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麦与后现代
拉麦是亚当的第六代，他是一个诗人。
他的父亲叫玛土撒利，《圣经》中没有提到他的母亲。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提到他母亲。
拉麦娶了两个妻子后，人类就进入了多妻时代。
我说拉麦是一个诗人，并不因为他娶了两个妻子，也不因为他对自己的前六代先祖——亚当、该隐、以诺、以拿、米户雅利、玛土撒利所遵行的一夫一妻制传统的叛逆，而是因为：他的的确确写出了在现在的人看来可以称为后现代的诗句：
亚大、洗拉，听我的声音；
拉麦的妻子，细听我的话语：
壮年人伤我，我把他杀了；
少年人损我，我把他害了。
若杀该隐，遭报七倍，
杀拉麦，必遭报七十七倍。①
拉麦生于五千年前。那时，作为汉语的中国还没有出现《诗经》。著名的屈原、李白也远没有出世。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诗经 国风》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屈原《离骚》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行路难》
当屈原、李白和汉语言的先祖用他们的现实和浪漫在他们的身体里哀叹，在他们的思绪里哀叹，在他们各自不同的时代里哀叹，亚当的第六代拉麦就已用上了后现代。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感到惊异的事实。
我们再来读拉麦的诗歌：亚大、洗拉，听我的声音；／拉麦的妻子，细听我的话语：／……他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那类人，却是一个行为主义者，他运用自己的话语霸权延续着自己的行为。这个看似矛盾的表现恰巧构成了拉麦的诗歌生命。
拉麦的这首诗，使我想起了美国的自白派、嚎叫派、后现代派，同时也使我想到了非常多诗人的名字：普拉斯、金斯伯格、屈原……。
虽然我一直以为，活在后现代的，才算后现代。
①《圣经》创4：23－24
声 誉
声誉就像人穿的一件外衣，但有一天，我发现声誉像一块地毯。
我的一位朋友——我也仅仅知道他的名字，我说他是我的朋友，因为他在我遭遇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有一次，我的这位朋友遇到了与我一样的艰难：遭遇这个世界朋友的普遍反对，后来又遭遇认识与不认识的人的弃绝；反对与弃绝像瘟疫一样蔓延，他感到极为孤单。
这天，他走到阳台上，打开一扇窗子，突然看到他的邻居在楼下凉晒的一块地毯。干干净净的一块地毯，都快要晒干了，却来了一条黄狗。很快，地毯被黄狗用力拽在地上，用口咬，用脚踩。它却是把这一切当作好玩。
我的朋友亲眼看见一块干净的地毯怎样落在地上，怎样被拽被踩，又怎样被弄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是一块地毯了。我的朋友想，这不就是我目前的处境吗？这不就是我的声誉吗？面目全非的我的声誉……
他关上窗子，深吸了一口气，就像我那些天。我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朋友开始通过他的亲身经历帮助我。他说，就在他看到那块地毯变坏后，忽然就有一个启示临到了他。他听到那位说话者——也就是启示他的那人说：把你的声誉交给我吧，你因为多么看重你的声誉，所以它被狗咬坏了，如果你把它交给我，让它成为我的声誉……。
给亚当书
亲爱的亚当，你好。我给你写信，不如直接给夏娃写信。但你们是一体的。自从你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①，就没有人再把你们分开过。
我们都是你的后裔，我说什么好呢？伊甸园多好啊，你若不犯罪，我们现在不都在伊甸园，吃除智慧果以外的各种各样的果子吗？空气也是干净的。还有牛群，羊群，各种各样的鸟儿，以及清洁的草原。大树参天，花草的香味清新。多好啊！
但是你吃了禁果，是上帝不许你吃的果子。我想问一问：出伊甸园你是什么心情？昨天还在伊甸园，今天突然不在了。伊甸园也找不着了，因你的眼睛变成了世间肉体的眼睛。
你出伊甸园时一定没带什么行李，只有一颗失望、后悔的心。走出伊甸园的刹那，是不是有点像我前些天看黄山，突然转过身来，来到尘嚣的世界？
但我本来就生在这个尘嚣的世界。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想一想伊甸园三个字，就会感到生命的滋润。但你是住过伊甸园的人哪！上帝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②。他要为你造一个配偶！来帮助你！和你一样完美，她的身体的结构，心灵的丰富……任何一个画家所画的都是伊甸园外的女人，唯有你的配偶是伊甸园里的。高高的个儿，从天上来的比例。而我们现在的尺寸像黄金分割、三围等都不是从天上来的。
因为你不仅完美，而且有智慧。你的智慧像水流，一点一点从你生命里流出来。“那人便给一切牲畜和空中飞鸟、野地走兽都起了名；只是那人没有遇见配偶帮助他……”③这就是你的命名。那么多的飞鸟和活物……你给它们名字，动听的名字，没有一样是重复的。你愿意叫它麻雀，它就是麻雀；愿意叫绵羊它就是绵羊……只是你还没有遇见配偶。
你将自己对配偶的等待放进对各种各样活物的命名中。你根本不知道配偶是什么样子，牲畜不是你的参照，飞鸟也不是，唯一的参照是你自己。
整个伊甸园都是你的床，阳光是你的被子。你高大魁梧的身躯会惊动小鸟，但不会吸引它们；你动听的男音会使各样动物一起应合，但还不是吸引。你是这个地球的统帅。你的喜乐太多，你的智慧与丰富遍及全球。
