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八期 | 2003年10月]

母亲的贞节观——青春忏悔录之九

江登兴


  写到母亲之前,请容许我提到我的曾祖母和祖母。曾祖父20岁时去世,那时曾祖母也是20岁左右,她惟一的儿子,我的爷爷,出生只有六个月,怕这个独苗有个三长两短,,曾祖母甚至不敢让爷爷见太阳。曾祖母是裹脚的,她自然不会下田劳作,就只好把家里的田产租给别人来耕种。收岁租时,她总让送租的人把稻谷放在门外,送租人走后,她才掀起门帘走出来,为的是怕寡妇门前是非多。曾祖母甚至还极端到尽量少见叔伯兄弟们面的地步。曾祖母一直守寡到80余岁去世。
  我的奶奶是一个坚毅的女性,她原是一家渔民的童养媳,后来她的第一个丈夫或者她预备嫁的那个男人淹死了,这时我的爷爷的第一个妻子也死了,她就成了我爷爷的第二个妻子。吾乡歧视渔民,称之为“苦离”(音),在我父亲9岁时奶奶成了寡妇,乡中人看不起我的祖母的,称她为“苦离母”,称我的父辈为“苦离仔”。奶奶守寡到将近80岁去世。
  我的母亲也曾短暂地成了一个寡妇,直到她去世。从母亲的身上看,中国传统的贞节观仍是妇女沉重的枷锁。
  母亲在儿时成了一个穷山沟人家的童养媳。事情是这样的,母亲的继父到别人家做客,主人为我外祖父摆上了一盘用大公鸡肉剁成的菜,外祖父二话没说就吃下了。而这种公鸡肉的菜代表那个地方聘亲的仪式,是不能反悔的。说定为我母亲未来丈夫的那个男人是个先天近视眼,当地的人以此为残疾,因此我刚烈的母亲决意不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子。每次,我外祖父他们又打又逼之后,母亲就会去到她的“婆家”,然后寻机逃回,于是招来的是又一顿的打骂。最后一次,母亲坚决地逃了出来,躲在黄昏时分的菜地里。在父家的威吓之下,她经人介绍决定嫁给我父亲,那时我父亲刚从战场上下来。经人民公社调解,我母亲与她做童养媳的那个男人“离婚”,伯父为我父亲卖了一头猪,猪价做了聘我母亲的彩礼,外公又拿着这笔钱赔偿我母亲当童养媳的那一家。
  在中国农村,这事再平常不过了。然而,到我长大成人后,发现它在我母亲的心头留下了一道阴影。我读初三那一年,父亲因为农务的原因与一个乡亲发生口角,那个乡亲在口角中就骂我母亲是“破二福”,也可能是骂“破尿壶”,因为是土语,分不清楚,但总之是对再婚女人的蔑称。
  在我上大学时,一年暑假的夏夜,在浩瀚的星空下,母亲在阳台上与她远游归来的儿子相依说话。母亲不识字,但她有着伟大的叙事天才,随着她平静而似乎永无止尽的诉说,一种乡土人生的幽暗夹着浓浓的夜色包裹了我们。当露水即将降在草叶上时,母亲说到了她自己,她说到了她被人说成是“破尿壶”,“但是,”她说:“我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来到你父亲家的!”
  我当时就明白,母亲是在暗示我一些不好直接向儿子表达的事,我并不在意。没想到母亲很快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确诊为癌症后,母亲先是鼓起她的勇气做最后一搏,当她挽回我父亲的努力眼看落空,父亲一天天在痛苦中走向死亡时,她绝望了。父亲离世前几天,母亲几次跟我说:“你爸爸昨晚跟我说:‘我死以后,你没办法生活下去就再找一个人!’”母亲说:“我告诉他,我绝对不会走这一条路!”听到这话,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因为父亲还活着,挣扎着,我说:“都这个时代了,一个人再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想借此给母亲的未来留一线希望,让她有勇气生活下去。因为父亲死后,我也许可以在在经济上帮助母亲,但我无法成为她人生的全部寄托。
  再后来,母亲精神失常了,在母亲成了精神病人的期间,我远在异乡,亲友事后告诉我,母亲曾说过不知道一个老头愿不愿意娶她。据我所知,那个人已有70多岁,且有妻子。这样,这话就是一个精神病人的呓语。不过,这里可能也有母亲的一个潜意识,因为农耕生活辛劳,当她在40岁上已经耗尽了心力和体力,本以为可以有一个安宁的晚年,经过漫长的漂流与挣扎终于可以抓住人生暮年岸边的一把水草时(母亲在40岁时已经有了暮年的心态),父亲的死把她送向了更无涯的漂流,这是一个看不到终点的,没有希望的漂流。而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又把她的儿子送向了远方的城市,儿子也不能成为她的人生寄托了。人活着总是要有一丝希望的啊!母亲潜意识里惟一的希望是再婚,可一个心力用尽的人,再萌生这样的希望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呢?更何况母亲是一个很有贞节观念的妇女,她平时就以我守寡多年的曾祖母和祖母为骄傲,在她的观念中再婚就是对不起祖先,不齿于乡中。
