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七期 | 2003年9月]

现代化的文化根源 ──关于近代中国若干问题的对话

袁伟时/梁燕城

  
近代中国为何渐渐落后
  
  梁燕城: 我一直想探索中国在近代历史发展过程中,为什么很长一个时期不能取得成功,在其背后有没有文化根源?这方面的讨论很多,但都是一般泛泛而言,例如古代儒家文化的不足,以及由此引出什么问题,但是很少在近代史及现代史里面,深入探讨那个时候人物的思想和情况。你在这个方面的研究是有成果的,例如,你从八十年代开始就研究传教士、曾国藩等问题,尤其从正面肯定了他们的贡献。你能不能介绍一下是如何开始这些研究的,并且得出了什么结论,以及在研究中发现了什么问题需要注意的?
  
  袁伟时: 这个问题一直是我关注的重点。一八四○年后,中国的发展道路为什么走得那么曲折,那么坎坷?一直到今天,中国要解决一个基本问题,就是如何现代化,如何走出中世纪宗法社会,变成一个现代化的社会?这是事关将近四分之一人类的大问题。我的学术研究,无论是思想史方面,或者政治史方面,其实都是想回答这个问题。追寻到最后,这里的确有一个文化根源问题。像中国这样一个有悠久历史的大国,很容易背上自以为固有文化很优越的包袱。问题出在你那些先进文化,那些悠久的历史传统,到了十八世纪以后,甚至更早一些,在十六和十七世纪之际,也就是明未清初的时候,已经落后了。在明代之前,中国很多方面都是先进的,但利玛窦一到中国,就发现中国文化有很多缺陷,而那些缺陷成为我们长期的沉重负担。明未清初,黄宗羲、王夫之等,作为思想家,有很多先进的观点,但他们的影响很小,他们的思想没有转化为社会的主流文化。这不是偶然的。乾隆年间,大清帝国的版图和国力登峰造极,称为盛世,可是从世界范围中比较,已经很落后了。表现之一是拒绝跟外国平等相处,马噶尔尼代表团来的时候,那种落后的观念和体制令人啼笑皆非。鸦片战争以前许多思想家已经觉察到体制要改革,用他们的话来说是「自改革」,不动摇原有的体制。但鸦片战争以后,已经不是这个问题了,整个社会能不能转型已经成了盛衰存亡的关键。转型的关键是要向西方学习,因为那个时候的人类文明的新成就——现代文明都体现在西方(西欧、北美)国家。
  
  从那个时候一直到现在,都碰到这个问题:愿意不愿意,认真不认真接受人类文明的这些共同成果?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但不能不正视一个问题,西欧北美成了世界先进文化的领跑者,现代文化在那些国家已经生根了。他们当然有一大堆问题,但由于有一个自由、民主的制度,给了他们强大的自我更新能力,可以不断自我批判,推动社会持续前进。


  西方富强精神基础
  
  梁燕城: 这方面由于我在西方生活,很有体会。如今的西方文化已经是由极盛走向下坡的时期,虽然社会十分分化,道德下滑,种族冲突,贫富冲突越来越多,然而仍能维持超级的强大。主因在其有极优良的法治系统,审计钱财制度及民主与人权根本精神。这一切皆源于其兴起时期,有极崇高的道德和精神文明。作为基督教文化的特质,在其有对超越性真理的信仰,因为真理超越于现实,人可以在现实缠绕之外有个人尊严与平等的根据,法律遂具有超越于纯处境计量以外的独立客观性,而人对超越真理的信仰,是人自然尊守客观的法律,这在西方如今精神文明下堕期,仍有积极的作用。这是其富强的精神基础,中国自古在文化上缺乏一种超越真理观念,天命内在于人性,于是一切落在人主观对处境及人情的计量上,很难真正发展出法治精神。正因如此,近代中国走向富强之路是十分坎坷,几次自强到成为灾难,付出价极大。
  
