[信仰网刊 | 第九期 | 2003年11月]

美的力度

吴倩

  

  索尔仁尼琴在“为人类而艺术”的演讲中曾提到,“世界将由美来拯救”---此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无意间含混地漏出来的一句话。

  “美”何尝拯救过谁呵?他问他的前辈,但是他并未放弃此思路:关於古老的真善美一体的说法,似乎并不如一个放任的崇尚物质的时代所认为的那样陈腐罢!如果真与善的枝条,过分凸现而遭到压制和砍伐,竟不能得睹天日;或许那好奇而难以捉摸的美的枝条,会出人意外地打出一条出路,往上茁长抵达交汇之处而履行三者共同的命运。

  关於”美”的力度,便是一件艺术品所包含的对真理的认证在内。

  大师的预言和期望应该是没有错的。然而,我们在意识形态体系破产之际(它曾经把那三者攥於一手,以教主的声威统领於世)却看到一幅凄惨的景象,”美”不但未伸出它的枝条(更遑论它的力度了),相反,东半球在眩目的涣散之下,急功近利地去拥抱西方(请原谅,不要怪罪箝制下的人们,集权主义者只允许人们拣拾允许拣拾的杂碎),於是,一个梦魇(东方的贫瘠与贪婪)和另一个梦魇(西方的过剩与空虚)在世纪末的云雨之下,结成一个强大的乌云联盟——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不是在今天,而是自本世纪以来,在西方便出产了无数的[艺术品」,而当国人囫圆吞枣地吞咽了[西方廿世纪」之後,近廿年已出产无数现代派,或者是复古式的虚无主义产品。当我们面对如许<虚无主义>(请原谅在此不得不提到<<废都>>还有多少<现代派><后现代派>的诗作).我们还发现一个哑然的事实:到如今,在中国虚无主义下的产品,连对西方严肃虚无主义的抄袭或摹仿都也失尽把握.我们无须指责被称为中国的福克纳或现代<<金瓶梅>>们.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说:这片文化土壤确实贫瘠尽了.

  其实,纵然在西方,从<<恶之花》起(波德莱尔),”美”已被蹂躏;而到”荒原”艾略特),”美”已被放逐。及至到了後现代及东方的共产主义美学体系下的产品的[美」,在很大程度上,是被伪造了,甚至被灾难性的广告 [客串]了。

  廿世纪的历史舞台,没有戏剧家,不需莎士比亚,人们拱手把舞台让给战犯、政客现场表演或卫星转播。廿世纪,我们看到的是艺术家绝望的自虐(卡夫卡)。然而更糟糕的是,还有「先锋」[前卫」不断蜂拥而至,当他们直接把生理过程泼到画布上或书写成印刷品时。“美”已经褪化成排泄物了。看来是条必然之路,东西方殊途同归地在人本主义的穷途末路上挣扎、没落。

  “美”作为再创造的涅盘,又经过一世纪的轮迴。

  虚无主义的终结,将使艺术母体重新指向——最高的[美之境」是包含在对真理的认证之内,是[美」本身所具有的永不枯竭的希望之光。如果美是有力度的,归根到底它不能代表:彻底的绝望。

  诚如一位朋友(丁方)所说,美与艺术是与信仰共生的——此话不是宣告但也确是宣告[注一]。

  「美」是甚麽?是人的属灵生命的体现。那称为:高贵、尊荣、谦卑、爱……的生命信息本来就蕴含在个体生命的内核里。只有信仰之光,才能将它们反射出来。同样,也只有信仰的洗涤,才能将它们从与人心的泥沙混杂的沉淀之中提炼出来。

