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七期 | 2003年9月]

放逐伊甸(九、十)

施玮


              九 好一口的生命


  “‘好一口饺子馆’。这名子还行!好象不够热闹吗?”李亚看了眼门口金光灿灿的几个字,又往里瞧了瞧说。
  “还没开业呢。这是试营业,来吃的都是这附近住的。”萧苇说着先往里进去了。李亚慢吞吞地跟着,四处瞧个新鲜。
  这饺子馆布置的还真别出心裁。进门的厅里挂着四个红红的大灯笼。不是那种现在电影里象征民族特色的花里胡稍的玩意,而是过去逢年过节常在工厂门口见的那种,透着份实实在在的喜庆。两边墙上镶着两幅玻璃护着的特大型剪纸。黑底红花。一幅是喜鹊登枝,一幅是百蝶闹春。图案灵动而古拙,刀工精细。“真是佳品!”李亚不禁暗自叹道。
  再入一门,哇!好大的一个厅跟过去的大食堂似地。很高的天花板上没有西洋化的大型吊灯,干干净净的一大片朴素的粉白上用小号的红灯笼排出个方方正正的“福”字来。这笑眯眯的“福”字下,百十来张褐黑色的桌椅墩墩实实地放着,全是实木做的朴素的样子,但那色泽和一些儿细节的处理上却又暗合着潮流。可见这是一份费尽心机的朴素。四周的白墙上间隔地贴着红黑两色的剪纸图案。有花鸟鱼虫的,也有男耕女织,间或还有现代的宇宙飞船、外星人呢,真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李亚正想仔仔细细地瞧,萧苇随着几个高高矮矮的男人走了过来。
  “哈!‘李白’!不认识我了?”一个高高胖胖、头发锃亮、衬衫领带的男人走来猛地拍了他一下。
  “嘿!‘总统’?!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这大半辈子都没再见着你了。我以为你真当上美国总统了呢!……你?弄了半天就是你呀!双料博士。”李亚没想到会在这碰上王京。
  “什么博士不博士的,现在我是‘好一口’连锁饺子馆的President,怎么样?这个总统也就算是货真价实了吧?哈,哈!”王京爽朗地大笑着。
  “搞了半天,今个是来吃你的呀!哎!你可是只对国家大事感兴趣的,就没见你对饮食有过爱好啊?” 李亚疑惑地把多年不见的王京又仔细瞧了瞧。
  “上去说!上去说!我记得你可是最热衷吃喝的了,怎么今个不急着入席呢?”王京一边把大家往楼上让,一边转头对萧苇说:“当年我俩在大学里那可都是风云人物,虽说他是只关心艺术不关心政治,而我呢却正好相反,认为唯一值得关心的就是政治。不过,我们却是好朋友,也算是英雄惜英雄了。”
  “你们俩会是好朋友?真不简单,一山不容二虎啊!哎,就没个太真仙子?”萧苇开玩笑地说着。
  王京的脸上有点尴尬,但立即又爽朗起来。“有倒是有个霓裳舞者,不过呢,她是不爱君王爱诗王啊!哈!哈!哎,李亚,她怎么没来?”
  “早离了。”李亚见萧苇看着他,就冲她眨了眨眼睛扮了个鬼脸。笑哈哈地对惊讶得愣在那里的王京道;“该伴着君王唱‘长恨歌’的女人跟诗人哪过得长?看来我们都错了!不说这些了,改天我把她约来一起见见。现在还是开喝吧!”
  “饺子管够!酒少喝!要什么菜自己点,这里只有些小菜。今天是要听听你们这俩个美食家意见的。改天我另请!”
