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八期 | 2003年10月]

放逐伊甸(十一、十二)

施玮


               11、别人的妻子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王玲正在收拾这间小小的办公室。这里的主管是她,技术员是她,销售人员也是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洪京涛以一整套严格的美国式企业管理方式弄得她整日忙碌不堪,光是每天的表格、记录等文字事务就常常让她弄到深夜。
  她曾对洪京涛说这种美国的管理方式比中国式的更繁锁,更形式主义。而他说注意原始资料的积累将是企业发展,并最后形成大规模企业公司的基础。不久,王玲自己也感受到了这种管理方式的优越性。那些每日都必须填写的,看似繁锁而无聊的表格、记录等在许多关键时候救了她的驾,并使越来越复杂的千头万绪变得有条不紊。这对于王玲这种从未经过商,也没当过什么领导的人来说真是一颗定心丸。洪京涛开玩笑地说,这美国的管理方法是为笨人设计的,特别适合他们这些外行的下海者。
  和洪京涛一起工作时间长了,王玲觉得这个男人的确是个十分优秀的人,绝不同于她当初脑子里的商人形象。他既有着广博的知识、良好的修养、高雅的艺术品味,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务实精神。他是个严谨而不失风趣的男人。王玲现在越来越感到做为一个成熟男人的第一大品质应该是“务实”。而过去,在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甚至从未想到过这点,那些“务实”的男孩往往是被她这类热爱幻想的女孩子所厌烦、嘲笑的。然而现实生活却教育了她。有个男歌星在歌里唱道:“三十岁前学着别人的样子谈恋爱,三十岁后看着自己的老婆发呆。”许多男人都喜欢唱这句,其实女人们也未必就没这份感慨。
  他们这个电脑公司的业务发展是神速的。王玲在客户中的人缘极好,完全不象她自己所想的那样没有商业天赋,洪京涛甚至很满意地说她简直是个商业天才。他们已经顶下了隔壁两家的门面,下星期将重新装修开业,并招聘五个职员,这使王玲真正成了手下有兵的“司令”。洪京涛最近很少来这里。当然,他作为“京涛股份有限公司”的总裁,下属有好几家分公司,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但王玲还是感到他是有意在躲避自己。
  王玲常常在早上来到办公室后,会看到桌上留了一张纸。纸上洪京涛详细地写了对她工作的意见,及下一步的安排。显然是他用晚上的时间来办公室详细看了工作记录,但他却很少在王玲上班的时候来。洪京涛喜欢在纸的下端随意地写点什么,有时是一句平平淡淡的问候话;有时是一句他当时正好想到的某本书里的话;也有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写,只是用钢笔构上幅令人捧腹的小漫画。渐渐地王玲也习惯常在下班时留上张纸条,若是第二天来了桌上还是那张,她便会不由地有些失望。
  这些日子李溟又不常回家了,有时回来也很晚。王玲因为第二天还有工作,也是因为习惯了,不再象过去那样心焦地等他回来。她总是很平静地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和并不多的家务后睡觉。在白天的忙忙碌碌之后,夜晚她很少失眠。有时她一个人躺在床上也会想到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变化,这种变化仅仅是外在的?还是已经涉及了心中某些神圣的感情?是不是有些东西正在心里滋生?不过通常不等她想出个答案来就已经沉入了睡眠。
  王玲正这么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着,就见洪京涛的车停在了门口。
  “HAPPY BIRTHDAY!”
  洪京涛把一束鲜花送到王玲面前时,她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王玲其实也是个挺小资情调的女人,只不过是这些日子忙忙糟糟,烦心的事太多才淡忘了自己的生日。但若是在过去,也不用她去特意地记着,丈夫赵溟早几天就会跟她商量着计划安排了。若再往前想想……唉!不想也就罢了。一个聪明的女人最好是忘了丈夫婚前的样子。
  “多谢!”王玲接过花脸上有点发烧。
  这束杂色的玫瑰搭配得非常雅致,还衬了两枝星星草。王玲捧在胸前低头闻了闻那清幽的花香,心里既是感激又有点儿不是滋味,不知赵溟是否记得自己的生日?也许他现在正在家里等着呢。今天真是该早点回去的。
  王玲抬头见洪京涛正看着她,脸上不由地又红了红。“真是太谢谢你了,亏你那么细心呢!……看来你这个老板还挺有人情味的,是不是这也属于美国式管理方法的一条呀?”他俩便都笑了起来,刚才那一瞬的尬尴就从他们脸上消失了。
  “我还弄了两张俄国芭蕾舞团访华演出的票呢!位子很不错的!”洪京涛从皮夹里抽出两张印刷精美的戏票递给王玲。“我记得你说过最爱看芭蕾舞了。这票紧张得很!”他见王玲犹犹豫豫地没伸手来接有点疑惑随即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故做玩笑地道:“别紧张!不是和我。是我专门买来送给你和你先生的。”
  王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但她还是一边接过票一边说:“和你去看场芭蕾有什么好紧张的?要看还真得你陪我去呢!我先生是最烦洋玩意了,他倒是宁愿去听京剧,好象他是个八旗遗老。”
  “真的不怕?哈!那好!下次我请你。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先生肯定在家等你了。我还要赶着去赴个约,我们都赶紧走吧!怎么样,我用车送你一下?!”
  洪京涛虽然也知道王玲说让自己陪她去只是一句客气话,但他还是不由地会想象一下和这个女人一起走进音乐厅的那种感觉。洪京涛是很喜欢看芭蕾、听音乐会的,但每次一个人去总觉得不那么合适。特别是走进音乐厅的时候,自己的身边真是缺了个具有旋律的女人。当然,他若是需要个漂亮女人陪他去听音乐会那真是太容易了,但至今他都没遇到一个能不辱没这些美妙音乐的女人。其实他并不苛求她一定要具备多少音乐知识,也无需她十分地美丽,仅仅希望她能体会并且安静,但这却是出乎意料地难。
  王玲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笑眯眯的样子,心想不知是个怎样的女子得到了他的爱?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妒意。道:“有约会呀!那是得赶紧。什么时候吃喜糖?你挑中的女人一定错不了,不过也别挑花了眼!”
