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九期 | 2003年11月]

放逐伊甸(13、14)

施玮

  
13、从这地到那地

  
  以撒因耶和华的赐福就昌盛。亚比米勒就对以撒说:“你离开我们去吧!因为你比我们都强盛得多。”以撒就只得又离开那里,往基拉耳去。他与他的妻子儿女们在那里搭了帐棚,心中却并不能安定,因为不知道怎样才能与那里的土地熟悉起来,也不知道那地是否为他们效力,直到他们看到了他父亲亚伯拉罕在世之日所挖的水井。亚伯拉罕死后,那水井就被非利士人填土塞住了。如今以撒来到井旁,他坐在父亲的井旁心中甚得安慰,以至哭泣。他在那里感受着他的父亲,被父亲挖掘过的土地就与他亲热起来。
  以撒就把那些井都重新挖出来,仍照他父亲所叫的名字称呼那些井。那地就因着他父亲的缘故接纳了他,他们暂时放下飘流的彷惶,在那地住下并饮他父亲井中的水。然后以撒的仆人开始挖自己的井,当他们在谷中挖到一口活水井的时候,基拉耳的牧人就与他们争抢。并说:这水是我们的。以撒就给那井起名叫“埃色”,埃色也就是相争的意思,因为他们与他相争。但以撒因着父亲的井就相信这地要为他们效力,果然他的仆人们又挖到了第二口井。可是他们又为这井相争,因此以撒就给那井起名叫“西提拉”,西提拉就是为敌的意思。
  虽然有这相争与为敌,以撒却仍因着他父亲亚伯拉罕所掘过的井,而相信这土地与他是亲密的。父亲的井好象是他的根,深深地扎入地下。他虽然又不得不离开,却并不觉得自己是地上的过客,也不以为这地拒绝了他,他与他的仆人就又挖了第三口井。第三口井,井水甘甜,涌流不断,并不再有争竞为着这井,他就大大地赞美他父亲亚伯拉罕的神,并因这甘泉不断地向自己涌流,而知道耶和华也成了他自己的神。他就平安并喜乐。他说:“耶和华现在给我们宽阔之地,我们必在这地昌盛。”
  
  那晚戴航梦到了第三口井,并梦到了她的父亲。她父亲的脸是模糊的,而他身后的小镇却令人刺痛地清晰。她希望自己有根埋在那里,却不能知道得确实,也不能从那根里吸上水来。她十分地饥渴,就问她的父亲:你挖的井在那里呢?能不能给我水呢?哪片地是你所挖掘过的?哪片地能因着你而不拒绝我呢?------可是父亲的脸因着她的发问就更加模糊,象一个深深的空洞,使她的问话投进去便没了踪影。越这样问着,她的身体就越轻,不能止禁地在大地上飘荡。泪水般的雨洒下来,弄得她浑身湿透,异常寒冷,却并未能加增些重量,也无法因此而停下来。
  就这样她在寒冷中醒过来,发现窗不知怎么是开着的,外面起了风,吹进来把窗帘吹得翻卷不定。清冷的夜风使戴航的睡意尽失,她也不想去关上窗子,就裹紧了被子想着:我的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戴航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迫切地想知道她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她觉得这都是圣经把她给害了,圣经里的家族,家族里的父亲,还有那象祖爷爷般的父亲的神,都让她开始渴望。可是她又并不想,或说是不敢去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因为他一定不是如亚伯拉罕或以撒这样的父亲,甚至还不如一般所看到的父亲,当然他也没有一个可亲可爱赐福的“神”。戴航害怕去知道自己的父亲,她隐隐约约地晓得那不是个可称道的父亲。父亲这个词在她就象一个井盖,不打开的时候还可以想着那是口井,只怕一打开却是潭污臭的水,或者还有什么毒虫、沼气飞出来伤害你。可这井盖却成了她生命中的伤疤,里面发炎并疼痛着。
  戴航躺在床上的时候决定不再看圣经了,虽然利百加的纯洁与爱情吸引着她,但对父亲的渴望使她的心痛疼起来,并不能缓释。
  
  李亚这些日子是忙透了,并没有时间如戴航般做梦。他的父亲虽就住在同一个城市,他却已习惯了叛离他的生活。他跟着熊兵出版社、印刷厂地四处乱窜。连夜地校稿,还得绞尽脑汁整那广告词什么的。北极熊的择句技术简直比他过去的任何一篇小说都更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段平淡无奇的话儿被他从文章里挑出来,掐去小半句添个省略号,就立马地变了味。就算是再拿给戴航看,她都不能相信这是自己写的。不过,熊兵特地交代他清样别给戴航看。还说这些功夫原本是该作者自己动手的,如今他代劳完全是看在朋友的份上,只是那戴航根本没开窍,怕是末必会感恩呢。
  李亚这些日子既不常见戴航也没空赴萧苇的球局、饭局,忙忙碌碌地倒也不觉得寂寞。不仅熊兵表扬他是个干实事的料,连他自己也诧异着呢。这些烦烦杂杂的具体事物虽说是无聊之极,但比之诗、酒、女人却有一份踏实。循序渐进地干着,一样东西就做成了,真是简单的快乐与成功的喜悦兼备。看来凡俗之事中的诱惑也着实不小,难怪关心俗事的人比关心“精神”、“灵魂”的多。若都推说是生存之需,恐怕就透着点虚伪。除了对此有了大大的认识以外,李亚对钱也有了一点小小的认识,原来精神食粮的产出也是分秒离不开物质的,可见他原本守着的“精神”实在是虚空。既然有人从物质的虚空中逃向“精神”。当然就有人从“精神”的虚空中逃向“物质”,等奔个来回后会怎样呢?是不是就明白了世上的事原本就是虚空呢?还是来来回回奔跑不住呢?.
