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五期 | 2003年7月]

尼采超人的致命伤

渝人

  
  一
  
  个人在尼采思想中占据着最关键的位置,他著名的“上帝死了”一语,就是对个人喊出的——不是对集体的共同的人,而是独立的个人。这个独立的个人实实在在地站在大地上,而不把自己抛掷到人类之外。这是尼采个人意识思想的核心所在。
  
  个人意识的觉醒无疑是西方自14-15世纪以来人类最深刻的思想革命。到了尼采,这一觉醒达到了彻底否定上帝而完全回归人类“我”的层面。要更好地理解这种觉醒的意义和价值,必须将其置入西方传统思想,特别是基督教思想的大背景之中。这里有两个最重要的层面需要说明:一是古希腊思想体系中个人的含义,一是基督教体系中个人的含义。尼采学说和思想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古希腊思想体系中的个人具有自由民、公民的身份,这个身份从现代的角度看,其个人依然还不是完全独立的个人。他虽然可能有自由的思想空间,具备自我的权力——比如议论政治国事,参与选举,拥有个人财产等;但在更重要的层面,他依然附属在国家、城邦、民族之下。全部古希腊的英雄都是个人——民族——城邦国家——人——神这样一个循环系列中的一环。荷马笔下的全部英雄都是民族、城邦和国家的人,他们来自哪里是最重要的身份证,与他们相对应的神也是如此。人的区分和神的区分除了性格的差异,最重要的或最本质的差异是是他(她)代表了哪里的人民。
  古希腊的悲剧也是如此,除了一个普洛米休斯——那个想把火种盗窃给整个人类的半神半人。古希腊悲剧中的绝大多数人物都处于集体的共同人的位置,直到酒神掌管的古希腊喜剧的出现。在革命性的颠覆性的喜剧中,我们可以看到独立的个人性格开始显露。尼采那样盛赞的酒神之歌,已经有了他所极力推崇的个人回归大地的因素。可惜好景不长,罗马人来了,打断了这样一个人格进化的程序。
  罗马人的悲哀在于他们只承继了古希腊文化灿烂的形式。他们在思想上强化了政治社会因素,人,特别是个人精神的创造性受到极大的抑制。他们热衷于政治博弈,诡辩,阴谋,权术。人的功利性需要成为人生最重要的目的,心灵不再为真理战栗,而是沉湎于官能的快感和权力欲的扩张之中。要得到这样的东西,必须依靠组织,依靠非个人的力量,罗马人由此被淹没在强大的国家机器中,个人能力只能在国家民族利益的层面上得到释放。
  紧接着,基督教扫荡了罗马人骄奢淫逸的功利化思想,把个人置放到超越一切社会、民族、国家的基督精神之下。原罪的思想使人人在上帝面前平等,没有任何人间的律法可以判定个人的罪,唯一的审判者是上帝。它的伟大在于将个人与人类直接关连起来,越过了家庭、社会、民族、国家的功利性层面,直接使个人面对自己的个体的灵魂,而不是集体的共同的利益。功利性的目的被剔除了,国家、民族、家庭都不再是个人追求的终极目的,最终的目的地是灵魂的解脱和拯救。在那个时代,最智慧最聪明的头脑不是为获取最大物质利益工作的,而是为寻求灵魂解脱和拯救工作的。国王、将军、武士和普通人识字不多,智者几乎都在基督精神的统领下。一旦这样的思想成为压倒一切的潮流,人的欲望无以正常宣泄,各种黑暗的势力就成为在纯洁精神下涌动的暗流。教会变质,宗教开始成为最不可忍受的精神和肉体的桎梏。基督精神被人所扭曲,扭曲到他们自己葬送了自己。
  由此,个人意识开始觉醒。
  