  “你说什么呀?谁还看上我这半大老头?我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了!”洪京涛觉出了她话中的酸味儿,心里一暖。随即又想那肯定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不由地暗笑自己四十岁的人了竟是有了春意勃发的意思。忙正了正色道:“我投资了一部电视剧,剧本已经弄完了,今天我去看看就得拍板开干。顺利的话再有个二十来天就能去拍外景了。”
  “你也想去?那公司……?”王玲听他不是去“约会”心里就一松,反又恨自己这无由的一紧一松。只担心脸上红起来,忙忙地问了句。
  “这不是有你吗!我对你是绝对放心!再说这次投资电视剧我是独资赞助,掏家底了!一点都马虎不得。”洪京涛说着脸上添了严肃的样子。商人就是商人,任何时候想到他的生意都会严肃起来。
  “有把握吗?你又没弄过这个?”王玲担心地说。
  “我也是试一把。再说现在电脑、建材竞争都实在太激烈了,我们又没什么大官当后台,批张条子就能倒出成箱的钱来。我要想搞实业必须迅速集聚资本,‘触电’也许是条路子。嗨!你也别忘了我这个商人还是个文学博士呢!有机会也总想往文化上靠靠嘛。哈哈!”
  洪京涛重又哈哈笑了起来。自从他经商以来,他一直是以一个百分之百的商人看待事物、要求自己的,也一直希望别人这么看他。他倒是不象别的下海的文人、政客,念念不忘自己过去的名头,干着商人干的事却要划清界线时刻显出自己骨子里的高贵来。可他在王玲面前却不甘是个商人的面目。可见他现代的并不彻底,西方的商品社会并没能使他根除孔夫子的意识。
  他俩出了门并一起把铝铁卷门拉下锁好。洪京涛上车招呼道:“来!快上车吧!”
  “不了!我自己坐公共汽车。302一趟车就到了!”王玲说着挥挥手向公共汽车站跑去。
  洪京涛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这个水一样温柔的女人,想着她的善解人意和她那不显山不显水的精明能干。这是一个有着无穷潜能的女人,不知拥有她的是一个怎样的男人?王玲从不曾跟他提过自己丈夫的事,但显然她很爱他,他也爱她吗?当然,一个男人应该是没有理由不爱这样优秀的女人的。何况能让王玲欣赏的男人必然不会是个凡父俗子吧?可是……
  王玲看上去似乎并不十分地幸福。一个被丈夫欣赏、宠爱的女人通常都是光彩焕发,并具有绝对自信的。而王玲却常常表现出缺乏她应该有的自信,至少是他的丈夫从不曾让她真正认识她自己的魅力和才智。如果说女人是男人的一面镜子,那么男人其实也是女人的一面镜子。一个美好的婚姻是双方都能映出对方的美丽,从而使两个人变得更加美好,双方的灵魂都将在这种婚姻中得以升华。而在一个失败的婚姻里,夫妻双方各自映出的是对方的丑陋,婚姻使他们厌恶对方更厌恶自己,他们的灵魂必将在这种地狱般的婚姻中堕落,并变得委琐。那么,她拥有的是个怎样的婚姻呢?……
  洪京洪觉得自己真是不够光采。难道她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婚姻里,或是她的丈夫不够优秀,这就给了自己什么理由了吗?其实她的丈夫如何与自己又有何干呢?为什么最近自己每每想到她的婚姻都那么偏激?!世间多少对男男女女不都认为婚姻的目的就是为了合法地繁衍生命、合法地性交吗?但他们不都在一个个屋檐下享受着婚姻所带来的一切吗?而自己这个对婚姻有着“透彻”认识的人却从不曾敢于去尝试婚姻。宁缺勿滥一直是他的信条,但这个王玲却给了他一个“机会”。其实他又何必需要什么理由呢?有丈夫的女人又不是被打上烙印的奴隶,爱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四十岁的洪京涛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婚姻,并对它充满信心。就象他做所有的事一样,他越是看重婚姻越是觉得自己的婚姻应该是个理想的典范。洪京涛这个看上去极有修养、极有理智、温文而雅的人,内心却对“完美”充满了近乎疯狂的渴望。对任何事情的过分执着都会使人淡忘一些适用于正常社会的法规或道德准则,而人心中欲望的澎胀势必遮挡了你注视良心的眼目。于是,因着欲望,人间的“美”不再完全;“爱”也难己纯净。

  王玲回到家里并没有她所预想的鲜花和蛋糕在等着她,赵溟和往常一样并不在家。她坐在那里委屈气愤了半个小时以后只得原谅丈夫,因为自己不也差点忘了自己的生日吗?再说现在不是个浪漫的时代,并没有多少丈夫会记住自己妻子的生日,甚至也没有多少妻子认为他们记住自己的生日比成功、发财更重要。一切的事物都明确地标上了价码,一切的心灵都象天平般永不失误。“这是个务实的年代。”王玲对此是埋解的,适应的,甚至是有些儿赞赏与喜欢的,但还是感到了一份精神上的失落。不过她和许多人一样认为这份失落是无足轻重的。她很快地梳妆打扮起来,然后出了门决定去找她的丈夫。无论怎么说,口袋里的芭蕾舞票是不该浪费的,一个生日是不该浪费的。
  在这个时间里要找赵溟当然只有去兴安那里了。王玲知道赵溟现在常去兴安那里喝酒,不过为他想想除了喝酒确实也没什么可做的。文学家们以及所有以关心灵魂为职业的人本来就是为闲人而忙的,如今几乎就没什么闲人了,他们自然就成了闲人。那些甘心做闲人的人就还是艺术家,而那些不甘心闲着的人当然就不再是了。王玲不知道自己希望赵溟是甘心闲着呢还是不甘心;也就是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仍然希望丈夫是个艺术家。时代的变化使一个男人和一个艺术家两者的标准发生了对立,就象让精神与肉体对立起来一般,似乎让人必须在梦与生存之间进行一种选择。由于这种“生存”并不是真正义意上的生存,仅仅只是“世俗”的代名词,故而使这种选择显得残酷而赤裸。
  再说谁还关心灵魂呢?就是在为灵魂而活的艺术家们身上,你都只能看到那些有关灵魂的标签和书面定义,却嗅不到丝毫灵魂活生生的气息。繁忙着的人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闲着的人就只得刻骨铭心地失落了。这样一想,王玲觉得有点能理解她的丈夫了,反倒因他能够刻骨铭心地感受什么而对他产生了种爱慕。不过最近他似乎也忙了起来,虽然还是常常地沉思着,却不知能驾驭在这忙碌之上多久?还是最后也会象自己及大多数人那样被彻底卷进去,吞没掉呢?女人总是这样,丈夫不与自己一样时,她就愤恨;丈夫与自己一样时,她就失望。在中国这片“妇女解放”的土地上,还有几个女人愿意享受那顺服丈夫的美丽呢?