  李亚此刻的心神全进入了“物质”,何时会出来奔回“精神”谁又知道!一本书从输入到校对;从印刷到装帧;再运往各地,由人寒冬酷暑地守摊儿卖。其间有多少的辛苦?再说那买书的人,虽不敢说掏的是血汗钱,就算也不是饭钱,可至少是烟钱、酒钱,多少乐子不寻来买你写的那些儿字句。这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恐怕绝大多数的写书人没想过这个问题。或是依着兴儿写着自己得意,或是高高在上地以为是赏赐了些真理给众人。依李亚这几天的见识,凡写书的人都该来做做书、卖卖书,方知那文字儿是不可“玩”的。若真高深到了不能深入浅出的份上也就罢了。但要是把那原本不高深的理儿、事儿硬要高深了来说,或更有甚者一通梦呓啥也没说,就铁着脸非让人从这“不懂”中生出崇拜来,那可真是罪过。既使最后被大众弃若敝屣,也是“文学家们”自己罪有应得。
  这么严肃实在地想过了,李亚就对将来再动笔写书添了负担,以为熊兵现在不写也是因了这个道理便去跟他聊,谁知却不是。熊兵说自己不再写只是因为书太多,过去看书时故然是知道书多,如今做书才真正知道这“多”的程度。有这亿亿万万的书放着,又有亿亿万万的书天天涌出来,多一本少一本真是毫不重要。若是为了那写字的瘾,尚可原谅。若只是为了名和利,或是把它作了职业来求生立命,那真是舍本求末了。  
  他俩就这么把高深道理想着、把平凡琐事做着时间一晃就过了大半个月,等备齐了样书、广告也就是出发的前一天了。再看“惠侨饭店”的左邻右舍们,有一半儿赶早走了,有一半儿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天天往印刷厂里跑,等着那能换来千万把票子的样书、广告,一个个全没了往日的悠闲劲。李亚想这日子还早着四、五天呢,怎么全都急成了这样?熊兵却大叫着这已经晚了。原来那开会的日期是指的主渠道,而这二渠道就得早到一步,提前几日去摄那进货人的钱袋儿。这也是常理的事,假主儿要骗人总得乘真主儿还没到。让人不服气的是明明大家都有真货,却偏分个“真假”、“主婢”。就好比同是和一个男人睡觉的女人,偏就分出个“妻妾”来。现在没有妾这一说了,反倒更不如,成了“第三者”。原本都干着一样的事偏就定你个正当与不正当、高贵与卑贱。不过,人们对世间的事倒是不会去多想的,总是有意无意地谨尊着“道理”。其实这“道理”通常都是最没道理的,不过这也就是人生的无奈了,谁又敢去多想呢。真若把“道理”遇见了,只怕自己就是最没道理的了。于是这“道理”也就未必能在世上舒坦行走了。
  去广州的火车票一共买了四张,戴航、兴安都去。熊兵是一个人五本书,他们倒是三个人为了一本书。一边是有将无兵,一边是有兵无将,当然是合在一起。不过钱还是分开算的,熊兵和兴安都是生意人了,自然明白这亲兄弟明算账的道理。戴航和李亚自是空着两手秋后结账的。这时便能看出那出钱的要比出力的透着紧张得多,可见“一寸光阴一寸金”、“时间就是金钱”等等都是不可太信的。要把时间变成金钱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十人中倒有八、九个是宁愿出力出时也不肯出钱的。
  赵溟、王旗等人也是这几天走,是去戴航家乡拍电视剧的外景。按说戴航是该跟他们一路的,但她偏要去广州。好在熊兵说开书会用不了几天。王旗当然也看得出李戴两人的那点儿事,便说放她几日假等书会完了和李亚一块去。赵溟是巴不得李亚能去跟自己做个伴,他对王旗印象虽然还不错但总觉得走不到太近,只怕是时日再长也到不了水乳交融的份。再说李亚也是编剧之一,原不能那么撇得一干二净。李亚说自己无功不受碌,编剧这个虚名是不挂了,但只要有酒喝他是没得不去的。兴安担心地问熊兵这以后发货什么的是不是还有许多事,只怕李亚这个没长性的人没弄完就自顾自跑了。熊兵也不说什么,心想等李亚开完这个会自会尝到甜头,只怕是想不做书商都不行呢。自己不就是这样吗?熊兵想着自己下“海”后竟会就此沉迷于“海”,心中也是有些儿气馁。
  其实,别看熊兵说得一套套的,也常要在文人朋友中摆一摆那做商人的优势与潇洒,可他必竟曾是个文化人,重文轻商的老观念是早在他心里扎了根。如今虽说是干得又顺当又开心,回头是断不可能的,但又总觉得不太……若是能再勾个“清白人”下水,那心里就会好过些。但这些“坏”念头最多也只是潜意识里的,他完全相信自己是为他们好才劝他们下海的,而最后事实上呢也许真是做了件“好”事。
   他们四人的铺位正好在对着的一个单元里,一溜的上中下加对面一个下铺,团团一坐这个小天地就算是包圆了。另外那一上一中两个铺上的客人便只得在过道边的坐位上坐了。等李亚打来热水,他们就不客气地抢先给自己泡了两大杯茶。这两只充当茶杯的玻璃瓶都是够大的,一只是特大号雀巢咖啡瓶,一只是它原先的“伴侣”。两杯茶一冲一瓶热水就没了。他们把空水瓶依旧送过来往他们跟前一放,脸上已经摆出了虽势单力孤却要拼力一斗的挑衅神情。熊兵的两条眉毛已经在往一快儿拧了,兴安赶紧提起另一瓶水招呼着他冲茶。
  李亚今天却是特别地显着兴奋,对谁都是笑哈哈的。见水瓶空了,忙提了再穿过几截车厢去排队打水。等他过了好一会满头大汗地提了热水瓶回来时,仍向那两人客气地问道:          “大哥!续点?”那两人忙向他摆手谢着,脸上那因被孤立而敌对的情绪随之也收了起来,就换上个五湖四海皆兄弟的笑容准备跟他搭话。李亚却已经跨过熊兵、兴安组成的大门,边把热水瓶往茶几铁架上放边隔着熊兵虎虎的脸对他们笑着说:“放这安全点,要喝来拿!出门在外的都是自己人,别客气!”那两人隔着熊兵也不便与他套磁,只得抬了手臂表示领情。
  他们这么两下里联络着熊兵自是目不斜视、岿然不动。兴安摇头笑了笑对熊兵轻声道:“象个出门跑买卖的呢!”熊兵绷不住也笑了,瞧了李亚一眼说:“看他能的!”李亚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嘿嘿傻笑着咋唬道:“开饭了!开饭了!兴安,这伙食可都是你包的,有好吃的没有?”