  
  近代中国的两大转折
  
  袁伟时: 十九、二十世纪中国,有两个最重大的历史转折点:一八九四和一九四九年。
  一八九四年甲午战争失败,那个时候不少中国人,得出一个结论,中国要富强,一定要学西方,即使孔子复生,也没有第二条道路。从朝廷到一般的社会精英,普遍接受这个观点。反对的有,但赞成的相对多。不过,还有严重反复。历经戊戌政变、义和团事件,招致奇灾巨祸,才在进入二十世纪的头一年,开始实行「新政」,给要不要学西方的争论划上句号。得出这个结论,化了多少时间?从一八四○年到一九○一年,整整六十年!而且起初只在经济领域蹒跚学步,从一九○五年起,才下决心废除科举,总算解决了耗费中国人黄金岁月的早已落后的制度。也是在这一年,宣布开始政治体制改革,但很不认真,终于导致大清帝国灭亡。
  一九四九年,毛泽东向世界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共产党找到了一条正确的救国救民的道路。留在大陆的知识分子大都真诚相信这个结论。我那时不满十八岁,一腔热血也想为中国的现代化作贡献,下一年考大学,毫不犹豫报经济系。但情况一直不太好,反右,大跃进,以致发展到文革那样的大灾难,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中国人饱受「全面专政」的折磨;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与五十年代相比,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拉大了与发达国家的差距。这样的情况下才开始开放改革。这个开放改革也一直在摸索,直到九十年代,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应该与国际接轨,特别是经济上必须与国际接轨,按照世界共同认可的游戏规则来改革我们的经济。这是鸦片战争后费了半个多世纪得出的结论,也是四九年后五十年得出的结论!
  这两个转折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恐怕谁也说不清。不知有多少生命,多少财富白白浪费掉了。鸦片战争后的五十年,每隔十年就有一次大的战争,内战或外战,还有天灾。一九四九年后也是多灾多难,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但是这个结论得出以后,还不是一帆风顺。大清帝国的反复可大了,出了戊戌政变,出了义和团,弄到首都被占,平均每个中国人罚一两银子(赔款四亿五千万两)之后才有改革,实行新政。现在我们认识到要与国际接轨,但还是光从经济领域看。那么,文化教育和其它领域要不要跟国际接轨?这几年我一再说,我们的大学要建立现代大学制度,要学西方,实质上也要与国际接轨。没有学术自由,没有大学独立,没有教授治校,大学就不可能担负起文化更新、知识创新这个重任。这些话其实是现代文化常识。可惜的是在中国还要大声疾呼。更可惜的是还被一些人视为异端邪说!现在国内很多人讲教育,讲素质教育,根本就没有抓?要害,特别是中小学的素质教育,还没有接触到根本。根本是什么呢?就是八个字:自由思想,独立人格。不抓住这个基本点,?意培养现代公民意识,一切都谈不上。所以,我认为这个过程还很艰巨。
  更困难的的是政治领域。民主,自由,人权,法治,这些是妖言惑众,还是人民福祉、国家富强的不二法门?时至二十一世纪,还要在中国辩论这个问题,真令人脸红。但这是严酷的现实。寻根追源,还是包袱太重。这不是说中国传统文化没有价值,其中当然有优秀的东西。不过,应该树立一个观念:在一个自由竞争的社会里,生存不下去的思想文化肯定是没有生命力的,会死的东西一定是该死的;老百姓要的,一定死不了。要反对的是野蛮摧毁文化遗产,如烧教堂,焚书坑儒,破「四旧」,那是犯罪。除掉这些以外,那些观念形态的文化,如果传不下去,肯定是腐朽或过时的;如果是有生命力的话,一定是死不了的。说到底还是一个要有自由的环境,不用惧怕中国的优秀传统丢失了,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用权力保护某种文化观念,这是荒唐的。所以,我认为,中国要实现现代化,根本上还是观念的转变,能够用开放的观念,同各种思想自由交流。同时承认一定要多元,十三亿人统一思想是不可能的。某一些目标,可以是大家共同的,如公民的自由,国家富强,但很多具体的观念是不可能相同的,应该有一种宽容的心态。不但心态,制度上也要保证有这种自由。
  刨根问底,为什么中国恰恰缺少这样的制度环境?中国传统文化中个人给宗法系统吞没了。在中国,统治者是天子,是文曲星或天上其它星宿下凡,没有上帝面前的平等,没有王权与臣民之间的契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想,中国人乃至东方各国人,都应该敢于正视自身文化的缺失,正视希伯来、希腊、罗马、基督教文化的优长和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文化的成就,以宽广的胸怀吸纳人类文化的一切优秀成果。历史有过耀眼的辉煌,未来可能有难以预计的贡献,但当前必须老老实实向人家学习。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常识。可怕的是有些人不惜煽动狭隘民族情绪,谁宣扬这些道理,他就把洋奴、买办的帽子往你头上扣,而且还颇有市场。几年前,几个文人鼓吹「中国可以说不」,居然风靡一时,太可悲了!