当上帝使你睡了，取下你的一条肋骨，造成一个女人，你马上认出她来。“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你说。你真是一眼就认出你的配偶来。你看见那么多活物，都没有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你睡了一觉，醒来，看见夏娃，就立即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亲爱的亚当，当你被逐出伊甸园，和夏娃一起，你们是不是常常彼此埋怨、彼此责备呢？因为当你吃了禁果，上帝问你的时候，你就一味地推卸责任，说，你所赐给我、与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树上的果子给我，我就吃了④。所以，我担心，当你在伊甸园外的时候，是不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起地上的劳苦，就会用仇视的眼光不断地扫视夏娃，认为是她使你落到了如此境地？
你从此汗流满面，内心的丰富随之变成简单的一日三餐。那种无羞无耻的夫妻恩爱，变成了日复一日的做饭、耕地。这真是一个极大的反差。但从你仍然活到了930岁，从你儿女成群可以看出，你每天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悲伤，因为你没有时间。
当你空闲的时候，你会不会和夏娃一起躺在床上，靠着回想伊甸园的美景，而使自己活在世界、犹如在伊甸园呢？
①《圣经》创2：23
②《圣经》创2：18
③《圣经》创2：20
④《圣经》创3：12
天起了凉风
夏娃是世上的第一个女人。她整天所要做的，就是陪伴她的丈夫，帮助他。
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女人有女人的主张，也有女人的思绪。但她是帮助丈夫的，她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去掉自己的想法，帮助丈夫。
亚当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亚当身上的负担何其沉重。人们常说：让我们回到伊甸园吧。仿佛伊甸园就是躺在地上玩，什么事也不做。不是这样的。
让我们把目光再次转向伊甸园的一个细节——上帝说，园中各样树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的果子，你不可吃①。虽然这话是对亚当说的，但时刻关心亚当、帮助亚当“修理看守”伊甸园的夏娃岂有不知道的呢。上帝就是他们的父母，是他们的一切。而且，他们必定知道这个世界是上帝为他们造的，他们自己也是上帝造的。
伊甸园的确是自由的，什么果子都有，都可以吃，只是智慧树上的果子不可以吃。整个伊甸园就只有“这一个”不可以。也许因为管理地球、夫妻恩爱这两件就够为难他们两个的了，所以就只有“这一个”不可以。尽管权柄无限地大：管理地球，比当今最发达国家的总统还要大，甚至比联合国都要大。但上帝知道泥土所造之人的弱小，知道人一旦靠自己，这两件一件也不能做。
智慧树：就是指人靠自己，是属地的；
生命树：则指人完全仰靠上帝。
但有一天，夏娃经不住诱惑，就吃了不该吃的，他们的眼睛立刻就明亮了。不是说他们以前的眼睛不亮，他们以前的眼睛也是亮的，他们能看见上帝，看见自己的职责，看见丈夫或妻子的可爱。但此刻，他们首先看见的是他们的赤身露体，便用叶子遮盖住自己，然后躲起来。
多少个与上帝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突然间变成了害怕。
天起了凉风，上帝在园中行走。上帝呼唤着，对他说：你在哪里？②
但是没有人站出来回答。
①《圣经》创2：16－17
②《圣经》创3：9
俄文老师
俄文老师走出了我的办公室，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俄国姑娘。
每天上午十点，她准时到我办公室，教尔威（注：我儿子）念俄语。
她给尔威起了个俄文名字，尔威说是“外廉”，可我宁愿说是“万连”。
她披着深蓝色方格子披肩，出门的时候，就换成深棕色的毛领大衣。镶嵌着浅棕色绒毛的帽子，出门时她就戴在头上。雪地里，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走路的样子明显和中国女孩、日本女孩或美国女孩不一样。她的脊背挺直，是在冷天的雪地里走惯了的和平视风寒的姿态。
每天都是她教一句，尔威念一句。
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我就听他们的音调。
我继续看着俄文老师往前走，看她走进了雪地里升起的另一座大楼。
最后一首
我不知道哪一首诗是我的最后一首。
那会儿，写完了《明天见》，休息了很长时间，以为自己不再写了。之后又写了起来。
写完诗剧《何西阿书》，我差不多等了两年。等什么呢？我知道我还会再写，但不知道怎样写。
现在终于开始了我的第三轮写作，我把它命名为《低处》：我喜欢低处。//在低处生活，/感到一切比我高许多。//坐在那里/仿佛盘山谷的一块石头。//我不称我的日子徘徊，/那是缓慢。//稳定，忠实……//我看见我的草类，/把低处抱得紧紧的，//水摇了几下，/也没有动摇它。
写完这首诗，我满心欢喜。我感到我不仅可以活下去，还可以写下去。
底格里斯河（Tigris）
底格里斯河是伊甸园的第三条河。读《圣经》的时候，我知道伊甸园里有四条河。第一条叫比逊，第二条叫基训，第三条就是底格里斯河，第四条叫幼发拉底河。但我这里单单提到第三条，是因为它的真实存在。
不仅创世时存在，至今仍然存在。它从亚述的东边，一直流到现今的土耳其、伊拉克。
它是一路从伊甸园流过来的。
令我感到惊异的是，底格里斯河还在，伊甸园却不见了。
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人也死了。
当然，全世界也只有亚当和夏娃在那里生活过，也只有他们夫妇可以给我们描述：伊甸园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底格里斯河，他们住在那里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