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七期 | 2003年9月]

苦路——青春忏悔录之八

江登兴

  
  你吃这祭牲,不可吃有酵的饼,七日之内要吃无酵饼,就是困苦饼,……要叫你一生一世记念你从埃及地出来的日子。
              ——《旧约·申命记》第十六章
  
  母亲上路回娘家了。这一条路曲曲折折,盘旋而上,通往白云和大山的深处,路的尽头有母亲生命最初的啼哭。
  
  母亲生于1953年,福建省寿宁县斜滩镇石井村人,出生六个月丧父。我的外祖父曾是国民党的一名兵,后被解放军俘虏,参加了解放海南岛的战争。外祖父返乡后,每当回忆起那场战争,惊涛骇浪,子弹呼啸的场面仍让他后怕不已,他认为只要能活着回来,吃茅草根度日也是值得的。外祖父回家后很难胜任体力活,因此家庭贫困,别人也瞧不起他,他发誓要改变家庭的面貌,但命运并未成全他,他去世时留下四个未成年的孩子。
  迫于生计,外祖母按农村的习惯做法,请另外一个人“上门”,就是我的第二个外祖父,他起先劳动是不勤奋的,而且对于我母亲这个非己所生的骨肉也很无情。母亲儿时常腹痛,哭得天昏地暗,有时从床上摔到地上,哭到在床底下都出不了声了也无人光顾。
  母亲一出生就开始了坎坷与磨难,连她能活下来本身就是奇迹,因为当时的乡村有溺死女婴的传统,许多女婴生下来后就被用畚箕一装,放到野外的厕所里,任她们哭泣致死,有的干脆放在水沟中甚至尿桶中溺死。母亲回忆说,石井村有一个女婴哭了几天几夜仍没死,她狠心的父亲就抓了一把灶灰往她嘴里一扬,这个女婴终于也死了。母亲的生前,外祖父已生下了几个女婴,都被溺死了,母亲出生的时候,外祖父也按惯例准备溺死她。但当时有个人从旁边劝了一句,让我外祖母留下了女儿,将来老了,有个女儿端茶送水有个照应。
  
  在命如草芥的年代,母亲活下来了,等待她的却是悲剧的一生。
  
  冬天,母亲家的气候非常寒冷,她小时候与舅舅们只能穿着很薄的衣服,盖着蓑衣睡觉。因为卫生条件差,衣服上长满了虱子,这些小孩子们常在晒太阳时翻开夹层衣服,轻易地抓到虱子,然后掐死,为了保险,常常把死虱子放到嘴巴里沾沾。等到母亲有七八岁大,她又开始烂鼻子,最严重的时候简直连骨头都快露出来了,很长时间后,一名乡土医生治好了她的病。
  
  乡村生活虽然贫困,但母亲却继承了传统的勤劳与善良的美德,同厝里的一个叔伯单身,双目失明,他年老时没人照顾,母亲经常帮他洗衣服,倒尿壶,老人家告诉母亲,积善的人必得好报,并称赞母亲将来一定有出息。
  
  母亲稍稍长大成人了,她是在饥饿寒冷和遭歧视中长大的,外祖父便把她轻易地许配给邻村的一个有缺陷的人。母亲当时身份是童养媳。不过母亲始终没有屈服。她迅速地逃离了这家人,在暮色降临时隐藏在潮湿寒冷的菜园里,她回家后受到责骂。于是受尽屈辱的母亲离家出走,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只要有一口饭吃就好。恰巧当时我们村的一个叔伯在石井村当包队干部,由他介绍,我母亲到了我家。当时我父亲刚从老挝战场退伍回来,年龄已经二十七岁,也是家徒四壁。
  
  在又黑又矮的老屋里,我父母结婚了。
  
  25年前的早上,母亲在黎明用青春的乳汁把我喂饱,沿着这一条路,坐车到四十里外去看姥姥。第二天一早,母亲为了给我喂奶,赶紧回家。她把身上所有的元币、角币和分币都留给了姥姥,包括回家的盘缠。然后匆匆步行赶过一道道山梁和山沟,一处处茅草的瓦窑和旅店,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我的身边。
  