  新的戊戎维新
  
  梁燕城: 你所讲的观念转变十分重要,回顾近代从鸦片战争到英法联军后,满清就知道要改革了,后来两次失败,变成义和团之乱,八国联军入北京,最后辛亥革命打开新局面;但辛亥革命以后局面更乱,一直内战到四九年,中间有日本侵入。这期间的革命,可以说没有新时代应有的人才素质。从四九年到八十年代的开放改革,再到现在。改革开放初期有点像洋务运动,有中体西用的味道,而现在则再加深改革,可以说接近戊戌维新的方向,想从制度上改了,开始同国际接轨,对长远有了一定方向,从经济、文化到政治,开始动了起来,这可说是中国近代首次有成功富强的机会,我们必须十分珍惜现有的发展。
  为了对未来发展多一点优良条件,我们应先检讨历史上戊戌维新的失败有什么教训。戊戌维新如果成功了,可能以后的悲剧会少一些,但失败以后悲剧就连连出现。现在中国再也不能容许重演像戊戌维新那样的失败。我们幸好没有慈禧太后,保守的力量仍是十分有限,这个形势比以前乐观很多。然而须注意的是在吸收西方文化的时候,发现我们对西方还是不理解,因为不同学者只能了解某一个方面,事实上西方有太长远的传统,过去我们只读了一两个学派,或某个时代的主流思想,就以为这是全部西方文化,就全搬了过来,但并不知道这每一个学派后面有非常强大的传统,我们并不一定理解。我们听说有后现代,就搞了一些后现代的艺术和研究,其实后现代在西方跟从前有很长远的学统关系,比如跟维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有关,而维氏哲学又跟现代的语言转向有关,这又牵连到近代知识论及中世纪唯名论等庞大学统,这就很少人追溯上去了。解构主义是从结构主义出来的,结构主义又与西方语言学与人类学有牵连,如此追溯上去其学统十分大,而中国学界的研究仍是不足的。问题是中国以前没有结构主义,也没有维根斯坦语言学,一下子就讲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只是搬了西方哲学的某些结果出来,对其长远的传统没有从根本上理解。又有关自由主义方面,不能不讨论洛克,洛克可说是西方民主之父,自由主义之父,但中国翻译洛克名著《论政府》,并没有把前面部分翻出来,为什么呢?原来前部份是讨论圣经中人类始祖的本然状态,看似是宗教的,不重要。其实洛克有非常长远的基督教传统,所以他论证自由时,是用相当长的篇幅讨论圣经的观点,从亚当、夏娃开始讨论人类的本然状态,讨论到人性是什么,人的罪、人的善是什么,从这人类最基本的架构来谈民主自由的理论。中国研究洛克一般都不会研究他的基督教传统和背景,但那个年代在西方,洛克的基督教背景相当明显而且很重要,而且根本不能剥开。所以,中国吸收西方文化,看来还是非常不容易。
  在过去近代以来虽然一直说要吸收西方文化,不过是摆了一些主义出来,宣传一下,但还没有真正进入到他里面最深的精神来作一个理解,造成我们对西方的理解有很多错误。这个错误使我们走了很多冤枉路,以为西方成功因素就是这或是那,结果很困惑,为什么我们搬了他们很多主义还未能齐头赶上西方?因为它后面的精神文明传统我们还没有接通,这须要将中西精神文明根源融会才可以有成果。讲到这里,可以引出一个更有趣的问题。中国过去一百多年来,现代化不太成功,是否因为我们在后面的精神文化根源上,还没有真正的更新呢?林毓生曾讲过,五四运动的重心,事实上跟传统儒家思维还是一样的,虽然反对儒家,但只是反对儒家的内容,而心态是一样的。儒家作为意识形态统治的年代,中国文化认为有一套思想可以全盘解决中国所有问题,五四运动也想找出解决所有问题全盘性的一套。我们当然希望有全盘性的一套意识形态解决所有问题,但这就会陷于传统儒家政治的框框了,所以这样就不会真正吸收到西方的最好的东西,虽然批了儒家,其实还是儒家,在整个近现代史中,最根底的精神文化更新还没有发生,自以为中国文化在精神领域是自足而优胜的。比如说,我们讲到自由,儒家也说,我们也有自由啊,我们讲无入而不自得啊;提到民主,儒家也说,我们有民本啊,有民为贵啊,这么说来,我们都已经很自由很民主了,西方什么好东西在中国古代都已经有了,不需要再怎么改革了。总之,这个世界无论有什么新的发展,中国传统文化总有一套将其吸收进去的方法,似乎很有尊严。问题就是发展不出人家最美好的制度来。我不是说传统文化没有价值,而是说在思维方法上及内容上需要一种创造、更新和转化,而且充分理解西方的精华,掌握其可吸收及不可吸收在哪里,才能不亢不卑地走上现今世界的舞台。