  
  赵溟果然是在兴安酒吧,王玲刚下出租车就看见他正和一个女孩子上另一辆。那个女孩留着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赵溟那只扶在她背上的手正压在那头黑发上,王玲觉得格外地剌目。隔得那么远她似乎都能清楚地看到赵溟那苍白、纤长的手指所表现出来的温情。那个女孩的背影看着很象当年的自己,但她临上车向这边侧了一下头,使王玲看到她比当年的自己漂亮得多。这使她立刻就怀疑他已经或必将会“爱上”她,如果她愿意的话。
  说来也奇怪,不管一个多么富于才智和自信的女人,不管她平时是怎样地为自己在心灵和才智方面的优势而自豪,但当她看到自己的丈夫与一个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多的女人在一起时,她总是很难相信他能靠他自己的力量抵御诱惑。也许这只能说明女人对男人的心智与审美普遍地缺乏信赖。又或者说残酷地显出了人与人之间的毫无信任,显出了人对自己的毫无信任,显出了夫妻之间的陌生,他们并不能因着同床共寝而真正合一。信任,是多么美丽,可她却似乎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赵溟和那个女孩坐的车已经开走了,王玲身后的那辆也开走了。虽然她还没能去想下面该去那里,但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赶快离开这里。如果这时兴安或李亚出来看见了她,肯定会想她也许看见了赵溟,那样的话他们就会为他说种种的谎。这份善意总会比事情本身更把人逼到难堪的境地。但过了好久王玲也没能等上一辆空的出租车,直到兴安陪着洪京涛出来。
  “你怎么来这了?”洪京涛吃惊地问,他不记得自己告诉过王玲这个地址。
  王玲的脸冲着洪京涛但首先注意的是兴安脸上的表情,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自尊,她就象根本没看见兴安似地脱口对洪京涛说:“我有点事来找你的。”
  洪京涛虽然心里很是疑惑,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说:“正好!我事情也办完了。走!我们上车再说吧。”王玲刚想掉头就走,洪京涛又叫住了她。“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王玲女士,我公司的电脑部经理。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公司许多事情都靠她了。这是兴安,这家酒吧的老板,我这次投拍的电视剧就是他朋友写的。好!以后大家多多合作。”
  王玲就象从来不曾认识兴安似地礼节性地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兴安见她这样虽然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但也只好做出刚认识的样子道:“王小姐,以后多多关照!”然后他看着王玲跟洪京涛钻进了私家轿车,他一边往回走一边不禁苦笑着暗自摇了摇头。
  王玲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行动很失态,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很是沮丧地一声不吭坐在车上。洪京涛见她不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当然她不会是为了来找自己的,但仅仅出于一种修养他还是什么都没问。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深秋美丽的夜晚,有这个自己心仪的女人坐在身边他觉得很愉快。一个人愉快的时候通常就想说话,没什么可说的时候就得随便拿个人来说三道四,洪京涛今天选择的对象正好是赵溟。
  “刚才我们出来之前有二男一女出来,不知你碰到没有?”洪京涛的话无意中等于是告诉王玲刚才赵溟并不是单独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她心里觉得舒服多了。“那个大高个是导演,另一个男的就是这剧本的编剧。”
  其实洪京涛不说她也猜到了,看来赵溟是真的从天上落到地下开始干点事了。这种变化肯定与她有关,过去她不止一次地动员他做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事,但等这个男人真的开始脚踏实地了,她又觉得若有所失。想到有一天打开电视,在一部同样是平庸、乏味、无止无尽的电视剧开头,那一长溜小白字中挤上丈夫的名字,她不知该怎么想。
  “写得怎么样?”她问。
  “文笔真是不错,看来这人挺有才华,写剧本是有点可惜了。因为不管他文笔多优美,对一个剧本来说全是白费,拍出来全一样。我只是看这故事还行,曲曲折折地挺吸引人,就全看导演和演员的了。”
  洪京涛一边开车一边说着,他的眼睛瞄了一眼液晶显示盘上的时间,快到开幕时间了。他把车往北京音乐厅的方向开着,心中非常希望今天能有机会由自己陪王玲去看这场芭蕾,但他根本就没提这事。
  “刚才那个女的就是剧中女主角吧。”王玲想着刚才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
  “没错,他们是这样定的。不过,我看这个女孩浅薄、无聊,根本没什么魅力,由她来演戏中的女主角真是太不合适了。”洪京涛不以为然地道。
  “她挺漂亮的。至于浅薄不浅薄的,我看那些演员恐怕都差不多,导演一导就不一样了,等你从屏幕上看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王玲在想看来刚才是自己多心了,要是当时喊住赵溟,现在他们俩也许已经并肩走进音乐厅了。这时她看了眼窗外,车正往北京音乐厅方向开去。
  “我不这么看!我认为演员的素质非常关键。我在美国的时候就特别爱看电影。其实有许多电影的情节安排得很简单,毫无出彩之处,有的甚至很拙。但就是因为演员演得好,就添了许多的魅力。”
  洪京涛见王玲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停止了这番过于严肃的议论换了轻松的口气道:“说来也是好笑,写起东西来挺有水准的那个编剧,在对女人的审美上却太有失水准了,竟然会喜欢这么个花瓶似的人物。其实我看这种女人根本就不懂得去欣赏他这种人,无非因为他是个编剧而讨好他。”
