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五期 | 2003年7月]

放逐伊甸(第五、六章)

施玮

  
  
  五、尘世中的爱情
  
  李亚的家就在京城最繁华的西单。从著名的华威商厦旁的一条小巷走进去,也就四五分钟的样子,你会看到一条更小一点的胡同。这胡同也不能算是太小,起头也还能并排走上三四个人,可等它往左这么一拐,就只够过一辆自行车的了,然后它再往右拐着略略地宽出去。正好有扇破旧的木门就在那截瓶颈里。戴航走到这里时心中不由地想到利百加,她就对着那扇破木门羞涩地说了声:“我去。”她没马上开门进去,而是保持着那份羞涩静立在那里抬头向那条溪水般的蓝天望去,她努力地用心去听那祝福:“我们的妹子啊,愿你作千万人的母,愿你的后裔,得着敌人的城门”。
  她看到天边好象有彩霞的红晕,她想像着那一片晨曦,一片贞洁的晨光中利百加和她的使女们起来,骑上骆驼,跟着那仆人走了。她们走出城门的时候好象一片轻柔的白云,带着早晨梳洗的芳香。戴航这样想像着眼睛又落到身处的胡同中,一边在心中轻叹着这平庸的生活,一边又为自己少女似的情绪而羞愧。她重新把自己的心武装了一番,才把眼睛“勇敢地”回到面前的这扇破门上。
  门边挂了块旧木牌,木牌上的字却总是墨迹崭新,且很有点章法,显出过份强调的嫌疑。这里是八号。挺吉利的数字,不过这数字被胡同口的那家买走了,他们就只能叫“甲八号”。虽说也还是个八号,只不那么正牌了。好在这院里住的都是本份人,也没人想着靠个正牌“八”字发财。
  那道木门已经快散架了,往一边塌着,你得提一下才能推开。门里的院子已经小到没法再小了,除了正房,院里各处盖满了坯屋。李亚的那间不是最小却是最破的,它就在大门边,那个共用水龙头池子的后面。李亚的房门跟本就没上过锁,门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极大的字“甲八号”。用李亚的话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朋友。京城各处,甚至全国各地的朋友们远道来了,若是自己不在也好进屋坐坐,喝杯凉茶什么的。写上个大门牌也就省得那些糊糊涂涂的诗人们走错了门。
  京城的冶安并没好到路不失遣、夜不闭户,可李亚这间从不设防的小屋里却从没有小贼光临过。戴航每次推开这道虚掩的门,都不禁对此感到不可思意。
  李亚不在屋里。不过有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一叠稿子。她见戴航进来,便站起来象个小主人似地招呼她。
  “我李叔出去了,不过他留了条说一会就回。”
  “什么‘一会就回’呀!他那个条总这么放着的,我早上过他的当了。我不等了,你也不用等了,说不准他一天都不回来呢!”
  “不会的!没到下午呢!他肯定是刚起来,门口遛一圈就回了。中午没人请他吃饭!”小女孩很有把握地说。
  戴航觉得她实在是有趣,便笑眯眯地看着她问道:“你对他可真熟悉哦!你是谁呀?”
  “我是他的好朋友嘛!”小丫头不以为然地说。
  “最好的?”
  “那当然!……姐,你喝水吧!”
  “好,谢谢!”
  戴航接过女孩手上的水杯,突然就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便转头去看四壁木板架子上的书。李亚的书真是不少,除了门边放炉子的一角,四面依墙都堆着书,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用不知从哪个工地上偷来的木板条钉的架子,倒也还算牢固地承负着这些沉重的书。
  “我李叔的书就是多!……不过,这架子也太破了!等我自己有钱了就给他买上几个大书柜,带玻璃门的!就跟电视上那些作家家里一样。……我李叔可比他们有学问!”小女孩见戴航在看那些书就在一旁大声说着。
  “你以后肯定就会有钱?”戴航觉得这丫头真是太有趣了。
  “我去经商嘛!”
  “不跟你李叔学着当诗人?”
  “文学只能作为爱好,而不能做谋生的手段。再说不是要深入生活吗?现在的深入生活就得去经商!”小女孩一本正经地大谈阔论着。
  “哈哈……没想到你还一套套地呢!”戴航脸上还在笑着,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怎么样?见识了吧?这就叫后生可畏啊!”进来的是李亚。“嗨!拉泡屎的功夫,屋里就多了一大一小两个仙女。有没有变出些好饭好菜来?”
  “中午我请客!”戴航忙说着站了起来。
  “不用,不用,我带了两馒头回来。这还有几个西红柿呢!”李亚把一个蒙着热气的塑料袋扔到书桌上,里面果然有两个大白馒头。
  “我不吃了,我今天跟姑姑说好要去呢!”小女孩很懂事地要走。李亚也没留她,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问道:“回去路费有吗?”
