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六期 | 2003年8月]

《时辰祈祷·朝圣》之二(21-34)

[奥] 里尔克 著 Dasha 译

 

21.Weißt du von jenen Heiligen, mein Herr

主啊,你可知晓那些圣徒?

即使是深锁的修道院静室,他们
依然感到人世的悲欢近在咫尺,
于是他们深深沉入泥土。

每个人,伴着自己的烛光
呼吸着岩穴里稀薄的空气,
忘却了自己的年龄和容貌,
仿佛活在一个无窗的房里,
恍若他们久已死去,不会再死。

他们罕有阅读;一切都已枯萎,
严寒似乎已侵入每一本书卷,
如同袍服从他们的瘦骨上滑脱,
思想从每一个字里散落。
他们彼此不再交谈,
当他们相遇在幽黑的廊道,
他们长发披面,
并不知道,邻伴是否
站着已经死去。
一个圆形的房室里,
银烛因膏油而明亮,
同伴们偶尔聚集在一起,
面对黄金的门如同面对黄金的花园,
他们充满疑惧地向梦中张望,
在长长的胡须后面窃窃私语。

他们的生命,不再有
黑夜白天之分,似乎已经千年;
他们,仿佛被一阵波浪推动,
返回母亲的腹内。
他们团身而坐,如同胚胎,
大大的头,小小的手,
不进饮食,似乎那黑黑
围裹着他们的泥土中,有他们食物。

此刻他们被展示给千万朝圣者——
那些从城市和草原涌向修道院的人。
他们躺卧了三个世纪,
肉身却并未腐朽。
黑暗凝聚着,仿佛一道光洒满
布帛下秘密保存的
他们长卧的躯体,——
而他们不曾分开的交叠的双手,
停放在胸前,如山。

你庄严伟大的古代大公:
是否因为他们深深沉入泥土,
你就忘记向他们派遣
泯灭他们的死亡?
是否那些,那些生死同一的人,
最相似于不朽?
那可是你尸体的漫长生命,
将更久长于时间上的死亡?

是否他们依旧合你的意旨?
是否你会保存这些不朽的容器?
是否,所有尺度所无法量测的你,
渴望有朝一日用你的血将之充满?


22.Du bist die Zukunft, großes Morgenrot

你是未来,是漫天朝霞
高悬在永恒的旷野。
你是时间之夜的鸡鸣,
是朝露、晨祷和少女,
是异乡男子、母亲与死亡。

你是自身变化着的形体,
永在宿命中寂寞耸起,
没有喝彩,没有哀叹,
未被记写如一片荒林。

你是万物完美的化身,
隐瞒着它们的本质的终极话语,
你始终别样地显现出别样:
对于船你是岸,对于岸你是船。


23.Du bist das Kloster zu den Wundenmalen

你是为圣痕而建起的修道院。
三十二座古老的大教堂
和五十座教堂,全部
由蛋白石与琥珀的断片砌成。
庭园里的每一个事物上
停落着你的一节乐声,
巨大的门开口歌唱。

长屋里居住着修女,
黑衣的姊妹们,七百一十人。
偶尔一个人出现在井边,
偶尔一个人在风中凝伫,
偶尔一个人,夕阳下
款款走在沉默的林荫路。

她们更多人,人们从未看见;
她们耽留在房屋的缄默中
仿佛无人听闻的旋律
耽留在小提琴残破的共鸣腔……

环绕教堂形成一个圆,
被伤感的茉莉簇拥,
墓地,冷冰冰地
轻声谈论着那个世界。
那个不复存在的世界,
曾经冲击着修道院,
在空洞的白昼和俗物里蔓生,
为欲望和狡诈作好同样准备。