  近代维新与革命的不成熟
  
  袁伟时: 这其实是提出了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观念上肯定要学西方,但结果还是有反复。例如甲午战争后还有义和团,这个反复就有六年,辛亥革命后同样出现反复。那时,东亚第一个共和国就是中华民国,连孙中山也认为民族、民主的问题已经解决,就剩下一个民生主义了。关键是那些改革派,或者革命派,也就是所谓的革新力量,本身是否成熟。戊戌维新时梁启超才二十五岁,康有为大一点,刚好四十岁,没有什么政治经验,也没有做过公共管理之类的事务。他们就有很多幼稚的做法,许多事情做的很过分,结果迫使本来对维新同情的或中立的力量,反过来变为反对力量。如慈禧太后本来是中立的,后来康、梁的做法,特别是一下子罢免了不少朝廷大臣,甚至要彻底改革官制,弄得人心惶惶,很多人感到自己的前途没有保障,就怂恿她镇压;再加上康有为策划用武力包围颐和园,捉拿她,这个密谋一暴露,政变就发生了。这个时候慈禧太后感到支持革新的力量对自己不利,反过来支持保守落后的势力,乃至最后导致义和团这样大的灾难出来。这说明一个社会要前进,光是骂顽固派、反动派是不行的,革新力量本身要有足够的素养。这个素养就是政治上要成熟起来,本身对世界发展的全局要有比较深刻全面的认识,同时有民主、自由的观念,要有宽容精神,能恰当地处理各样矛盾。这个问题在辛亥革命以后又一次重演。辛亥革命是接?清末新政来的。
  清末经过义和团这样一个大的灾难以后,实行了改革。这个改革的许多方面,从法治到经济,乃至于政治体制都是想学西方的,而且学西方的主流文化,也取得了不少成绩。但是它没有处理好四个基本问题:一个是民族矛盾,特别是满汉矛盾。其次是贪污问题没有解决好,民间不满情绪极大。第三是国有经济与民营经济的关系,民间办的铁路要收归国有,一下子触犯了多少人的利益!第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没有当机立断,及时进行政治体制改革,一再拖延召开国会,使民众的利益、愿望和矛盾不能在体制内有效地表达和解决。这四个问题夹在一起,促成了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流血并不多,打了一下,但不激烈;许多省是和平光复,一下子就转了过来。清政府那些文武官员转到民国以后,也口口声声要支持民主、法治,军队不要干涉政治。这些话有真有假,半真半假。怎样才能弄假成真?光骂袁世凯如何专制、独裁、反动,这个很容易。他本来就是清帝国的大员,当然是那一套行为方式。问题是作为革新力量的一方,面对这个现实,怎么样推动整个政治局面和整个社会前进?这对当时革新力量的主要代表,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是一个很大的考验。不幸,国民党还是那种草莽英雄的心态,造反派的心态,不是通过法治和民主的途径,去解决碰到的政治矛盾,结果造成很多新问题,乃至引起整个中国历史的反复。
  
  梁燕城: 你的看法甚有见地,问题在近代改革派和革命派均缺乏对西方的真正理解,康有为的西学很浅,单靠和传教士们如李提摩太等谈谈,读几本书,对西方内在的处事方法和民主精神并不了解,他为人仍是十分封建的,如果他先有一民意了解,掌握官僚心态的局势才推行维新,就不会反弹如此大。孙中山对西方的了解远比康有为深,但支持他的人,真懂西学的如陆皓东、郑士良等均一早死去,其它支持的多为帮会与军阀,对一个现代国家的运作均无任何知识。民国初期,宋教仁是较了解西方民主的,也被暗杀而死,十分可惜,国民党当时有见地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落在军人独断心态的蒋介石手上,对事情处理也越来越「传统」了。
  

