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六期 | 2003年8月]

放逐伊甸(第七、八章)

施玮

  
  
             七、劳苦的咒诅


  ──耶和华说:“你作了什么事呢?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了你兄弟的血,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你种地,地不再给你效力;你必流离飘荡在地上。”
  当亚当听见神因他儿子的罪所给的咒诅时,心中的叹息就如一缕缕烟雾从苍老的双眼中飘出,向着东方那再也回不去的伊甸园遥遥相望着。在那里他以神所给予人的自由选择了犯罪,他当时所得到的咒诅也如今天。
  神说:“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咒诅;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耶和华神就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
  亚当长叹着思想那将要从他而出的那些子子孙孙,他们无不因着他而背上了咒诅,他们还能回那美丽的、与神同在的乐园吗?若是他们再也不能回去,若是他们就永远挣扎在这劳作的咒诅下,生活将成为怎样的绳索扼紧他们的咽喉啊!他们会知道生命原本是美丽的吗?千年万年后的他们会是怎样的呢?
  亚当又与妻子同房,神就给了他另一个儿子,那时他已一百三十岁。亚当生塞特之后,又在世八百年,并且生儿养女。他见神对他仍是有慈恩这才求告耶和华的名向神呼求。从此人类世世代代向神呼求着,求他拿去这劳作的咒诅,求他结束这悲惨的放逐,求他让他们重回乐园。
  人的罪却始终在代代相传,审判与咒诅就相随着。人渐渐麻木于死也木麻于劳苦,在没有盼望中自寻罪之乐。神却看着忧伤,不忍他的孩子们都死在放逐中,他在高天对他们宣布赦令,他们却因劳苦繁忙而不能听见。
  
  “门口怎么挂上停业牌子了?今个不发财了?”
  李亚笑嘻嘻地走进兴安酒吧,见拼起来的一张大桌旁已坐了不少的人。眼睛也不用特意地看,就瞧着了戴航。刚想去她身边坐,就见有人起身冲他招呼。
  “你现在可真成气候了!连吃饭都要迟到?”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大冽冽地吼着。
  “哇!你个北极熊哪冒出来的?从老毛子那倒腾了多少金银财宝?”
  李亚只得改变方向,过去打了他一拳后挨着坐下。李亚和被他称为北极熊的熊兵说笑着,目光还是向戴航坐的地方扫了眼。那晚之后他们没再见过面,想是更想了,只是避着。李亚看着戴航,便恨如今的自己实在是复杂,恨爱情的混浊不清,可他又毫无办法。其实又何止爱情,他的整个人都找不到一点清爽的地方,好象北京的天空一样让人越来越没法呼吸了。
  今天戴航却是出奇地安静。她坐在暗处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十足象个跟公婆一起吃饭的小媳妇。李亚心里真是觉得好奇怪。明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了怎么连头都不抬呢?不过看她那样倒是比平日更添了一份可爱。有时李亚真是感到女人不能老那么抬着头,冷静、清楚地看人。现在的女人有时低头扮扮羞涩倒是仁慈之举,好让男人在这间隙透口气。
  但戴航总是时不时地会让李亚觉着狼狈,既使是她的那份温柔也让他不堪。李亚一边跟熊兵说着话一边就在想她盯着膝头看什么呢?假装把香烟掉在地上低了头去拣,却见她原来是把两根手指盘着玩,才知道她是故意不理自己。没想到戴航也会有这小女儿之态,李亚不禁在心里温情地笑。
  见李亚进来,赵溟眼前那已经十分稀淡的火的影子又浓了些,他很想和他说点什么,但又怕别人发现什么来细问,感到他俩象是同谋犯。这么想着不要说是去喊他聊聊,反倒连看他的勇气也没了,生怕两人的目光碰个正着。他希望李亚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这样他就似乎把自己的私罪给藏牢了。他努力把自己从那火的影子里调开,发现也并非那么难,就很有信心地戴着若无其事的面孔回到酒桌旁。
  “啥边贸呀!瞎整!那钱可来得太容易了。”熊兵一副感慨万分的样子冲大伙说着。
  “当年哥们看你也不是个混钱的主啊?是怎么一下子开的窍?”兴安安排好了饭菜也过来坐下。
  “嘿!要说呀,还是我们那个破报社成全了我。最初是我们主编让我去弄篇大特写。我想着既然要去就该好好体验一把,也没准整本倒爷的长篇呢。我也是随便听人说了几句,就买了一旅行袋的小半导体。咱不是没钱吗,就都买的十、二十块的那种。嗨!没想到啊!还没等我下火车,那些半导体连着旅行袋就被一起买去了。再看车厢里全这样,我心的话,敢情这就做成倒爷了?这也太容易了!说来好笑,一个接一个的老毛子要买我身上的羽绒服,最后我还是架不住金钱的诱惑,哆嗦着就回来了,感冒一星期。也是我当时笨,后来才知道那边的呢子大衣质量特好,价格却便宜得出奇,顺便弄一件回来又是一笔好赚。”
  熊兵侃着,周围的这帮文人全都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李亚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妈的!这简直是在写诗啊!现代派的。你小子他妈地不是在编童话涮哥们吧?”