  二
  
  这个觉醒经历了漫长曲折的过程。其中最大的障碍还是个人是否独立和独立的基点问题。独立,以及在哪里独立,成为个人意识觉醒中最麻烦最难办的问题。
  尼采的伟大在于他回答了这样的问题。在他如诗歌般倾泻的思想中,他力图用感性化极强的方式表达他对非独立个人的群氓或芸芸众生的拯救。那个癫狂而天真的查拉斯图拉充满热情地向人们喊道: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
  超人是大地之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必是大地之意义罢!
  兄弟们,我祷求着:忠实于大地罢,不要信任那些侈谈超大地的希望的人!无论有意地或无意地,他们是施毒者。
  他们是生命之轻蔑者,将死者,他们自己也是中毒者。大地已经厌恶他们:让他们去罢!
  从前侮辱上帝是最大的亵渎;现在上帝死了,因之上帝之亵渎者也死了。现在最可怕的是亵渎大地,是敬重“不可知”的心高于大地的意义!
  从前灵魂轻蔑肉体,这种轻蔑在当时被认为是最高尚的事:——灵魂要肉体丑瘦而饥饿。它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肉体,同时也逃避了大地。
  啊,这灵魂自己还更丑瘦些,饥饿些;残忍也是它的淫乐!
  但是,你们兄弟们请讲,你们的肉体表现,你们的灵魂是怎样的呢?你们的灵魂是不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呢?
  真的,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大海;你们的大轻蔑可以沉没在它的怀里。
  
  这里有几点对于中国人说来是需要加以说明的:由于我们没有经历基督教的洗礼,我们很难体会什么是灵魂与肉体分裂的痛苦。这样的痛苦曾经伴随西方人长达两千年之久。圣经中基督的门徒保罗的一段话特别能说明这样的痛苦:“我觉得有个律,就是我愿意为善的时候,便有恶与我同在。因为按照我里面人的意思,我是喜欢神的律;但我觉得肢体中另有一个律跟我心中的律交战,把我掳去叫我附从那肢体中犯罪的律。我真是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罗马书,7:21-24)
  尼采所力图超越的就是这样的痛苦。
  其次,超人是立足于大地的。这也是尼采针对长期受到天主教思想浸润的脑袋说的。那些蔑视大地逃避肉体的人是“施毒者”,“生命的轻蔑者”,自我“中毒者”。尼采的这个超人不再以蔑视大地逃避肉体为目的,而是要成为大地上的海洋,把一切人的污垢原罪完全包容洗涤,没有罪恶没有不洁,不再把肉体轻蔑。但这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意思——“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超人就是这大海,自净自洁,不是藏污纳垢。
  其三,这个尼采理想的个人是独立的,肉体的,是“我”的。他说:
  
  我整个地是肉体,而不是其他什么;灵魂是肉体某一部分的名称。
  肉体是一个大理智,一个单一意义的复体,同时是战争与和平,羊群与牧者。
  我的兄弟,你的小理智——被你称为“精神”的,是你的肉体的工具,是你的大理智的小工具与小玩物。
  你常说着“我”而以这个字自豪,但是更伟大的——而你不愿相信——是你的肉体和它的大理智:它不言“我”,而实行“我”。
  一切五官所感受的,精神所认知的,本身都没有目的。但是,感觉与精神想使你相信它们是成物之目的:它们是如此虚荣的。
  感觉与精神不过是工具与玩物:它们的后面,“自己”存在着。“自己”也使用感觉的眼睛与精神的耳朵。
  “自己”常常谛听而寻找着:它较量着克服着而破坏着。
  它统治着。也是“我”的主人。
  
  尼采思想的根本出发点,是针对传统天主教思想中自己对自己的异化而发出的:
  
  从前,查拉斯图拉也曾如遁世者一样,把他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那时候我觉得世界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上帝之作品。
  所以我也曾如遁世者一样,把我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但是真正抛掷到人类以外去了吗?
  唉,兄弟们,我创造的这个上帝,如其他神们一样,是人类的作品与人造的疯狂!
  他也是人,而且只是一个“人”,与一个“我”的可怜的一部分罢了:他是从我自己的灰与火焰里走出来的幻影,真的!他不是从天外飞来的!
  