  沿着这一条路,我望见了青春的母亲风尘仆仆地赶苦路,急着用她青春的乳汁喂养年幼的我。
  
  沿着这一条路,母亲逃离了耻辱的生活,那时以她为童养媳的那一家人曾经咒诅她,说她以后没有后代。后来,母亲又沿着这条路回到姥姥的身边,扶着她的头看她去世。
  
  24年后,父亲死了,母亲神经失常了,我从城市赶回家。母亲不认我了,第二天她扔下我上舅舅家去。我尾随着母亲,母亲前脚进了娘家,就叫舅舅陪她去算命。那时母亲不断地请人算命,不断地去拜各种寺庙中的偶像;不断地在这些偶像面前许愿保佑我们兄弟平安;不断地把仅有的钱花在各种骗人的江湖术士身上。
  
  大概是父亲去世百日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到县城里的一个能“去阴”的人那里为父亲招魂,一个黑黑的傍晚,一堵半塌的墙,招上来的魂说:“我儿子十三年后要为我造坟。”
  
  母亲原来是不太相信迷信的,在她年青力壮时曾说:只要今生辛苦劳作,留下幸福给子女,管他死后做牛做猪。她曾经如此朴实而平静地面对人生,但当母亲面临人生的厄运时,她越来越迷信了。
  
   第二天舅舅送母亲回家,正午我刚在灶前坐下,生火给舅舅做饭,母亲就在老屋喝下了农药。
  
  舅舅是母亲最感恩的人,小时候姥姥养不下母亲了,没饭吃了,姥姥要把母亲送人,十来岁的二舅敲着桌子叫,只有一个妹妹,饿死了也不送人。母亲把舅舅叫到身边就喝下了农药。喝了一半就被夺下了,母亲口吐白沫,正午人们用竹筐抬着母亲到隔壁镇上去抢救,母亲的脸已经通红,农药在她的体内奔走,人们飞跑着,我累极了,我跟不上旋转的山路上飞跑的人们。
  
  23年前母亲在镇上的医院剖腹产生我,产后三天被沿这条路抬回家。21年前,在漫天的雪夜里,沿着这一条路,母亲被抬到镇上去剖腹产生弟弟!白雪堆满了山路,我们村的老白狗在前面探路,父亲背着柴刀紧跟大白狗。多少回我病危了,母亲抱着我狂奔在这一条山路上。我出生后多病,经常整夜吵得父母无法睡觉,父母轮流抱着我在木地板上踱步,第二天早上大人小孩都已被煤油灯火薰得满脸乌黑。当时有人收购树根做燃烧用,父亲凭着身强力壮几乎挖遍了附近山上的大小树根,然后用斧子一一劈开,架起来晒干,等到我一场病下来,几十担木头就全无踪影。它全被沿着这一条山路挑到了隔壁的社口镇换成中药和西药。我小时候的多病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有一次我发大病了,父母在老屋里抱着我说:我儿子将来能长大成人,即使一起做乞丐,讨一口饭吃也满足了。
  
  在这条山路上母亲的脸越来越暗红,可我跟不上人们的步伐。
  
  躺在医院的长凳上,人家用一桶一桶的水给母亲洗胃,一桶一桶药水灌下去,白白的农药泡沫被冲出来。
  
  1992年到1993年,母亲肯定为我而骄傲,我连续两年在全县高中文科班中名列第一,虽然1993年高考发挥失常,只上了厦门的集美财专,上学前几天,母亲到社口买喜糖,人家问她为什么买那么多糖,母亲说:“我儿子上了厦门的集美财专。”(那时集美财专在社会上有盛名)市场上的人羡慕无比,母亲后来复述此事,自豪非常。因为,十几年前,就在她买糖的市场附近的卫生院的产房里,她剖腹产生下了我。
  
  在病房里,盖着又黑又臭的棉被。我多想问母亲:23年前你是不是在这间病房里剖腹生下我。23年后,在这间医院的急救室里,睡梦中我甜甜地叫“娘!”然而梦醒时分,在黑暗中,母亲却交代我:“我已经没有用了,留下来害你们,我死了或没有了,你们不要难过,我不是上吊死就是用刀砍死、用药毒死、跳水淹死,或跑到深山老林里饿死。”
  