  “这怎么可能!只听说女演员讨好导演的,讨好编剧有什么用?”王玲对洪京涛刚才的说法感到很是不舒服。如果说女人不能忍受自己的男人爱上另一个女人,那么她们更不能忍受的是那另个女人根本看不上自己的男人,仅仅是为了某种实用性而利用、欺骗自己的男人。
  洪京涛道:“那个大个子导演在女人方面早就久经考验了,他得没得到这个女人都不会有太多的影响,他一直说女主角是否合适一定要听编剧的意见。不过我是投资人,到时候若演起来这女孩确实不行,我肯定得让他们换人。我可不想让我的钱因为一个傻文人对女人缺乏审美力就全部扔进水里。
  王玲觉得非常气愤,她不知道这愤怒有多少是对着赵溟来的,有多少是对着身边这个胡说八道的男人来的。她甚至很想对他吼上一句:你说得那么不堪的傻文人就是我丈夫。但她当然是说不出口,并且她当然也知道自己是没有理由对洪京涛生气的,因为他并不知道赵溟就是她丈夫。何况他说的也都是事实,并没有什么刻意地中伤。她只好这么无从发泄地暗自气愤着,而幸好的是洪京涛不再说什么了。车子已经开到了音乐厅的门口,洪京涛正紧张地考虑着是否就从前面的入口拐进去停在泊车场上?这样做他的用意自然就一下子变得太明显了,而王玲现在的脸色似乎并不太好,看来是刚才的话题并不令人愉快。洪京涛沮丧地想到自己一直就不是个能哄着女人说说笑笑的人。
  洪京涛把车子开得很慢,他希望等王玲自己看到音乐厅后来决定,如果她什么都不说他也就只好这么开下去。
  王玲当然早就看到车开到那里了,本来她心里还一直在打着鼓儿,见他并没有自说自话地直接停在音乐厅门前心里便很感激他对自己的尊重,他那份对她的诚惶诚恐反而令她增添了勇气。
  “我先生不在家,你陪我去看吧!”王玲微笑地对洪京涛说道,一扫刚才不愉快的神情,眼睛明亮亮地。
  洪京涛大大地松了口气,心里高兴得要飞起来。这时车子已经过了那个入口,他把方向盘猛地一拨,不顾交通规则地从一个小胡同里拐回去。  

  那天的演出非常精采,中间休息的时候王玲和洪京涛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他们都感到了一种已经在工作中感到过的和谐,这种和谐使人非常愉快。洪京涛更是肯定了他心中的想法:只有这个女人,也必须是这个女人,才能与他共同建立理想中的、能使灵魂得以升华的婚姻。为此他必须知道她现在正处于一个怎样的婚姻中?她的丈夫是个怎样的人?虽然他对自己说这毫不想干,可若是不知道这些心里又总是不踏实。
  他在当晚他们临分手的时候向王玲提出了他的问题。这时车已经停在了王玲家大院的门口。她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会才说:“就是你说的那个编剧。”说完她就回身走进了院里,并一直没有再回头看他。这倒不是因为她还在生他的气,甚至也不是因为那个男人使自己因丈夫而羞愧。仅仅只是觉得象洪京涛这么有修养的男人,肯定会为自己在一个女人面前对她丈夫发表不够恭维的议论而感到十分尴尬,既使他当时并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
  其实,王玲的这份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知道赵溟就是王玲的丈夫使洪京涛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不决都消失了,甚至充满了“正义感”。在他看来赵溟根本不配做王玲的丈夫,象赵溟这样一个对女人毫无品味的男人根本不可能懂得如何来欣赏、爱护她。这个可以和自己一同创造理想婚姻的女人,被这么个男人拥有着真是暴殄天物。何况他似乎也并不珍惜她呢!越想他就越觉得追求这个有夫之妇,拆散这个他认为十分平庸的婚姻是有着充分理由的,不是不道德而是最为道德的。
  大凡人们做任何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他都会有一个出于道德的理由。正因为所有人间的“真理”都是一对对相互对立而又孪生地存在着,供人们自由取舍、适时应用,它们才被人们奉为至高无上的“真理”。可是真理必竟是唯一的。那么它在哪里呢?若它真的来到了人间,谁又能愿意去接受它呢?谁会愿意把自己暴露在真理的光中呢?谁会不去竭力逃避真理的审判呢?看来真理实在是很难在人世间受到欢迎的。
  


             12、三口水井


  李亚和熊兵碰上了,那正是酒逢对手,两人边喝边侃兴致都特高,根本没去注意半晌没说话的兴安。兴安送走洪京涛后回来就闷闷地坐在那想什么,这时见李亚他们越喝越来劲就说:
  “别喝醉了!正经事还没谈呢!”
  “喝不醉!这不就等着你吩咐嘛?”李亚说着又喝了一大口。
  “你让咱哥俩留下来,我当就是喝酒呢!再说你老半天也没说话呀?”熊兵说。
  兴安想着刚才看见王玲的事总觉着有点儿不对劲,但他什么也没对他们说。是不是要跟赵溟聊聊呢?还是看情形的发展再说吧。唉!这哥几个中间就只赵溟的婚姻无风无浪地让人羡慕,看来现在也将有点儿异变了。真弄不懂那百分之九十九点几的正常家庭都在哪呢,怎么环顾四周就是瞧不见?……
  “干嘛一副严肃样?究竟是让我去干嘛?不是杀人放火吧?哈!”李亚看到兴安的那副样子就好笑,在这帮哥们里兴安有时就象个当妈的,为所有的人瞎操心。李亚有时笑他说:这么地日子久了连脸形都会变,变成个老太太。
  兴安看了李亚一眼没理他,转而向熊兵说道:“上次听你说了说做书的事,觉得挺有趣的,做一本书需要先投多少钱?”
  “怎么?也想进二渠道混一手?”熊兵问道。
  “是呀!想跟你去见识见识。”兴安说。
  “行呀!没问题!这二渠道呀,你摸不着门的时候看着神密的很,其实若是点破了就再简单不过了。但象你干酒吧的哪有时间呢?”熊兵说。
  “不是我干!是李亚!”兴安指了指李亚。
  “哎!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干书了?开玩笑,我能干什么?”李亚大叫着,心里却不由地痒了痒。
  “你那天不是跟我大谈了一通你是怎么怎么想清楚了,非去轰轰烈烈赚一次钱不可,还说只有这样才能调整好心态写作。瞧你那样就象是赶明去贩毒都肯干呢!我就是怕你自己去瞎整,帮你想了好几个晚上才打算让你跟熊兵干书,这样你又能实习把‘下海’又算是没跟书呀字地脱了节。你要是不愿意就算是我瞎操心。其实我还真不希望你‘下海’呢!”