  宋教仁案所展示的问题
  
  袁伟时: 我曾专门写了文章分析这个问题,也曾特别分析了宋教仁案的处理。宋教仁是国民党的重要领袖,他认为中国应该实行宪政,实行责任内阁和议会制度。当时国民党在议会里占了大多数席位,以为可以实行议会民主,组织内阁,后来失败了。有人据此得出一个结论:可见西方的民主不适合中国,议会民主不适合中国。
  这是一个必须回答的重大理论问题和历史问题。九八年我写了一篇六万多字的文章冀图回答这个问题;几经周折,去年开始分成几篇陆续发表,但直至现在仍有三分之一没有发表出来。宋教仁是袁世凯和国务总理赵秉钧指使黑社会分子暗杀掉的,他们对此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但面对这一突发事件怎么办?多数人认为应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当时确实有此可能,因为很快就将凶手就抓到了,证据也有了,主要是赵秉钧和他的秘书洪述祖(著名左派剧作家洪深的父亲)和凶手之间的来往电报和信件。报纸一下子把这些材料都公开了,把当时任国务总理的赵秉钧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上海地方检察院发传票传国务总理赵秉钧回答问题,这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是空前绝后的。一个地方司法机关票传当权的国务总理,是了不起的事。当时有言论自由,舆论穷追不舍。当时不但有通过法治途径解决的可能,而且通过传媒的报道和辩论,对中国人进行了一次生动深刻的法治教育。在国民党内部,有两种意见,以黄兴为代表的一派,认为应该通法治途径解决;但孙中山反对,认为要通过武力解决,搞二次革命。很多人反对后一主张,认为力量不足,完全应该和可能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而整个社会要求稳定,各地民众特别是商人反对动乱。但那些吹捧二次革命的人说,得道多助,力量对比不能光看武装,还要看正义属于谁,和由此决定的人心向背。其实,即使真正是正义的事业,也不一定能立即赢得民心。当时大多数人认为满汉矛盾已经解决,社会要稳定,要发展经济,再来舞刀弄枪,不得人心。结果搞「二次革命」仅仅两个月,全国范围彻底失败。这就给了袁世凯一个借口,说国民党造反,违反约法,是暴民专制,下令解散国民党,撤消国民党议员的资格,致使国会达不到法定人数,只好关门大吉。袁世凯乘机另起炉灶,弄了一个所谓参政会,完全是御用的。后来袁世凯要当皇帝,这个参政会一再上「劝进表」,为这样的倒行逆施披上「合法」外衣!假如国会仍然正常运行,国民党还是议会里面的第一大党,他能称心如意当上皇帝吗?这说明革命力量本身的幼稚,还没有学到西方民主政治的经验,结果造成很大的危害。我想,第一个问题就是这样。
  相连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你刚才讲的文化根源的问题。为什么连孙中山那样的人物,也会走这样的错误道路?与此同时,许多中国人把西方的东西搬过来,却没有真正学到手。我想,这里面有这样一个问题: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和思想文化方面的问题,其实都是西方的主流文化和非主流文化在这个过程中的冲突。有的人喜欢走快捷方式,老是将西方一些非主流的东西拿过来,认为是可以超过西方的一个法宝,是中国很快就富强的一个快捷方式,结果一误再误,给国家和民族带来很多灾难。这是一个沉重的教训。归根到底,是对西方思想背后的那些文化和社会背景,特别是宗教改革以来的主流文化的实质领会很差。核心是与中国把人视为宗法关系从属物不同的人的自由和独立,包括你刚才所说的洛克的思想,社会契约的思想,公民的自由和权利,以及相应的社会制度。例如,城市的自治,市民的自治,行会的自治,大宪章;多元社会力量互相牵制,如世俗的王权与天主教的互相牵制;诸侯对王权的牵制;没有这些牵制,不可能有后来的局面。如此等等。所谓的民主,不仅是通过表决,解决多数和少数的问题。这样的表决,二十世纪中国也是有的。中国的民主长时期不能落实,牵涉到公民权利意识的自觉很弱,公民社会没有充分发展起来。
  义和团事件后,也就是从二十世纪初开始,一直到一九二七年,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中国的公民社会已经发展到颇为强大了,那个时候商会、教育会以及独立的媒体、报刊,都发育的比较好,当然也有阻碍,但至少是有发言权的。例如,当时各地普遍有商团,而所谓的商团就是商人自卫的武装。商会也做消防一类的公益事业;自己办报刊,对各种国内外的重大事件都发表意见,发表自己的主张、通电。教育会则凝聚了知识分子的力量,也公开发表各种意见。他们敢于向清政府要求加速实行宪政,立即召开国会。而报纸更是一种独立的媒体,基本上新闻自由、言论自由是有保障的。我可以举一个例子,一九二一年中国报业联合会居然发表了一个宣言,指摘当时政府颁发的所谓新闻戒律,四个条例,包括印刷条例、新闻条例等,是限制言论自由和新闻自由的,这些具体法律违反了宪法,是无效的,所以宣布不接受这些条例的约束。这些都是中国社会了不起的事情,说明当时的公民社会在中国已经慢慢活跃起来了。这是中国民主自由的基本保证。为什么辛亥革命时很多省很容易和平光复,重要原因之一是那些省的商会手中有武装,可以维持社会治安,很容易就稳定下来;再加上新军的转变,局势基本是稳定的。但是,这一个力量后来遭到国民党的摧残,从一九二四年开始,组织党军,在广州办黄埔军校,公开鼓吹取消公民的个人自由。蒋介石当时就讲,一定要以总理(孙中山)的意志为意志,听他的话就是听总理的话。其实他吹捧孙中山,不过是建立独裁统治的遮羞布。再追深一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那些非主流的东西?说到底还是受民族主义的拖累。一是那些玩艺与中国传统文化有不少重合点。二是想找一条快捷方式重圆大国富强梦。
  
