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七期 | 2003年9月]

向往天堂――文革忏悔录之六

范学德

  十多年前初进教堂,我最讨厌听到的一个词就是天堂。心想,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还说什么天堂,说什么信耶稣的人死后进天堂,这不是蒙骗人吗?虽然自己在青少年时被蒙蔽被欺骗了,但“蒙蔽欺骗”这个词也是那些年中自己使用最多的名词之一,特别是在批判所谓的阶级敌人时,自己经常会大声宣布,你们想蒙蔽欺骗我们革命的红卫兵小将,那是痴心梦想,白日做梦!
  哪里想到,我那么自信自己绝对不会被敌人所蒙骗,但当文革结束后居然和许多人一样发出了深深的感叹:我被骗了,竟然被自己最爱的人蒙骗得一塌糊涂。
  进教堂,我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再上当受骗了。
  所以,一听到牧师在教堂中讲天堂,我不自觉地就会冒出来这样的想法,又在骗人了。还骗得这么真诚,滑稽,要不是出于礼貌的原因,再加上教堂中的严肃气氛,我真的就想哈哈大笑了。
  但和这些牧师、神学生、基督徒接触之后,我发现他们都是很真诚的人,不是骗子。也没有骗我的必要,于是我就认为,他们不是存心骗人,只是被人骗了。
  后来去了教会的查经班,自己也读了点圣经,我就明白了,原来他们都是被圣经骗了,被耶稣骗了。
  天堂一说,不是基督徒自己杜撰的,而是从圣经中来的,并且有耶稣死后复活为证,并且世界上有许多的人信有天堂,也有地狱。当我仔细思考天堂的问题时,我就有一点前怕了,怕的是万一真的有天堂,那我不信上帝,将来就会。。。
  再往下面我就不愿意去想了。
  不愿意想了不等于这个事对我没有影响。我只是竭力去从反面想,想证明天堂的存在是十分荒谬的,我曾经微笑着对基督徒说:好啊,你们去天堂,我去地狱。我在地狱里天天大哭大叫,我就不信你在天天里能舒舒服服地呆着。
  可玩笑归玩笑,这天堂到底有没有,的确令我有时有点不安。
  那时我也知道了,圣经中有整整一卷书,名字叫〈启示录〉,就是专门就讲这世界结束时所发生的事情。但对这本书,我总觉得它实在太玄了,翻了几次,都没能够坚持从头到尾读完一遍,只是对其中的有些话印象深刻,像“看哪!我必快来。赏罚在我,要照各人所行的报应他。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嘎;我是首先的,我是未后的;我是初,我是终。”这话挺有气势的,这是我读后的第一感觉。
  静下心来想,我就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基督徒才相信天堂。许多人都信,当然,有人用的是另外的名词,如极乐世界,等等。这个常识我以前就知道,只是没有思考过。到了教堂后才问: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信天堂。问来问去,问到自己头上了:
  难道你就不信吗?
  那当然了。
  你从来就不信?
  对这个再问,我就不愿意也没有勇气去诚实地回答了。
  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可又似乎就发生昨天。
  那时我也就五、六岁吧,不知道为什么,对天堂很着迷,不仅我这样,我周围的小朋友也都这样。我对天堂的想象都是从民间故事中来的,像什么“天仙配”呵,什么“大闹天宫”呵,什么“宝莲灯”呵,等等。要是从谁家借到了这方面的小人书,我会看得都忘记了吃饭,非看完不可。
  在我们大杂院中,和我年纪一般大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有八、九个,我们一起玩游戏时,其中一个历久不衰的节目就是在我们院子里的地上重演天上的故事。
  在我那个小脑袋里,天堂是实实在在的,它坐落在高高的云彩之上,房子都是大高楼,文雅点叫琼楼玉宇。许多仙女住在那里,她们是长生不老的,但长得却一直年轻漂亮,而天神们则个个神通广大。当然,最重要的是吃的。在天堂里,人们天天吃好东西,水果有苹果、鸭梨、葡萄、香蕉、当然了,还有桃,但一定得是水灵灵的蟠桃。有了这么多好吃的水果,蔬菜自然就不需要了,但大鱼大肉必不可少,什么猪肉、黄花鱼,想吃多少就有多少。而主食呢,除了大米饭和馒头,就是饺子了。对,天天吃猪肉馅的饺子。
  在北京读研究生时,同寝室的同学来自西北,有一次不知怎么地,我们就聊到了皇帝的饭食。我说,小时候想,当皇帝可美死了,天天吃饺子。
  室友说,他听西北的老农说:他娘的,我要是当了皇帝,天天吃羊肉泡馍。
  我们俩都笑了。
  笑归笑,但那心酸却是笑声冲淡不了的。我所向往的天堂,小得可怜。它不过是一个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大饭厅而已。
  对民间传说中的天堂,我有一点不大明白,那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仙女还不愿意住,要下凡到人间来。想了好久没得出准确答案,后来想,也许是那里人少,太闷了。