  兴安那么操心着要让李亚去干点什么真就完全是仅仅为他着想吗?是!也不全是。兴安更多的是在替戴航想,戴航爱李亚这是明摆着的,李亚呢?也不是不爱,只是不敢承受这份爱。以兴安来想,李亚至所以不敢承受这份爱完全是因为经济的原故。没有房子,没有固定的收入,没有家庭生活的基本条件。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北京有的是人还不具备甲八号那样一间闹市小破屋呢!大家也都照样结婚生子,和那些住三室一厅每月按时领薪的人比起来真是啥都没耽误,何况戴航也不是个看重这些物质因素的人。但李亚第一个妻子的出走及她后来的事业成功、生活优越,特别是这一切的获得仅仅是靠着她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至今她也仍是独自生活却并没有丝毫回头的意思。这一定会给李亚心里留下一层浓浓的阴影,谁又能知道潇洒不羁的风流才子李亚心中就不会有着一份深深的自卑呢?
  兴安想也许一次“辉煌”的下海不仅能调整好他的写作心态,也能调整好他的恋爱心态吧。虽然兴安心里越来越清楚自己是非常地喜欢戴航,但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希望戴航能跟李亚相爱并结合,他似乎比他们俩更热心于此事,这是完全不能用善良来解释的。
  “象李亚这样的聪明脑子干书肯定没问题。再说也不需要很多的投资,搞个书号、弄本样书,再加上广告什么的也就三万来块吧。”熊兵说。
  熊兵倒是盼着李亚真跟自己去做书,从此也好有个说得来的伴儿。原本他改做书商就是想再跟文字亲密点。但进入了书刊发行界才知道这些书贩子们大都没念过几本书,他们把书也全当了烟酒、钢材来贩。讲究包装、讲究市场行情,算利润谈折扣地与其它行业没什么两样。大多数书商别说不看别的书,就连自己出版的书也只看看目录,但他们就能鬼使神差地找准畅销书。并且能把那广告词写得虽文理不通却动人心弦。虽说这一二年文人下海做书的是越来越多了,开二渠道书刊发行会时就跟开笔会似地,可那毕竟是片刻的辉煌如何能解得了馋?倒越是这样就越是勾起了那股文学瘾,连平时都想有个伴儿侃侃,就跟当年一样。若李亚也干上了书刊发行那真是太棒了!他见李亚没吱声就又赶紧说:
  “真不骗你!干书比干其它的痛快多了。全靠脑子!发行会也尽是在好地方,书商都跟候鸟似地冬天往南、夏天往北。现在倒是不缺酒钱了就缺酒友,你要是干了大家一块赚钱一块喝酒一块儿神侃,那有多棒!没准赚够了钱坐下来一写就出名著呢。就算这辈子不出名著了,自己写的书自己轰轰烈烈地发,全国各地书摊上卖着,大把大把的钱赚着,喝酒、旅行、再爱上几把,不比你整日掂着在小报上捣弄小笑话强?再说有了钱想写啥写啥,写俗的写纯的任你高兴,还用得着等那帮没眼力的编辑判个生死存亡?”熊兵越说越兴奋。
  “说得倒是挺诱人的,不过我可没什么三万块,三百块都没有。若是三十快吗?倒可以考虑省上个把月伙食费。哈哈!”李亚嘻嘻哈哈地说着,心里还真就让他给说动了。李亚其实也是个“好大喜功”的人,过去他不愿下海也是有点怕商人的那份兢兢业业,现在听他说的这般痛快自是心痒。
  “钱倒是不用愁,我可以借给你。或者我们合做,我出钱你出力。怎么都好说!问题是做什么书?你刚下场一定得是本让人抢的书,不然没人买你的面子付你钱。钱不够开不了机就全完了!我们跟出版社不同。他们有得是大仓库又守着国家这座金库,书好不好都可以慢慢卖。而我们不行!我们即无仓库又无钱,一本样书出来就得让人掏出十万二十万地给我们。而书一上市就得有让几万人掏钱一销而空,所以这选题就是生命。你别看那些书商不识几个字,可对好书稿的那股拼命劲不由地让我们这些写字的人感动。当然,对什么是好书稿那是各有各的看法了。不过,全看老百姓爱看什么了。可也并非就都是‘俗文化’!他们既出金庸全集也出鲁迅全集;既出易经也出菜谱。我看那,当今社会也再没有比他们更尊重作家们的了。……”
  熊兵这么长篇大论着,若在平时早就要被李亚打断了,今天他却一声不响地听着,心里似乎若有所悟。熊兵这番关于书的议论虽说得是卖书,却也……。看来写书的人还真不妨去知道些卖书与买书的人。谁又能说书不是写来让人看的呢?再有,你既使真想整本用不着人来看的书,这份豪情恐怕也得以一定的经济基础做后盾吧。嗨!我最近是怎么了,动不动就会联系到钱字上去?李亚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听兴安说道:
  “钱不用你的了,一开发行会你自己还会不做上几本?肯定没什么闲钱。”他见熊兵果然笑了笑伸开一个巴掌比划了一下,想是这小子一下整了五本。“这次我投资。由你指点着李亚干,干砸了算我倒霉,赚了钱我跟李亚对半分。至于你吗……”
  “请我喝酒就行!”熊兵赶紧插了一句。若是让他投资那还真得慎重点,再说这次准备上会的五本书哪一本都不错撤了都可惜。熊兵还是挺哥们的,但这些年的经商使他绝不会再因哥们义气而置经济效益于不顾了。至于为哥们出出力帮帮忙,那他是绝对非常乐意的。
  “那如果李亚也没什么意见,就这么定了。”兴安说着去看李亚。
  “我能有啥意见?反正我是个无产阶级,也就把子力气,还不够大。叫我干啥就干啥呗。赔了,我可是没办法。若赚了,把下个月的饭钱、烟钱给我就行。不过,究竟弄什么呢?”李亚说。
  “是呀!只剩半个多月了,要是没有现成的好书稿整也来不及了!要不下次也行。不过这冬季的广州发行会是一年中最好的,订货量最高。错过就可惜了!只好等春节后的北京订货会了。”熊兵一边说一边也在盘算着自己的工作进程。是该加紧了!这些日子光顾喝酒了。
  “来得及!现成的书稿。”兴安见他俩都怀疑地看着自己便故意笑着停了停。“就是戴航的小说《此情可待》嘛!”