  女孩点了点头又从书包里拿出两个大雪碧瓶来。“这是我爸让带给你的枣花蜜。”
  “代我谢谢你爸!”李亚说。
  “不过这蜜还是我采的呢!”女孩歪着头笑眯眯地看李亚。
  “那好!我就再谢谢你!怎么样?满意了吗?”李亚笑着去打她的头,她机灵地躲开了。
  “上次的书看完了,给你放架上了。”
  “行!拿这几本去看吧。不过别耽误了功课啊!”李亚从架上抽了几本书递给她。
  戴航向书瞄了一眼,等女孩走了,她问李亚:“那些书她看得懂吗?”
  “嗨!我这的书呀,她都快看遍了。字刚认全她爸就让我教她写诗呢。”
  “她爸是……?”
  “是我中学最要好的一个朋友。以前也爱涂两笔,是密云的。我还在他们那插过半年队!”
  “现在呢?”
  “还在密云啊!当养蜂专业户了。哎!你尝尝,这新鲜的枣花蜜是最棒的了!对女人特别好。补的!”
  “你对女人可够懂得了!这么小就开始培养了?不过现在男人挺流行给自己培养一个老婆的。”
  “你胡扯什么呀?人家可是叫我叔叔的!”
  “那有什么?我看她还真挺合适你的。”
  “是不是为我吃醋了?”李亚笑着把头伸过去看着戴航。
  “吃你什么醋呀?你身边的小女孩多着呢!不过,我还真挺喜欢她的。”
  “还有挺喜欢你的呢!”
  “谁呀?”
  “就是那个你见过的……”
  “萧苇?”
  “行!有点感应。你不是最记不住人名的吗?”
  “保不准我也想哪天去骗顿饭吃呢!”
  “那可太方便了!坐家里等吧!她刚跟我要了你的电话号码。”李亚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笑道:“你俩不会搞同性恋吧?我可听说女人天生具有同性恋倾向。”
  “这跟你有啥关系呀?”
  “这关系大了!一个是我的球局饭局、衣食父母。一个是我的……”
  “是你什么呀?说呀!是你什么呀?”戴航一副着恼的样子盯着李亚,心里却嘭嘭跳着看他怎么回答。
  “嘿嘿!诗友。诗友,没错吧?”
  “我现在不写诗!”
  “那……就算是红粉知已?”李亚嘻皮笑脸地凑过去看着戴航,见她白了他一眼把脸转了过去,不禁摇了摇头暗自苦笑了一下。
  “开饭了!开饭了!”
  “还是出去吃吧?!”
  “你要真想请呀就晚上请。”
  “今晚没饭局?”
  “哎!嘿嘿!”
  “难怪呢!行吧。那中午你请我吃什么?”
  “馒头,一人一个。西红柿,你两个我一个。”李亚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和戴航面前放好食物。
  “就这呀?”戴航开玩笑地挪揄道。
  “小看了我不是!我们不仅要营养到位,而且要价值到位。看!这是什么?”
  “哇!洋酒?!又是从哪弄来的?”
  “别管是谁孝敬的,酒是好酒!”
  “比二锅头强?”
  “嘿!各有各的味。但这个价让人喝着舒坦!没饭局的时候,门口吃碗牛肉面回来,总觉着有点对不起这肚子。抿上口这酒,肚子里的价可就上去了。……来!先给你少倒些,喝着看习不习惯,别浪费了!”
  戴航捧起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小口,闭上眼睛故作慎重地品味着。然后她仍闭着双眼,伸出小小的舌尖,俏皮地在晶莹的酒里舔了一下。李亚愣愣地看着她,眼中有一抹隐隐的苦痛。戴航突然睁开了眼睛,笑望着他道:“还行!”李亚慌慌地避开了目光。
  “还有好东西给你听呢!”李亚说着从木架上拿了盒磁带往录音机里放,这是他唯一拥有的电器。
  “哎!对了,你也不是一无所有啊!你这录音机就不错吗,怎么没人来偷。”
  “人家要偷音响,谁偷这玩艺?再说这是我‘老婆’呀!小偷也有不忍之仁吗。”
  “是喜多郎?”
  “不是。给你听点新的。”
  “上次你不是说把喜多郎的‘星空’送我吗?”
  “是啊!你没拿走?”
  “当然没拿了!现在怎么不见了?”
  “那可能是哪个兄弟拿去听了。”
  “也许是姐妹吧?”
  “也有可能!谁让你不先下手为强呢?下次我再给你弄一盘。”
  “你这倒真是提前实现共产主义了?!”
  “嘿嘿……人家要拿,总是因为喜欢吗。……你听听!这盘是毛阿敏的新带子,棒极了!”
  “毛阿敏?!你怎么会喜欢她的?她的歌有什么好听?”
  “你听听再说吗,没听就下结论?!不是那种晚会式的歌,反正是妙极了,词好曲好唱得也好!来了!来了!你听!……多棒?”