  “小菜倒是不错,看着挺清爽的。豆粥、烙饼更是北京老百姓一好。这中国式快餐应该还行。不过,你这价格可有点儿太便宜了,赚不赚钱那?一会一会地涨价可影响生意。”李亚一边吃着一边看了看价目表。
  “我们合算过了,利虽小点,架不住人多。再说北京的快餐店太贵了,那哪还叫快餐呢?国外快餐店都是环境整洁而且价格实惠。再说,我们想在北京开个十来家连锁快餐店,价格将是个关健因素。”王京一副运筹帏幄的样子。
  “哈哈!只要你这开店的说能赚就行。我们这些吃客当然是希望越便宜越好了。”李亚笑着对萧苇说:“看见没有?这小子当年侃起国际风云的时候就是这劲,一副啥事都明白,啥事都能由他安排妥当的样子。所以我们才给了他个光荣的称号‘总统’。没想到如今他整上饺子馆了,也还是威风不倒呢。这认真劲就跟策划着打世界大战似地。”
  “对我来说呀,还真就跟打世界大战差不多。这些年留学没学到别的,就学会了干什么事都得全力以赴。最怕的就是大事干不来,小事又不能干。既使是大事干得来,小事干不好也不行。这就是现代社会,需要的是实干家而不是天才。”王京感慨地说道。
  “嗨!咱就是个大小事通通干不了的主。哎,说真的,你在自由世界呆着怎么就想起回国开饺子馆了呢?”李亚问。
  “在美国一个读政治系的外国人是绝对找不到工作的。博士毕业后我又不想回来,就又读了文学系。读书的时候也没功夫多想,就是拼绿卡、拼学位,等都拿到了越想就越觉得没啥劲!虽说早就不想着当总统了,哈哈……”王京笑着突然就收住了道:“可也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无所事事吧?这么一想就决定回国了。回国干什么呢?这又是一个问题。当教授、泡研究室?那就干脆不用回来了。从政也不行了,你知道老爷子早倒台了,他现在都抬不起头还能有我混的?幸好我在餐馆里打了整整十年的工,大多时候都是在美国的各种快餐店里。这也该算是我的第三个博士学位了,所以就这样了。……”王京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看着大家。
  “这么说你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李亚笑哈哈地打着趣,心里却有点儿不是滋味。
  “也谈不上‘花’呀‘荫’的,其实生存问题是首要问题,也是一个人该有的基本素质。活都活不好,别的也就免谈了。你说是吗?要当一个政治家肯定得是个生活的强者。文学家也许未必。”
  “未必吗?……我看也不例外吧?也许可以是个弱者,但至少不能有弱者的心态。再说创作的第一要素是创作自由,而这‘自由’的前题可不光光是政治环境,还包括经济环境,既生存条件。我看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饥饿将比专治更具危害性,金钱是具有外界压力和内心腐蚀这双重魔力的。……”
  李亚还没说完萧苇就笑着问他道:
  “怎么?你会爱钱?我一直以为你很鄙视金钱呢?”
  “爱钱倒也谈不上,我想我还是能保有一份无所谓的心态的。可我不认为我有权力鄙视它。对于一个你从未曾战胜过,也从未曾赢取过的事物,你是无权去鄙视的。我如果想鄙视它,恐怕首先得去战胜它,即使只是一场小小的战役。”他这样言词灼灼地说着,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这么说,你也有心去经商?”王京的眼睛是闪亮的,萧苇的目光却变的十分冷漠。
  “嗨!我不就这么一说吗!也是刚这才想的,还没啥具体想法,恐怕这辈子都这么悬着落不得地呢!当‘诗人’呗!”李亚又是那无所谓的样子了,萧苇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说道:“我看你也就这么当个诗人还好些,若觉得悬着厌了,一下地,你可就一钱不值了。”
  “那你可是小看我们李亚了!要我说呀,真是个人物就得能走能飞!想走就走。想飞就飞。走完能飞。飞完能走。诗人,哪天想下地走走就上我这来,就咱这聪明人若安心整啥,还能整不明白?!”王京把瓶里剩下的啤酒分倒在自己和李亚的杯中。
  “好!够意思!不过要走我也得自己走,不能让人背着,是吧?或者先上你这打个十年八年的工。哈……来!来!来!干了!干了再上,今天喝它个痛快!”李亚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行了!不能再喝了。”王京说。
  “怎么?就喝这一瓶?”李亚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知道你是酒仙,哪能就只一瓶呢?今个有你喝的了,只怕你完不成任务。”王京说着站了起来。“走!走!咱们换换地方。今天晚上,我们是开上车去一家一家的喝,喝遍京城最有名的酒吧!还怕喝不够吗?”