  “嘿!我涮你干吗?”熊兵一口喝了大半杯冰啤继续道:“那钱来得玄乎劲你都想不出。不过现在就差些了!也是咱中国人自己整的,整麻袋整麻袋的伪劣品往那运。老毛子可就变精了。不过他们也认人,象我还是能做下去的,只是不象过去那么容易了。总也架不住那些新来的,钱多钱少都干啦。嘿!我可算是服了咱中国人了!一多二精!就跟蝗虫以地,往哪一去准扫他个净光。要我是国家总理准打开国门自由出入,这不仅解决了人口问题,而且等于是发动了一场不见血的世界大战,掠夺资源嘛。……”
  “你呀,就甭在这胡扯了。还是说说你怎么又杀回北京了?”兴安一边给大家倒酒,一边问。
  “莫不是来给总理出谋划策,发动‘世界大战’的吧?”李亚一脸认真地开怀大笑着。
  “嘿嘿!这不是干烦了吗!想着换换行。”熊兵摸了摸自己那蓬浓密的胡子,抹去了几滴晶亮的酒珠。
  “赚钱也能赚烦啦?”王旗隐着些儿不屑地问了句。他觉得自己并不太喜欢这个人。
  “咱好歹也是个文化人,总不看个字,心里还真就不对劲!” 熊兵倒是根本没注意王旗的语气。他嘴里虽还带着玩笑,神情却透着份认真。
  “就是吗!也该回头写字了。当年,你熊兵也是东北一枝笔呢。就咱们这种人最后还是写字踏实。”赵溟舒开了眉头说。
  刚才熊兵海阔天空地聊着时,他觉得就跟在说梦,这下心才算又落回实处。本来嘛!他就不信一个写字的人就能一去不回头,真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唉!这可就惭愧了。……我也是想重新写字来着。钱吗,用用也差不多了,银行里存了百来年的工资呢!再说咱也不是个挥霍的人。……可是不行呀!这经商就跟上了贼船似地,上得去下不来。就说你嫂子吧,还真是个好女人。当时我辞了报社的职去干倒爷她没说什么,如今放着一方一方的钱不赚回家猫着,她也没说一句。我往家一坐,母子俩就轻手轻脚地怕吵着我,好象还真等着出名著呢。”熊兵闷头喝了一大口酒,抬头见大伙还都等着他的下文,苦笑了下只得继续说道:“可是不行了!这倒爷的屁股在书桌前是坐不住了。小说才写个开头,就已经在算稿费了。想想写上一年还不如跑一趟挣得多,就怎么也提不起劲来。”他见赵溟象要说什么的样子,就冲他摆了摆手道:“我也知道这不是一会事!可……没办法。一日为商,终身算账!再说这手脚松惯了,想再紧起来可是不易。只见钱出不见钱进心里总是不踏实。唉!反正是一句话:废了!”
  “嗨!废什么呀!人嘛,过得开心就行。赶明我还想跟你去呢!多来劲呀!比他妈的开公司搞什么实业强多了。我倒是认识不少这种人,再多的钱也就是张支票,总不见轰轰烈烈地,没劲!”李亚这一通话可把大伙全弄乐了。
  熊兵说:“这一行我是不打算干了。虽是不掂着写书了,怎么地也得干个跟书有点关系的事。”
  “你不是想去‘北图’干管理员吧?”李亚开玩笑地嚷着。
  “说正经的,你下面怎么打算呢?”兴安问。
  “写不成书做书呀!”熊兵脸上的神情重又抖擞起来。
  兴安也听说过点做书的事就问:“你是说想干二渠道?”
  “嘿!行呀,你怎么知道?”熊兵的眼睛亮了亮。在这里,他还真没打算碰着“知音”。可若有人知道点他正干得得意的这行也算心里有点安慰。不管怎么说今天来这又掺合在这帮过去的文友中间喝酒,心里总透着点虚。可不来又心心念念地想着,熬了大半年了还是没熬住。
  兴安道:“往这酒吧一坐,啥不听说点?不过也就是一二句新词儿罢了。怎么?你摸准路子了?”
  熊兵见他们都挺感兴趣的样子,心里慰贴了许多。道:“也是巧。干边贸那阵子认识个四川人,特爱喝酒,灌上二两就神侃。这人原来是倒小五金的,后来有点钱就盘了个书刊批发店。个体的小破店。他大字都不识几个,可爱跟文化沾个边。也就亏了他不认字,条条规规的都不明白。别人弄了几本人体艺术画册给他看,他看着漂亮就买了几个号全给出了。这七本书可是让他发老了!也是这小子运气好,拿了钱就奔黑河倒边贸。跟着整‘人体’的就都完了。封的封、逮的逮都没跑!小子再没敢回去干书,说是死了那条跟文化沾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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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溟听着就觉得满世界都发起了洪水,这是第二场洪水吧?
  那第一场洪水是因神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就后悔造人在地上,要清洁这地。水势浩大,在地上共一百五十天,地上的各类活物及空中的鸟都除灭了,只留下挪亚和那些与他同在方舟里的。直到他放出去的鸽子叼回新拧下来的橄榄叶时,他们才知道水退了。
  被神存留的挪亚为耶和华筑了一座坛,拿各类洁净的牲畜、飞鸟,献在坛上为燔祭。耶和华闻那馨香之气,就在心里说:“我不再因人的缘故咒诅地了,也不再按着我才行的灭各种的活物了。地还存留的时候,稼穑、寒暑、冬夏、昼夜,就永不停息了。”神又把虹放在云彩上作了与人立约的记号。
  虹依旧在天上挂着,可是人却自已发起了这第二场洪水,因着心中虚妄的贪欲。
  那第一场洪水赵溟只当了个美妙的童话故事,而这第二场洪水现实得却让他震惊。神所悬挂的虹对这次的洪水还起作用吗?赵溟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见过彩虹了,天空实在太灰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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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痴痴地想说一说彩虹,问他们最近见过没有,可话却出不了口,自己都觉得要耻笑自己。只好咽进心里,继续听那没有彩虹的对话,度那灰蒙蒙的时光。
  
“这年头发的要么是傻子,要么是从‘山’上下来的。或者不明白,或者不要命。”王旗在旁说道。
  “这是头两年的事了。现在市场竞争激烈,得靠脑子了。我就是仔仔细细听了他说二渠道的事以后,认为该轮到一批懂书的人来做书了。干这一行虽说也还是经商,但好歹也闻闻墨香。作者、出版社的也都是些老熟人,总比干倒爷自在多了。再说等有钱了出他几本不赚钱的好书,也算是为中国文坛做了份贡献嘛!”