  ……
  音乐突然如海潮般涌至脚下,即而戴航便觉得自己成了只鸥鸟高高地飞起来了,在咸湿的海风中飘翔着。
  ……
  “真还行!”听完第一首戴航脸上不屑一顾的神情已没有了。
  “下面首更好!你听那词。”李亚斜靠在乱糟糟的床上,沉醉的面容上显出了一丝倦怠的苍老。
  “你看出些老了……”戴航看着李亚,久久地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两个人便都把目光转开了。
  
  来来往往的人群 反反复复的梦境
  不知何时身旁已是你正凝望的眼睛
  也许我们的美丽 都在心痛后相聚
  轻轻盈盈牵我双手 握住了真爱的心
  ……
  远方伴着你,呼唤连着你
  只想拥着悠悠远远的柔情
  让所有的心默默地寻觅
  靠近你我平平淡淡的约定
  
  激情而略带伤感的歌声继续着,似乎无止无尽、绵延不断。戴航深深地在心中叹息着──不知何时身旁已是你凝望的眼睛------她真是渴望身旁有那双眼睛,那双深情等待的眼睛。她虽然隐约感到应该有一双凝视的眼睛,却不知道它们属于谁?也不能将它们看清。但若没有这么一双凝视的眼睛,没有呼唤在等待,没有那悠悠远远的爱,生命该是何等的悲哀啊!
  在歌声中戴航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骑着骆驼去见以撒的利百加。那个神所指定给她的男人在黄昏的田间默想着,举目一看,见来了些骆驼。利百加也看见了夕阳下走来的以撒,就急忙下了骆驼,问那仆人:“这田间走来的迎接我们的是谁?”仆人说:“是我的主人。”利百加就拿帕子蒙上脸。以撒便领利百加进了他母亲撒拉的帐棚,娶了她为妻,并且爱她。以撒自从他母亲不在了,这才得了安慰。
  戴航的心里充满了渴望的叹息,这叹息与歌声一样不能止息。她突然极为地渴望爱。渴望被爱,更渴望爱人。她被整个地剥去了一层冷漠的外衣,象火山爆发似地渴望着真情流露。但心里仍隐隐地有丝惧怕。她不由地拿眼睛去看李亚,却见李亚也正看着她。李亚的目光也不同往常,有着一种真正的对生命的饥渴。他们都来不及去想对方发生了什么事,目光就在歌声造成的梦境里突然放肆地缠绕起来。
  久久。久久。就象两个涉过了千山万水才得一见的人,贪婪地凝视着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心。在他们深情的目光中似乎又都有一种乞求,乞求对方能放开自己。乞求自己能从这多么不踏实充满危险的梦境中逃出去。哦!是什么时候起“真”与“爱”成了那样让人惧怕的危险禁地。突然,戴航就哭了,决了堤的泪水无声地却又是汹涌地流出来。她哭,只是她觉得非常非常地累,累到只能任凭泪流。她很想向李亚解释一下自己的哭,但她无法说话。
  李亚仍然斜躺在卷起的被子上,他伸手握住了她,轻轻地搓揉着她的手,然后猛地一拉戴航便倒在了他的怀里。戴航向她所爱的人倒下去的时候,心里突然就闪过了一丝沮丧,似乎心中所要的不尽是如此。──“以撒便领利百加进了他母亲撒拉的帐棚,娶她为妻,并且爱她。”──戴航的泪珠成串地滴下来,但她努力地忘记利百加,忘记以撒,忘记那个让他们俩人成为一体的神,更紧地贴近拥抱着她的这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好象是要从他的怀里尽量地多得些温暖与安慰。李亚也更紧地拥抱着他,他灼烫的掌心贴在她的背上,一股热流便透过她的背渗进她的心中,越来越烫,直到她浑身灼热烤干了眼中的泪。戴航闭上双目,虽然心里觉得这样的热情有些荒唐和虚幻,这样的爱也不如黄昏时的利百加与以撒那样美丽,但却仍转过头来让双唇吻住了他,因为她是这样地渴望着爱。
  歌声在继续着,歌者磁性的嗓音中充满了对爱的渴望。戴航模模糊糊地想着,她也曾有过这样的吻吗?或者她也渴望着另一种更纯美的爱?
  戴航的心再次回到他们的相吻上时,渐渐发觉他们的相吻竟是那样地自然,激情而和谐,就象是他们已相吻过千百次一样。她不禁就叹息地赞美着男女和谐的美丽。──“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李亚知道这句话吗,他这样想她吗?──“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戴航想着心中就生出无限的柔情来,重又坠回到他们的相吻中。
  当这长长久久的吻终于结束后,戴航仍昏昏沉沉地闭着双目。她的头被一双灼热的手掌捧住。她感到李亚正看着她。她渴望着让自己疲惫的心永永远远地沐浴在这目光中。
  “要吗?”