  这样的问题是尼采时代人们面临的共同的问题。正是从这里出发,尼采的思考,特别是对个人的思考才超越了以前的个人意识的觉醒者。在尼采那里,西方思想在个人主义的道路上进入到一个新的层面。似乎,以往很多哲学家,如康德等,提出的无以解答的此岸和彼岸的问题,在这里得到了回答:一切是以“我”为圆心,此岸和彼岸都在这里,而不是我的被“抛掷”。
  这个“我”才是人类的真正目的,他是人类自己的,个人的,而不是民族的、公众的、集体的:
  
  直到如今,我们曾有一千个目的,因为有一千个民族。但是套在一千个颈项上的链索与一个独一无二的目的却还没有;人类还没有目的呢。
  但是,告诉我,兄弟们:如果人类没有目的,那也就没有——人类吧?
  
  民族(国家、集体)是人的最大锁链,只有挣脱这样的锁链,人才能解放自己,才能解放人类的真正目的“自己”:
  
  从前,民族把善之表高悬着。希求统治之爱与希求服从之爱一起创造了这种表。
  人群的快乐,先于“我”的快乐:当公正还是指人群而言的时候,“我”只能说是背公了。
  真的,狡狯的无爱的“我”,在大多数人的利益里找寻个人的利益;它不是人群的起源,而是人群的没落。
  
  这样的话,在今天依然是惊世骇俗的。有人把尼采思想与尔后产生的纳粹帝国联系起来,但我们应当特别注意到尼采所讴歌的人,不是国家的人,民族的人,“希求统治之爱与希求服从之爱”的人,他的超人是独立的人。或者说,国家民族只是这种独立个人的工具或手段,不是目的。尼采超人的目的只有一个——个人独立,而且是站在大地上的个人独立。照尼采的意思:这是“我”的,也是人类的真正唯一的目的。
  
  三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今天来试图解读尼采的有关个人意识的思想,觉得最为有趣之处不是别的,是中国传统思想中对于人的理解,以及个人意识觉醒的进程及其在当代的变异。
  
  在中国的传统思想中,人的意识长期以来被分裂为两个层面:一是以儒家“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主导的人,一是以道家“忘天忘地忘乎己”的忘我的人。在这两个层面上,个人都是处在被消解的状态中。前者很显然是附属于家庭民族国家之下的人,后者企图挣脱那个非个人化的人的约束,把短暂的自我投掷到永恒的自然之中。
  
  中国的士大夫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来让自己在这两者间找到平衡,并由此产生了很多话语和故事来表达这样的境地。这些话语和故事多得举不胜举。其中心思想可以在宋代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中窥见一斑。宋代是一个思想集大成的时代,是中国的国家势力由盛至衰,思想和精神试图振奋复兴的时代。太极阴阳学说源远流长。早期中国思想中的大人小人君子圣人等关于人的区分和看法在宋代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太极图说》这样表达人以及人在世界中的位置:
  
  然而只有人,才得到了天地最好的精华而最为灵长。身体成长、精神相通而生出智慧,五种气质禀性与外界交感而有善恶之分。由此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事情。这样,圣人确定以中正仁义为人的道德准绳,主张以静养性(不是静止不行动的意思),由此树立了做人的原则。所以圣人之德、同天地之德是相合的,同日月的光明是相合的,同四季的顺序是相合的,同恶鬼善神所代表的凶吉也是相合的。君子学习它就会吉祥,小人违背它就会凶险。
  由此可以说,太极建立了上天(自然)之道,为阴与阳;建立大地(事物)之道,为柔与刚;建立人伦(社会)之道,为仁与义。进一步可以说,从开端推测终了,就可以知道生死消长的道理。伟大的周易,真是最根本永恒的真理呀!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
  
  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这种以仁义为最高目标的人成为中国人追求的楷模。他们“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离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除了这样的人以外,别无他求:“微斯人,吾与谁归?!”又如诸葛亮出师表中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岳飞的母亲在儿子背上刺下的“精忠报国”的故事等等。在这里,“我”被消解在君主(国家)利益和人民(民族)利益之中,除此以外,“我”还能有别的出路吗?
  