  熊兵说的倒也是心里话,比起开始的拉驾神侃就添了一些诚恳。不过,却也没人在乎这些。人们早就不在乎你是侃还是说了,更没谁掂着听两句话就白得些诚恳来。
  “这也能赚钱吗?”李亚怀疑地问。
  “怎么不赚钱?而且正对你胃口,全是现金的买卖。”熊兵冲着李亚一乐,转头继续说:“只要拿准了个好选题,广告、封面漂亮,你就往那一坐,敲你门送钱的人都打破头。我刚去发行会上观摩了一把,那个壮观真没得说。我还真是第一次感受到书也是商品,而且它的价值不仅体现在精神上,也同样可以体现在金钱上。……”
  “那你准备做什么选题呢?”坐在赵溟身边的王玲问了句。
  今天是兴安生日,他特地打电话请她来的。虽然她最近实在是忙的很,可想着丈夫和他的哥们过生日还能掂着请自己一起来,心里还是有点温暖。再说最近她也总觉得赵溟象是有什么事在瞒着她,他忽然就不出去住了,对自己也不那么挑剔了,把这些加起来一想,王玲心里就有点疑惑。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呢?通常人总是这样的,若是他自己觉得自己清清白白的,是断不肯宽容别人一点灰尘的。而赵溟刚才见她进来却象是吓了一跳,可见他------王玲虽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还是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现在听熊兵谈生意经,心思就转过来了些。
  “这可不能说。书商们最要紧的商业秘密就是选题了。”熊兵抱歉地笑了笑。
  “得了!啥商业秘密呀?这除了你没谁是书贩子。我们这是帮你参谋呢。”李亚道。
  “《毛泽东进驻中南海前后》,怎么样?会火吧?”熊兵得意地说。
  “火是会火。但这可是个敏感性题目,弄不好出问题。”兴安有点担心。
  “听说前一阵子为了本什么‘毛泽东和他的女人们’的书,逮了好几个呢!看来你还想进局子体验、体验?”王旗是最烦那些总是带点得意,夸夸其谈的人。他比较喜欢赵溟这种人。但其实若在赵溟眼里,他又正好是属于他自己讨厌的那种人。所以说人并不一定总是喜欢同类的。
  而现在的赵溟也正以一种别样的眼光看着他们,或者说是看着包括自己的这群人。这群人在做什么呢?赵溟觉得比较起来自己还是喜欢那些在示拿地建巴别塔的人。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可是神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他们终于还是失败了。然后又有多少人凭着自己的智慧要造一座城一座塔,神却无需再做什么了,只因那人是越来越把鸟巢当城了。
  此刻的这群人正辛劳地用禾草建着他们的巴别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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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那本书出了事我还不会弄这本呢。我这书往那一放准得抢!而我又不会有任何危险。”熊兵笑着四处扫了一眼,卖关子地故意停了停,见大伙都瞧着他这才说下去:“嘿嘿!其实这书里的内容全是报纸、杂志上弄的,阵年旧事地没啥新闻。只是重新写写,整上些模棱两可、用来唬人的广告和小标题,就全妥了。”
  “这样就行了?”兴安问。
  熊兵得意地道:“进货的书贩子根本就是只看封皮不看内容。再说了,既使上了摊,有几个在书摊上买这种书的人还认真翻了再买?最多也就是看看书目、小标题了。”
  “这倒也是。”兴安不禁点了点头。“看不出你小子还真有点经商的头脑。听说书商都有批‘枪手’。你小子今天来是不是雇‘抢手’来了?”
  “看你说的!我这可是专门来喝酒的。咱也成不了那专心致富的人啊!再说,我还要啥抢手嘛。十多年的大特写名记还不是个快抢手?嗨!咱这写字的功能呀也就沦落到这一步了。行了!行了!不说这些了。今天是来喝酒的,倒象是我在做‘下海’报告了。在坐的要是都下了海,以后我出谁的书呀?!哈!兴安,怎么光是啤酒呀?”熊兵冲兴安叫道。
  “守着我这酒吧老板,还愁没你的酒喝?说吧!要喝什么?从二锅头到XO,这里是应有尽有。”
  “这秋天该喝黄酒,知道不?有女儿红吗?或者花雕、加饭都行!”熊兵眼睛向酒柜扫着。
  “有花雕!来多少?管够!”兴安说着已经站起来了。
  “喝花雕!喝花雕!还是北极熊来了过瘾,先弄两坛热上。”李亚开心地叫着。“甭管你老兄这生意做得怎么样,在北京呆着就行。”
  “黄酒得热了喝,还得泡上梅子。不然不够味。”一直坐着没吱声的戴航也来了兴趣。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柜台下面拿出包话梅来。
  “呵!这还有个好这口的呢!看来我是早该进京了。”熊兵把外套脱了,只穿了个汗背心,崩着一身壮鼓鼓的肌肉。
  “我说你小子真是个倒爷的料,瞧这一身……,爬格子可是糟踏了。”戴航笑着用一根手指尖戳了戳他。
  “没想到我们女诗人喜欢的是施瓦辛格,难怪至今没寻到如意郎君。这你可得去中国摔跤队里体验体验。”王旗自以为是地开了个玩笑。
  戴航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不过她还是笑了笑道:“那我可吃不消!”