  第二天我给母亲买果奶,母亲的嘴唇又痛又干,需要用果奶来滋润。母亲抚摸着我的破鞋和破衣服说:“儿受苦了,儿没有一件新衣服。”
  
  半年以前,我刚工作,发下第一笔工资,想给母亲买一点什么,寻遍最繁华的中山路却找不到一件母亲中用的东西。母亲无求于城市,却拼命把儿子送进了城市。
  半年前我就要大学毕业了,那时就业形势非常不好,父母夜不成寐,他们发了一次狠心,大概是借了五百元钱,要我瞄准机会送给领导,好让他们给我一个工作机会。后来,我自己在一个小报找到了工作,虽是小报,也号称“记者”。这个消息传到家里,父母喜出望外,有一次父亲在茶园里对母亲说:“你的肚子真好,能生出这样的儿子!”父亲病重时,母亲向我转述这句话,我怪不好意思的。
  现在,母亲在人生的中途失去了一切希望,但是算命的说她刑夫克子,她不仅绝望了,还自以为自己是儿子们活下去的威胁。而儿子是父亲死后她惟一的希望所系,母亲苍凉的世界一片黑暗。母亲一直盼望着有一天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然后她和父亲安享晚年。其实母亲那时才四十出头,她和所有勤劳善良的母亲一样,把自己生命的盼望寄托在了子女们的身上。苦和难,这一切母亲都经历过来了,父亲去世了,母亲已经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本来以为可以在自己提前到来的生命的暮年安享余生,就像经历了长长的漂流,终于看见了海岸。一个巨浪打来,母亲抓住了水草的手一滑,她滑向了更无边漂流。坚强的母亲有着这块幽暗大地的坚硬品性,她会和一切陷入绝望的中国妇女一样,渡过生命的余年。在城市化的当代,这些坚韧的大地的女儿们,还会使出最后一口气,把儿女们送入城市——她们梦想中的天堂,然后在坚硬的荒野独自隐入无边的幽暗。
  
  这一年的春节,父亲刚去世。我领到一千元的奖金,回到家里,领着弟弟到这个镇上来买衣服。顺便也给母亲买了一件布料一般,颜色偏白的衣服,因为父亲刚刚去世,母亲不能穿太惹眼的衣服。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在昏暗的灯火下试衣服,母亲把手一伸,眼睛望着我,穿着这一件衣服,母亲的眼中是那样的凄凉,甚至是那样的尴尬。那是我第一年工作,第一次用自己的工资给母亲买衣服,本来这个年应该成为快乐的年,本来这件衣服穿在母亲的身上,她应该是多么的自豪,多么的欣慰。我一看这件衣服布料实在太差了,又连夜坐末班车赶到隔壁镇上,发狠心花一百二十元给母亲买了一件较好的衣服。母亲一穿正合身,那一次母亲的眼中有过一闪而过的笑容,但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多少年了,母亲为了生计省吃俭用,五十块钱以上的东西从来不敢问津,更不要说这么好的衣服了。今天这么好的衣服由他的儿子用自己的工资买来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父亲不在了,母亲的快乐永远失去了。
  
  一闪而过的欣慰后,母亲随即黯然神伤:“我现在哪里还敢穿这么好的衣服。”这件衣服就被母亲收在了衣柜里,以后再没有穿过。母亲去世的时候,人们把她的用品能烧的都烧了,说是烧到那一边去。这件衣服被再次拿出来,大家议论着要不要也烧了。我轻声说:“先留下吧!”人们不知道这是我买给母亲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衣服。母亲试穿了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
 
  几天后母亲出院了,她出院时指着路边的疯乞丐说:“我将来也和她一样。”
  
