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六期 | 2003年8月]

失重的上帝

杨天道

  
  基督教的复兴和上帝的失重,(1)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奇特悖论。在2001年美国遭遇恐怖主义重创后,掀起新一轮的对于末世论的关注。基督徒作家Tim F. LaHaye和Jerry B. Jenkins根据圣经<启示录>著述的长篇小说<末日迷踪>系列,轻易击败斯蒂芬金等热门作家,高居年度畅销书榜首。1995年出版的该系列首册创下发行700万册的记录,而2002年夏季推出的第十册初版,更以275万册精装版本问世。据图书界的统计结果发现,该书的读者中只有约半数为福音派基督徒。换言之,教会之外的芸芸大众,试图透过基督教信仰提供的视角来诠释时代的骤变、窥见世事的终局。时代周刊和CNN电视网联合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59%的美国民众相信圣经<启示录>的预言将要应验。而17%的美国人相信会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亲眼目睹世界终结的景象。(2 )
  在大洋彼岸的中国大陆,肆虐一时的SARS危机,令无暇思索属灵世界的中国人,痛感信仰的需要。来自北京的一份代祷通讯报道说,在“非典” 蔓延的恐惧不安中,某无名团契制作用于当众分发的单页福音信息,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印刷20余万份,仍不敷需求。社会震荡和生命危机带来的大量信主,无疑将使近20年间以惊人速度增长的中国教会,进入一轮新的繁荣。
  相形于基督教信仰的复兴,上帝在个人生活、家庭、社会中的影响,却呈现式微的迹象。1990年至2001年的10年间,美国的基督徒人口从86%跌落至77%。 在公立学校中基督徒的祈祷被禁止,而在人们的日常对话中,也不屑向上帝的名致以起码的敬意。有鉴于此,David F. Wells将美国社会中的上帝比喻为在家庭中被遗弃的孩子:他仍拥有自己的活动空间,却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庭一员。这一现象的发生,至少有两方面的原因。
  第一,因物质富足和信息爆炸日渐世俗化的现代人,普遍失去对超越性、生命的真正意义、超自然的事物、绝对的道德价值的兴趣。这并不是说现代人重视物质过於重视精神,事实上,在现代社会中,那些被传统基督教作为迷信而摈弃的观念和活动如占卜、星象、通灵术、巫术等不但卷土重来,而且大有成为流行时尚的趋势。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人们对千奇百怪的思想越来越开放的同时,基督教的信仰显得越来越不合潮流。也就是说,现代人并非不需要物质以外的东西,他只是不需要真理。
  第二,在承认上帝的人们心目中,他的荣耀和能力都被大打折扣。仿如好莱坞影片Bruce Almighty中由Morgan Freeman饰演的通情达理的邻家老伯的上帝,实在无法令我们朝思夜想、敬之畏之。因此今日许多人宣称相信上帝,但鲜有思考关于神的事,并在日常决定中将神置于度外。用Wells的话说,这样一位上帝,“他的真理太遥远,他的恩典太普通,他的审判太和蔼,他的福音太容易,他的基督太平常。”(3)不难想象,这种被歪曲的神的知识,实在无法改变、警戒和激励我们的生活。
  结果,上帝不是从我们的现实生活中被排除出局,便是被重新诠释以适合现代人的语言和思维习惯。无论在福音派圈内或是圈外,关于神的传统教义尤其是神的属性,都遭到激烈的质疑和挑战。例如神是否全部预知人的未来,便是当今福音派学者最热门的论争课题。它所引发的学术专著、期刊文章、宗派会议和神学院人事变动,其波及的广泛程度,让人联想到教会历史上的教理信条论战。
  如果说上帝从未真正进入中国人的内心和观念,中国教会也从未认真地梳理和理解神论的探讨。迄今为止中国教会最关注救恩论和基督论的事实,在基督教仍需在中国社会和文化中求存和扎根的现实下,似乎无可厚非。但就是基督教学者与其他宗教或思想的对话中,也很容易发现对基督教神论的知识的缺乏或浮浅。(4)正如著名神学家巴刻(J. I. Parker)在其名著<认识神>的序言中指出的:“对神无知——无知于他的作为和与他相交的方法——是今天大多数教会的软弱的根由。”
  中国教会即便可以回避神学建造的使命,也不能无视神学贫瘠直接带来的信徒质量下降和流失的后果。而问题的核心,同样是对神的无知和误解。正如陶恕 (T. W. Tozer) 所指出,“流行的基督徒对神的观念与至高神的尊荣完全相背,并且因此造成许多挂名信徒道德方面的极大损害。”(5)道德生活的妥协与失败也许尚不足以引起教会外人士的普遍关注,从而削弱福音见证的力量。但甚至资深基督徒在异端教导(如近年来风头强劲的东方闪电) 面前不堪一击的情形,发生在福音来华200年之际的中国教会,实在不能不让人忧心忡忡。
  基督徒面对和回答时代的疑惑与探求时,必然要回到最根本的信仰,就是对上帝的行动和工作的解释,这也是基督教信仰的全部意义。而能否理解上帝与我们的个体、生活和历史的关系,端赖我们对神的爱、神的良善、神的不变、神的能力、神的知识等等真理的把握。这类知识也是我们将基督教与其他宗教从本质上区别的根据。陶恕 (T. W. Tozer) 指出,“一个人若对神有正确的信仰,他的千万个暂时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6)因此,关于神的神学,不仅有其理论上的纯粹价值,而且它暗示的一切,在真实的世界上和真实的生活中极其重要。