  “戴航可是喜欢书生的,爱的是才不是肌肉。就象我们李亚这种,玉树临风的……”兴安正说着,戴航脸上的光彩就落了山,回头看了看正笑嘻嘻望着她的李亚,道:“他?什么玉树临风?你就别给他贴金了。一把骨头的老公鸡。”
  “瘦归瘦,我还是有点肌肉的吧?”李亚嘴里照常说笑着,心中还是觉得不太是滋味。过去戴航对他虽也是真真假假地常常讥讽,但因着那天傍晚的事,他就不由地渴望着她的一点赞美或说只是认真。不过他很快就让自己这些日子鼓起来的一点勇气泄了。唉!玩玩就是玩玩!怎可来真的?自己凭什么去爱呢?他在心里嘲笑着自己也是宽慰着自己。但他的耳边还是不断地回旋着那段曾伴着他们相吻的音乐。戴航的心里其实也隐隐地浮起了那段音乐,只是以撒领利百加走进他母亲帐棚的背影覆盖了她和李亚的。可她作为一个潇洒的现代女作家,又不愿意向自己承认她也如普通女人一样渴望婚姻超过了渴望“爱情”。
  “甭管肥瘦,戴航你敢说不喜欢李亚?我看你俩也别整天真真假假地折腾了。干脆今天就定了情算了。”
  兴安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热心撮合这事,其实他一点都不希望他们真的公开恋爱。可这事一天不定下来,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倒象是心没法落到实处似地。
  戴航说:“就他这种人还能跟谁定情呀?最多也就是个玩的主了。”
  戴航自从看到了萧苇就直觉地感到李亚与她不是仅仅打球的关系,其实就是没有萧苇李亚也不可能是个在田间思想的以撒,他思想的时候大多都在酒中或女人怀里吧?但自己又有什么权力去过问李亚的私生活呢?何况既便有这个权力,也不合适问。毕竟她不是个市井之妇。再说她实在也不认为能把清洁做为对人的一个要求。不过今天戴航的做法还是有点违背了她一惯的修养。她说着这么尖刻的话,心中却暗暗盼着他的反驳,她现在是特别想听听他过去常挂在嘴边的殷勤之词,虽然那也可以算是油腔滑调,但……
  “瞧!还是戴航了解我!我已经是无药可救了。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一个对社会毫无用处的人;一个只能四处混饭混酒的浪子。还谈什么定情?这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情。不过吗……做爱是另外一回事!哈哈!只要我一息尚存,我都不会绝拒为女士们效劳的。”李亚看都不看戴航一眼,自顾自很快地大声说笑着。
  “看你说的。”兴安神情尴尬地看了看李亚,又用眼角扫了一下低头吸烟的戴航,他觉得那烟雾后面的眼睛是湿漉漉的。
  “就是!你李亚是个大诗人呢!我看既使是今天,也不乏崇拜者。什么叫对社会有益?非得种点粮食,造幢楼?这精神……”赵溟说着说着就有点要慷慨陈词起来,他觉得心里有一大堆话要说,他因着酒的原故很想高谈阔论一下,但突然就疑惑着自己是否也想衔草造座不堪一击的巴别塔。他就这么一顿的功夫,李亚立刻打断了他。
  “得!别什么精神了!我那诗也算不上什么精神食粮,因为它根本鼓不起‘革命斗志’来。现在要的是精神吗啡。让人吸足了就去‘博’!博钱!博名!博女人!再不济,也得博个活着。只有等这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有钱了,都有富裕的钱了,才轮着艺术呢!诗人?什么叫诗人?我可一点没有鄙薄的意思。追根朔源,诗人就是乞丐。不过他们也付出了劳动,也是种手艺,需要一定的技巧,所以诗人就发展成了一种职业。历来大诗人都出在盛世。所以说只有吃饱了的人才有兴趣听唱,只有吃饱了的社会才‘存在’诗人。”李亚起先是有点在信口胡说,但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认为自己说的很有道理,越是觉得有道理,就越是觉得自己活得没道理。想想就要撒手放弃,可放弃后还有什么呢?又还有什么没放弃呢?
  “那你不是诗人了?那你是什么呢?”赵溟气忿忿地反问道。
  李亚很快地回答:“什么都不是!至少目前我什么都不是。既使说写诗,最近也没写什么好东西。总不能因为自己什么都不是,就仍扛着诗人这块牌子吧?再说,是诗人也就等于什么都不是。现在这个社会里,诗人这个职业应该暂时取谛。”
  “你今天是不是喝醉了?第二坛花雕还没上啦!你是说呢还是喝?”兴安见李亚弄得大家都有点不是味,忙去搬来了第二坛热气腾腾的黄酒。“少想!少说!多喝酒!这才是乐!”