  “还跟我们当年似地在校园外的小饭馆里轮着喝?嗨!当年那是小馆子门关得早,不想做我们啤酒、螺丝的小生意。今个这可是你老兄自己的店。行了!就在这吧。不都是喝啤吗,别费那事了。”李亚还坐在那没动窝。
  “啤跟啤可不同!我这都是瓶啤,就是扎啤也是一罐罐买来的。今天我们专门去喝鲜啤酒。”王京拉上李亚就往外走。
  “鲜啤是不一样!我家不远就有一家‘猎奇门’,口味确实不错。就上那吧,我顺便正好回家。”李亚见萧苇瞥了他一眼,就又说:“还是随你们。反正今天我有女司机呢。”
  王京笑着看了看他俩刚想打趣打趣他们,萧苇就机敏地抢着说道:“你以为他真有这闲情逸志跟你四处喝酒呀?他这是让我们陪着他四处考查京城高档酒吧呢。这就是商人,看到了吧!”
  “别管他是为什么,我有酒喝就行!以后这种差事都交给我吧,我是绝对愿意效劳!王京,你还想搞酒吧?看来我这酒是不愁没得喝了。”李亚三步二步地往外走着。
  “是我一个德国朋友想在北京搞家高档酒吧,进一套酿啤酒的设备,堂酿堂喝。”王京道。
  “这种形式的酒吧北京已经有不少家。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爱泡酒吧了。”萧苇说。
  “以后应该还会更多!不过这事还没定,得先好好看看。若真要弄,也得弄出点特色来。”王京说着他们几个已经到了门外。王京对萧苇说:“开我的车吧,你车就停这,一会一起回来。”
  “行!”萧苇应了声和李亚一起钻进王京那辆挺气派的铁灰色轿车里。  

  李亚醒时离12点整只差30秒,他又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三十秒钟。他在12点整一跃身跳下床,裸着身子去拉开朝南的一片落地窗的窗帘,阳光立刻充满了屋子。
  萧苇早走了。桌上放着为他准备的早餐,两片烤得焦黄的面包,一个煎蛋,一大杯掺了点咖啡的牛奶。千遍一律,萧苇的早餐总是这个。一个不会熬粥的女人怎么说也不适合娶回家做老婆的。当然,看样子人家也没这份意思。再说戴航也未必会是个熬粥的女人呢。……李亚这么胡思乱想着就进卫生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唉!有钱人生活中最让人羡慕的就是能在早上冲个热水澡。
  李亚没有急着套上他那套脏衣服,而是裹上了件萧苇的毛巾浴衣。他带着一身清洁松软的皂香味走出来,顺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在落地窗前的大摇椅上坐下,边看边享用起他的早餐来。
  阳光让所有的书都变得喷香、和煦起来。李亚想到家里那套《追忆逝水年华》,在那间时不时有卖菜收破烂的叫声传来的小屋里,自己始终没能看完那套书,该把它送给萧苇,放在这间充满阳光的屋子里让人阅读,否则正是有点暴殄天物。
  愉快的阅读一直持续到五点半钟,其中电话铃响过二三次,李亚当然没去接,但它再三地提醒他,这不是他的家。除了这,一切都美好至极,但李亚还是在六点钟穿上自己的衣服离开了这间温暖的屋子。李亚从来不会在萧苇这连续过两个晚上,总是在傍晚或更早些的时候,趁她还没回来就悄悄走了。这也许有点是为了自尊心,但也是因为他会想念自己那间小破屋。当萧苇问他的时候,他总是说怕有朋友来找他。
  傍晚的北京公共汽车十分拥挤。从萧苇家到甲八号有五站地,李亚看了看过分拥挤的公共汽车,决定还是走回去。他可不想让身上香喷喷的阳光被公共汽车上的汗臭给熏染了。
  李亚沿着大街悠闲地走着,这里行人不多,小商小贩们把殷勤的目光投向每一个过往的行人,但人们大都是匆匆地赶着自己的路。李亚并不急着赶路,可他也照顾不了他们什么生意,看着他们那殷殷的目光就有点觉着不忍,便一一笑着向他们点头。傍晚美丽的夕阳中人的心情也是美丽的,小贩们虽然没做成生意也大都是笑眯眯的。
  李亚这么走着,突然就十分地迷恋周遭这美丽的一切,但他却感到它们正在快速地离开他。遇见王京使他再一次面对在自己心中已渐渐有点模糊的梦,也更清楚地面对世界,王京的今天是自己所向往的未来吗?他有一千种理由告诉自己该去博命、赚钱,他甚至也想通了生命本来就该是这样,艺术、生活、价值、包括爱情,这世上有哪样美丽的东西是能离开钱的呢?就象如果你要出门你就要穿上外衣;如果你要与人相交你就要戴上面具;那么如果你要活着,你就要受金钱的捆绑遭自己肚腹的索取。李亚也已经决定走出“门”去,虽然他觉得这走出去就象是走上买卖自己的售台一样,等着这社会出价。只要价格合适,他也不敢想自己还能有勇气留下什么。
  这些日子他常常想到自己并没什么可尊贵的,这给了他许多安慰,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没有理由比别人更难于出卖自己。更何况自己也许早就已经呆在售台上了,只是自以为是地标了个过高的价码,使自己成为滞销品。但这一切的安慰却都只停在他的脑子里,难以安慰他的心。而此刻行走在这美丽的夕阳中,他的心又开始沉痛地呼喊责问:难道生命就只能是这样?  