因为你的存在,那个世界已成往事。

那个世界仿佛依旧波光粼粼
流淌在冷漠的岁月;
但对你,对黄昏,对诗人们,
变幻着的表象之下,
暗昧的万物开始彰显。


24.Die Könige der Welt sind alt

世间的诸王日渐衰老,
不再有继承人。
儿子们尚在年幼就已死去,
面色苍白的女儿们
被赐与权力病恹的冠冕。

暴民们将王冠碎成金币,
紧跟潮流的世界之主
在火中将王冠铸成隆隆作响
服从他们意志的机器;
然而好运却并不将他们青睐。

碎成矿石的王冠满怀乡愁,
渴望离开只能表现它们
卑微生命的这些钱币与车轮。
离开工厂和银行,
它们将返回敞开的群山,
返回它们从中而来的矿脉,
于是群山在它们身后闭合。


25.Alles wird wieder groß sein und gewaltig

一切将再一次成为大,再一次大有权柄。
大地朴素,众水微澜,
树木参天,墙垣低矮。
山谷中,强壮兴旺,
一个牧人与农夫的民。

没有教堂,环拥着上帝如同环拥
流离的人;没有教堂,为上帝叹息
就像叹息受伤的困兽。——
房屋殷勤于所有的叩门者,
一种情感来自无边的祭物,
在一切交往中、在你中、在我中。

没有对彼岸的等待,没有对彼岸瞻望,
只有渴望,还不曾亵渎只死亡,
顺从地在尘世中习练,
只为让双手不再生疏。


26.Auch du wirst groß sein. Größer noch als einer

而你也将成为大。甚至大过那一个
此刻想必仍然活着、仍然在宣讲你的。
你也将更加非常,更加超凡,
更加苍老,甚至超过那个老者。

人们将领会你:一缕芬芳散逸
自面前一个的花园。
就像病人爱他的至爱之物,
人们将爱你,温柔而充满预感。

不会有祈祷,将人们
集聚。你并不属于人群;
谁将你领会,因你而欢欣喜悦,
谁就将恍然成为尘世中的独一:
一个离散却又聚合,
极其相似地被搜集却又被挥霍;
一个微笑却又带着哭泣,
弱小如一个家,强大如一个国。


27.Es wird nicht Ruhe in den Häusern, sei's

房屋里将永无宁日,无论
有人死去,被人们抬离;
还是有谁领受隐密的口谕,
手执朝圣法杖,身披朝圣法衣,
只为在异乡探问道路,探问
那条他知道有你在等待的路。

长街因他们而永不空寂,
他们渴慕你如同渴慕那朵
千年只开一次的玫瑰。
这些人,面孔模糊、语焉不详,
抵达你时,已精疲力竭。

我见过他们的行列;
那时起我知道,风来自
他们拂动的衣袍,
他们躺下时,风静静的——:
他们的行进在旷野上是何其浩大。


28.So möcht ich zu dir gehn: von fremden Schwellen

就这样我愿向你走去:从陌生的门槛
搜集他们并不情愿给予的施舍。
而当道路纷乱迷茫,
我就会与那些长老结伴。
我就将置身在一小群老人中间,
在他们起身上路时,梦中一般看见,
他们的膝盖从长须的波涛中
岛屿一般浮出,草木不生。

我们行经那些失明的男人,
他们将自己的孩子当作双眼,
我们行经河边的饮者、疲惫的妻子,
和无数有着身孕的妇人。
所有人都同我异乎寻常地亲近,——
男人们视我为至近的亲属,
女人们将我当作友朋,
甚至我看见的狗,也将我相迎。


29.Du Gott, ich möchte viele Pilger sein

你啊上帝,我愿成为无数朝圣的人,
更愿成为走向你的一队长长的行列,
只为成为属于你的一枚巨大的断片:
你啊花园,傍着充满生机的林荫路。
倘若我如我所是般行走,独行踽踽——
究竟会被谁觉察?谁会看见我向你走去?
谁会被吸引?谁会被激动?谁
会皈依你?
倘若毫无神迹显现,
他们就会放声长笑。而我却满心喜悦
如我所是般的行走;因为这样,
他们就无人能够将我看见。