  “言情小说?……描写性的多不多?”熊兵脸色慎重地问道,绝无调侃的意思。
  “就是因为关于‘性’的多了些,所以到现在出版社还在让她改来改去的。不过,我看她写得挺美,完全不同于地摊上有些小说写得那么赤裸裸。”兴安说。
  “啥赤裸裸不赤裸裸的,大江健三郎对性描写得不赤裸裸吗?怕就怕她假含蓄整得人都没了七情六欲,那谁还爱看?”熊兵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也在想最近女作家的小说倒是挺好卖的,按说自己得拿来看看把把关,但最近实在是没时间。
  “挺好看的,故事曲折也挺扇情的。”李亚想想戴航的这本小说虽还谈不上有如何的思想、艺术深度,但它肯定是属于吸引人一气看完的那种,应该会好卖。
  “再过一阵电视剧又出来了,说不定都火了呢!”兴安说着脸上就笑起来,好象已经这么着了。
  “那行!现在电视对书市影响挺大的。只要这小说写得顺畅,我们再给它包装包装准没问题。不过……”
  “怎么?”兴安不知道又有什么问题有点着急地问。
  “这书名得换!还有,每章开头得加上吸引人的题记。就不知戴航愿意不愿意了?丫头平日挺清高的,没准不肯呢!”熊兵说。
  “你是说我们给书里加题记,跟那些黄色杂志上的内容题要似的?”兴安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那倒不用!我们绝对尊重作者,何况是戴航的书呢?绝不会要她改一字半句,题记就在她自己的正文里摘。”熊兵说话透着心里有数的样子。
  “就行了?”李亚有点觉得不太可能。怎么放在正文里就吸引不了人,等拿出来往前一搁就发生了质的变化?
  “这就全看摘选得是否巧妙了。这是现在新一代书商的基本功。”熊兵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只要不动她的文字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你想把书名改成什么呢?”兴安问道。
  “这哪那么容易就想出来了!今晚大家都回去好好想想吧,一定要念着响亮,有现代感,她这不是写现代都市生活的吗?《此情可待》听着就象落满灰尘的书,得来个鲜辣的,最好是能让人想入非非的。还不能太复杂了,每个字都得容易写容易念。”
  “哇!够复杂的。不过,有我在还怕没个好名子?”李亚喝干了最后一口酒,站起来道:“我这就去跟戴航说,让她明天把稿子从出版社撤回来算了!干吗听他们指挥改得七零八落的?”
  “行!也让她想想书名。”
  兴安送李亚和熊兵出去,其实他自己也想跟李亚一起去戴航家,不过看来李亚根本没想到喊他一块去。戴航家在西,李亚住在城中离戴航家并不太远,而兴安这里却是城东。李亚在许多事上是极粗心的,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心思,在他想来一个人能干的事何必两个人呢?再说兴安有生意不象自己是个闲人,何必白白绕这么个大圈子。
  李亚蹬着他的28破车在温润得几乎成液体的夜色中如鱼般飞速地滑行。身体谐调、精神欢悦,双脚起起伏伏地几乎感觉不到地面的磨擦,就象是在溜冰。对!今年冬天拖上几个哥们去溜冰吧,好多年都没溜了,那感觉实在是太妙!这日子若都过得跟溜冰似地如鱼得水那多好!雅娟过去总说我缺乏生活技巧,看来还真是这样。我这帮哥们恐怕也都是缺乏生活技巧,哪一个不是活得又累又笨?不过大家好象都觉得不这么累着、笨着就写不出好作品似地。中华民族真是个严肃的民族,生命的意义似乎就在于可着劲地“累”,谁累着谁就让人看着不凡。笨倒是不怕的,怕就怕个“浮”字。
  李亚骑过大半路程后突然想到该给戴航打个电话。虽说现在时间还不到九点,一点都不算晚,但直接冲她们家去肯定是不太合适。这倒不是李亚的心突然变细了,而是戴航从不曾邀请任何一个男性朋友去过她的家,并一再三令五申说她母亲不喜欢家里来客人。想来这没男人的日子长了女人都会变得怪癖。
  晚上的公用电话亭还真够忙的,个顶个地煲电话,李亚只好在旁等着。看人打电话其实也挺有趣的。有一个显然是在打商业电话,忽而满脸笑容地狡诈诱劝;然后软中带硬地称兄道弟;再就脸红脖子粗地吼上几句。周而复始并不懈怠,就连那脸上的表情也是阴阳变化丝毫不乱,十分地到位,完全不会因为对方看不见而有所放松。其实商人们才是最有敬业精神的演员呢!
  再看旁边那三位显然都是煲情话的。第一个高大粗壮却一副可怜样。此刻就象在那个女人面前似地,卑躬屈膝极尽哀告肯求。时不时还要叫上一句:你,你别挂电话。可就这么个人见李亚多看了他几眼,便在哀告的间隙中向他瞪了瞪铜铃眼,真是凶狠无比。李亚忙转开了目光去看旁边那位。这位中等个子偏瘦的青年男子是这几个人中最怡然自得的,他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着情话,一边还向李亚眨了眨眼睛。看样子他倒是不准备打太久,李亚忙移了一步站到他身后去。
  这一会又有来了好几位想打电话的,叽叽喳喳地嘟嚷着,被前面两个煲电话的吼了几句后目标就都转到那第三个人身上了。小青年倒是不生气对电话说道:“你听全噪噪了!我是真舍不得挂电话呢,但没办法呀!咱得有点社会公德吗?……谁说我有别的约会了?绝对没有!……行了!我真得挂了!挂了噢?!……”
  就这么着说挂不挂地又是三分钟,李亚这才拿到电话,看大家的目光又都盯上他了,忙说:“我快!我快!”
  电话铃一响戴航就接了,听是李亚自然挺高兴,但等他说要去她家跟她谈点事就忙说:“不行!我妈都睡了。”      
  虽然她的语气迟迟疑疑地,李亚也没多想就说:“老人家睡得可够早的呀!那你们家楼下附近有没有什么小馆子?”