  李亚虽然绝望于解脱捆绑,可他仍象一个溺水的人要去抓一根救命的稻草。诗,就是他的救命稻草。当他感到这夕阳中的一切,这生命本身对大自然反射的美丽,都即将远去的时候,他渴望着诗歌。他觉得无数美妙的诗句象这晚霞般从心里流出来,并充满了整个身体。密度越来越高。终于,他让它们象天边的落日般在体内燃烧起来。李亚越走越快,最后飞跑起来,他需要立刻回到他的小屋。虽然他隐约地悲哀着自己回到小屋也未必有诗歌,因为那里久已失去了美丽,失去了生命。可是他仍然一直守在那里,守在一条通道的口上,可是如今这份守候也已不能够了。
  在被吞没的前夕,人有着怎样美丽的回望啊!在一次次被污浊之时,人有着多么渴望纯洁的瞬息啊!
   


              十 被吞没的人


  李亚在夕阳中回望的时候,王京和萧苇正坐在与夕阳隔开的咖啡馆里。这是一间地下室,深深地埋在泥土里,满足着人暂时死去的愿望。这里与外界的一切似乎都隔离了,美丽的云霞不能引动你的叹息,吵杂的人声也不能侵击你。行动是人所渴望的,静止不也是吗?
  此刻,王京和萧苇正静止地对坐着。他们在各自想着同一个女人,那人的名字叫做“水”。
一个很美丽却又有点虚幻的名字。水也许是萧苇一生中最难忘怀的女友,她是那样地敏感而充满梦想,她的诗写得象春水上的微风般洁净流动,以至于萧苇因此而自惭形秽地不再写诗了。萧苇记得水是最爱穿白色和淡绿色衣服的,她似乎又看到她坐在对面。因着她坐在那里,这一切就不象是埋在地下,反倒是如同飘荡在湖泊上一般。
  “她真得死了?”
  萧苇这么问的时候,眼睛并没有去看坐在对面的王京,她的目光象一只疲倦的鸟般栖息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是一根枯了的树枝毫无知觉地搁在桌上的一张信纸上。王京也把目光移到了那只搁在桌上的手上,他觉得那象一片即将飘落的秋叶,他心中十分渴望伸手去抓住它,可是他一动都没能动。他痛心地想着水,想着那片飘落下去的生命,他重又回到了那个细雨啾啾的清晨。
  那是水的葬礼,墓地中的一切都只是黑白地移动着,缓慢而模糊。唯有水是鲜艳的,甚至透过那黑沉沉的棺木显出她鲜艳的悲哀来。已经过去近二年了,王京始终不能面对这份鲜艳,她的悲哀令他以后的日子都暗淡了。
  “草很绿 
      人很少
         那是远方
   除了鸟 没有人从你身边走过
 
   你坐在一块石头上
   等着一条河或是一条溪
   或是一些随便什么形式的水
   流向你------”
   萧苇轻轻地念着那张信纸上的诗,她与水之间的一切都清晰地在她的眼前滑动。可是五年前水却离开她走了。水在名誉上嫁给了一个老头,以一笔金钱换了个身份,离开了这块土地。认识水的人都觉得无法接受这么追求洁净的女孩会以这样的方式结婚,几个追求水的情敌们就都握手言好并大大叹息着自己的眼神。那时萧苇只是觉得非常地茫然,她看到她象挣脱污泥般,拼命地要摆脱这块土地以及这里缠绕她的一切。她看着她在飞机场候机厅里出笼小鸟般的兴奋,她不知道大海的那边是否就真是的一片洁净的天空,她不知道水是否从此就真得能脱离一切而飞在那蓝天里。
  “------   
   你在一片陌生的土里
   守着那双红色的高跟鞋
   等它长大 长成一棵石榴树
   笑得单纯而响亮
  
   这笑声飞得很高
   替你去找一个孩子
   领他来到树下
   等你为他结出果子

   我在我的屋子里
   一间没有孩子的屋子里
   抽烟 读信
   下了一夜的雪在外面
   积了很厚
   我缩在屋角的破沙发上
   看到阳光老朋友般走进来”