  从上小学开始,这一套天堂梦就被粉碎了,什么天堂,神话而已。
  但我没有自觉到,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渴望天堂、向往天堂的。只是此时的天堂已经从天上来到了人间,从未来进入了现在:它,就是共产主义社会。
  共产主义是天堂,这个口号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奠定了我的理想。
  七三年前后看到了一本〈红旗歌谣〉,收集了五八年大跃进时老百姓创作的一些所谓新诗歌。其中有一首歌谣说:
  共产主义是天堂,
  人民公社是桥梁。
  有的更把它简单化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在物质生活方面,我想象的天堂,就是如此
  反省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发现,写在我高高举起的共产主义的旗帜上,最重要的实际上只有两个大字:平等。
  大概是从七、八岁开始,平等二字对我就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那原因很简单,就因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准确讲,我应当被称为工人和农民的儿子,因为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农民。五八年大跃进以前,母亲本来也是城里人,市民户口。但是,当时一大家子人,五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能吃,粮食不够吃不算,菜就更不够吃了,没钱买。母亲一狠心,就放弃了城市户口,加入了凤城镇人民公社园艺五大队。于是分到了一小块地,是生产队分下来的由我们自己家耕种的,叫“自留地”。有了它,一家人的菜一年到头就不用到外面去买了。这当然不是说,我们想吃多少菜,就有多少菜,而是说省着点吃,总有点菜吃。
  我母亲是带着我和我弟弟加入生产队的。所以,我就成了农民。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让我老是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一头,既不是因为长得难看,也不是因为我脑子笨,就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长大了也得当农民,除非能参军,并被提拔个排长、连长的;或者考上大学。要不,按照社员们的讲法,你就一辈子也崩想蹦出去了。用城里人瞧不起的口吻来说,你是乡下人。更简单地说,是种地的。
  种地的人不被当成人,或者说得轻一点,是下等人,这一点,我感受得很清楚。就拿我们家来说,户口本上写的明明是一家人,但粮食本上就没有我妈妈、我和我弟弟的名字,只有城里人才由国家供应粮食。城里人一个月一人总会供应两、三斤白面,四、五斤大米,但农民就没有。只有过年过节时,才给一点。可一年到头,才有一个春节。
  再大了一点,从书籍和报纸中我被告诉了,这是由于社会主义社会还存在“三大差别”:即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所以,在我的字典中,平等,这就是彻底铲除“三大差别”,说白了,就是我长大了可以当个工人。那时,我还不会像生产队里的小青年想得那么远,想找个城里姑娘作媳妇,当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最吸引我的就是打倒一切特权阶级,破除一切特权。
  小时候以为,领导我们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干部们,都是和我们一样同甘共苦、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就像报纸上宣传的那样,是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人民的公仆,等等。但从报纸上、广播中和批判斗争大会上揭发出来的种种事实来看,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已经腐败了,堕落了。
  我最痛恨的就是他们带领我们打倒了地主资产阶级,但他们所过的生活,正是地主资本家的生活(其实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好生活呗,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那时还没有行得好─开小轿车的想像力)。我老琢磨,你们怎么能那么快就忘本了呢?你们没参加革命前,不也是农民嘛,为什么进了城,当了大官,就把你们的父老乡亲忘得干干净净了呢?