  “谁说我不乐?我今天最乐了,轻松就是乐!”李亚一口喝干了刚给他斟上的热黄酒。他有点醉意地说道:“我现在是最轻松的人。没有家,没有财产,没有感情纠葛。象婴儿一样纯净。”
  “真的什么都不想了?”兴安笑着问他,并向戴航那边看了眼。
  “噢!还有戴航!我今天就把这事给安排了。”李亚又连喝两大口,醉意更浓了。“从今天起,我就把戴航让给兴安做女朋友。”
  “你搞什么名堂?!”兴安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火腾地从心里窜出来。
  “怎么?不好?那你是不喜欢戴航了?”李亚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兴安。
  “我喜欢!”兴安也看着他认真地说了一句,随后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看了看闷头喝酒的戴航:“但……”
  戴航突然抬头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说:“没什么但是,既然你喜欢我,你又没别的女人,从今天起我就做你的情人吧?!”戴航说着觉得那霞光几乎已褪成了黑暗,利百加纯洁的脸已象星星般遥远。最后,一种对自己的失望令她连这星星也不去看了。
  “好!好!兴安是最有责任心的男人了,若我是女人,我也跟他!胖子,快谢谢我吧!”李亚哈哈笑着,整杯地往肚子里灌着热乎乎的黄酒。
  “用得着谢你吗?这是我们俩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是你的什么人?用得着你让?”戴航的声音冰冷得可怕。
  “没关系!确实没关系!我这意思只是退出战斗,不再做兴安的情敌了。”李亚仍嘻嘻地笑着,但在他酒醉的脸上笑得疲惫而沮丧,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好象起先也没什么征兆啊?看来这嘴里说出的话都是自个有生命的。就象小说里的人,全不会由着说的人和写的人。
  “当情敌?你有这个战斗力吗?”戴航又一口喝了整杯的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笑着指了李亚,心中不由地去渴望田间的以撒,渴望那因纯净而生出的勇气,羡慕那对生命的沉思与自信。
  赵溟一直冷眼看着李亚,起初还怕他看见自己也想起新疆村的那档子事,最好他全忘了。后来见李亚真是不象藏着什么罪恶感的样子,心里又不平起来。看着他在那里一会大彻大悟地谈论金钱与文学,一会又无聊地与戴航扯这笔情债,心里就不平到有点嫉恨的程度。想着他李亚实在是个比自己更有“罪”的人,对那小女孩的死该比自己更内疚,或至少一样。凭什么他就跟个没事人似的?赵溟这么想着就不由地因自己生了罪恶感而自高起来,心中充满了“正义”,很想用什么话来提醒提醒李亚。
  “都醉了!都醉了!赵溟,你和王玲送李亚回去,我先扶戴航到后面去休息一会,她若现在回去我们都没法跟她妈交代。”兴安说着去扶戴航。
  兴安叫了他一声,把赵溟从他自己的思想里吓醒。他糟糟懂懂的站起来时,对李亚的义愤填膺不知溜哪去了,反倒是有点自己尴尬起来,忙掩饰着去抚李亚。
李亚挥手挡开赵溟说:“回去干吗?女人们先退场。爷们继续喝。才刚喝出点兴头来。怎么?兴安,是怕我喝光了你的酒?”
  赵溟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兴安。兴安叹了口气道:“让他喝吧!这家伙喝死算了。我送戴航进去就出来。”
  “我陪她进去休息吧!”王玲从兴安手上接过了摇摇摆摆仍不肯走的戴航。“我陪你进去喝。让他们自己喝去!”
  “对!……让,让臭男人们自,自已喝。”
  戴航吱吱唔唔着随王玲进去了,心里觉着说不出有多大的委屈。这份委屈远比今天的事更大的多。从小到大,从单位里到上星期去的那次商店,委屈的事儿这会一下子全涌来了,且都扩大了好多倍。看来自己是真醉了。戴航想自己以为自己醉了这就说明她还没醉,醉了就痛快了!不会象现在似地想着这份委屈的心思挺无聊,又推不开它便更委屈起来。她睁着眼睛问王玲:“为什么人会陷在无聊的沮丧中呢?”王玲无言以对地笑了笑,扶她坐在了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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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这下干净了!哥们,喝酒!”李亚举起杯子,但见大家都这么瞪着自己。“怎么了?我又没得罪你们!”
  “喝吧!喝吧!”兴安恨恨地盯了李亚一眼,无可奈何地呼出一大口气来。他向大伙招呼了一句就闷头喝起来。
  大伙都开始喝了,李亚倒没了刚才那股疯劲,呆愣愣地坐在那儿听着别人海阔天空地聊。不过,看样子酒倒象是一点点醒过来了。等别人问他“好了?”时,他嘿嘿笑着说“醉了!”
  戴航在后面的沙发上躺着却是真醉了。王玲看着她的样子就想起自己为着赵溟也曾这样醉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很久以前了。人与人其实是陌生的,男人与女人其实是陌生的。结婚前就为着这陌生痛苦,以为结婚能让这世上有一个自己不再陌生的人;结婚后这陌生依旧,只是人却不再痛苦了。王玲听到戴航在醉梦中念着一个叫“利百加”的名字,她不知道这人是谁,想来也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
  


           八、一碗红豆汤


  以撒因他妻子不生育,就为她祈求耶和华,耶和华就应允他的祈求,他的妻子利百加就怀了孕。生产的日子到了,腹中是双子。先产的身体发红,浑身有毛,如同皮衣,他们就给他起名以扫(以扫就是有毛的意思)。随后又生出以扫的兄弟,因那男婴手抓住哥哥的脚跟,就给他起名叫雅各(雅各就是抓住的意思)。
  两个孩子渐渐长大,以扫善于打猎,常在田野。雅各为人安静,常住在帐棚里。有一天,雅各在帐棚的门口熬汤,香味枭枭地向四处溢散。黄昏将尽的时候以扫从田野回来,他几乎要累昏了,因着劳苦他的心智就昏蒙起来。他闻到雅各煮着的红豆汤的香味,心里就甚是渴望,就对雅各说:“我累昏了,求你把这红汤给我喝。”
  雅各说:“你今日把长子的名份买给我吧。”
  以扫心中虽知这长子的名份带着神和父的祝福,可是他饥饿的肚腹却诱逼他出卖它。
  以扫说:“我将要死,这长子的名份于我有什么益处呢?”他的眼睛不能离开那冒着香气的红豆汤,说着话就几乎要跪倒在汤锅旁了。
  雅各见他的心已被这红豆汤所虏,就对他说:“你今日对我起誓吧!”
  以扫的心思早已昏昧,为了眼前这碗美味的红汤,他无法克制自己贪爱的口腹,就对雅各起誓,把长子的名份卖给了他。雅各心中欢喜,于是就将饼和红豆汤给了以扫。以扫吃了喝了就甚满足,他起身走的时候还在回味着那吃喝的滋味,却不曾为失去长子名份而忧伤。这就是以扫轻看了他长子的名份,也是他胜不过自己的口腹。

  人的生命有多少是胜过口腹的呢?甚至对许多人来说生命几乎已等同于口腹了。
  李亚虽然未必知道以扫和红豆汤的故事,他如今也没有可出卖的儿子名份,不过他和以扫一样正坐在那锅冒着热汽,溢着香味的汤旁边。他能出卖些什么呢?或者说,他这次还能留下些什么不卖呢?有人说现在人的一切都是可出卖的,不是卖与不卖的问题而是你出没出到价的问题。
  梦想的价目是多少呢?尊严的价目是多少呢?爱情的价目又是多少呢?