  水走后的一个月给萧苇来过一封信,很快乐轻松的语调。萧苇从她的信里知道了一些有关她那个丈夫的事,那是一个越南华侨,他在三十多年前偷渡到了美国,从此就继承了一张死人的身份证。他用了十年的时间为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而奋斗着,人所无法想象的困苦使他对钱看得比命还重,虽然据说他已有了不少的钱,可他仍可以为一分钱而拼命。他非常痛恨结婚,那在他认为是最易破财的事了,可是他晚年却乐此不彼地结婚、离婚,他并不关心那个女人如何,只是关心他的银行存款添了多少。这假结婚的进项相对于他的财产来说其实并不大,可他实在是大海不弃点滴。
  可是后来水的信渐渐地就枯干了,最后便断了。萧苇在思念她的时候重又开始了写诗,不过也就只写了面前的这一首,她把它寄给了水,可是水却没有回信。待到这首诗重又回到她眼前时,那个曾经读过它的女人却已经死了。这首诗就因着水的死而陌生起来,她是怎样读它得呢?萧苇想着,手指不由轻轻在信纸上抚摸了一下,抬头望着王京。
  王京就象是知道了她心中的问题,他低头去把那纸抽过来,看着说:“那天她真是出奇地高兴,在门口等着我下班时一直都冲着我笑,我象是又看到了那个刚刚从国内来时的水。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就象在尘污干燥的沙漠地里看见了一条清流。你知道我们那里是美国的沙漠之地,其实就算不是在那里,中国人在美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着一种身处沙漠中的枯干感,可能这是因为我们的根总扎不到滋润的地深层吧。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们的‘老板娘’,我们几个长期在这家中餐馆干的人都对那个越南老头的事有所耳闻,其实他也不算老,才过五十岁,但看上去就象个七十岁的人了。他过去假结婚的几个女人从来没有带来餐馆过,怎么这次还按排水来餐馆工作呢?当时我心中就有点怀疑,后来我和水熟悉起来------”
  王京说到这里不由地就停了下来,目光忧郁地从那张薄薄的纸上滑下去,那张写着一首诗的纸也滑下去,留下一角贴在桌沿上,被桌上的烛火照得透明。萧苇觉得它在微微抖动着,好象一片蝶儿的翅膀。歌手在唱一支英文歌曲,很舒情的调子。她不由地想到他们“熟悉起来”,他俩是不是也曾在这支曲子中相对而坐呢?
  王京终于抬了抬头继续他的叙述,他的目光却从萧苇的肩头越过飘向很遥远的地方。 
  “她一直很快乐地等待着离婚,我问她为什么会住在那人的家里又来他的餐馆干活,她说是那男人对她说现在移民局查得很严,要等二三年。她这样说的时候也很沮丧,但她还是安慰自己说,那男人挺规矩地不曾对她怎样。虽然我也安慰她说那男人是出了名地爱钱,决不肯真留个老婆来用他的钱的,但我心里也是不能肯定。后来有一天就出事了,究竟是怎样的情形我至今也不清楚,水始终未对任何人说。那天餐馆开门之前那个男人春风得意地带着水来了,并对大家说:这是你们的老板娘,以后你们都要听她的话。我看水的眼睛肿肿的从一层脂粉中象我求救似地看了一眼,然后就垂下了。这以后我有很多日子都没有再看见她,直到那天她因为收到了你的这首诗来找我。我们坐在餐馆大堂的一角,外面的灯都关了。水是那样地高兴而活泼使我不忍问她前些日子的事。她冲了两杯咖啡放在我们两人面前,然后开始读这首诗。她读得很慢,读了一遍又一遍,她的眼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她象是生怕污湿了信纸,就把它拿得远远地------”