  “你不就是个酒肉和尚吗?管你够!”兴安说着便起身去拿放在中铺上的旅行包。
  “走!走!上餐车吃去!我请客!出门办事的最不能亏待了自己。要我说,下次我们回来一定得坐飞机!”熊兵一边站起来招呼,一边在心里想:瞧他们这样子还是文人出门开笔会的穷酸样,甭管到了地方怎么地作派,一路上总是面包、火腿肠下酒。
  “包里的东西可不能没人看!再说餐车上能有什么好吃的?等你看了我带的东西若是不流口水,尽管去你的餐车。”兴安说着就象变戏法似地从包里拿出一盒盒、一袋袋各种各样的卤菜,还有两瓶“芦州老窑”。瓶瓶袋袋地一开,立刻酒香菜香就充满了四周。
  看着色泽诱人的卤菜,李亚立刻抢着自己倒了酒香香地喝了口,一边用手去拎起片牛肉往嘴里放一边对兴安说:“吃着喝着我可是不领情!你这都是为戴航准备的。”
  “亏你好意思说!我能吃那么多呀?这里就你最爱吃肉,我看这至少一半儿得进你的肚子。”戴航反驳道。兴安却不吱声只是笑着看了她一眼。
  “我说你这人笨不笨呀!你别光看这数量呀,看看这那一种不是你爱吃的?特别是这‘芦州老窑’不就是你最爱喝的吗?他若是为了我就该带猪大肠、二锅头来。”李亚一边嘴里塞满了肉一边还在不停地说着,见兴安几乎有点红了脸就说得更得意了。
  “还看不出兴安真是个有心人呢!”熊兵也在旁打趣。
  “就是吗!兴安绝对是个标准的好男人、好丈夫!有这么个人想着你,你应该感到幸福!”李亚仍在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兴安越是在戴航面前不好意思,他就越是爱开他的玩笑。
  李亚跟兴安当然是一对好朋友。通常男人之间的友谊都是建立在相互欣赏、敬佩上的,而当一个女人出现在他们中间时,这份出于欣赏和敬佩的友谊中自然很容易让原先就存在妒意突现出来。李亚甚至比兴安自己更早更清楚地看出他在爱着戴航,而李亚也知道戴航爱的是自己,他当然会禁不住要为这点而不由自主地得意。但他又觉得兴安会比自己更适合戴航,更有能力给予她幸福。这又使他沮丧、嫉妒。这种矛盾的感情使他常爱开兴安跟戴航的玩笑,表面上他对自己说这是想玉成两个朋友的好事,而事实上他又很愿意听到戴航的反驳,希望因此而得到戴航对自己更清楚的爱的表示。这是一剂安慰的良药,但他当然不会对自己承认这一点。一来,这违背了“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大丈夫信条;二来,以他这么个自视极高、内心骄傲的男人,竟然要靠一个女人的爱来证明自己,那岂不是太不堪了吗?
  其实李亚的这点心思戴航早就看了个分明,虽说她的心是偏在李亚身上的,但对兴安也不是没有感情。女人们对所有爱自己的男人总有着一份因得意而生出的柔情,特别是当这个男人并不讨厌而自己又不能向他“施舍”爱情的时候,这份柔情便因掺了同情而更甚。李亚这样对兴安,戴航就总觉得有点看不过去。心里为兴安不平着又嫌李亚刻薄。特别是今天听了李亚一通似真似假的说词,又加上女人自以为是的心理,便就觉得兴安真得爱自己到了刻骨铬心的程度,再见他不语的样子自然就起了回护的心。她冲着李亚道:
  “我当然感到幸福了!这还要多谢你把我让给他作女朋友呢。”戴航说着又想到上次兴安生日时李亚说的话,心里就气他不能象兴安这样巴巴谨谨地爱自己。
  李亚讪笑道:“嘿!我哪有权让你呢!”