  当戴航听到这声无比轻柔的问话时,她心中一冷本能地摇了摇头。但她立刻感到灼烫的心中渗进了股凉意,她不知道该怎么向李亚解释这个摇头,其实她也不是真正的拒绝,只是渴望保持着此刻梦一般纯粹的美丽。但她知道李亚的心会因此而受到的打击,她真恨他,恨男人们为什么就不能更单纯安静些,她也恨自己为什么在这尘污的世界里仍斩不断梦的翅膀。利百加与以撒所在的帐棚越来越远,那灯光变得十分微弱。她一边快步地走开着一边回头看,泪水又开始缓缓流下。
  等她想张嘴说什么时,她的双唇又被紧紧吻住了。但她的心越来越凉,再也无法沉醉其中,她恍惚地感到了一种失落。因此当李亚突然放开她起身冲出门外时,她甚至没有惊讶。她茫然地倒下去,仰躺在床上。她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感受着他留下的体温。
  那歌者始终在动情地唱,直到一切都静静地沉入黑夜。
  ……
  灯光刺醒了沉睡的戴航,她睁眼一看是李亚开的灯,他正站在门边微笑地看着她。
  “天黑了?!几点了?”戴航问。
  “九点多了!睡得象头小猪似地。我今天才知道你还打鼾呢!不过也就是轻量级的。”李亚又恢复了他平日的神情。
  “不可能!你瞎说!”起初的那丝差涩、尴尬不翼而飞了,戴航笑着跳了起来。“真饿了!该吃饭了吧?”
  “幸亏你还想起吃饭了,我还惦着这个饭局会不会泡汤了呢!”
  “走吧!去哪?”
  戴航出门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了把脸,她发现水泥台边留着一大堆烟蒂、烟灰,还有一张报纸。报纸上有一条很醒目的标题:数百人围观,女孩葬身火海。李亚见她在看报纸,好象被发现了什么秘密似地,很不自然地匆匆把烟蒂、烟灰往报纸上一扫卷起来扔进了屋里。戴航心里觉得有点奇怪,李亚对社会新闻是不太关心的,这段新闻一定有些特别的地方------
  李亚见戴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尴尬了一秒种,就又回复了往日的嘴脸说:“跟我走吧!顺便带你逛逛西单。”
  “晚上不都关门了吗?”
  “白天闹哄哄地有啥劲?晚上的北京才是最美的。只有我们这些晚上出游的人才是建筑师们的知音呢!”
  走到巷口时,李亚轻声说:“给我买两包烟吧。不然今晚就断炊了。”
  戴航把两包骆驼递给他时说:“少抽点!”
  李亚见除了两包烟还有一张一百圆的钱,忙还给戴航。
  “这不用!我有钱!还有两张稿费汇单没去取呢!”
  戴航没再说什么,她把钱收进了皮包,然后把手轻轻伸过去挽住了李亚的胳膊。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趁着对面来个行人他放开了她的手。然后他重又说笑起来。
  这个夜晚十分美丽。夜晚的北京十分美丽。一切都美得象梦,但总有着这样那样的细节提醒你,让你无法真正沉入梦中;总有些生活的污垢沉重地粘附在你心上,使你不能在这美丽的夜色中轻轻腾起并飞扬。
  
  
  六、罪伏在门前
  
  人类从伊甸园被放逐后的第一次犯罪就是兄弟相争杀。一个人流另一个人的血,一个人夺取另一个人的生命。对神的背叛导致对神所造生命的轻视,恨已蔓生,放逐路上便充满了人类血腥的互杀;真正的爱已远离,放逐路上人类互相冷漠,就如同他们对创造者的冷漠。否定了同出一父,人与人也就不可能再为兄弟了。
  有一日,亚当和妻子夏娃同房,夏娃就怀孕,生了该隐,又生了该隐的兄弟亚伯。亚伯是牧羊的,该隐是种地的。有一日,该隐拿地里的出产为供物献给耶和华;亚伯也将他羊群中头生的和羊的脂油献上。神悦纳那遵循他旨意的奉献,就看中了亚伯的供物,只是看不中该隐和他的供物;该隐就大大地发怒,变了脸色。神对该隐说:“你为什么发怒呢?你为什么变了脸色呢?你若行得好,岂不蒙悦纳?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服它。”
  这以后该隐并不思想因他对神的轻漫,就已使罪靠近来伏在了他的门口,反倒随意出入着自以为持,罪就吞没了他。那天该隐与他兄弟亚伯说话,二人正在田间,罪把嫉恨在他心里燃旺,于是他就忘记了神,忘记了他与兄弟是共一个父。该隐起来打他兄弟亚伯,且把他杀了。
  作了此事以后,他心中实无悔意,也不以为耶和华是全知全能的神,以为只要没有人知道,他的罪就不是罪了。当神问他:“你兄弟亚伯在哪里?”时,他就如同敢于随随便便献祭一样也敢于随口欺骗神,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耶和华神说:“你作了什么事呢?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
  
  你作了什么?!