  “那我哪知道!我就知道兴安那。要不我们在那见?”戴航在这里住了也快有十年了,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这附近是否看见过什么小酒吧,对这楼下的所有印象就是几个白天卖馒头、卖熟菜的小摊,晚上想必也收了。
  “得了!我刚从那回来。”李亚想着这么个小笨瓜不由笑了笑。
  “你现在在哪呢?”戴航问。
  “都快到西单了!要不你上我这来?”李亚说。
  “我才不去你那呢!”戴航急切的回答中有份羞涩。
  李亚嘿嘿地笑着戴航也就停了停,两人都知道对方想到了什么。戴航突然想到了“猎奇门”便说:“就去西单‘猎奇门’吧!我想你肯定不会不知道吧?”
  “那是当然!行!一会见。”李亚爽快地应了声就挂上了电话。
  李亚来电话的时候,戴航正在看以撒在基拉耳的故事。因着饥荒以撒就往基拉耳去,等到了那里,那地方的人问到他的妻子,他心想“恐怕这地方的人为利百加的缘故杀我,因为她容貌美丽。”他就回答他们说:“那是我的妹子。”戴航看了心中就甚叹息,原来心中那么纯净美丽的一双背影就也模糊起来。她想到前些日子看过的亚伯拉罕在基拉耳的故事,也是与他的儿子现在所行的一样,为了自己的生命就称妻子为妹子,并听凭亚比米勒王差人来取了她去。想着世上的爱情实在是没有完全明亮的,想着那个创造了人又创造了爱情,又向亚伯拉罕和以撒父子俩显现,说:“我必与你同在,赐福给你------”的耶和华神,是不是应该比自己更万倍地叹息呢?这样一想她就觉得那神实在是不可思意的,或者就根本不存在吧?在看亚伯拉罕与撒拉的故事时,戴航并未有太多的叹息,可因着对利百加的喜爱,就觉得以撒这事做得可厌,想着那仍让以撒在他所耕种的地上有百倍收成的神,就认为他宽容得过份了。这样宽容的神恐怕只会是常常犯罪的人自己想出来的吧?
  戴航走出家门的时候觉得不能完全清楚那被丈夫称做妹子的利百加的心思,想来她的心意是混沌的,或者是无奈而麻木的,因为她仍与以撒戏玩,并不因为男人的懦弱而忧凄。就象如今一些婚姻中的女人。不过神却仍然是完全的圣洁,就象他为亚伯拉罕与撒拉所做的一样,他使亚比米勒知道利百加是以撒之妻时就甚惧怕,说:“你向我们做的是什么事呢?民中险些有人和你的妻同寝,把我们陷在罪里。”并又让他晓谕众民说:“凡沾着这个人,或是他妻子的,定要把他治死。”
  戴航坐在出租车里时,从窗口向外望着夜晚深邃的星空,突然为那个不可思意的神十分地感动。她叹息着自己的爱情、自己的生命陷落在混沌污浊之中,却全然没有圣洁者的保护,甚至也不能真知道有他的存在。更可悲的是在混浊中习惯了的人们,已经很难假设有那圣洁的存在了。
  这样叹息着又自嘲着、向往着又失望着,坐在一辆行驶的车上穿过一座生活在其中却又完全陌生的城市,这就是如今的生活吧。
  
  李亚先回了趟家,看看有没有人呀信地在等他,又在小铺买了两包二圆多一包的“德宝”香烟,这才向“猎奇门”走去。
  半个小时后李亚和戴航已经面对面坐在酒店里了,面前各放着一杯冒着泡的鲜啤。
  “喂!你看我下下海怎么样?”这么猛不丁地和戴航面对面坐在这里,李亚竟然觉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滋味,就象是突然回到了前些日子的甲八号,那股缠缠绵绵的意思就象雾一般地往皮肤外冒。李亚竭力把自己兴奋起来,回到他将要吃到口的“热汤”上。
  “下呗!”戴航一时间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嘴里随便答道,眼睛却看着窗外沉入黑夜的城市,街道隐约地浮动在黑暗中,亮一段,暗一段,上面的人和车都象些梦游者。窗玻璃上飘浮着稍有色泽的她和更为黯然模糊似乎立刻就会消失的李亚,他们的影子投在城市上。真是一幅茫然的图画,透心的虚空。
  李亚却在烛光下忍不住地缠绵起来,虽是尽力地摆脱着却自觉那份缠绵越发地软陷了,再见戴航脸上茫茫然地并没这份意思,心里又灰冷了许多,感到说不出地寂寞。李亚讨厌这份寂寞的感觉,这打击了他内心的骄傲,于是就换上了热烈的自嘲。再想自己就很不是玩意了,刚说要下海就觉着要有钱了,要有钱了就觉着可以爱人了,或说是有资格买张爱情入场券了?你说自己这有多俗?!
  戴航见他不说下去,这才觉出了自己的冷淡。心中生着歉疚,从飘渺的思绪中回过来,问:“你说要下海,下什么海?”
  李亚听她问了,想想还是说正事吧,便把那份没用的情情意意收拾起来,重又放置副日常的脸子,笑道:“当然是下‘钱’海了!……”接着李亚就把兴安他们三个的想法说了一遍。戴航一直没说话地听着,李亚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她的眼睛,看里面倒也没什么怀疑的意思,心想着这事自然是能成了,心里反又有些儿不着落起来。
  “你们想做我的书当然好了。出版社让我左改右改的都拖了快一年了还没出,我真烦透了!不过……我平常见摊上卖的那些书有些可不怎么样。质量差不说,主要是都弄得不正不经的,广告词也够呛。……”
  戴航想着那些个花花绿绿的封面、故作惊人的言词,心里有点犯嘀咕。小说若是这么出了,甭管本身好坏都是必然被归入另册,那些最爱标榜的正牌老爷们是断不肯说声好的,也不会写上一字半字的评论。虽说这小说写的时候完全是出于心里想说点什么,可等它写完了就成了件东西,既然是件自个儿的东西就总想着让它更值钱些,给自己添些价值。这也就象是生孩子,本来不过是偶然得的上天的礼物,甚或自轻自贱地认为不过是性爱的附生物,但等真产下个一子半女来就巴巴地盼着他光宗耀祖了。  
  戴航虽是这么想着却也不能就直说出来。没文化的女人藏拙,有文化的女人藏俗。戴航正权衡着该怎么说,李亚已经把她心里想的给点穿了。
  李亚道:“反正一字不添、一字不删,你的好酒还是好酒,装上个老百姓喜欢的糙坛儿就走了味了?你说你是想卖酒呢还是想卖瓶儿?你是宁愿送书上门让人翻上两页写几句不关痛痒的话,还是愿意有人喜欢你的书,掏出劳动所得买来扎扎实实从头看到尾?”