30.Bei Tag bist du das Hörensagen

白天里你是道听途说,
喁喁流淌在众人的四周;
你是钟声之后
渐渐平复的静默。

白天愈神情阑珊
垂入黄昏,我的上帝啊,
你就愈在。你的国
如炊烟升起自万家屋顶。


31.Ein Pilgermorgen. Von den harten Lagern

朝圣路上的清晨。坚硬的营地里,
每一个人都仿佛中毒倒地,
起身于最初的钟声里,
一群瘦骨嶙峋的晨祷者,
曝晒在早晨的阳光中:

大胡子男人们,俯首鞠躬,
孩子们,皮衣里露出严肃的神情,
而身著长袍,忧郁地沉默着的,
是第比利斯和塔什干肤色黝黑的女人。
带着伊斯兰教手势的基督徒们
围在井边,双手如盘碟
平平伸出,仿佛物品,
里面的水流涌现如一个灵。

他们垂下面孔轻轻啜饮,
他们用左手撕开衣服,
将那水掬在胸膛,
似乎那是一张冰冷的流泪的脸,
诉说着尘世的苦难。

这些苦难带着干涸的眼
在四周围成圈;而你不知道
他们是或曾是谁。是雇工?是农民?
抑或是商人,生活富裕?
抑或是冷淡的修士,没有悲悯?
是盗贼,窥伺着机会?
是率真的少女,羸弱地蹲下?
或者是幻想之林中的迷路人——:
所有人都如同王侯,
在深深的悲哀里尽散家财。
所有人都如同智者,阅历丰富,
如同选民,在旷野里,
被上帝用奇异的动物喂养;
如同孤独的人,穿行在原野,
黧黑的脸被风劲吹,
因一个渴念而畏惧羞惭,
却又因这个渴念而奇妙地振奋。
如同工作日里的闲人,应召
加入宏大的管风琴与合唱声中,
如同长跪的人,身姿却像在攀登;
如同画旗,长久地
被收藏,被叠起:

他们缓缓直起身躯。

一些人站着,望向一座房舍,
那里面住着染病的朝圣者;
刚刚有一个修士从中夺路逃出,
披头散发,袍服凌乱,
荫翳的脸满是病恹的铁青,
完全被恶魔遮掩。

他弯下腰身,似乎要将自己
折成两段抛在地上,
那两段似乎是挂在他嘴上的
尖叫,似乎是他
双臂不断增长着的手势。

缓缓地他栽倒在自己的脚下。

他向上飞起,恍惚感受到翅膀,
轻松的感觉将他诱向
羽化飞生的信念。
他垂下瘦削的双臂,
像一个歪斜挪动着的木偶,
他深信,他拥有巨大的羽翼,
他深信,世界早已像一个山谷
在他的脚下远远滑去。
不可置信地他突然看见自己
落在陌生之地,
落在令他剧痛的碧绿的海底。
他仿佛一尾鱼,轻盈地摆动,游动
在宁静而银光闪动的深水,
水母挂在珊瑚枝上,
鱼美人的长发
被流荡的水轻梳。
登上陆地,他成为一个伴着死去女子的
新郎,似乎人们选择他
只为不让任何一个未婚配的异邦女子
踏入天国乐园的草地。

他跟随她,调整脚步,
始终以她为中心绕她而舞,
而他的手臂绕着他自己而舞。
他听见,恍惚有三位一体的
形象悄悄踏入表演,
似乎并不信任这个舞蹈。
于是他断定:“此刻你必当祷告,
因为这一位,将自己如同
一顶巨大的冠冕赋与先知。
我们拥有他,日日向他祈祷,
我们收获他,从前我们将他播种,
闲静的工具排成长长的一行旋律,
我们带着它们还家。”
于是他激动地鞠躬,深深地。