  我不明白。
  但我坚信,只要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打倒了这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坚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就一定能建立一个美好的新社会,一个人人平等、想吃什么就能吃上什么的新社会。
  我是一九七二年底中学毕业的。那时,城里人的孩子也下乡当农民了,这样,虽然我也回到自己的生产队劳动,但心理还是比较平衡的,大家都是农民了。就是你们将来能返回城里作工人,我也不太在乎了。因为我有了一个美好的理想,这个理想就是响应毛泽东的号召:农业学大寨。我要带领社员们像大寨人那样,战天斗地,改变我们家乡的面貌,把它建设成社会主义的新农村。
  心中还有的潜台词是:非干出个模样给他们看看,别叫他们城里人敲不起。
  我干得很起劲,很快就当上了生产队的队长。
  为了帮助社员们提高文化水平,我晚上还给他们办夜校,学习文化历史知识。当然了,那时的历史知识,也大都被扭曲了。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农民兄弟能多一定文化,别老是被城里人嘲笑我们没文化。但那些老实巴交的叔叔,大婶暗地里却对我说:嗨,你倒是费这个力干什么。什么人什么命。我们这辈子命中就注定种地了,学什么也没有用。还有的对我说:孩子,你和我们不一样。你不是这里人。我们就是怎么扑腾,也扑腾不到哪里去了。可你翅膀一硬了,就要飞了。说,咱们队里这个池子小,养不下你这条大鱼。
  我挺难过的,心想,你们怎么不理解我呢。我真是渴望和你们一起改变家乡的面目,把它变成人间乐园。
  下乡不久,就有当兵的机会,但我拒绝了,我向征兵的干部表示:我要一辈子战斗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一年后,我又有了被上调到省城作干部的机会,我又推辞了,理由还是一样。
  又一年后,我所在的丹东市按照上面的指示,把原来的几个中等专业学校和研究所合并到一起,办起了一所“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是为“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市“革命委员会”点名抽调我到那里的政治系工作;,作教师,虽然我只是个中学毕业生。
  镇党委书记找我谈话,问我的态度,我还是希望留在农村。但书记说:学德同志,我们理解你的心情,这里的工作也很需要你,但为了支持“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党委同意上级组织的决定,将你调到新的工作岗位去为党继续工作。
  我服从了组织的决定,于七五年初到“丹东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政治系教书。从这以后,我就永远离开了农村。
  这些年我经常想,文化大革命为什么能发动起来?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忘我地投入到了这一场浩劫之中?仅仅用邪恶来解释是远远不够的。当年,有许多人,特别是年轻人,他们和自己一样,最初,都是抱着一颗纯洁的心参加这场政治运动的。他们和我一样,都有一个梦,就是要在人间建立起天堂。
  正应了西方的一句古谚:善良的愿望常常把人引导到地狱中去。
  正是要在地上建立起天堂的崇高愿望,将人间活活折腾成了一个地狱。
  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张春桥当年写的那篇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文章,和他宣的那些马列语录,为什么在我的心中引起了那么大的共鸣,就是因为我从其中读出了我所渴望的平等,我所向往的天堂.
  为了满足我们对天堂的渴望,为了建设天堂,我们什么手段不敢使用啊.
  难道不是这样吗?自己在生产队教夜校时所使用的课本,包含了多少谬误啊,但我却以为是真理,我要用它们来提高社员的阶级觉悟。为了造地,我带领社员们将不到一个球场一半大的那么个乱石岗,翻了又翻,叫社员们挑一担又一担的好土把它填上,但填好了之后,地渗水,种不活菜,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劳动力。还有,在教书中,我向同学描述共产主义是如何如何地好,在他们心中唤起对人间天堂的渴望,并把资本主义社会描绘成一片黑暗。
  这一切,都是在为了建设人间天堂的名义下进行的。
  在人间建立起天堂有什么不好?我曾经问过自己,但不得其解。现在我看到了问题的症结:不是那个梦不好,而是我们人不好,我们是一群心灵有病的病人,是一群灵性上已经死亡了的罪人。这一群病人和罪人在一起,不必特别努力,自然会造成地狱。至于天堂,别说人建设不了,就是为了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天堂,人也会永远争论不休,并为此而兵仞相见、血流成河。这乃是本性使然。由此,才有了许多的乌托邦,也才有了这许多的乌托邦一个个地破产。
  虽然无数的乌托邦都破产了,但为什么还有人(包括多年前的我自己)仍然挚着于人间天堂的梦想呢?这是不是像先圣所说的那样,这一梦想正表明了,人是曾经在天堂中居住过的,堕落的人,是从天堂那里堕落下来的。
  圣经中正是这样讲的,伊甸园,被称为乐园。
  但是,从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背离了上帝起,人就被逐出了乐园。这固然是悲剧,但不是最大的悲剧。最大的悲剧是上帝赐给人真正的乐园,但我们却不接受。反而要创造自己的乐园。
  于是,流浪就成了我们的命运,也是命运对我们的诅咒。
  这就是我对文革之所以能兴起又之所以破产的一个思考,因为它唤醒了亿万人对天堂的向往,但它也宣告了:在人间建立天堂,此路不通,哪怕是运用了极端的手段,哪怕是调动了亿万人民,也依旧如此。
  2002.1.15
  修改于2002年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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