  戴航看了他一眼脸上故意挂着平平静静的微笑道:“这话说对了!看来你总算明白这个道理了。我做兴安的女朋友是因为我喜欢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亚脸上的神采飞扬一下子就没了,他仍低头吃着却说不出调侃的话来了。戴航看了知道他还是在乎自己,心里自然受用,就又故意激他。抽了支烟放在唇上向兴安凑过去等他给自己点。兴安一直没说话,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他的手没动抬头看了看戴航。戴航努了努嘴把香烟冲他翘了翘,顽皮而任性地歪着头盯牢了他。兴安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摸出打火机给她点上了烟。
  兴安也看得明白李亚和戴航在玩游戏,把自己当了捉迷藏的障碍物。可一来性格使然,这老大哥的宽容使他不便也不想跟他们拉下脸来。这二来吗,他也确实是喜欢戴航,不管真假听人家把自己和戴航往一块扯,心里自然也泛着层柔情。虽说兴安对戴航绝不是她心里所想得那么痴爱,但他不会去说穿,这也是一种绅士的礼貌,或者说正是爱的一种表现。大凡女人总是要把男人对她的爱在心里夸大许多的,这对谁都没什么坏外,有教养的男人是不应该在这方面固守尊严的。不过现在社会上情痴固然是几乎没了,就连做个情场的“绅士”男人们都觉着累呢。
  戴航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就不能明白兴安的可贵了。等晚上熄灯后她看着斜下方侧睡着的李亚心中又是一片的柔情。见他蜷着身、皱着眉很不舒畅的睡姿,心里就有些儿心疼。想着他是因了刚才的斗嘴而在梦里还伤心呢!其实,这又是女人的自以为是,总以为男人和她们一样仅仅是为爱而活着的,心里想的也就那点儿事。而真正说到爱情在男人心中的位置,擦亮了眼睛来看真是少得可怜。可惜女人中没一个是想擦亮眼睛的,至少不会主动擦亮眼睛。若真擦亮了又怎么再做“女人”呢?
  二个晚上一整个白天的行程并不算太枯燥。大多数时间他们在睡觉、吃喝。吃喝不下的时候,因为身体不便行动就只能想法让嘴动着。国家大事、文学哲理都懒得讲了,最与吃喝相配的就是“性”。大家搜肠刮肚地把听到过的荤笑话都拿来说,一路说下来还真是大吃一惊。原来这荤笑话的内容是这么丰富。古今中外、历史现实、政治民俗,无不涉及,简直就能编成一部小百科全书!而且其中不乏幽默、精采之笔。
  李亚甚至说有一个大学中文系的年轻副教授正全力搜集、研究这些荤笑话,准备出专著。戴航和兴安都笑他胡说八道。熊兵却认了真,一定要他回京后带他去认识、认识。还说这绝对是个好选题。李亚问他:“这类书还不是特大黄书?出版社能批?”熊兵却胸有成竹地道:“就看你怎么做了!既然是教授写的就可以当学术专著出。先把编好的稿子买下来,等什么时候一松,出溜出去可就发横财了。”大家听了无不感慨他是做书做成了精,能在玩笑中生出发财之道,大叹受益非浅。
  可到了大白天就不便再说那些了,就很无聊地尽量睡着不起来,可人虽然躺着,脑子却早就醒了,想想昨天那兴致勃勃的话题,四人中倒有三人对自己不以为然,纷纷就把那段抹了,唯有熊兵念念不忘着,真把它当成了个选题。好在还差着四五个小时服务员就来收铺上的东西了,乱纷纷地让人觉得立刻就要下车了,可又在光铺上呆坐了几小时。
  李亚看着窗外陌生的田地、人物和天气,就有些茫然,总觉得从“这边”突然就到了“那边”。那个以为熟悉的“这边”因为远了就知道它实在也是陌生的。而成了“这边”的“那边”又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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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是早就有了准备,可一下火车还是觉得热气逼人。跟周围薄衣轻衫的当地人比起来就越发透着憨傻、蠢苯。等他们四人一出站台就不停地涌上许许多多拉生意的人。饭店的、出租车的、扛行李的杂七杂八一批批往上冲,纷纷来拉他们的行李,强拖硬拽地不象是在拉客倒象是在抢劫。
  “广州可是一年比一年乱了!”兴安一边满头大汗地保卫着他手上的行李包,一边挺身向前杀开一条血路。
  熊兵恶狠狠地推搡着挤到他身上来的人,用叽叽呱呱的广东话向他们嚷着。一面招呼 大家注意小偷,见李亚还兴致勃勃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拉客的小妞们说话,就没好气叫道:“你走你的吧!把包看好了少惹麻烦!我说就不能坐这火车吧,全跟难民似地。”
  等他们终于钻进一辆出租车后,熊兵才象是松了一口气,吩咐司机道:“开京都宾馆。”
  李亚一边向外张望着一边仍是笑嘻嘻地说:“看咱们这份紧张就跟枪林弹雨过封锁线似地。至于吗?”
  熊兵现在已经彻底放松了,在坐位上把身子舒服地放好,才不屑地瞥了李亚一眼道:“你小子懂个屁!你以为这是北京呀?!你知道这火车站每天有多少次抢劫吗?小偷小摸都只能算是文明现象。在南边你可千万别惹事,出了事那可不是动动刀子就妥的。”熊兵没说下去,用手在司机背后比了个枪的样子。
  李亚还想问什么,兴安碰了碰他道:“行了!行了!别在这胡说了。熊兵,房间都订好了?”