而那个亘古常在者,似乎在沉睡,
即使他的不曾合眼,也并未在看。

他深深地鞠躬,
一阵颤栗穿过他的肢体。
而那个亘古常在者却似乎毫无觉察。

这个染病的修士抓住自己的头发,
将自己像一件衣服钉在树上。
而亘古常在者站着,熟视无睹。

染病的修士将自己握在手中,
如同人们手中握着一把断头剑。
左挥右刺,刺破重墙,
最终恼羞成怒插入地里。
而亘古常在者目光暧昧。

修士撕开自己的衣服如同撕开树皮,
膝行着拖住亘古常在者。

看呐:亘古常在者走来,如同走向孩子,
柔声地问:你也知道我是谁?
他知道。仿佛一把小提琴
他柔弱地躺在那个老者的颌下。


32.Jetzt reifen schon die roten Berberitzen

此刻红红的山石榴已然成熟,
老去的紫莞在花畦里羸弱地呼吸。
谁此刻不曾丰足,夏天已过,
谁就将永远等待,永不拥有自我。

谁此刻不能安然合上双眼,
只是充满幻觉,在内心
苦苦等待夜的来临,
只为在夜的黑中得到安慰:——
谁就将年华暗换如一个老人。

没有什么再来,也没有白昼相迎,
遭逢的一切都在将他欺骗;
还有你,我的上帝。如同一块磐石,
你将他日日拖向深渊。

山石榴:Berberitze,“欧洲小檗”(Berberis Vulgaris),名为“刺檗”,别名普通小檗、刺黄檗、欧洲小檗。秋冬叶鲜红。
紫莞:Aster,中国生的称“翠菊”,学名“紫莞”,又称“青牛舌花”、“紫苑”,秋季开花,紫色。在德国的占卜之中,有一种算法命法是,一边一片地撕下花瓣,一边口中念着“爱、不爱”,直到整朵花的花瓣被摘完为止。歌德名剧《浮士德》(Faust)中,玛甘泪(Margrit)手上拿着一朵翠菊,一片片地拔下花瓣,口中担忧的念着“他爱我?”“他不爱我?”……


33.Du bist der Alte, dem die Haare

上帝啊,你不必惊慌。他们
对顺服的万物说“我的”,
就像掠过枝条的风
在说:“我的”树。

手中的一切
在怎样灼红,他们毫无觉察,——
他们甚至无力拉住
它们襟摆的尽头,只有
听凭它们燃成灰烬。

他们说“我的”,就像偶尔一个人得意忘形
在王侯们体察民情时称之为朋友,
尤其是这个王异常高贵,异常遥远。
他们说“我的”,指那些陌生于他们的墙,
而他们却根本不认识房屋的主人。
他们说“我的”,称之为财产,
而他们接近的每一个事物却悄然闭合,
就像一个无聊的江湖骗子
或许会说阳光和闪电是他的,
他们说:我的生命,我的女人,
我的狗,我的孩子……如数家珍,
于是这一切:生命,女人,狗和孩子
变成陌生地影像,被他们
盲目伸手触碰。
可信赖的无疑只有那些
渴望双眼的伟人。因为其他的人
不愿听到,他们贫穷的漫游
与周遭的事物毫无关联,
不愿听到,他们被自己的占有物排挤,
被自己的占有物否弃,
他们拥有的女人少得如同
那朵陌生于一切的花。

上帝啊,不要失去你内心的平衡。
即使爱着你的人,能够在黑暗中
认清你的脸,当他仿佛一道光
在你的呼吸中摇曳,——他也无法拥有你。
即使有人在黑夜里领悟了你,
令你不得不进入他的祈祷:
你是过客,
永远远去。

上帝啊,谁能拥有你?你是你的,
占有的手无一能够烦扰你,
你就像尚未熟透的酒,
永远更甘冽,永远属于自己。


34.In tiefen Nächten grab ich dich, du Schatz

深深的夜里我挖掘着你,珍宝。
因为我所见到的一切丰盛,
是贫穷,与尚未显现的
你的美贫乏的替代。

通往你的道路,惊心动魄的迢远
因久无人行而湮灭。
哦你寂寞着,你是寂寞,
你啊心,去往悠远山谷的心。

我的双手,因挖掘
而血流不止,我高举在风里,
于是它们生出枝条,摇曳如树。
我用它们在苍穹中吸吮你,
仿佛你曾撞碎在那里
在一个躁急的手势中,
此刻你,一个四溅的世界,
从遥远的星球再次落在大地上,
温柔如一场春雨。

(里尔克《时辰祈祷·朝圣》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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