  梁燕城: 这也是学当时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因孙中山先生见列宁革命成功,又放弃帝俄在中国的权益,十分有好感,又见其专政思想能稳定革命后大局。中国辛亥革命后却一片混乱,遂有军政期、训政期及宪政期的构思,不过到蒋则利用这革命程序成为其独裁清党和镇压异己的理由。
  
  袁伟时: 这是一个方面,有孙中山本身的思想基础,另一方面也跟中国当时的秘密会党传统有关,如三合会之类。孙的思想中有不少中国传统中世纪意识形态的东西。
  
  梁燕城: 孙中山革命的传统,一方面是秘密会党,另一方面则是西方民主思想,其民主理念的推动同时又要运用最独裁的会党,再加上军阀的支持,才可以成功。
  
  袁伟时: 北伐以前,国民党就推行党化教育、党化政治,什么东西都学苏俄的党化,不允许民间组织自由活动和保障公民的自由。这一套确立以后中国就遭殃了。到一九二七年北伐成功,这一套推广到全国,建立全国范围内的专制政权和威权政治。另一方面,左派则左得出奇,动不动就罢工,随便抓人、打人,戴高帽,游街,烧报馆,禁止言论自由,把践踏人权不当一回事。当时包括蔡元培在内的中间自由主义者都反对这一套。后来中国出现的一系列问题,都与此有关,而这一切又来自西方的极端流派、非主流学派,到现在这个流风还远远没有清除。如果说学西方,在西方的马克思主义是一个批判力量,我们有一些人到外国去,将西方的新马克思主义学来,提出很多主张。有些人讲西方的后现代,都无可厚非。应该提倡文化多元性,各种各样的文化都要接触和吸收,这也是公民思想自由所必须。上面讲的流派有一个问题,就是想要以自己的一套定为一尊,并与权力结合,强制推行,这样问题就大了。
  
  梁燕城: 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心态很严重,在五四时就表现出来,以为有一套东西成为国策后,就可以把中国所有的问题全部解决。其实文化上必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以多元化思想来促进社会发展。
  
  袁伟时: 这样就会带来很多问题,而且这些人没有信服和遵守一些基本的界限。文化多元,但必须有一个大家认同的底线,共同确认民主、自由、法治,是大家都不能违反的基本底线。假如中国的社会精英,乃至于各级政府官员,没有认识或确立这一点,中国以后还会有很多灾难。


  理性、道德和人的价值基础
  
  梁燕城: 我觉得你所提的民主、自由和法制,本是一种文化和价值精神的产品。很多国家如印度、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等,都有了这些肯定,还是弄得一片腐败和混沌,在其没有背后的价值。我觉得更深一层的底线,是理性、道德和人的价值,这是民主法治的精神基础,人若没有理性和道德的素养,单有了民主也会变成腐败和违法。如今在印度、菲律宾、中南美洲国家就产生这问题。此外,西方极端的自由主义,至今也促成青少年放纵,道德中立的祸害,中国在走向先进国时,必须注意和谨慎其发展,这是当代最重要的文化更新工作。你刚才提到的对西方文化的理解问题,我想再问一个问题,你认为西方人在近代中国的发展过程中,曾经发挥了什么样的影响力?在中国的转变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西方传教士对近代的贡献
  