  有血的声音从地里因控告你而发出吗?
  赵溟独自坐在书桌前,面前的桌子上放着许多报纸。都是最近关于面的失火,小女孩被活活烧死的事。他这两天跑了许多报摊收集来各种有关这事的报导,那场他并未亲眼看到的火始终在他的四周燃烧着;那个他并未见过的女孩始终在他的灵魂里面注视着他。一种沉重的罪恶感临到了他,使他无法摆脱。
  各种报道中都充满了对那些旁观者的遣责,而他却无法去谴责他们,他深感自己也是那其中的一个。他不能不感到这一切是与他有关的,坐在那里吃着喝着,高谈阔论着的他是对这个女孩、对这个母亲负罪的。这种谴责深深地击打着他,从心灵的最深处罪恶感开始一点点复苏。这复苏使他万分惊恐,不堪负重。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会突然临到的。
  这些日子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妻子王玲的那个鸡窝头,但他却更惧怕与她见面,他把所有的报纸都藏起来,等她出去了才偷偷地看。他象隐藏着一个大罪的人,一时顾不上去挑剔别人的贞洁了。他躲着她也躲着每一个他所认识的人。他不去兴安那里喝酒,也不敢再去住李亚常去找他的招待所,更怕接到李亚的电话。是的,他最怕的就是见李亚。
  起初却不是这样。在刚看到报道时,他是立刻打算要去找李亚的。那时他的火气、他的谴责都不是对着他自己,而是对着那天阻止自己去报火警的李亚。他在心里大大地指责着他,从那天的事直到平时的点点滴滴。随着这指责的越来越苛刻、越来越严厉,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竟是一个这样自义,这样没有宽容的人。这使他想到了圣经里约伯的那三个自义的朋友,过去他看约伯记的时候,是深为那三个人的自义与指责而不满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心底厚道的人。当王玲的鸡窝头事件使他对自己宽容厚道的品性有所怀疑时,他对自己的解释是:那是我的老婆。可是今天他真是看到了自己的自以为义,看到自己是一个多么自高自傲的人,看到自己想定别人有罪好显自己为义的丑恶。
  ──“必有万军耶和华降罚的一个日子,要临到骄傲狂妄的,一切自高的都必降为卑。”
  作为诗人作家的赵溟,拥有圣经已不下十年了。他常常翻看并从里面寻找灵感,或只是摘录引用些句子或故事,但从来没有一次里面的话这样地扎痛他,令他震惊恐惧。──你不可自高反要惧怕!──赵溟的心里回荡着这句话,开始想到自己的“罪”。
  ──那个母亲从车里跳出来跌断了肩骨和腿,火在她的身上烧着。她艰难地倒下去,缓缓地滚动着,试图滚灭自己身上的火。她滚到哪边,哪边的人就让开,生怕那火烧着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脱下衣服来为她扑灭火苗。她痛苦地在众目睽睽下被烧光衣服,皮肤发出难闻的焦臭。但她没有向这些围观的人发出怨恨的责骂,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向他们哀求着:“救救我的女儿!”可是他们那冷漠的目光却只盯在她赤裸的胸前,她绝望地沉默了。一点一点她移动着乃窜着火苗的肢体向十米以外的女儿爬去。
  面的的外壳在熊熊的大火中扭曲变型,那个十岁的女孩小脸紧紧贴在玻璃上向外望着。她的一支胳膊紧抱着一把小提琴(也许正是这把新买的小提琴,使她在撞车的那一瞬挣托了母亲拉她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无声地拍打着紧闭的窗玻璃,她的眼睛疑惑惊恐地望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人过去救她,漫长的对峙。人们似乎在等待那声巨响的爆炸声,但可怕的是那爆炸声迟迟未来。在这漫长的燃烧过程中,女孩始终保持着那求救、惊恐、凝望的姿态,直到焦黑,直到那声迟迟来到的巨响带走了她。──
  赵溟反反复复读着这些有关事件的报道,但他并不想看那些接下来的采访与评论。采访者与一些不在场的名人或市民,个个都是义正词严。而那些不幸被抓到的围观者们也都有各自不同的理由。赵溟过去也写过或看过许多关于社会问题、社会事件的特写,他每一次都是洋洋洒洒地充满正义地谴责着别人,但这次他看着这些文字却深感那谴责别人冷漠的人心中的冷漠。赵溟第一次想到其实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去谴责别人,唯一可以也应该去谴责的人就是自己。
  赵溟相信每一个没有去救火的人都有着自己的理由。象他是因为李亚的阻拦,再说也没去看;象那个小伙是因为口袋里装着借来的钱;还有那个大嫂是铺子没人看,怕人杂偷了东西;还有那个大哥,全家都指着他养活,是死不得的。------所有的理由都不能说不是理由,可这些理由让人的心里感到多么冰冷啊!虽然赵溟不认为谁有资格来谴责他,但他自己心里却无法坦然。他不认为他自己或这些围观的人该收到什么特别的责难,他们比别的不在场的人更坏吗?他自己也可以说没有在场,但他扪心自问自己若在场就会不顾一切地去救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吗?如果这次烧死的不是一个女孩,如果他自己不是也有一个女儿,他这次的感触会有这么深吗?------