  戴航虽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可心里总是有点不甘。她吱吱唔唔地道:“那,搞得俗不拉叽的自己看着不舒服,送朋友也送不出手呀!……”
  李亚道:“若真是朋友呀自然会认真看完,好还是会说好,不好也还是不好。若是翻二页只看看面儿就认定不屑一顾的,我看你也就不用在乎他了!话再说回来,你还真以为自己写了本名著了,差远了!下次再写好得嘛。这次大家弄点钱去西藏玩趟多好!”
  戴航听说去西藏心里就大大地动了,她问道:“能有多少钱?”
  李亚道:“听老熊说每人都能整上几万呢!”李亚虽是这么说着心里也是将信将疑的。
  戴航想想自己这是第一本小说,也没名气,若由出版社出稿费低不说也印不了多少本。
既然写了书来卖,稿费就标志着价值,为什么不要呢?她就对李亚笑了笑道:“那我可以先不要稿费,书发了以后你们多给点。哎!你们准备印多少?”
  李亚道:“那要看发行情况了,老熊说至少先印上三万册。稿费千字一百怎么样?若你想要版税得问老熊和兴安,我是既不懂行又不出本钱,一个跑腿的做不了主。”
  “哇!三万册!”戴航不禁惊呼了一声,想想于其为了个名只出几千本,当然不如有三万个素不相识的人看自己的书更来得让人激动了。“行!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去出版社把稿子拿回来,再写个大纲一起给你。”
  “行!不过明天我们一起去,跟他们谈谈看他们卖不卖号?照理说也没什么不肯的!若行就省好多麻烦了,老熊说要赶下个月广州的会呢!”
  戴航想到若是能跟李亚一起去四季如春的广州玩上一趟,那真太妙了!就叫道:“你们去广州我也去!这可是出书的条件。”
  李亚见她这副孩子样就笑了:“这算什么大不了的条件,没问题!不过听王旗说电视剧也快去拍外景了,你不去吗?”
  戴航道:“那是去我家乡小镇拍,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女演员,编剧有赵溟跟着,我去不去有什么关系?再说我对那小镇早腻透了,才不想去呢!”戴嘴里这么无所谓地说着,脸上却不由地要沉下来。提到那小镇她就不能不想起她的生身父亲,这个男人------
  “随你的便,有你一快去我们当然再开心不过了?”李亚说着招手让待者结了账,心里在想这戴航真是怪,平时最不爱说到她的家乡,说了也从没好话,可诗里、小说里却总是离不开那个小镇,且写得让别人都魂思梦想的。
  戴航跟李亚就在店门口分了手,临走时她说:“我还是第一次看你付账呢!有点下海的样了,还没发财呢就忙着抖上了?”见李亚只是嘿嘿地笑着,又问了句:“你这是只做这一本呢,还是就此当上书商了?”
  李亚道:“赚点钱就得了,我哪是那块经商的料!除非等戴大小姐再写一本,或者我自己来写,春天呆家写小说,冬天自己出版赚钱,怎么样?这计划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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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航一个人回家的路上想想李亚的下海总觉着有点儿别扭,可他也不能就这么混着下去呀?人总是要活着,总不能专为了别人摆出副不染凡俗的样子?要是按了戴航的意思,李亚最好是进个什么报社、杂志社干干,或是当个大学老师也不错,这样既有口饭吃又还不算俗。只是这饭吃得不会太好,怕是诗心也就飞不得太轻灵了。……这样想着她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若真是这样委屈求全了,只怕也就不是李亚了。不是他了,跟她也就没啥关系了。戴航再想想,又觉得下海也许真是件好事!赚上一大笔钱就真可以安心坐下来写作了,且也不用再写那些笑话、杂文的骗钱了。
  其实若真是说穿了,文人们比女人们更需要让人养着。可又决不能有被养着的屈辱。这说难也不难。古今的外国和过去的中国就都有“遗产”一说,艺术家大都也是靠着“遗产”来孕育他高贵心灵的。这么靠着自己先人的汗臭而远离汗臭,本不是件光荣的事,但若是写出个一句半篇的惊世名作也就遮了羞。可新中国讲究的是劳动光荣,自然根除了“遗产”这种让人不劳而获的祸根。艺术家们原还指着国家,现在改革开放了自然是不能再养着闲人。若真还想做个“艺术家”,那就只有一辈子分作两辈子过了。用前辈子的满身铜臭积下点“遗产”换来下辈子的“采菊东篱下”,这倒是真正的功德圆满。
  这个道理现在的新文人们有不少当然是懂的,不去做的原因只是怕自己的“道行”不够,不能功德圆满,反而走火入魔。或是根本就“下”不去,或是“下”去了“上”不来。下去了又上来,上上下下地不染尘埃岂是常人所能?即使这般功德圆满了,又能自己真的给自己育出颗高贵灵魂吗?谁也不知道!只是忙着的人就想停下来,等停下来往灵魂里看看,发现是空的,又急急地想去忙,以免被自己空荡荡的死的状态给吓着了。戴航对李亚担心的也就是这个,不过多想想又放了心。其实也不是放心,而是不能不放心,这世上的麻木实在是无奈所造成的。
  
  戴航回家的路上想着以撒和他的牧人掘的三口井,因井中所出的活水,基拉耳的牧人就与他们相争。李亚似乎也开始掘井了,只是这井中怕是不会有活水的,若幸而有汪泥污的死水,相争却定会更激烈,又或没有信心去掘第二、第三口井,就死在相争里。想想自己也是守着口井,虽是口没水出来的井,却也不敢去掘第二口。
  那天晚上戴航梦到了以撒的第三口井,叫利河伯(就是宽阔的意思)。在那里她十分地渴,望着清沏的井水却没有可取水的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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