  袁伟时: 我是这样认为的:西方在近代到中国的人并不少,也很复杂。有些人是很坏的,旧上海号称「冒险家的乐园」,来自西方的流氓、骗子经常呼风唤雨。但我们以前的研究有一个偏颇,对西方来华的知识阶层,包括传教士,不分清红皂白,一概排斥和否定,这不符合历史事实。其实,研究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历史,有很多西方传教士是起了重要和良好作用的。他们带?基督徒的献身精神来到中国,为中国的思想文化教育和其它事业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可以讲,十九世纪中国的现代文化教育、现代医药事业、新闻传播,主要是靠西方传教士撑起来的。很多当时的维新派人士,实际上是他们的学生。他们办的《万国公报》哺育了当时中国的一代精英。很多人没出国,是通过《万国公报》等报刊来了解世界的。这些功劳不应否定。在十九世纪,他们不愧为中西文化的桥梁。当时,办报刊,办同文馆,办京师大学堂,翻译西方书籍和新闻,主要还是靠传教士。丁韪良、傅兰雅、林乐知……他们可以说是为中国贡献了毕生精力。他们办邮政、电报,中国人那时不会办,其贡献也不能否定。既使在二十世纪,中国自己的知识分子群体已经形成,他们的作用有所减弱,但仍在起作用。冷静地研究中国二十世纪教育史,很多教会大学是起到良好作用的,包括教会所做的社会救济工作,都是有正面意义的。中国人应该有这样的心态,对各种文化,各种流派,只要是好的东西,都应该接受。我对基督教文化中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非常佩服。
  当然,同任何群体一样,教会里面有坏人,但那些基本的精神,特别是通过革新以后的教会,还是应该肯定的。由此我想到,将来中国的宗教会怎么样?我自己不信教;但各国和各地区的经验证明,现代化的社会,宗教仍旧有它不可代替的作用。很多社会教育工作,其中包括道德方面的教育,还有救济工作,都有它一席之地。许多事情是其它社会力量或政府无法代替的;西方是这样,香港、台湾也这样。中国大陆佛教、道教、基督教在极左年代受到很大摧残和压制。将来基督教会比较正常,因为本身文化教育程度比较高。但我对佛教和道教比较担心,和尚、尼姑、道士素质不高,比起台湾的出家人受过高等教育乃至有博士学位的所在皆有的状况,差得太远了。正常宗教发展不起来,就会出现歪门邪道的东西,糟糕得很。对待宗教的理性态度还很缺乏,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


  论政教分离
  
  梁燕城: 正常宗教功能是社会所不可少的,人民若无健康理性的信仰,就易陷入迷信。社会若缺乏正常宗教功能,经济发展就会成为邪教温床。不过正统宗教须有一现代化的发展,来配合社会。西方宗教有几个重大的发展过程,如刚才讲的在文化上影响了科学、经济,另一个重点是政教分离,这在西方是一个很重要的发展,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宗教不再利用政治,政治也不再利用宗教,在西方分得清清楚楚。
  所谓宗教不利用政治,就是说它不想在政治中分享什么好处,不谋求任何位置,可以帮助你,搞好后就走了,这样做可以维持它的纯正和伟大,如果要分享政治权力,就会很快腐败。在政教分离之下,它拥有自由,然而是多元的不同,不会出现一个人自说自话的「宇宙大法」,凌驾一切,或者运用群众包围不同见解的人,狂热地强迫他人接受,这是最坏的,也是最危险的。与此相反,我就想到,二十世纪以后,有很多传教士去中国的贫穷、落后的地方服务,包括行医、戒毒、帮助妇女解放及建孤儿院等,均表现很大牺牲和奉献精神。我曾遇到一位美国很有名的华裔医生,是哈佛大学的博士,在美国十分有成就。原来他是一位流落香港的孤儿,靠一位传教士在香港把他收养下来的,养大后来到了美国寻回散失祖父,后在美国艰苦打工,但因传教士对他的爱和关怀令他奋斗向上,最后努力读书,进入哥伦比亚大学与哈佛大学成为博士,更成为医院的副院长。他很记得这位传教士对他的工作,而这又往往是历史没有记载的那些不著名的传教士。另外还有一个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学者告诉我,他到了美国遇到一位神学家,这个神学家是出生于中国,懂中文的学者,他的父亲和祖父都在中国工作过,几代都贡献在中国。祖父抱?两个月大的女儿来华,在非常贫穷的山区工作,该学者原想证明他们是帝国主义特务,但从资料显示,一般做间谍都不会带?妻子和两个月大的女儿,跑到这样落后的山区去吧?这些人都有很伟大的精神力量,从辛亥革命到一九四九年,都有不少传教士付出了代价。白求恩大夫也是一个传教士的儿子。革命成功后他们不要求分享任何好处,不但没有好处,而且有的还受了很多委屈和误解,尽管如此,他们对中国还是充满了爱。有时我看到外国人有这样爱和宽恕表现,我就羞愧,我们中国人总是往外跑,近代中国历史有太多的灾难,造成唐君毅说的「中华民放之花果飘零」,离中国愈远愈好。但这些外国人郄不断跑到中国,愈是灾难的时候愈对中国显示爱和帮助。我经常提醒海外华人,我们应该想想,自己要做些什么?今天你说到这个问题,所以我们还可以再讨论一下人的信仰问题,你人生的最大愿望与信念是什么呢?