  他无法停止地这样想下去,越想心中越有一种对自己、对整个人类的不寒而栗。原来人的心中有着这样的冷漠,却又是这样地不以罪为罪,不以耻为耻,反倒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义地时常谴责着别人,以定他人的罪来满足自己。面对自己的死亡是这样地恐惧,面对他人的死亡却又是如此地淡然。人们竟凭着亲疏、贵贱、种族等等,把同样的生命分划成了不同的价值,并公开地把它写进法律,甚至成为一种文化精粹来骄傲着,这是怎样的冷漠?这是死的冷漠。赵溟想到自己曾写过的一个中篇《纸爱人》,这个世界实在是充满了纸做的人,没有生命的人,充满了死的灵魂。他们也爱着,他们也恨着,但爱是没有生命的爱;恨是罪恶阴暗的恨,同样毫无生命。人的灵魂是从何时死去的?罪又是怎样悄悄地来到,并根殖在人心里且让人感到舒适而享用它?
  “人们享受着罪中之乐!”这句话赵溟早就知道,也曾引用过,但今天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人们”中也同样包括他自己。他的自以为义使他比那些吸毒者、酗酒者更麻木、更不自知地享受吃喝着自己的罪。他不知道这罪恶感、这清醒为何突然临到,为何借着这件并非他生命中最严重、最丑陋的事来震荡他,使他心灵无法越过去。这种自我意识之外的选择令他想到“命运”,从这一点起,自己会被带向哪里呢?或者只是感慨一番?赵溟面对着这似乎熟悉却又陌生的撼动,被动地躲藏在静态中,可有一种莫明的力量使他无法完好地藏着。
  赵溟终于走出了他的屋子,虽然他绝没有勇气去向什么人坦白自己心中的罪,但他要去看一看那个女孩的家,看看她曾经跑来跑去的胡同,看看她曾买过糖果的小店。当他走在阳光灿烂的马路上时,他不禁想到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中那伤痛的话──以时间的流逝,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不关心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虽然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但忘记别人的死亡已经成为人们无可厚非的共识了,一种“罪”若成了人们共同的习惯,也就似乎不是罪了。
  可是赵溟这次却不希望自己忘记这个女孩,(或者说是在他以外的一种权力不允许他轻易越过)。他突然觉得不能忍受自己重新回到那冷漠、自义、行尸走肉的生活中去;他不能忍受自己重又对自己心中的罪熟视无睹。他要把这个女孩的一切深深印在心里,作为他麻木生命中的一根刺。虽然他不相信世上有真正的赦罪,但他觉得痛苦地“活着”要比麻木地“死着”让他更渴望,这种情绪里面是否也有些自高的成份呢?应该也是有的,但赵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
  作为人,纯朴洁净地活着实在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对赦免的毫无盼望使人类失去了认罪的勇气,人类就在这积淤的罪中不能呼吸。但是今天的赵溟还是渴望醒来,他并不知道这醒着的痛苦他能承担多久?那是明天的事。──“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这是他和李亚都很喜欢引用的一句圣经的话。许多人都为着不同的目的来引用这句话,引用的多了就成了句俗话,可忧虑依然存在着。就象许多美丽的字句一样,没有人去责备这些话的不“真实”,也就没有人去思索为何会有这样的“不真实的梦”。
  他走在大街上时眼睛不由自主地去看那些活泼快乐的小女孩,心里想着报纸上的那张照片。那个被烧死的女孩子有着多么讨喜的一张小脸啊!他能想像得到,平日她走在街上时会接受多少喜爱的目光,她的父母会有多么宠爱她,她也一定象这些孩子一样持着独生女的骄纵任性,幸福地认定自己是生活在爱中,甚至会嫌围绕她的爱过多了。可是当她临近死亡的时候,她该有多么诧异这世界的冷酷啊!那些母鸡般护着自己的儿女,生怕他们在外面吃亏,从小就教导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父亲母亲们;那些宠爱着自己的孙儿孙女,认定他们不同平常,希望他们高人一等的爷爷奶奶们,他们确实在爱着,但他们真的知道“爱”吗?他们真的是拥有爱、能够爱的人吗?有谁能生活在真正的爱中呢?人们似乎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是没有爱的世界,却都只想躲在自己或自己与亲人共筑的“爱”的巢穴中,可是多少巢穴在风中破碎,多少巢穴实在难以避雨?