  “早就订好了!要等我们现在去呀早没地了。现在我就耽心贴广告的地方都没了呢?”熊兵说着又焦急起来,不住地探头往窗外堵塞的路上看着,倒好象一切就都在这几分钟了。
  戴航过去和熊兵并不太熟,现在瞧他这样觉得好笑。她可一点都不喜欢熊兵这副急燥燥、毛扎扎不可一世的样子。前二次见他也没这样,一进了他的轨道就还了面貌,可见终究是个商人。清淡闲雅的风流是绝对跟他们沾不了边的。戴航想自己若是个男人,只怕是宁愿当和尚也不做商人的。只是她却不知道如今的和尚也是清雅不得。
  戴航看着窗外的人流车流,心道这广州可真象个大旋涡,卷进去的是人等抛出来就不定是什么了。她这么想着却什么也没说,知道说出来也是徒然地给他们添个笑料。都是啥年头了,自己还生发这些早过了时、长了绿霉毛的感慨?可见自己是个多没用的人。
  她从反光镜里看了眼后排坐着的李亚,见他正兴趣盎然地向外瞧着,全没了往日在京城时那万事不入心的玩世派头,心里就有点儿不是味。原本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个闲人、无用的人。而且是个众世纷扰我独静的闲人,是个因自己全无用外而自得、而生出可爱来的人。现在看来他倒是不甘做闲人呢!戴航在心里冷冷地笑他,继而又冷冷地笑自己。笑他未必就做得了个“有用”的人;笑自己只因不能拖住个人陪自己没用而生发怒意。
  他们四人到了京都宾馆后那情形简直就把兴安、戴航给吓愣了,却把李亚给乐疯了。只有熊兵急得不行,他赶紧办了住宿登记就领着他们三个往里走。这宾馆里每一层的走道里都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新书广告,特别是每层的电梯口附近从地上排到顶没一寸空隙不说,凌空还横拉着一条条铁丝悬挂着广告,一幅挨着一幅比当年的大字报还密集。每张广告上都用黑粗笔写了发书人的名子和宾馆房间号。熊兵说房间只是在三楼不用坐电梯了,就一层层地看上去。一边看着一边嘴里嘟嚷着:“这本臭书发不火。……妈的!这小子这次又要‘压’塌大楼了。……嗨!这点子倒是妙。”他一边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广告一边还不时地跟人打着招呼,不停地大声说着自己的房号,并做出一副财神爷的样子许诺着:“行!给你留着。一会来吧,保你卖火!”
  他们的房间是三楼相临的两间。熊兵一进房脸没顾上洗一把就嚷道:“赶紧把样书、广告拿出来。样书分放在两个房间的桌上,兴安、戴航看着。我跟李亚去贴广告。”说着他拿了胶带、纸笔就跟挟着长卷广告的李亚冲出门去了。
  “真跟去冲锋似地!”戴航说着从包里取了条裙子打算去盥洗室换上。
  “你瞧这阵势还真象闹文化大革命了!”兴安一边把行李安置好一边感叹着。
  戴航站在盥洗室门口向闹哄哄的走道上看了眼说:“这倒是不奇怪!‘文化’都能让人发疯,‘金钱’还不得让人发癫那!从‘文化’大革命到金钱大革命不知该说是‘自我’的觉醒,还是‘自我’的丧失?”
  兴安刚想说什么见她已经进了盥洗室,就拿了几本样书道:“你在这呀!我拿几本样书去隔壁摆上。” 
  
  

14、旋风中的城市

  
  晚上熊兵、李亚、兴安三人睡一间,戴航自己独占了一室。但到半夜的时候,熊兵又敲开她的门领了个女的进来。那女的也是个东北人,高大,雪白,肥胖。戴航只是模模糊糊地看了她一眼就仍继续睡自己的觉。女人很快就熄了灯,模着黑梳洗着又嗦嗦地弄些什么。她尽量放慢速度让声音变得很轻,就象一群小老鼠在屋顶的隔板上爬来爬去。戴航真想对她说:你干脆开了灯,大手大脚地迅速弄完一起睡。可又怕她误解自己的意思。总不能给人留下个蛮横的印象!戴航这类女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了。
  等这女人全没了声息,她也全没了睡意。睁着眼睛躺在那里,不由自主地去听隔壁李亚的呼息声,当然是一点都听不着。不过想到他就睡在隔壁,她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甜蜜温暖。李亚睡觉是不是会打呼噜呢?要是打呼噜我是不是就会听见呢?他现在是侧卧还是平躺呢?是不是火车上那个样子呢?……
  戴航一边漫无边际地胡乱想着,一边照着李亚有一次告诉她的入眠气功法运着气。……放松平卧,排除杂念。双掌相叠,掌心向下置于小腹之上。气由头顶心而下,徐徐流至脚底。徘徊。吐出。……气由头顶而下,徐徐……
  
  第二天一早九时不到,戴航就被叫醒了。那个东北女人早已打扮好了从盥洗室里出来。
  戴航看看屋子里除了自己这张床,全都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
  “还赖在床上啊!起来!起来!接客了!接客了!”李亚兴致勃勃地嚷着闯进来。
  “你说什么呀?什么叫‘接客了’?你也‘接客’是不是?”戴航说。
  李亚嘻嘻地笑着:“接呀!怎么不接?不‘接客’哪来的钱?”
  “出去!出去!我要起来了!”戴航笑着撵他。
  那么早就被叫醒虽然完全不合戴航的习惯,肯定要弄得她一天都昏头脑胀的。不过,一清早睁开眼睛就看见李亚神采飞扬的样子,她还是觉得特开心。
  “出去干吗?我们是谁跟谁呀!”李亚一边油嘴滑舌着,一边还是在往外走。临出门时回头看了戴航一眼,目光里充满了喜悦与温情,然后他带上了门。
  戴航被他这么一瞧,就呆了呆。转头见那女的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忙起身进了盥洗室。
  等戴航从盥洗室出来时屋里已经来了第一位客人,李亚正在向那人推荐着自己的书。那个女人坐在一边并无太大的热情。李亚还在一脸诚恳地费着口舌,熊兵进来了。他瞧了那人一眼然后说了个数问那人要不要。那人便讪讪地走了。
  “这些都是小户!费那劲?王瑛,不是让你给掌着舵吗?武汉可是个大数,让他瞎摆呼?!”熊兵冲那东北女人嚷着。
  戴航这才知道她叫王瑛。因为昨晚没看清现在就细细地打量着。这女人虽说是显得太胖了点,却是一点不难看,眉眼倒是象东北女人般端正、大方,皮肤却不象,很细腻很白。再配上她宽胖的身子,一脸的慈眉善目,简直象个万众之母。
  王瑛笑眯眯地看了眼李亚,回头对熊兵说:“又没真定给他,你急什么?我让他练练发货呢!”