  母亲几次自杀未遂后,我回到了母亲身边,在我短暂与她在一起的日子里,在黑黑的夜里,在医院的抢救室里,母亲几次又用如水的倾诉声对我说:“我不愿意自己的肚皮再被凿洞!”这大概是吾乡再蘸的寡妇耻辱而自嘲的话。如今,我很诧异自己当年竟有通气将这段文字写于方格稿纸上。两年来我反复想要删去这几行字。今天终于想开了。这段话不仅属于我的母亲,它也属于千百年来无数背负着旧礼教重负的妇女,属于千百年来那些与母亲同为寡妇的女性。就让我记下这耻辱的一笔吧!
  那时,我没有勇气开导母亲,支持她鼓起再婚的勇气,虽然脑中有时闪过五四先贤反对贞节牌坊的教诲。然而,我心想,父亲尸骨未寒,这事以后再说吧!
  母亲是在绝望中坚定走向死亡的。那时没有任何信仰的力量可以成为母亲绝境中的精神支柱。
  对于传统社会中的女人,婚姻是她幸福几乎惟一的倚靠。圣经中有一个寡妇叫路德,当她失去了丈夫,也就是失去了在人世间的幸福时,她对婆婆拿俄米说:“你的上帝就是我的上帝”!失去地上盼望的她奋力抓住了天上的盼望,并且使她经过羞耻、绝望、痛苦之后重获幸福的人生。失去了地上的一切,我们才会去找信仰,找到了信仰中的主,我们就有可能重新得到一切。而得到一切之后,我们知道,一切地上的福乐都不是我们生命最后的寄托,就如圣经的《诗篇》中诗人对上帝一诉衷肠道:除你以外,在地上我还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天上我别无所眷念。
  有信仰的人,失去了地上的一切,使他的心灵更紧紧抓住天上的盼望。母亲没有天上的盼望。地上的一切失去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愿望了。人怕的不是活不下去,而是没有理由活下去,也不再愿意活下去。
  那时,我正在贫病交加中,没有任何勇气采取行动来让母亲活下去,我知道那是出于我的自私——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在绝境中很可能走向明哲保身,至少我是这样的。
  同样,母亲所在的这个没有信仰的社会,能给一个寡妇的爱也非常有限。这个社会几千年传承的礼教更给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带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那就是歧视寡妇再嫁的贞节观。
  母亲就这样走向了自杀。
  那些不认识上帝的人们,当他们坐在黑暗中被锁链捆锁时,有心中的锁链,也有人间的锁链。
  我有一个儿时同学,他父亲与我父亲是好朋友,他6岁时他父亲死了,她母亲辛辛苦苦把他兄妹拉扯大。在近十年的时间里,他的母亲估计处在极大的矛盾中,到底是顶着乡人的压力再婚呢?还是终身守寡养育儿女。因为她的公公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人,她不可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当我的同学上初中时,他的母亲与同村另一个大龄青年相爱了,因此她被我的同学的爷爷赶出家门。很可能我同学的爷爷教导他的孙子孙女们,这是大耻辱。我的同学为此感动受伤受辱,从此再也不认他的母亲,与她形同路人。在我母亲去世前,同学的母亲还曾向她感叹:“弟弟(同学母亲对她儿子的呢称)心也硬,再也不认我了,他自己要是能管好自己就好了,到了这个年龄也该成家了!”我的同学现在是个教师,乡人的贞节观使他有了一种对母亲再嫁的屈辱感,为此他也许心中受伤。但是他可能不知道,每当夜幕降临,在同一个村庄,另一个妇女在默默地为他流泪,在渴望有朝一日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儿子能叫她一声:“妈妈”!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道:“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我已经懂了可我也已经来不及了。
  在五四82周年的后一周里我写下这些文字,为反礼教的先贤,为死于礼教与迷信的母亲,为我的同学和她的母亲,也为我自己。
  
              2001年5月10日,修改于2003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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