 掌纹不停地在母亲的脑袋里纠缠,“你看,我刑夫克子呢?”母亲不停地向每一个遇到的人倾诉。几年以后,我在撕心的痛苦中写记念母亲的文章,我忽然想到,母亲是多么的像鲁迅笔下祥林嫂啊!我从小与千千万万的同龄人读祥林嫂的故事。,只觉得书中写的是一个遥远时代的女性,与我无关。想不到今天,祥林嫂的命运在我自己的母亲身上重演了。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真实,这就是一个中国农村女人的命运,她曾经是与我无关的祥林嫂,但现在她是与我有关的我的母亲,将来她还会是别的女人,别人的母亲。那时我写道:“娘啊,你是祥林嫂的再现吗?祥林嫂是80年前的一个妇女,她的丈夫死了,她又被逼嫁了一个人,她不从,拜堂的时候头碰在桌角上鲜血如注,她在昏迷中从了,生了一个儿子叫阿毛,后来丈夫又死了,阿毛十岁时让狼叼走了。她老了,做工也没人要了,她在风雪中乞讨,为了去向地狱和一家人团聚,她自杀了。”
 
 然而,母亲与祥林嫂真的没有不同的地方吗?以我的虚荣,以祥林嫂比于我的母亲于我是耻辱,我当然不愿这个被耻辱的人现在是我的母亲。那时我说:“娘啊!你自杀的时候并不是为了和阿爸团聚,你对这个世界还有期望,就是要把你未尽的寿数加给我们兄弟。”是这样的吗?那时我还没有勇气直面最幽暗的真实。
 
  祥林嫂与母亲有什么不同呢?祥林嫂失去了她最后的儿子阿毛,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希望了,她惟一的希望是有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她可以与死去的亲人们团聚。但是母亲的希望是把她“未尽的寿元加给我们兄弟”。母亲对于这个世界的希望就是我们兄弟,就像祥林嫂一样,就像千千万万在悲惨命运中的中国母亲一样,儿女是她们人生的最后寄托。在母亲人生的终点上,她与祥林嫂不同的是,祥林嫂没了儿子,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希望,她一心想着离开这个世界;母亲还有寄予托她生命希望的儿子,就是我们兄弟。然而母亲的困境是,她相信,她是我们兄弟活下去的威胁。因为算命的人说她会刑夫克子,祥林嫂经过命运长长的挣扎,已经年纪老迈,她只要静静地等候哪一个冬夜的风雪将她埋没,她不想死,也没有盼望使她生。祥林嫂没有理由生,才盼望另一个世界。但母亲身体仍然强壮,用给母亲治病的医生的话说:把她扔到潭里也淹不死。母亲盼望生,母亲的选择死不是为了自己到另外一个世界更好的生,母亲的死是为了她所爱的我们兄弟能在这个世界更好的生。
  后来,我把母亲称为“母爱基督”,在母亲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种类似于基督受难的光辉。说类似是因为母亲的死是为了使我们生,她是甘愿地选择死,好让她所爱的儿子们生。就像基督为了我们的罪舍己,为要救我们脱离罪恶。
  
  耶稣基督在上十字架之前说:“没有人夺我的命去,是我自己舍了,我有权柄舍了,也有权柄取回来。”“我父爱我,因我将命舍去,好再取回来。”“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舍的,你们吃的时候要如此行,为的是记念我。”“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使罪得赦免。”这些话平静无比,简单不过,但谁有这样甘愿为人舍命的光辉?谁有这样赐人生命的权能?
  
  母亲有着这样为儿子舍命的光辉,但是母亲没有这样的生命的权能。母亲死在细叔家,细叔后来告诉我,母亲死之前秘密地对他说:“我的两个儿子将来都无法成人。”
  
  当我不再以母亲与祥林嫂相同而为耻时,我却发现了母亲与祥林嫂的不同了。祥林嫂是因为自己在这个世界无法生,所以才盼望在另一个世界中的生;母亲是为了使这个世界的儿子能够生,所以她才厌恶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生。母亲面向这个世界死,但她并不盼望另一个世界的生。祥林嫂虽然盼望在另一个世界的生,但是她也舍不得肉身在这个世界的死,所以她苟活着;母亲不盼望另一个世界的生,但是为了这个世界的儿子的生,她盼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死,并且是快快地死。祥林嫂死时带着对另一个世界的盼望;母亲从来就没有对另一个世界的盼望。
  
  母亲死在细叔家,细叔后来告诉我,母亲死之前秘密地对他说:“我的两个儿子将来都无法成人,有声音在我的耳朵上这样说。”
  