  李亚对王瑛大孩子似地笑了笑,冲熊兵道:“就是!找个人练练口才还不行呀?”
  熊兵说:“哼!就你呀?平时油嘴滑舌地再不用练了,可一到正场子就不管用!”
  王瑛几乎是充满慈爱地看了李亚一眼,对熊兵道:“这你别说!我看他还真是大有发展前途!虽说是笨笨地翻来倒去就那两句话,不过一脸诚恳没有一点商人味,还真就有说服力。”
  “得!这才见面就给护上了?有咱二渠道‘王母娘娘’给你罩着,你小子可就前途无量了。”熊兵说着狠劲拍了一下李亚,脸上那嫉妒的表情明显得让人不知是真是假。
  李亚仍是嘻嘻地笑着,王瑛悄悄看了戴航一眼,见她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和李亚,那凤眼中的一丝嘲讽令她心里很是渗了点儿凉意。转头再瞧李亚笑得那个傻样,心里就暖了过来。一直地笑出来,笑到了脸上。
  “行呀!那我就认个‘王母娘娘’的干妈了?!干妈,您以后可就罩着我吧!”李亚说笑着就去紧挨王瑛坐了。
  熊兵道:“你别胡说了!人家王瑛才只比你大几岁呢,你这不是在说人老了吗?你这油嘴今天可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李亚仍是笑嘻嘻地道:“嘿嘿!有奶便是娘嘛!”转而马上想到这句话说得可是太不怎么样了,便用更殷勤诚恳的笑容弥补、挽救着向王瑛问道:“只要咱‘王母娘娘’不在意就行!是吧?”
  王瑛的脸上没有一丝的不悦,仍是慈眉善目地笑着说:“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呢?不过,认你这么个大诗人做干儿只怕是折了我的寿。要是不嫌我们是个没文化的粗人就交个朋友,回北京了常去我家吃顿饭就行。”
  “啥文化不文化的,再别提诗人二个字,再说就是骂我!”李亚说着心里对王瑛真是添了许多的敬重。你瞧人家,真称得上是“王母娘娘”呢!心胸多宽!刚才那句若搁在戴航身上准保她撂脸,至少也得回他几句让他难看的话。
  李亚正这么想着,戴航那酸话就飘悠悠地过来了。
  “这下可是好了!有王母娘娘罩着,你个孙猴子就可着劲翻跟斗吧!”
  李亚看了王瑛一眼很是觉得对不起她。平日戴航跟自己倒是闹惯了的,虽说也有让他生气的时候,但还是欣赏她这份伶俐的刻薄。(其实他自己也是这种调调。)现在被王瑛的慈眉善目一衬,就……
  “就你能!我看你不说话还可爱些。”李亚对戴航道。
  其实李亚还真没有对戴航这么说过话,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日子,在他心里与她走近了许多呢。一个男人对自己老婆说话是最无情的,而对心理距离较远的女人却往往体贴了许多。戴航若是明白这个道理呢,她就反倒会欢喜了。可她不明白,或者说明白了也未必能接受。象戴航这样的女人既使是做了人家的老婆大约也还是会这样。夫妻间的许多甜蜜往往就丧失在女人的聪明与自尊上。对此,聪明女人自己也未必不知道,又有什么办法呢?对没有办法的事我们只能不承认它的合理性或者干脆不承认其存在。
  熊兵脸上的妒意早没了,他正饶有兴味地隔岸观火。隔岸观火的轻松愉快使熊兵想着些男人女人之间属于哲学的无聊问题,他早就发现所有关于最基本问题的思考都是最有趣而最出乎意料的。所以哲学家们跟本不该由人养着并崇敬着,他们其实就是一群自娱自乐的人,而且又对社会毫无益处。他这么想着,几乎想得有点忿忿不平起来。一个“忙”着的人就看不得另一个人闲着;一个来不及思想却又认定自己有思想智慧的人,也看不得别人在思想。虽说是“想”与“不想”都是你自己选的,却仍是忿忿。说是嫉妒?又断不肯换。换虽不换,却还是不平首有另一种的“活”。竭力地贬低了别种的“活”,自己的“活”确似乎添不了些许真实的意义。
  熊兵呆呆地坐着,又伸手把刚刚被他打倒在地的哲学家们,还有李亚扶起来。这些“生命”实在经不起“否定”,一拳末到就纸片儿似地倒了。可若就这么全倒了,熊兵不由地感到唇亡齿寒,只得再扶起来,把那些个纸片儿权且当做活生生的存在。
  
  中午,人开始多了起来。“正主儿”也多了起来。戴航的这本《都市男女》发得还真火。她虽讨厌这个硬加在头上的书名,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书名真是发挥了让她想不到的功效。李亚差不多已经学会“压数”了。一脸诚恳,六亲不认。大笔的钱,王瑛坚持帮他点了放进箱子里。其余千把块的小数目李亚就满手一抓塞进自己衣服前的大兜里。这件衣服是他特地为发货会买的。红色水洗布的套头衫,袖子上有两截子黄,胸前一个特大的兜子也是黄色的。原本只是用来做装饰,现在被他用作收钱倒也得心应手。只是看他这么成把成把地往里乱塞,实在是可笑。
  李亚很兴奋,说他现在这样是在写现代诗。还问戴航这样算不算是具有荒诞色彩的现代行为画展。戴航只是笑着不说话,荒诞二字却在心中弥漫开来。她看李亚穿着红红黄黄戏装似的衣服盘腿坐在床上,动作夸张得象是在演戏。她知道他要得正是这种效果。好象这样就能把他与他演的戏隔开;就能把诗人李亚和赚钱这件事本身隔开。就象一个自认为十分正派的女人在演一个妓女。对他这纯出于自然习惯的修饰,戴航是理解并同情的。她自己不也经常得这样吗?在一个“庸俗”的时代要做一个不“庸俗”人,往往就只能把自己的行为解释为“做秀”。并让自己相信这点从而得到安慰。但让戴航感到不舒服的是,这演戏的人似乎与戏本身过于融洽了,使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个本色演员。可见这外面的社会未必就是强卷着每个人,也是从每个人心中流出来的,只是流出来时涓涓,汇在一起则成了骇人的洪流,使人陌生起来,就把这吓人的污秽全归于外在的“社会”了,并不认得里面源于自己的部分,也不承认自己与它实在是融洽的。