  王京说着也把手抬起来把那信纸放得远一些,眯着眼睛,似乎在看又似乎没在看那上面的字。“她的泪不能止住,便停了读诗,对我说:我真是喜欢它。我对她说:她知道你会喜欢。她悲哀地摇了摇头说:她不是写给我的。她停了一会,泪水流得更多了,终于哽咽地说:她是写给水的,我已经不是那个水了。我是杰克逊夫人!她说那个男人的姓时眼中是一片绝望的愤恨。于是我就问她:他对你怎么样了。可是她只是看着我,流着泪却不能说什么。”
  萧苇听王京说到这里时,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怨愤,不知是怨恨那个男人还是怨恨水,亦或连自己连这世上的一切都在怨恨中。可是这怨愤又无去处,转回来都往自己的里面去了,“这世界就是容不得一点干净的东西!”萧苇这么恨恨地骂了半句,就觉得自己也无法义正词严,想着自己和水还有所有那些渴望干净的人里面的混浊,以及因着里面的混浊而导至的生活的混乱,她觉得可诅咒的首先恐怕就该是自己了。
  王京看了看萧苇说:“她真是不该去美国,犹其不该以这样的方式。”
  萧苇沮丧地想着候机厅中水那张明媚的脸,想着自己和李亚的一切,说:“留在这也未必就干净了。”
  “至少可以正正经经地嫁个人,过一份安稳的日子。”王京这么说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语气中十分软弱。
  萧苇看着他笑了笑:“是吗?除非闭了眼不想也不看,否则就过不上那份安稳的日子。哎,她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她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她总是对我描述着你,你的梦和你的美好,好象你是她留在遥远处的梦。她觉得她自己已经无法企及了。”
  萧苇自嘲地笑了笑看了王京一眼,“你如今看到的全不是那么回事吧?我早就已非过去的我了,只是我也在心里把水还留在梦里。我们都一相请愿的把对方留在那遥远而美好的一成不变的青春时代,可是谁能不变呢?这个社会又能容得谁守着那份清洁呢?------不说这些了,后来水怎么样了?那个男人对她好吗?三年一满水应该就可以离婚了吧?”
  “那个男人对她也还算不错,只是很不放心她,把钱管得很紧,生怕她有了钱跑掉。也不知他得了谁的高招,开始要水去一家华人的教会。自然是想让水接受些基督教的思想,不再想着离婚吧?可他自己是没时间去的,我就常常陪水去。原本我倒不以为水会因着教会的原故就改变了离婚的心思,可她却真是渐渐变了,她开始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她对我说,这一切的不幸都是她自己的罪造成的,是她不尊重婚姻的“因”导致了这畸形婚姻的“果”。她说她要承担这后果。她那样子似乎是要决心与这个男人过下去的样子,我看着心里就很不舒服,------”
  王京说到这里停了停,脸上显出一层隐忍的悲哀来。“我想我是在心里爱上她了。我当时一点都不曾想,也不愿想她与那个男人也可以好好过下去的,我只是一心想着只有我能给她幸福。我觉得她跟着他过日子就象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唉!其实现在想想自己又怎样呢?也不过是另一堆牛粪罢了。我开始竭力阻止她去教会,并反复地对她说那个男人让她去教会是一个阴谋。她说她知道,可是心里还是想去。我又陪她去了几次,就再也不去了。因为不知为什么每次唱赞美诗的时候,我心里就酸酸地软下来,甚至想倒下来痛哭。可我决不能让自己这样,这个时代需要人冷酷无情才得生存。何况我还在心里隐隐地恨他们,恨那些劝水与丈夫相守相爱的人。我觉得是他们毁了我可能有的幸福。”
  萧苇听着这个男人的话,感到了他里面的悲痛,想想每个人即使是对最亲爱的人也是多从自己这方面来考虑,又能责备他什么呢?