  赵溟越想就越感到有一种绝望冰凉地从心底渗上来,可在这绝望中仍有一丝盼望是不能抹去的。是谁判定了人类的死?又是谁把对生的盼望刻在人类心灵的深处?是谁让人类在死亡中对永生存着不灭的企求?
  赵溟是从一个记者朋友处得到女孩子家里地址的,但他今天并不打算进她的家。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勇气。其实他怎么说都算不上个杀人犯,甚至连间接的都算不上。但随着这几天来对自己内心的注视,他已不能说自己比一个杀人犯更清洁了。杀人者也许是为了某种特定的理由,也许是一时感情的冲动,而他以及那些与他一样从未真正杀过人的人,心中那对生命的冷漠,心中那对另一个生命的仇视、轻蔑,不是已经在意念中无数次地杀死人了吗?且重未经过审判,也没有受过任何法庭上或心灵中的处罚。未经处罚的罪便仍在你的身上。哦!一个很少经受心灵责备的,并得着社会普遍赞许的人,该是一个多么深负重罪的人啊!赵溟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似乎很夸张,但又是很诚实。其实对于习惯状态看起来很夸张的想法,往往忠实于心灵。
  这个被烧死的女孩就象在赵溟死寂的心田中开了一个缺口,罪恶的沼气就从那里面冒出来。他在这事上不能释怀的自责并非是他有勇气去清理自己深积的罪,而恰恰是没有勇气,他不能面对自己灵魂中的腐臭,他急欲在这个缺口上得到责罚,而以责罚来堵住缺口,重新过那不以罪为罪的生活。因此他并没有什么更高的道德自知,只是如那些终抵不过良心而去自首的人一样。人总有一次或多次被迫去自首,或为大事或为小事;或为隐藏的罪,或为显明的罪。难道自首能代表什么吗?是代表人有自悔、自觉、自救的能力?不!自首正是人企图重新回到无视己罪的昏睡中,而良心似乎是一个不出于人自身的却被放在人里面的“构件”,它受着一种外力的控制,有时动起来力量无穷,有时却静止着任凭你“行虚妄污秽的事”。
  “良心犹如天作声”不知是哪个古人说过这句话,赵溟突然想起这句话觉得十分贴切,不过已到了他要来的胡同,就不去想它的出处了。赵溟象被人推着往那胡同口走去,勇气一点点地流失了,他觉得是自己神经过敏使他感到自己有罪,仅这么二三个小时他就不再想坚持记住这个女孩了,反倒渴望把她彻底忘掉,渴望自己能如一个身处事外的人淡忘或闲谈几句。但他感到里面的良心被发动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上天在这时对他“作声”,这并不是他一生中犯过的最大的罪。他一边受着“良心”的鞭责一边向那个“天”埋怨着,埋怨他毫无道理地选择这个事件,在他并未到“反省的年纪”时就逮住他。
  赵溟走到胡同口的小店去卖包烟,虽然他并不想抽烟。小店老板见来了生意就很殷勤,给了他烟以后又满含期盼地望着他。赵溟原就是想和他搭话才去买烟,便不好意思让他失望又买了些别的东西让他扎成了一包。
  “您知道那个报纸上说被烧死的女孩是住这胡同吧?”
  “嘘!您别那么大声!”店老板担心地往对面看了看,见赵溟愣着就轻声对他说:“您是记者吧?您看胡同口买冰糖葫芦的那位就是他爹。哎!您现在可别回头。他姓胡,过去人都叫他“糊老实”,可那事以后他就跟疯了似地恨着人呢!好象谁都是杀人凶手似的。听说他晚上揣着刀去新疆村那边好几趟了,还说要放火把那些店铺全烧了。您看他周围那几个老太,居委会的,可算有事了。”
  “怎么会这样?”赵溟心里不由地发冷,好象又看到了一场火。
  “唉!也不能全怪他,是个人都受不了!他最疼这女儿,天天死干就为这宝贝女儿了。您听说过谁都下岗买冰糖葫芦了还让女儿学小提琴的?唉!人都有梦啊,自己的梦死了就把儿女当作梦,按说也没得实现的,只是他的梦就结束得早了点、惨了点。”
  “他老婆怎么样了,烧伤得重不重?”