需要想一想了!……
  是的,需要停下来进行一番“思考”!……!
  “思考”,是种灵界的力量,它伏在你的背后,滚烫地紧贴着你,轻声地对你说:丢下正在进行的一切,回过头来!
  而为什么需要思考?思考什么?思考以后会有什么改变?一切都是模糊而否定的。但这些都不重要!是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思考”用它超自然的力量让你坠入进去。虽然现代人通常觉得“思考”是一个“堕落”的状态,但有时却不得不需要立刻进入“思考”。这几乎就和需要吃饭、需要喝水、需要晒太阳一样,成为了一种生理需求。当然这只是对某种人来说,主要是对挣扎在昏睡边缘的人,他们想放手沉沉睡去,却又在潜意识里不甘心睡去。
  自己正好就属于这种人!这确实是件无可奈何的事。具有这种属性并没能给他带来任何荣耀感,(恐怕所有思考者都没能象不思考的人那样把‘思考’作为一种荣誉。)只是多了一重控制。是的,它就和早晨喝茶晚上喝酒一样是一种习惯。对于一个人来说多一种习惯,“生命”(或说是生活)就少一分自由。……
  自己的左肩和某个胖子的前胸猛撞了一下,撞击对象的松软与厚实使李亚觉得自己的肩膀几乎是有了种锐利的刚度。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李亚觉得自己是没有理由具有这种属性的。自己的父母都是那种领薪吃饭、做爱生子的人。他们安适因为他们从不思考;他们从不思考因而直接领悟了“真理”。当然,李亚认为他们是领悟了上帝需要他们领悟的那部分,而这部份也正好是一个生命存在所需要的。(如果说另外还有什么属于奢侈的‘真理’的话,但这是不可靠的。)李亚对关于上帝的事几乎不想,但为着他的父母就常对上帝有点不以为然,因为他让人领悟的真理似乎少得可怜。做爱、生子、繁衍、死亡。出生──死亡──一个怎样的生命怪圈啊!如果除了这个怪圈以外再别无其它“真理”,那么谁能否认这碗红豆汤的魅力呢?
  李亚正“通过”西单,“通过”西单那段最繁华的地带——华威商厦门口长条形的广场。这里人流的密度极高,这些相互陌生的人都有着罕见的容忍与轻信,身体紧密地相互接触并摩擦。
  这里人流的流向对李亚来说一直是个谜。虽然他至今还没有必要,也没有兴趣走进这座商品大厦,但自从它建成他就不可避免地经常感受这人潮。他曾有意识地在这人流中进行不同走向的试验,但撞击总是来自左右两侧。他似乎永远不可能让自己处于顺流或逆流的状态。他觉得自己象一条与水流无关的渡船,这点令他不快。(李亚认为自己是一个最渴望溶入大众的人,可他从来也没能做到这一点。)在较小的时候,他曾去过一个农村,除了也有一个奶奶以外,那里几乎是毫无特色,在李亚的记忆中农村与京城之间并没有十分绝然的不同。唯一留给他一点特殊感受的是那里有一条河,他在这条平静的河中学会了游泳。但在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横渡中他被送到了下游很远的地方。当时他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后来认为那就叫“失重”。华威商厦门口的人流把这种感受一次次带回给他。他很庆幸这一他认为重要的“感受”获得于农村的一条河流,而不是城市的电梯或人流。
  李亚是一个喜欢向自己挑战的人,从某个时候起,他开始把‘思考’看成是自己的一项毒瘾,而且是对于自己的生命最属奢侈品的一项毒瘾!他决定戒掉它!应该说经过一场艰苦卓绝的努力后,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基本上是成功了。但现在这个毒瘾复发了,且来势汹猛。它借助拥挤的人流向他进行不断地冲击。他一边坠入思考,一边问了声上帝:“你愿意人思考吗?为什么?”人流冲得他来不及去听一听上帝的回答。可他为着自己能够较“舒适”地活着,还是厌恶“思考”,但思考却在此刻从他灵魂中苏醒,张开翅膀覆盖了他。
  李亚在这拥挤的人流中进入“思考”。失重的感觉使他可以略微原谅自己的失控。现在,在越来越多的时间段里,他发现自己不得不倚靠“失重”、寻求“失重”,“失重”成了痛苦人生的麻醉剂,使他能够一叶障目地茫然活着。
  今天是什么节日?
  华威商厦几乎天天是节日。色彩艳丽的彩球,哗哗啦啦的彩旗,无非是商家以所有的招术让人失重。失重的功能是无穷的,它使人能原谅自己,包括浪费金钱。
  ……
  李亚这样经常地为社会、为大众思考着,其实仅仅是为了免于思考自己。
  等他终于拐进胡同继而走近自己那条更小的胡同口时,他不再“思考”了。这里太冷清,太冷清的地方让人容易想自己。
  “喂!甲八号的,刚才有你电话。一个女的。这是条。”公用电话亭的老太太在叫他。
  这条大胡同两边都搭了一溜的简易棚屋,租给了个体户。卖肉、卖菜、卖水果、卖烟酒杂货。唯剩了这一间分给居委会,这里成了居委会的办公室。老太太们开会都好在家里,办公室的用处就不那么大了,但办公室里的电话可是一个宝。当初这一片的通讯可就全靠它了。但后来需要广为联络的人都安了电话,没安的大都也不太用上电话,这里也就冷清多了。有不少人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去跟居委会商量着租这间屋,老太太们却是坚决不同意。小商小贩们各施其能,通过各种途径对老太太们软硬兼施,但她们都顶住了。她们置金钱、亲情于不顾保住了自己的阵地。
  从此以后,老太太们开始热爱她们的办公室了,不仅开会都在这里,平时也把这里当了家,带孙子做针线、观风景聊大天。或有个电话来了,便巴巴地跑着传呼叫人。这片的“无线平民”们便十分地感谢她们,而李亚就更是离不开这个公用电话了。老太太们常常这么聚着就聚出点问题来。门窗常常关上了,里面隐隐地有了麻将声。但只要不赌这也不违法。何况就她们,也最多是几分钱的事,根本没人去管,但这传呼的工作就有点而松懈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公用电话仍是李亚的生命线。他认认真真地把这个并不属于他个人的号码和他的甲八号一起留给了每一个希望与他保持联系的人。
  李亚一脸恭敬地接过纸条,道了谢,边走边看起来。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下午别喝酒,晚上喝。6:30来接你。肖伟。
  “不付钱就走啊?”