  “那你们?------”
  “我们后来也就不常见面了。虽然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开始爱翻翻圣经,每次深夜回到家里,洗了澡看上一段就象是在看一封家信。好象回到了老家的园子里,回到了听爷爷说故事的时候。可是我每次看见她都不禁要去讽刺她,但有一次她对我说她也不去教会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已经被她自己弄糟了,她无法相信那个神能帮她都重新弄好。她哭着对我说她无法相信她能回到那洁净中去。我一时就对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竟学着有的基督徒说,那你就试试吧。她茫然地看了看我说她不敢试了。这以后我们一直没再面对面地好好谈过,直到她的葬礼。”王京的眼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无声地流出来。“我真后悔那时没有鼓励她下决心接受耶稣基督。也许那真的有用,至少她不会去死。”
  “你说她是自杀?”萧苇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是一场车祸,可我总觉得是她自己失去了对生命的留恋。”王京停下来点了一支烟,但他并没有吸,而是看着它静静的燃着。
  “那次我们见面不久后她的丈夫突然得脑溢血死了,那人并没有孩子,也没有遗嘱,恐怕他自己就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吧。这个守财奴一生真辛苦积蓄了不少的金银,只是突然就撒手而去了,想想他也是可怜,若人死后真是泉下有知,不知道他该有多么愤恨不平呢。那男人死后,水来过一次,但她没有来厨房看我,而是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上面抄了圣经上的一段话:‘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这段话是传道书上的,我俩一起去教会时唱过的一首歌里有。回家后我就翻开那篇传道书来看,看了几天后心中就从那绝望的虚空中有些透亮出来,我就有点想约了她一同聊聊,可是早就听人说那男人留下的很大一笔钱都成了她的,她也就成了我所打工的餐馆的老板,心里的骄傲就不让我再去找她。
  后来又在餐馆门口看见过她新买的法拉利红色跑车,再见她时就觉得又隔了一层,似乎见她眼里哀愁的阴影更浓了,却自己对自己说那不过是自己这个穷书生的一相请愿罢了。命运对她是这样的厚爱,我们餐馆里所有的中国人几乎都在羡慕她,天天听到她忙碌得意的新消息。那个男人在留给她一大笔钱的同时也留给了她一个精明的律师和一大堆事务。听说她天天在使出浑身解术与那个律师斗争着,我就对这个繁忙的女人感到十分地遥远。当有一天晚上下班后,我打扫完厨房正准备离开她突然站在我面前时,这种陌生感也并没有消失。我很尴尬地看着一身名牌的她,向后退了退,虽然我立刻看到了她眼中的失望,可是我却顾不上想她心里的感受。我只是深深地陷入自渐形秽中,鼻子里闻到的是她身上清淡的香水味和我身上浓郁的餐馆味;脑子里浮现的是此刻停车场上的二辆车,红色法拉利的光泽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一向以为自己是很骄傲的,是最不在乎金钱的,虽然在美国这个以金钱为一切社会标准的地方,我仍然认为自己心中生命价值的天平完好无损。可是那天晚上,当我面对我心中倾慕的女人时,我心中却唯剩下了那架金钱的天平,我在它面前一无所有。我看不见水的脸,只能看见她的盛装和她的法拉利。我冷冷地对待了她,我一点不认为是自己里面对世俗的认同,反倒恨她把世俗带进我的里面。她看了我很久,她的眼睛象是看透了我,然后她的目光变得怜悯而悲伤,对我说:都一样,谁也帮不了谁。她向门口退去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对她说──我爱她。可是她向我摇了摇手,不让我说什么,她说:‘你并不真知道我,也不信任我。’她说着就走了出去,我想追出去解释,可也不知道该去说什么,也许她说的真对。我突然感到自己和她之间实在是陌生的。”王京沮丧地停了下来。
  “人和人之间都是陌生的,人生实在是孤独寂寞。又何止是你与她?”萧苇这样说着又想到李亚,自己究竟对他有一点真爱吗?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情这很难说清,但他们之间一定是陌生的。想到那个昨晚还睡在一起的男人并不知道自己,甚至也并没想要来知道自己,她忽然就涌起了一份悲伤。
  “你没有再去找找她?她一定是很寂寞。”萧苇想着水,她实在不是一个能因为钱而满足的女人,她想着水坐在红色跑车里的失落与绝望,她想着水与律师风尘仆仆为金钱斗争一天后,回到家里那洗不去的污浊感。自己不是和她一样吗?陷在一种被污染了的生活里,并且没有力量离开它。