  其实谁又与“钱”不融洽呢?认真想起来人与“罪”更是再融洽不过了。但李亚与“钱”、与“赚钱”之间内在的和谐却令戴航象是吞了只苍蝇般地不舒服。她在和他们一起守着钱吃了顿盒饭后就一个人溜出去了。
  
  逛了一条半广州最繁华的街道后,戴航更肯定了自己在火车站得出的印象:广州不是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城市。总体感觉是乱哄哄得闹人。连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是乱糟糟地一团,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城市规划。这让她想到老作家肖一民,肖一民的文笔是最为散淡、恬适的。描人状物,顺笔而来,看似混沌一片却予人宁静与清明。戴航是格外地喜欢他的文章,前几年在杂志社当编辑时也和他通过几封信,组过他不少稿子。那时戴航爱乌及屋地也对这从未去过的广州有了个好印象,以为这是个幽适的地方。这两年,广州成了“金钱运动”的发源地。而这种幻想却并没有根绝,只是因为肖老笔下仍是悠悠然地。
  在这个如一团杂乱的金属磨擦着发出噪声的宠大城市中,蠕动着的戴航觉得自己快被碾碎了,她决定去看看那个大隐隐于市的老人。
  循着通讯录上的地址找到肖一民的家。开门的正是他本人。这是个长着一张老太太脸的老先生。一张保养得很好,白皙、松弛、柔软的脸。唯一能表示他艺术家身份的大约就该算那顶鲜红的羊毛开丝米法国帽了。它仪态万方地斜身卧在他的头上,红色边缘的四周稀稀疏疏地披下卷曲的一缕缕白发。让进客厅宾主坐下后,这缕缕纯白的卷发衬着老人身后大玻璃窗的阳光,显得更为稀疏透明。那张松软的老太太的脸就虚浮地飘在这团银白的光茫里。
  坐在这间位于十八层楼的,有着巨大的玻璃窗,空调优良毫无一丝噪音的屋子里,戴航感到十分地不真实。这里与下面的那个城市,甚至是与整个世界,与时空都毫无关系。戴航望着庞大的书桌和两边几乎可以算是雄伟的书柜,不由地想到李亚的甲八号。甲八号进门就见着了一切,可这屋子让人怀疑是否只是个布景,有没有一张睡人的床呢?
  “隔壁是卧室?”
  闷坐半晌,戴航突然地问了这么一句,直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老人刚才似乎正在说着什么,听她这么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也是一愣。随即便对着她尴尬的面容慈祥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着:
  “是没心思呢!住下没?”
  戴航也没顾上去为这个问题奇怪,只是在心里万分地感激他并不在意自己刚才的唐突,忙着点头。刚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老人说:“你等一会。我这就给你写。”说着便径自在一大堆名片里找了几张,然后在一张信笺上写起来。戴航猜不出他在写些什么,可也不便打扰他,只得一边喝着杯中上好的茶水,一边打量着屋里各式各样高大的绿色植物。这些植物都是叶片肥厚,完美而木然地呆在阳光里。没有一点枯黄的斑迹。
  “这是我的几个学生,现在都在报社、杂志社,你拿着我的名片和这信去试试看吧。也不一定有用的。”老人说着递给她一个牛皮纸信封。
  “这?!不……我只是来看看您的。”
  戴航推托着心想原来老人根本就没想起她是谁。其实她本来是想一进来就多解释几句的。可刚等她说了自己的姓名,并说是从北京来的,老人的热情就使她以为他已想起自己是谁了。当她还在吱唔着说到:“我们通过信。”时,老人一边给她倒茶一边笑着说:“记得!记得!是看我老糊涂了?”她便再不好说什么了,心想老人的记性正是不错,毕竟他们之间通信已是几年前的事了。
  “行!我知道你是来看看我的。我领这份情了!但这你也拿着。别客气!唉,你们年轻人那,就是心气太大,……不过,闯闯也好!不象我,老了!连这楼也难得下了。今天我也不留你了。等你都安定下了一定要常来我这坐坐!”老人一边往外送戴航一边说着,目光黯了黯自言自语道:“都是这么匆匆的!再就不来了……不过年轻人都是忙呢!我是老了!想忙都忙不成了。”
  “肖老师,我不是……我真就是来看看你的!我看你是误会了!我是……”戴航还想解释就已经到了门外。
  “要解释就等下次来的时候!一定来呀!星期三和星期六一个婆婆来帮我做饭,有好吃的!平时就只能瞎凑合了。不过,一定来!来聊聊!我这茶叶可都是上好的。”
  老人蹒跚着往楼梯口送,戴航便一个劲地劝他留步。等她终于又独自走在闹哄哄的大街上时,抬头看看高耸在天上的楼层哑然失笑。她不知道该怎样看待这种大隐隐于世,再想老人笔下的文字,就觉出一份无奈的虚空来。