  研究关于神的真理,帮助我们理解神在这个世界上的角色,和我们在时间里的意义。但在基督徒中传统的神论被人忽略,大概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们不习惯于谈论抽象的事物。神论与其他神学部门如启示论、人论、教会论最大的区别,在於它是在与初期教会同时代的希腊哲学的对话中发展出来。这就不难理解,当我们谈论神的时候使用的一整套语汇,例如位格、属性等,都带有强烈的希腊哲学的色彩。影响基督教思想至巨的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大全>中,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等希腊哲学家的影子更是跃然纸上。不难理解,近年来在西方哲学家圈子中得到承认和接纳的几位基督徒哲学家如William Hasker、C. Plantinga、Richard Swinburne、N.T. Wolterstorff等人,几乎无一例外是从事神论的研究。
  第二,我们满足于相信自己心目中的上帝。每个基督徒都是在特定的境况中认识神,那最初的经验在其后的信仰生活中或多或少留下烙印。例如身患罕见疾病、求医无门的绝境中得到神医治而相信的基督徒,就很难不将神与能力、健康、祷告的功效联系在一起。有时我们心目中的上帝的观念,在另一场重大的事件影响下,则会发生戏剧性的转变。(7)问题是我们的观念一旦形成,不但很难用理性说服,而且很少会感觉到检讨和补充的必要。
  有鉴于此,笔者愿意用一系列的专题,来论述基督教福音派对神论的若干主题的见解,介绍和评价历代思想界对於神的各种代表性的见解,及关于神的各项真理在当今时代受到的挑战。读者将发现,挑战不仅来自福音派之外,也产生于福音派内部。这一事实证明人无法穷尽对神的知识,正如使徒保罗的慨叹:“深哉! 神丰富的智慧和知识。他的判断何其难测! 他的踪迹何其难寻! 谁知道主的心?谁作过他的谋士呢?” (罗马书十一章33-34节)
  虽然对神的认识永远不可能达到完全,当我们探讨关于神的真理时,最少必须回答下述问题:
  第一,我们根据什么建立对神的观念?是圣经文本、理性思索还是个人经验?
  第二,圣经是否为我们提供充分的资料来认识神?圣经中是否包含不止一种关于神的观念?它们是否具有同等的权威?
  第三,神有哪些方面的属性,它们如何能够整合在一起?
  第四,我们该如何认识神在世界中的角色和他与世界的关系?
  第五,我们该如何理解人的自由意志与神的预知的冲突?
  第六,我们该如何解释邪恶在世界中的存在?
  第七,神在时间之外还是在时间之内?神的永恒性与人类历史有何关系?
  在回答上述问题之外,我们也会遇到认识论和语言学的问题,它们通常隐藏在学者们的思想背后,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体系的风格。此外,我们会发现并非每一个研究者,都愿意回答上面的全部问题。我们只能大致将他们归入可以辨识的类别。此外,若我们试图将所有关于神的数据,整合为相关一致的系统,势必要通过上述问题,考察该模型的有效性。在我们踏入缤纷的神学花园之前,有必要回顾历史上的神论。这便是下一章的主题。
  注释:
  (1)。此语出于David F. Wells, God in the Wasteland: The Reality of Truth in a World of Fading Dreams (Grand Rapids, Michigan: William B. Eerdmans Publishing Company), 1994.
  (2)。Nancy Gibbs, “Apocalypse Now,” Time (July 1, 2002), 40-48.
  (3)。这一数字显然无法反映美国社会与文化的真相。Wells指出,在自称重生得救的基督徒中,即使根据最宽泛的标准 (如定期出席教会和进行个人祈祷) ,亦仅有不足四分之一的基督徒。参God in the Wasteland,89页。
  (4)。 例如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上帝等同于基督教的上帝,早已被在19世纪来华的大多数传教士拒绝,却成为近年比较宗教研究的出发点和最终目标。
  (5)。陶恕,<认识至圣者>,中国基督教播道会文字部,一九八八,页3。
  (6)。同上。
  (7)。例如,神学家John Sanders在驾车回家的途中,不经意地经过交通事故的现场,发现丧生车轮之下的死者竟是自己的亲生兄弟。在苦苦追问神的过程中,他抛弃传统的神观,写出掀起轩然大波的<冒险的神>一书。参John Sanders, The God Who Risks (Downers Grove, Illinois:InterVarsity Press), 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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