  “我知道她的寂寞,我自己也是寂寞到绝望,可是我没有去找她,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做什么。我遇到过教会里的人,他们说去找过她,但她似乎很忙,他们很叹息水因为忙而失去这份救赎。我却知道水不是因为忙而是因为深深的绝望,她的勇气都过早过快地用光了。我想把这对他们说出来,也许他们的神能救她,可是我的私心里却不愿有人进入我和她的隐密中,何况我的骄傲使我不想成为一个可怜的待拯救者,我想水也是一样,她在心灵最绝望的时候没有去教会,------”
  “她是不想让那些羡慕她的中国人看笑话。”萧苇叹息着插了一句。
  “也许是吧。每当我想到她没有去找神却来找了我,而我什么也不能帮她,就从心里感到对自己的沮丧。教会的人对我说:你告诉她还是要多祷告。后来我是打电话将这句话转达她了,她什么都没说。虽然我自己不相信有什么神在天上垂听我们的祷告,但我还是希望她能信。希望有个神能在那座空房子里陪陪她。后来她的情绪似乎好起来了,变得有点不象她了。她打来的电话也总是急冲冲的,她对我说她想通了,她既然已经把自己卖给了钱,就要拼命多赚点,她说她要弄足一笔钱回国来成立个基金会,帮助那些不想出卖自己梦想的女孩子。她要为那些爱诗的女孩筑一个巢。可她真是太天真,她死了以后我才知道她的钱都已经被那个律师以投资的名义骗走了,只留下那辆载着她葬身的法拉利。”
  “真象是一场梦。”萧苇看了看沉思的王京,突然就似乎读懂了他脸上的那向往。问他道:“你就是为着她的梦回来的?”
  “是,也不是,她的死令我突然就负上了一份重责,我很想为她做点什么,特别是想为她圆那个最后的梦。其实也不光是为了她的梦,更是为了我自己的梦。在她的葬礼上,我看着她最后回到土里,心中就不由地问自己,我还要这样毫无目的地活下去吗?我不做梦的时候已经太久了,就把她的梦拿了来。这样留下了她的一点东西,心里也有了一份安慰。”
  萧苇看着说话的王京,觉得这个男人有一种很动人的温柔,并不象昨天领着他们四处考查酒巴的那个商人。唉,人大多是有着两面的。李亚那温柔纯真的一面在哪呢?自己却并没有看见过,戴航看见过吗?她很不愿意这么地想到戴航,于是赶紧笑着打破了沉闷的哀伤问王京道:“你开饺子馆是为个办诗歌基金会?”
  王京也无奈地笑了笑,“起初是这么想着回来的,可回来一看就觉得这想法透着可笑。可我还是干上了,实在说不上是为了什么,好象生命又回到了一种无意义中。不过也总得活吗。”
  “------
  总是平白无顾地难过起来
  然而大伙都在,笑话真是精彩
  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走开
  ------”
  刚刚换了个新的歌手,嗓子有点沙哑地唱着李宗盛的歌。萧苇在椅子上旋转了上半身看着他,心里就十分地寂寞起来。轻轻地说:“那棵石榴树再也不会结出果子了。”
  他们并没有再说话,只是听着歌。
  等他们走出咖啡馆时,天上挂满了繁星。正好与睡去的城市相反,此刻大自然很生动地醒来了。
  “夜晚的天空真是美丽。”
  “白天的天空也一定是美丽的,只是我们没空去欣赏。”
  “你现在还去教会吗?”萧苇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句话来。
  “没有。我总觉得自己没软弱到那个份上。”王京笑了笑,眼中重又闪动着他惯有的骄傲,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对她说:“可能是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吧?!教会里的人常说:人的尽头就是神的起头。我这人却总也到不了尽头,也就得不到拯救了!”
  他们俩分手以后王京在想着萧苇,叹息水远不如她这个女友那么坚强。而萧苇却在想着王京最后的那句话。她看着美丽的星空不禁问自己:我什么时候能到尽头呢?如果走到尽头的时候就能溶入这星空中去,她真是有点希望。不过死亡却使水永远不能走到“尽头”了。萧苇那个晚上梦到水在深深的土里艰难地永无尽头地蠕动着,不能安息。她就惊醒过来,泪湿了枕头。她想给什么人打个电话说说,想了想实在并没什么人可以说的。她就想起王京说的祷告,祷告是和神说说话吗?下次我要问问他,不知道他清楚不清楚。她这么想着却也知道自己未必会真去问他,不过若真有个神,能在深夜听你说说话实在是美丽的事,可惜这恐怕只是个童话吧。
  那天夜里萧苇还是怀着对那童话的想象,安静地沉入了睡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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