  美是美本身,因它自有永有。人类对美的再创造,只体现在对人世无常而它永存的不断的关照之中,它不会因为人类失去了创造力而降低自己的标准。

  不是就不是,没有就没有。但穹苍依旧,星辰也彰显出它们深邃的单纯(是的,星辰的不可思议的魅力令你永远困惑)。 艺术家的使命与可爱之处在於只呈现而不下论断。

  一群虚无主义者可以依据「等待果陀」(贝克特),而得出世界本来就是荒谬无望的,因此去吃喝嫖赌将属灵生命输给生理生命。而一个有心的守望者,却因此得到一个生命状态的把握力.或者是作品。超越了虚无主义的作者,或者是守望者真正抓住了并不虚无的作者焦灼痛苦的底蕴——这个位置是属於我的了,那麽让我站在这个荒凉地带守望。等到复兴的潮汐到来的时候,这个守望者的足迹就是後来者的路标了。(喜欢热闹的人们啊,你们几时能领略那些默默无闻的守望者呢?你们岂能体会他们在孤独、忍耐和因此而漫漫其间的那一片内在的安宁之光呢?)

  同样的,一个急功近利的进取者,会以西西弗斯的故事来警戒自己:快快抓住人生啊,放弃那个蠢人「无效劳动」的执著——对於一个感官发达执著於生理生命的进取者来说,受 [在世俗世界中的败北」和「死亡将临」二大观念压迫的恐怖折磨,真要比诸神对西西弗斯的惩罚还要残酷了。但是,西西弗斯的欣赏者,却迷恋於西西弗斯已成为石头般的那张饱经磨难坚强仍富激情的脸。西西弗斯一次一次返身下山,走向巨石,又一次举起巨石——如此反反覆覆,锲而不舍向山上推——难道仅仅是为了重新领略流水、阳光的抚爱?或是那沉重而火热的石头已成为他自己?难道他在大地的单纯、高山的险峻之上没有发现另一世界并乐在其中吗?

  一个只拘役於扁平的现实世界中的生理人的享受力,岂能领受已被拓宽、提升的新生命拥有者的享受能力呢?

  「美」的力度就在於此。它伸出的枝芽是探到你的内心深处,它挽住你已放弃、封闭的触角。那触角就是你未曾被开发的享受能力。将你吸引到那美不胜收的优渥世界,就是人类尚未被赋予能力将其完全彰显的属灵世界的奥秘。

  当世界变得繁华富裕,而艺术家却被逐出自己的家园,这个世界的充实在哪裹呢?当艺术工作者疲於奔命,而艺术市场充满噪音之际,艺术家的生命在哪里呢?

  艺术家的天职就是诚实。当艺术领域 中的诚实已褪化时,该受责罚的不是世俗世界,而是艺术工作者自身。 这就是丧失其信仰的人们给自己招致的谋杀。

  在一个已然君临跨越的门槛下,美的制造者们却限制自己,限制在时空的障眼法之下。这可能也是艺术领域枯竭,或者永不停止空虚叫嚣的原因吧。

  「美和艺术与信仰共生」。

  我们不必去重复却有理由期待:[诗经]式的纯朴单纯,[弥赛亚]的荣美,米开朗基罗那如暴风雨沛然降临时的轰呜雄壮的震撼。

  . 当然,也由於一个受难的民族的托付和召唤,令到这个国度的取经者,寻著一条血迹斑斑的路,跪拜在这个曾令我们感到突出和陌生的他的名下——客西马尼的耶稣基督,他的十字架之下。

  是的,不是就不是,没有就没有。

  他的魅力正是在那些愿意谦卑,老实承认自己的现状的人们心中彰显的。西方,淡忘了他,而东方的逃亡者正睁开一双贫瘠而困惑的眼睛考量他。

  耶稣基督在世没有画过一幅画,写过一本书,谱过一首曲。然而,在他启示之光的君降之下,我们得以窥见:他来自於美的源头,他是我们吸取原创力的光源。他无视此世的荒谬,无视世俗力量的不可一世,艺术和艺术家纵然死光了,他能再造,因为美是他自己,创造是他,是他的力度。

  我们除了跪拜在客西马尼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下祈祷:我愿就你的光,让你的心穿透我们的心,拯救我们心中游丝般的美愿——舍此,还有甚麽更聪明的路——让美的枝条出乎意外地打出一条道路?

  美能拯救世界。

  

  [注一]见(文化中国)第七期(加拿大,1995)。

          

 非特别注明,本刊所录文稿均为作者惠寄或经特别授权。转载敬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