  自由、民主、法制的信念
  
  袁伟时: 从我个人来说,十分盼望中国能走上自由、民主、法治的道路,这也是我毕生的信念。我是一九三一年九一八后出生的,从记事开始,国家就处在深重苦难的岁月中,其中包括八年抗战,三年内战。就我个人家庭来说,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家里比较富裕,个人生活不用发愁。但我是受到《观察》杂志、《世界知识》杂志的影响成长起来的,再加上当时国民党的独裁专制,对特务统治很反感,学生提出要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要吃饭、要民主、要自由,我都很认同。我家乡是一个偏僻的山区,四七年来到广州,学生运动已经很高涨,都是提出这样的口号。我慢慢相信共产党能带给中国自由和民主,参加了共产党领导下的秘密组织。四九年以后,我相信中国今后会走向民主富强,所以就选择了学经济。但五七年从复旦大学研究生班毕业后,国家经济一塌糊涂,而且最基本的数字都视为国家机密,不让知道,也不准自由研究。这与我的性格格格不入。我不得不转向,去研究历史。后来通过文革等一系列运动,我的理念发生了变化,认为中国有一个问题根本没有解决,就是如何吸收西方的主流文化,确保自由、民主、法治。这与我从年轻时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希望中国富强,希望中国民主、自由。环境加个性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我的个性很倔强,不愿人云亦云,只相信经过自己研究的事实。我想,我的许多言行都可以从这里找到答案。
  
  梁燕城: 那么,你是否相信人性是自由为本,就像洛克所说,人天生就是自由的?
  
  袁伟时: 我相信这一点。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人生来好奇,就要自由思考,有这样的天性。我想,人跟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本身是继承和创造文化的,本身是要思考的,其尊严是高于其它动物的。这是在文明发展的基础上积累起来的,没有这种继承原有文明与创造更高文明的要求,也就不会那么强烈维护自己的自由和尊严。
  
  梁燕城: 你认为人与动物之别在创造了文化,然而问题是,人的文明中,当然有重自由的,如希腊雅典,但历史上更多的文明在政治上均重专制,或贵族政治,这都是一种文化,为什么只肯定自由,而否定专制?人类文明中有许多罪恶,而且这种罪比动物更厉害,你为什么选择了自由为本一边的文明?
  
  袁伟时: 我认为原因之一跟人性有关,跟人的本性有关。专制是一部分人剥夺另一部分人的自由,而人性本是自由的。另外,人不但要自立,要自尊、自强,也要顾及他人的自由、尊严、幸福,不能为了个人利益不惜损害他人。从这样的角度看,当然应该选择自由,而专制恰恰剥夺了多数人的自由。简单地说,人生来是自由的,奴性是后加的,是野蛮的精神文化枷锁。
  
  梁燕城: 这么说来,人性是有一种道德性的要求,不但自己要自由,也要尊重他人的自由,也就是说,人是有良知的,有天理存在,作为一种善的标准,使人可以有所追求。故此,理性、道德和人的价值是人性的基本认定,这是一切理想的基础,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交汇,相信也须以此为本,才可展开一价值上的融合。

袁伟时:广州中山大学教授。
梁燕城:加拿大文化更新研究中心院长。
转载自《文化中国》2001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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