  有,这条出路就是庄子的“忘我”。
  
  庄子对人和人性的看法,是中国士大夫在鞠躬尽瘁中太累了时自我逃遁的出口。但他的思想是出世的,超脱尘世的,用尼采的观点看,是把自己抛掷到人类之外,寻求遁世的境界而不是如查拉斯图拉所说“超人是大地之意义”。后世将这种中国士大夫的人格状态形容为:“外儒内庄”。
  
  请看庄子的看法:
  
  那里的人民具有恒常的品性,自己动手织布而有衣,自己躬耕而有食,这叫同德;他们都独来独往而无党无派,说这叫天放。……大家都一样无知少智,所以其德不会分离;都一样清心寡欲,这叫素朴。素朴就得到了民性。……假如道与德不废弃,人们又何必再去找仁与义呢?假如性与情不分离,人们又何必去用礼与乐呢?……看来摧毁道德而用仁义来代替,真是圣人的过失呀!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庄子﹒马蹄〉)
  
  庄子认为,人的品性与道德是同构的,是超然物外的,不能有半点政治功利的灰尘在其中捣鬼,假如有这种政治功利的仁义在其中,人性就被异化了——“以物易性”了。他不客气地批判古代的帝王和上代的夫子说:
  
  自虞(yu)氏(舜的部落)以仁义的口号挠乱天下以来,天下的人莫不为仁义而奔命,这是否是用仁义替代了人的天性了呢?所以我斗胆地认为,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莫不以物替代了人的天性了。
  
  请问仁义是人性吗?……夫子也曾听凭自然之德而行事,遵循自然之道而前行,这就够了嘛!又何必拼老命似地去揭示仁义,这不就像敲鼓而求死去的孩子归来一样吗?!唉,夫子扰乱了人性呀!
  
  自虞氏招仁义之才扰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庄子﹒拼拇〉)
  
  请问仁义人之性耶?……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庄子﹒天道〉)
  
  庄子的思想,总是令人出乎意料,总是从一个非常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所以他的学说对后世有极大的影响力,也对每一个愿意思考的大脑产生无穷的诱惑,促使人们多从几个角度去思索探求人世事物的特性。在中国人心目中有极光辉形象的三国时代的诸葛亮,一直被当作是一位有天才能力的国家治理大师。他对政治之根本曾说过一句名言:“赏罚不明,谓之乱政。”赏与罚,历来是传统统治手段中的最基本的法宝。对这法宝,庄子也提出了自己独到的看法:
  
  从夏、商、周三代以来,气势汹汹总以赏罚为政治的灵丹妙药,他们哪儿有空闲来安抚性命之常情呢?讨论眼睛对光明的感受吗?那是因为对颜色的过分奢侈;讲究耳朵对于声音的辨别吗?那是因为对音乐的过份欣赏;讨论仁吗?是因为德乱了;追求义吗?是因为理背了;讲究礼吗?那是相对交际技巧太多了;喜好乐吗?那是相对过于淫靡了;推崇圣吗?那是相对人为的艺业和学说太滥了;大谈智吗?那是因为思想理论的缺陷太多了。天下如果将安于性命的常情,上述的八种现象,有也可,无也可;天下如果将不安于性命的常情,上述的八种现象,就会像肉块裹在包裹里开始发臭糜烂一般,使天下动乱不宁啊!可笑当今天下对这些东西(指上述八种明、聪、仁、义、礼、乐、圣、智之类)还尊崇珍惜,看来天下真是困惑迷惘到顶了啊!
  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安暇其性命之情哉?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亦胔卷怆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庄子·在有〉)
  
  庄子所讲究的德与性,有这样系列的范畴层次界定:
  
  使物得以生成的规律就叫德(道);当物尚未形成但却有分类,而且外表浑然无间时的状态叫命(本质);命运动后产生物,物生成的外貌纹理叫形;形有体而神(精神)居其中,各自有特定的属性标志则叫性。性进一步深入又返回到德的层次,到德的层次就又同初始时那样了。
  
  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系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庄子﹒天地〉)
  
  庄子要人们超然于功利物欲之外,去追求人格层次中最高级的非功利的纯粹自然的境界——传统文化中著名的出世之说便由此产生。他提议人们要“忘”——“忘”什么呢?忘我。庄子认为人的终极目标是追求“忘我”:
  