  李亚走出有十来步了,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他忙回过头来,一边急急地跑回去,一边在各口袋里掏摸。他把一张皱巴巴的一元钱递过去时一再地道着歉。“真对不起噢!大妈,我光顾着看条了。对不起!给您钱。”
  “昨天还有你的两个传呼,下午一个,晚上一个。你都不在家。条可都搁在你桌上了,你看见没?”老太太一脸公事公办的认真样。
  “哎!哎!”李亚屋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纸,是否又多了两张他也不清楚。但他还是频频点头谢着。“多谢您那!让您受累了!”
  “三个传呼,一共是九毛。这是一元,找你一角。”老太太一边不满地用手去弄平那张一元人民币,一边嘴里嘟噜着。“这是钱,不是马粪纸。揉成这样……”
  “您不用找钱了,辛苦您了。”李亚说着就赶紧跑开了。
  “那一角钱给你留着,下次一块算。”老太太在他背后高声叫道。见他已经拐进胡同没影了,就对旁边一个正缝着小孩罩衣的老太太道:“哼!现在还有谁稀罕这一角钱?……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他下星期传呼费涨五毛了呢。”
  “这小子住进甲八号也有些年头了吧?”老太太一边缝着孙子的罩衣一边搭着腔。
  “可不是。这胡同里就他透着怪。从没见他正经上过班。”她不满地把抹平的钱在一个铁夹子上夹好,又在一个小学生的练习薄上记了些什么。
  “头两年是显着有点扎眼,不过现在不上班的人可就多了。你没听人说吗?最没能耐的就是工薪族。”
  “话是这么说!不过……”老太太皱了皱眉,往李亚跑去的方向看了眼。
  “你家小五不也辞了吗?!我家二子头年就在家了。”缝罩衣的老太太又说。
  “那可不一样!你家二子多能那!昨个听说他又盘下一家?”
  “嗨!是东头那个小饭店。这正琢磨着翻修呢!”老太太还在缝着心却不在上面了,得意着想多说两句可又觉得不妥。
  “您瞧!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您可就等着享清福了。”
  “指着他呢?!”老太太故作不屑地一摆头,可那眼里却尽是笑。
  另外那个见她心里得意可就不想再给她添乐了,话头一转道:“就不说你们二子,就咱那没出息的小五可也没闲着,天没亮就蹬着三轮去大钟寺拉水果了,晚上还帮你家二子去拖烟酒。这两天可就又掂着捣腾水产了。比过去上班可忙乎多了。”
  “这你老姐就不懂了。听我们家二子说呀,这做大买卖的人可不流那份臭汗。别说蹬三轮,汽车火车都用不上,就张纸条儿。这么张纸片儿转一转手,可就够咱们那些傻小子们拼个十、二十年的了。”
  “这我知道。报上写着呢!跟说故事似地,跟咱老百姓也没啥关系。……你看甲八号有那能耐?怎么瞧,他也不象个有钱的主。”
  “这倒也是!头二年似乎还有点要风光的意思,这二年可更透着寒酸了。不过来接他的可都是些高级车。我们二子说就咱那,这辈子都甭想坐。”
  “还有不少时髦丫头呢!我瞧着让他娶谁都是个赚!可也没见他有啥动静。”
  “这倒是他聪明。娶个比自己强的女人,早晚也还是别人的。你以为现在的姑娘还跟我们似的,嫁个男人就跟到老了?活泛着呢!”