  坐公共汽车回去时正赶上下班高峰期,车里挤得很。不一会,戴航便感到一件硬物顶着自己的屁股。然后是一只滚烫、汗湿的手。抚摸。抓捏。戴航觉得心里说不出地厌恶,可又无处躲藏。她聚集了所有的愤怒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一眼。身后竟是个衬衫领带,白皙纤瘦的男人。再向四周看看,只有这人是紧贴自己的背后。而就在此刻,那只更加滚烫湿腻的手仍在充满欲望地摸着自己。可这张面对自己的脸是这样地苍白、无辜,这几乎该是一张中性的脸,使你无法去想象这张脸以下的身体能有任何属于性的冲动和冒险。
  戴航盯视他良久,那人竟也没有避开,还冲她微微一笑抱歉地轻声道:“真挤!”但他的手始终没有停止动作。戴航心中的厌恶因他的伪善而变成了怒火,她要擢穿他,她要痛骂他。难道这不是她的权力吗?她与他相持了大约五分钟,终于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去抓住那只罪恶的手。那只手太令人恶心了,她无法让自己的手与之相触。也许她可以回身冲他的脸挥上一掌?这张脸毕竟看着十分洁净,有让人扇上一掌的诱惑力。
  等戴航终于什么也没能做地逃下公共汽车后,最让她心里感到极端厌恶而无法原谅的就是那五分钟的相持。这中间汽车曾停过一次,她可以反击!可以逃避!可以做种种她想做并该做的事!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静静地默认了一切!虽然她心里有着种种维护自己洁净的打算,但因为没有实施便都只能是毫无意义。
  在她走了一小段路程后,她甚至恶毒地对自己说:是的!你自己参与了这一切!参与了令你自己感到恶心的事!不光是今天,而是每时每刻,随时随地。那些令人厌恶的、粘稠的事物,不仅你甩不开它,甚至你本人就是它的一部分呢!
  事实正是这样!我们参与、制造、并享受着一切的罪恶与污秽!所有真正的痛苦都是因此而产生;所有“无奈”都是人们的自我安慰。其实肮脏正产生于“洁净”的双手,罪恶正产生于“善良”之心。这不就是我们津津乐道的生活吗?可戴航并不想“勇敢”地面对它,承认它,可她又不能不听之任之。她想到利百加,但她又觉得无法去面对那里面的父亲,无法去面对那个完全圣洁的“神”,她只得向着那个“世界”背过脸去。然后她再想到肖老的那个远离地面的“玻璃房”时,心情就在无奈中有了些转变。虽然觉得里面的植物与人都只象是精心制做的标本,而不具有真正的生命。可是现在她想着自己还是宁愿做怪诞的玻璃房里的标本,也不想做一条生命力顽强的蚯蚓。其实,如她般宁肯要“光荣的逃避”也不要“屈辱地面对”的人多得很。只可惜没有那么多玻璃房,也不需要那么多标本。
  我们正在被迫做一个生活的勇士。这是幸?还是不幸?如果有神,那他让我们面对这一切的污秽,并不许我们完全地闭上眼睛,这是他的爱?还是他的残酷呢?或许对于回转的人,这就是爱;对于那终未能转身来的人,就是残忍的公义了。戴航这样想着,仍是觉得自己不能转回身来。她似乎感到面对圣洁比面对污秽更令她心中颤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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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航没有继续乘下一班公共汽车回去。她一路走回去时看见一家电影院正在放“株罗纪公园”,她在北京就听说了这个电影,据说是真正的大制做,在美国雄踞票房榜首。当然在中国也将大受欢迎。戴航在电影院门口的小饭铺里吃了份沙锅饭后,就随着一对对看晚场电影的爱中男女们走进了电影院。戴航不得不承认,广州虽是有千般不好,吃却是极好的。平平常常的一客沙锅饭都香得让人没法说。
  看完电影已经快十点了。广州的夜晚比白天还热闹,而夜幕为她隐去了许多杂乱与尘埃,她便象一个灯光下的晚装女人般美丽。虽然你知道这份美丽不那么真实,却也禁不住去欣赏她。这儿离京都宾馆已经不远了,戴航决定走回去。一来看看广州夜景,二来她想等那座沸腾着的、金钱与书籍的集散地静下来。金钱与书籍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如此狂烈地“做爱”,相互投入地参与,这让她感到震惊!使她觉得“书”变得陌生了。勇敢了。高大而强壮得就象那些创造并欣赏“株罗纪公园”的人。他们代表着强壮到无以复加的人类,甚至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战无不胜而恐慌,以至通过高科技的手段制造出一种幻想的自然之力,来疏缓那种对自己过于“强壮”的忧患。这使戴航越发清晰地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与孤独。她在自己的无能与孤独中浸泡着,希望那些强壮得无以复加的人,在心里也埋着这份情怀,或者制造“株罗纪公园”本身就流露出人类对一种超自然力隐然的敬畏,只是绝大多数人却并未明察这心中的敬畏。可是谁能在这旋风中的城市里,在这波浪翻腾的时代中,在这近乎自大到疯狂的人群中,让人类心中的卑微、敬虔之心复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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