  在母亲最后死时,她在这个世界的盼望都已经破灭。我常想那天中午,喝下农药的那天中午,母亲是背负着大海一样广瀚的黑暗和地狱一样沉重的虚无走到了苦路的尽头。
  
  每一片奔波了数百年的奴隶们都有一章伟大的诗篇和一只伟大的手总结了她们。但中国坚硬土地的幽暗女儿们只是隐入幽暗。但我的母亲却用一条苦路总结了她自己。

  父亲被确定是癌症的当天,我从千里之外赶回家。第二天深夜,母亲带我上海拔近千米的巨石上的道观祈祷。母亲用乡土黝黑的生命力把儿子养大,把他送进不夜的城,她没有任何要求,你只要求自己忍住离开爱子的愁。但今夜母亲求我用力祈求,我没有祈求,只是转身跑到巨石上,仰望身后千仞峭壁上浓黑的万千气象在翻滚,俯视山脚上点点的灯火,明灭在海涛一样广瀚的丘陵中,一代代生命如一片片草芥在山谷中站起又倒下,活着的弯曲着四体。我无法陪伴母亲走过余下的路。我预感到我的母亲会更加无助地被吞没在黑暗中。母亲跪在神像面前,我却渴望跪在这一片黑漆漆的土地上,融入并背负起这一片苦难的人生,有多少人和母亲一样领受着苦难的人生啊!我双肩剧颤,热泪滚滚而下。仿佛有一只伟大的手把我的心灵凌空托起,却让我的肉体匍匐在这一片黑暗的土地上战栗。

  1997年2月28日细叔的来信:

  你娘近期有些精神失常,她约一星期前回大洋去朱家山庵解忧,适逢住该庵吃素的人“客妹”为她看掌纹说:“你掌纹中生命线中后期有乱纹侵扰,主克夫刑子。”她本来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经不起突如其来的打击,于当晚就在庵中企图勒绳自尽,险些气绝。事后由三僧护送回家,在家中两个晚上睡不着觉,不停地自言自语,你娘于25日到我家求我带你弟到地区第一医院查病,我不在。26日我去看她,当夜你娘不停地诉说掌纹的凶相,有刑夫克子之患,那不如以己之死来求子之生。说一要服农药,二、跳水,三、用凶器。当夜服安定后仍无效,至凌晨四时突然发狂,大叫,你已气绝她也要死,即时从楼上扑入天井泥水中。此后不停说妄语,有时还说要吃猪食。27日傍晚你表兄带大帝宫的神水服后稍有镇静,后又有本家叔公重念的功水,又有本村先生来收惊。
  你娘今早嘱咐,1、今后写信不要提你父亲的事(因此前有神汉到家跳神说今后不能言此事,否则有凶)。2、你不要到海里游泳。3、乘车要注意安全。4、她发病不要对你说,以免影响你的工作。
  你娘不愿回娘家,她说要做菜,要洗房间雇工采茶。
  
  锣鼓声响起我就哭了,那夜祭奠母亲的锣鼓声一响我就哭了。母亲家来的“道场先生”那么年轻,他一边唱,一边哭得泪水涟涟,声嘶力竭,火把照耀着生者的脸庞。“十月怀胎娘辛苦!”“先生”唱道,“先生”唱得那么好我只记得这一句。三个月前父亲去世,“送灵魂”的那天晚上道场先生唱道:“空啊空,空啊空!山水重重叠叠去,彭祖八百也归空!”这歌唱给死者听,更是唱给生者听。铃铛声中,虚弱的母亲身旁白衣倚墙而立,数天前她还曾极力阻止人们把父亲装进棺材,如今她倚墙而立,听“道场先生”唱道:“空啊空,空啊空!山水重重叠叠去,彭祖八百也归空!”
  火光在闪烁中,“十月怀胎娘辛苦!”“先生”唱道,“先生”唱得那么好我只记得这一句。在死火一样隐藏于中国民间的强烈抒情形式中,“先生”哭起来了,“十月怀胎娘辛苦!”“先生”哭道。我们跪在地上爬行,我们爬行着,双膝很痛。
  “十月怀胎娘辛苦!”
   