  忘掉物,忘掉世界,这个忘法名叫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就可以说进入了上天(神)的境界了。
  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已。忘己之人,是谓入于天。 (〈庄子﹒天地〉)
  他批评那种“遁天倍情”——违背自然规律而拼命发挥自我情绪情感的人,将会受到上天——神的惩罚。他借老子的一位叫秦失的门徒祭奠老子之死并不过分悲哀的故事,为人们指出了一条解脱的道路。秦失回答那些指责他对老师(指老子)的情感不深的人说:
  
  那样违背上天而加倍于情感,忘记了上天所授予人的东西,在古代被称作逃遁上天的刑罚。自然之机到来时,老子适时地出世了;自然之机逝去时,老子也顺应而去了。人应安于时机并顺应命运,悲哀和快乐都不能侵入,这在古代被称之为是由上帝解除了脖子上绞索的人。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庄子﹒养生主〉)
  
  达到这样的境界,这个人就可以被称为“真人”了。庄子推荐人们学习古代的“真人”——真人者,真实的人,真正的人也。他解析道:
  
  什么叫真人?古代的真人,不反对少数,不自傲于成功,不对他人玩阴谋诡计。如果做到这些,有过失也不会悔恨,在高位也不会沾沾自得。……古代的真人,睡觉不做恶梦,醒来不会忧郁,吃东西不觉甘苦,呼吸深沉不浮躁。……古代的真人,不知愉悦的生,不知凶恶的死。出门不同别人吵架干仗,归家不踢桌子打板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就可以了呀!不忘记他开始做的事,也不求事情一定有个了;别人授予他什么他会高兴,忘记了又复归平常。这就叫不把自己的心捐献给道义,不以人力去违背上天。这样的人就叫真人。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斗鸡之趾);潇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庄子﹒大宗师〉)
  
  庄子还特别强调人在宇宙中的自然位置。这一位置不是要去主宰自然,而是顺应自然;不是被大志小志,大体小礼,大人小人,长命短命搞得无所适从,自怨自艾,而是“潇然而来而已矣"——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来去就足矣了。他著名的《逍遥游》讲的就是这一中心思想。
  
  在《逍遥游》里,无论是北海的大鱼鲲,从北海飞往南极天池的大鸟鹏,还是小小的蝉和斑鸠;无论是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冥灵,上古的以八千年为一季的大椿树,还是只有一个月生命的朝菌,一昼生命的蟪蛄,它们都是这个世界的组合者,谁也不比谁高明,谁也不比谁更高贵或更低贱,更优或更劣。万物竟天——万物与自然是平等的,人也在其中。
  
  然而,特别需要强调的是,《逍遥游》的这一中心思想是以人为中心出发点的,其中的动物、植物,不过是拟人化的形象而已,是比喻而不是实证。从这个意义上讲,它的本意不是对人的宇宙中心位置的否定——这是李约瑟博士的观点(参见李约瑟〈中国科技史·第二卷〉中译本,科学出版社,1990,p89-92),而是强调人的中心位置不是主宰自然的位置,不能夜郎自大地认为自己是自然的主人,而应在天、地、人的宇宙运动的大系统中找到自己正确的行为模式。
  
  庄子应当说是生逢其时——他如再早一代就难以对春秋战国的总体思想、文化进行批判总结;若再晚一代,就很可能由于大一统的学术权威主义的出现而难以自由地、毫无顾忌地批评上古舜帝和前代的夫子,大胆地否定“仁义”、“赏罚”之类传统政治的核心法宝。他的历史位置是无法替代的。后世再也没有谁能如他一样肆无忌惮自由自在地说自己想说的——就连魏晋时期的竹林狂生们也未能做到这一点。他的思想学说又是言之有理自成一家的;外显的形式又是审美程度极高,文采极富魅力的。难怪他对后世有那么巨大的魅力和影响。同时,他的学说又是对儒、法,以及后来的佛学等思想意识的批判和补充,是一种角度奇特,思路超然的理论学说。所以,庄子对整个中国思想文化的传统流向是有大功劳的,其影响和作用是不可磨灭的。
  