  “不过,他可透着有大学问!我给他送条常去他屋子,那里面乱是乱,可尽是书呀纸的。就咱们这胡同里人家的书全放一堆,也没个比。他还写呢!八成弄不好是个作家。”
  “得了,大学问的国家可都养着呢!要真会写呀,咋不去报社干记者呢?……爱看个书、写个字的倒是不错。头几年我就恨咱那几个小子没出息,他几个读书也不知伤了我多少神呢!可现在瞧着,光是爱看书写字儿,若不能指着吃饭,也不是个事。”
  “也是,小伙子还挺懂礼的,老大不小地这么混着。有时见他拎两馒头回去我都觉着不得劲,也没见个老人来管管。要我有这么个儿子呀……”
  ……

  李亚又在床上躺下了,可刚躺了没几分钟就猛地跳了起来,一步跨到书桌前坐定。六点半来接,还有四五个钟头呢,怎么说今天也该写点什么了。
  在今年年初的时候,李亚曾自己跟自己下了个决心,立了个创收的计划。他决心每个月至少要写一千元稿费的东西寄出去,若按八成的收获算,每月可有八百元。也就能算个工薪族了。可这稿费不象工资,没个准,忽而多忽而少,日子也就过得一松一紧的。这松时也松不到哪去,这紧时可就要闹到断炊的份上。
  也有不少朋友劝他干脆写长篇,一部能弄个两万,怎么说也能过它个两年。但他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在他看来写作的最高境界当然是写诗,一句是一句的。那长篇小说就象一锅汤,就算是再浓的汤也有不少水份。当然,这是个对自己比较说的过去的理由。其实他也知道若真要整上二三十万个连成篇的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还得有人肯拿出血汗钱来买。要真是想写小说,他倒是宁愿搞个“纯艺术”的现代派。不管怎么说,让几个圈内人喜欢或干脆孤芳自赏,还是比让几万个平民百姓掏钱要容易些。可那也解决不了生计问题,又还不如写诗了。
  李亚看看桌上的稿纸,只写了小半页,是一个笑话。李亚最初是写写散文,后来偶然写了两个笑话,没想到竟写出了点名,现在约他写笑话的报纸杂志是越来越多了。可惜笑话是不能长篇大论的,他的经济状况也就没什么太大改观。也许哪一天去给名人们写那俗不可耐的小品相声吧,这算不上是触电倒也算是触台了,没准会来钱呢。
  李亚这样想着觉得自己挺可悲,早知今天又何必当初呢?李亚在大学读的是工科──给排水。现在房地产热,到处兴土木,那可是个挣钱的热门专业。可当时,他进大学第一年读诗,第二年写诗发诗,第三年就觉得这给排水是没法读下去了。去中文系旁听了几门课也觉着没劲,终于在第四个年头自己退了学。他上小学的时候妈就死了,父亲是个极要面子的老知识分子,搞了一辈子土木工程,全不在意他当时也算得上“如日中天”的诗名。为他退学的事父子俩是彻底闹翻了,后来他娶了大学时的同班同学,父亲倒是很满意这个儿媳。等这个女人离开他时,老头只是气着骂他不配,从此干脆只当没生儿。听说那个女人逢年过节的还会去老头那,象个女儿似地,也不知会不会说到他。自己年纪越来越大,父亲当然更是越来越老了,李亚也就常常想着回去看看,其实也就隔了半个城。但自己现在这样,回去了又能为他做什么呢,倒是平白给他添气生呢。
  这么想着他就已经完成了那个写了一半的笑话。一鼓作气,他又写了两个。摺了摺放进信封里,封好,这事就算是完了。信封上的地址是早就写好的,桌边的架子上总有一叠写好各报社杂志社地址的空信封,并都贴好了邮票,这些都是专为寄笑话的,一般不会超重。
  灵感这东西是真有意思。自己这么个人,又是这么个状况,满脑子就没什么开心的事,可写起笑话来就是充满了“灵感”,开出口来就透着份乐。真是奇怪的事!想想自己是有着不少的才能,如今偏就靠着这份算不上才能的“才能”、算不上灵感的“灵感”来吃饭。于其最后成了个“搞笑”的人,真还不如当个土木工程师呢。李亚这么一想就不禁笑了,人的命运真是荒诞,掌管人命运的神一定是充满了幽默感。难道一切的安排都出于他偶然的兴致吗?他究竟是想要我怎样呢?或者我这个生命真是出于人的偶然、神的随意,他对我根本就没什么想法吧?若真是这样,倒有点可怕可悲了。 

  六点二十五分的时候萧苇果然推开了他的门。
  临出门的时候她指了指门边的炉子说:“多加两块煤,要不明天回来就熄了。”这就是说让他今晚睡她那了,李亚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以他今天的心境可是不想做爱。不过就他这么个人凭啥拒绝人家呢?李亚在心里冷冷地对自个嘲讽地笑了一笑。
  他说:“那就不用加了,熄了算了,明天再生。”
  李亚一步跨出门去,反手一带门。门碰了个大响后又悠悠地弹开去。
  “今晚上哪吃呀?”李亚上了那辆白色的轿车后问道。
  “饺子馆。”萧苇一边把车倒出胡同一边答道。
  “饺子馆?那还用开车啊?胡同口那家就不错。” 李亚道。
  萧苇没理他,她把车开出了胡同。西单的交通实在是太拥挤了,只能是开开停停。她这才说:“一块打网球的那个王彬的哥回来了。他是你的校友,一聊,说是认识你。”
  “那有可能!在大学里咱虽然没毕业,可也算个大才子呢!”李亚脸上的笑与其说是得意不如说是自嘲。
  “少吹!人家才是真才子呢!政治、文学双料留美博士。”萧苇笑着斜了眼李亚。对身边这男人她倒是谈不上有多大的爱,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每次看到他,跟他逗着说笑还是令她很开心。
  绿灯。萧苇一踩油门,车子嗖地冲了出去。她熟练地一转方向盘,车就上了二环。
  “我说你开慢点!”李亚赶紧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
  “北京也就晚上才能开快点,还得是上了二环三环。刚才那几步路开了有半小时,你还嫌不慢那?”萧苇说着开了一点车窗,让凉凉的晚风吹进来,拂起了她的头发。
  “嘿嘿!慢就慢呗!咱这不是骑单车骑惯了吗,瞧着北京的路可够宽的了,没你们汽车族的感慨。”
  李亚看萧苇黑发飘拂地自有一份成熟的妩媚,心中不由一动。他谈不上爱她但也不能说不爱她,她是那种让他很欣赏的女人。有时他觉得与其说自己不爱她不如说是她根本不打算让他爱上她呢。她从不咄咄逼人却又轻易地控制着一切。
  车子飞快地在二环上疾驰。深秋的白昼短,早早地就亮了的路灯这会已经显出美丽的光亮了。远远近近的灯火勾勒出京城雄伟的轮廓。
  “你说要是没灯,这么大个城市不就没了。”李亚看着窗外忽发奇想地道。
  “还有月亮呢!”
  萧苇平平静静地回了句,她心里想李亚有时真象是个孩子。其实真爱上这么个男人也不错,可现在自己好象已经不会对男人,或者说是对另一个人动心了。心动的时候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不易陷入纯粹的爱情,遥遥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聪明地活着,怎敢让另一个生命危险地进入?这聪明己成为萧苇生活的惯性,使她不能停驻并畅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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