  母亲去世后两年,我开始用心读《圣经》了,我做的第一个祷告可能就是为死去的父母祈祷。那时没有人告诉我能不能为死去的人祈祷。夜,在厦门的员当湖边,我为死去的父母祈祷,刚说完:“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们!”一只夜鸟,很可能是夜鹭从身后的仙岳山上俯冲而下,在我的头顶盘旋哀鸣。我心惊胆战,赶紧念《圣经》上耶稣基督的话:“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那时的信仰很简单,也很幼稚。
   
  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健康,失去了一切。一天早晨,我起身到客厅里去,过不了几天,我也将无法住在这付不起房租的房子里了。无聊间拾起一张旧报纸,在旅游版上写着:到耶路撒冷旅游,有一条路叫苦路,那是耶稣背起他的十字架上各各他去的路;有半堵墙叫“哭墙”,以色列人世世代代在此为他们民族的苦难哀哭。
  苦路,这就足以总结母亲的一生了。我起身回到屋里,跪下并且痛哭。是写记念母亲文章的时候了!
  两三天后,也是这样的早晨,人们都上班去了,我在纸上写下端端正正的两个字“苦路”:“娘,你给我们留下了一条苦路。每一片奔波了数百年的奴隶都有一章伟大的诗篇和一只伟大的手总结了她们。而你却用一条苦路总结了自己……”
  刚写下以上这些文字,一个乞丐来敲门,这是个中年妇女,与母亲一样的年龄,一样的短发,一样被日头晒得发红的皮肤。我身上只有两三块钱,这是我所有的家当。记得我总共给了她二块六毛钱!她说:“感谢上帝!”我忙请她进屋,她起初不敢进来,却在门口撩起她的乳房让我看她的病痛,她从千里之外来到这座城市打工,没找到工作,也没饭吃了。她有六个子女,她没钱给他们上学,没钱给他们治病,没钱给他们娶妻生子。我拉着浑身汗污的她到我房中坐下,她穿的是裤裆开裂的裤子。我告诉她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她安慰我:“苦命的孩子!”
  弟弟给她煮了一碗面,她拿起我桌子上的《圣经》,随手翻到《罗马书》,双手托在下巴上,满心敬畏地说:“我们的《圣经》也有《罗马书》!”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教堂乞讨,那里礼拜天人多,基督徒又有爱心。她说:“我礼拜天也去教堂,但是是去敬拜上帝,我不能在礼拜天去乞讨,那样会羞辱主的名。”
  这个妇女叫费菊华,安徽省肥东县人。像婴孩咿呀学语一样,这时我刚开始学习祈祷,此后数年间,我每次祈祷几乎都要纪念她。先是在厦门,后是在京郊的寒冬的荒野,面对血红的夕阳和高过夕阳的荒草。
   
  从那一天起我就在心中管费菊华叫妈妈,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复活的母亲。所有中国乡土上苦难中的女性都是我的母亲。
   
  人在幼年负轭,这原是好的。他当独坐无言,因为这是耶和华加在他身上的。他当口贴尘埃,或者有指望。他当由人打他的腮颊,要满受凌辱。(圣经《耶利米哀歌》三章27-30节)
   ——感谢苦难!
  
   过了多年,埃及王死了。以色列人因作苦工,就叹息哀求,他们的哀声达于 上帝。上帝听见他们的哀声,就记念他与亚伯拉罕、以撒、雅各所立的约。 上帝看顾以色列人,也知道他们的苦情。(圣经《出埃及记》二章23-25节)
   在天上有一位上帝,他
   ——知道苦难!
  
  耶和华说:“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了;他们因受督工的辖制所发的哀声,我也听见了。我原知道他们的痛苦。我下来是要救他们脱离埃及人的手,领他们出了那地,到那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圣经《出埃及记》三章7-8节)
  在天上有一位上帝,他
  ——参与苦难!
  
  你吃这祭牲,不可吃有酵的饼,七日之内要吃无酵饼,就是困苦饼,……要叫你一生一世记念你从埃及地出来的日子(圣经《申命记》十六章3节)
  在天上有一位爱我们的生命之主,他教导我们
  ——记忆苦难!
  
  1997年、1999年于厦门,2002年,2003年5月31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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