  从早期《易经》中的大人小人,到孔子时代的君子圣人,再到庄子的真人,中国传统思想中人的序列就基本完成了。后世的中国再也没有超越出这个序列的关于人的意识产生。直到1900-1920年代,二千多年的帝国政体坍塌,科举制废除,旧的束缚瓦解,新的规则尚未建立,一种前所未有的真空地带出现了,这有点象当年庄子时代的意味。古老的中国大地突然觉醒了个人的意识,一批新人诞生——如凤凰在烈火中涅磐。
  
  但是,1920-1930年代,随着国内外各种政治因素的介入,新文化运动的方向有了极大的改变——在人性独立与否的层面上,可以说是根本性的改变。这种改变影响了中国后来的整个世纪。直到今天,中国人才又一次开始寻找人的终极目标,再一次唤醒人的个人意识,重新审视自我和自我的价值所在。这也是尼采再次引起很多中国人兴趣的原因。
  
  四
  
  在经过几番咀嚼之后,我发现尼采的超人有一个致命伤——不能永恒。
  
  超人的大海是要枯竭的,无论他的大海曾经是多么浩淼。这样的后果是超人的大海无法真正做到自洁自净——因为那水很快就成了泥潭。超人可以有尼采赋予他的一切,但却无法得到永恒的生命。那么,问题就出来了,就象尼采问人类的目的是什么一样,我们也不禁要问:超人的目的是什么?——满足肉体最大的欲望?扩张个人的强力意志?净化贱氓社会?以最大的恶到达最大的善?得到圣化的笑声?
  
  在这些欲求中,尼采追求一种超越贱氓的幸福,哪怕这幸福被贱氓们认为是愚蠢的。他对那些有希望成为超人的高人们说:
  
  但为幸福而愚蠢强于为不幸而愚蠢。拙劣地跳舞,强于颠跛地走路。所以,你们高人们哟,我请你学会我的智慧:甚至于坏的东西也有着两面良好的底边。
  甚至于最坏的东西也有着两支良好的跳舞腿:所以你们高人们哟,从我学习站在你们自己的固有的腿上!
  忘却了一切忧愁的叹息,忘却了一切庸俗的悲哀!唷,今日之时代贱氓之丑角是何等的悲哀!但今日之时代正是贱氓的时代。
  
  他形容自己的思想“如同山洞中奔突出来的飓风”,这飓风是清新的从未有过的,它不求永恒但为一瞬:
  
  它在自己的音乐中跳舞;大海在它的足下战栗而跳跃。
  它给驴子们以翅膀,它哺乳牝狮子们:赞美那善良而刚强的精灵罢,那如同一阵暴风雨一样地临到了一切的现在,临到了一切的贱氓。
  它反对一切荆棘之头,昏迷之头,反对一切凋贱的树叶和芜草:——赞美这粗犷的,纯善的,自由的暴风雨之精灵,它在沼泽和悲愁之上跳舞如在青草地上跳舞!
  它仇恨肺痨病的贱氓之狗,仇恨一切阴郁之族类:——赞美这一切自由精灵中之精灵罢,这欢笑的暴风雨,它吹扬灰沙在一切悲观主义者和病死鬼的眼睛里!
  你们高人们哟,你们心中最坏的事乃是你们无一人学会跳舞如人之应当跳舞——跳舞超乎你们自己之外!失败于你们算什么呢!
  仍然有着多少的可能!所以学习超乎你们自己之外而大笑!高举起你们的心罢,你们优良的跳舞家,更高,更高呀!
  也别忘记了畅快地大笑!
  这大笑者之王冠,这玫瑰花之王冠,我的兄弟们哟,我投送这王冠给你们,我圣化了欢笑!你们高人们哟,我请你们学习——学习欢笑罢!
  