  “要不是还有个老婆躺在医院,早不知他会干出些什么来了。听说那女人倒是没啥危险了,就是得要钱。现在医院可不象毛泽东时代了,没钱就只能搁着。可您瞧他那恶狠狠的眼睛,谁敢让孩子上他那儿买冰糖葫芦?虽说不至下毒,可也没准。不过就是多卖几串也当不了事。”
  “那母亲没事就好!”赵溟刚想从这番沉重的对话中舒口气,却听店老板又说:“没事?命倒是留着了,可是这里好象不太对头了。”他用手指了指脑袋。
  “疯了?”赵溟紧张地问。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这也是听那几个常去医院的老太说的。不过按想也该疯了!是惨了点!想想那些围着看的人是可恨、是该杀,不过谁也没有为谁去搭条命的境界不是?唉,算他们也是倒霉,这整天让人咒着怕是发不了财了。”
  赵溟心里突然就对这谈话有点厌恶,他犹其是厌恶自己但捎带着当然也不会不厌恶别人。他趁着又来了个顾客,就告辞离开了。他走了没几步就听身后又是轻声地谈论起来。唉!人为什么要经历苦难呢?除了留下些善意或恶意的闲谈,苦难对我们又有何益处呢?赵溟不禁想到佛教里面的那句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以及别的有关让你回头的警句箴言,可是往哪里回头呢?岸是什么呢?他实在是知之寥寥。虽然也看了不少宗教哲学方面的书,但心里却仍是一片空茫。
  赵溟向“糊老实”走去的时候,心中真正感到一个心里怀着恨的人真是可怜,不管这恨是否“正义”、是否合情合理。
  他阴郁的眼睛象是焊在了眼眶里,一动不动,看你的时候不是眼珠转过来而是整个人面向你转来,虽然你也不见他移动,却立刻变成了于他敌对相峙的局面。
  北京的冰糖葫芦生意早就改革了,不仅有已做好的冰糖葫芦插在竖着的草棒上,还有许多串在竹签上的苹果、桔子、香蕉等等。旁边有一小锅,滚着金黄色的糖浆,咕──嘟——嘟地冒起几个小泡。若有客人要买就可以看着整个操作过程,其实很简单,把串在竹签上的水果浸到糖浆里,然后立刻拿出来,进冷水里一过,或就搁着等它凉了。平时总有许多孩子围着看个不厌,现在的孩子口袋里比大人钱还宽余,小摊的生意就特别的好。可现在就有点见着冷清。也有大人带着孩子来买的,但买了就走,匆匆地。
  “来两串冰糖葫芦,再给做一支苹果的,一支香蕉的。”赵溟在他身旁的小凳上坐下来,并不敢拿眼睛去直对着看那个男人。
  男人见有了生意,那呆滞的眼神虽没有变得生动多少,但整个人却活动起来很专注地操作着,身体的姿态中显出了一些生动,使你依稀就能想到过去那个被孩子们围着的“糊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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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溟最终也还是没有与他说点什么,拿了四串黄闪闪的糖食就起身了。他给了他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就好象想起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地跑了,那包在小店刚买的东西也留在了小凳上。那男人在身后喊了一声“找钱!”就又没声了,倒是那几个旁边的老太太一叠声地喊着,且大有追过来的倾向,吓得赵溟逃似地奔过了马路。
  
  现在赵溟稍稍感到轻松了些,他不着急地坐在中巴上看着司机和卖票姑娘一唱一合地拉着客人,看着他俩把疲惫和愤恨发泄在最终没有上车的过客身上,又努力地堆了麻木的“笑脸”随口哄骗着人上车。车上还只有五、六个人,看来不拉满这车是开不了的。有几个急着赶路的人就埋怨着声音渐渐大起来。
  赵溟不由就在心里想,这些人怎么就拿撒谎当家常便饭呢?出口又是这样地粗鲁,还不顾公共道德地在贴着“不准吸烟”的纸条下吸烟------真是素质太差!赵溟刚这么一想,心里突然有个声音说:“你呢?”他立刻有了份羞愧。人是多么愿意愿谅自己啊!自己不过是留了一百块钱没要找头,还有那包并不是存心为他人买的烟和点心,就自己在心里平安了,并立刻开始判断卑薄起别人来。赵溟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倒不是他有多么自责,而是怕看到别人心中又生自高的斥责。指责别人实在是人难以避免的一种恶习,或只说是习惯,但今天却有一种力量在他里面发动起来使他不能自得地行此习惯,他希望这种“严肃”的“圣洁”时间不要太长,否则真是受不了。
  王玲正好坐出租车从这里经过,因为几辆中巴挡了路,就只好停下来挪一挪。这时她看见了赵溟,独自垂着头坐在车里的样子,使她突然在心灵的底版上叠映出许多赵溟垂头而坐的姿势,有恋爱时的也有争吵后的。她心里就升起一股怜爱来,很想出了出租车去把丈夫的肩抱着,他们其实很久都没有好好聊聊了。虽然这个愿望是这么强烈,但她当然还是没下车,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做了。
  出租车载着她从赵溟所乘的中巴旁缓缓经过,她似乎看到他的头也抬了抬向她这边看来,但载她的车子已加速地把她带走了。她只是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下就把这份毫无用处的情绪放到了一边,这个世界实在太忙了!
  这个世界实在太忙了,忙得不能停下。王玲若看见的不是赵溟坐在中巴里,而是被罪吞在肚子里或即将吞下,她又会怎么样呢?会停下吗?能停得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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