  风是一瞬的,欢笑也是一瞬的。瞬间与永恒的关系,就如佛学中短暂的一刹那与永恒的寂灭是一致的一样。从这个角度看,尼采的超人的短暂性同永恒性是不言而喻的——不求永久,但求拥有。但是,如此一来,超人与贱氓在欢笑中的圣化与非圣化在人的层面上又有什么区别?尼采当时所欢欣鼓舞的“更高,更高呀!”又能高到哪里去呢?扎根于黑暗的泥土中拼命向上生长的树干就是为了迎接雷电一击而轰然倒地死亡?为了这一击而求得永生?——这是不是另一个蛊惑我们的神话?这样企图拔着自己的头发意欲离开贱氓大地,超越贱氓时代的超人难道不是一个新的“把他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的人吗?
  
  由于超人无法离开大地,无法“把他的幻想抛掷到人类以外去”,所以无法永恒。由此带来了尼采超人的精神分裂,灵魂苦痛——欲望满足的局限性与渴求满足的无限性之间无法协调,时间决定了超人理想的天花板。树干再怎么“高啊高”也不可能自己迎接到雷电,除非命运让雷电点击到他头上——凡是生命体的最大悲哀莫过于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你我却无法超越。
  庄子平静地告诉你我说,忘我吧?让你把自己消解在自然之中。既然做一个仁义者迷失了人的本性,人变成虚假而异化,那么,回到“无知少智”的天放之中吧!将个人意识灭失,溶入自然的永恒,这苦痛就不会再困扰纠缠你我。
  
  ——可能吗?
  
  佛说三千大千世界不过一空,唯有灵魂不死的轮回。个人生命不过是匆匆过客的一刹那。寂灭才是永恒。涅磐就是个人意识的最高境界,那是通往永恒的大门。
  
  ——那人活着有什么劲?
  
  尼采的超人本是针对天主教的人神分离去的。短暂的人生祈求得到永恒的灵魂解脱,把自我个体从个人由于弱小而产生的恐惧中拔离出来,从不得不依附于他人、家庭、团体、民族、国家的潜意识中解放出来,更重要的是要从被他说的“死了的上帝”手中解救出来,由逃避转向直面。
  
  但是,只有一个问题他没有也无法向我们解答——超人的最终目的在哪里?或者说,超人所要实行的强力意识想要达到的最终目的在哪里?不会仅仅是为了领导或灭绝贱氓们吧?那样的工作在历史上已经有不少人做过了。
  
  我想,可不可以这样来分析: 尼采超人的苦痛来自他的三个方面:肉体所具有的欲望,精神所追求的创新,灵魂所企求的美或崇高。人之所以为人,这三个方面是本来的,物自天成的。
  
  肉体的欲望缺乏精神和灵魂的洗礼,那欲望就变形为邪恶和丑陋。本来欲望是好的,有趣的,有意味的,可我们的精神和灵魂死了,所以欲望就糜烂成了恶臭。尼采的超人就是在这里愤怒着——他一方面反对宗教扼杀人的欲望,一方面又痛斥只有欲望的贱氓是 “一条不洁的河”,颂扬超人就是那可以自净自洁的大海。
  
  个人本来是尼采所以推崇的,但个人弱化为私人或贱氓,没有了对精神创新,灵魂美和崇高的渴求,那点私人欲望的彰显就成了令人恶心的假乳。
  
  但是,尼采把超人当成了神——一种新的人的异化,从而使超人在本身的局限中去追求他自己所反对的东西——“别意欲超乎你的能力以外的东西:意欲超过能力以外的人们有着一种恶劣的虚伪。”超人实际上就这样虚伪着。因为他是人,不是神。尼采企图灭绝人以外的神,但却把人塑造成神——那是虚伪的打扮,不是人的真实。原因就是上面我所提到的超人的致命伤——不能永恒。因此超人有一种蔑视一切的自相矛盾。这一边他刚说完:
  
  今日的时代不是贱氓的时代么?贱氓不知道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什么是无枉,什么是正直,贱氓永远是无知的歪曲者,他们永远是说谎话的人。
  
  还没过两分钟,另一边他又痛斥不说谎的博学者:
  也提防着博学家!因为他们不生产,所以他们仇恨你!他们有冷酷而凋敝的眼睛,那种瞥视可以使一切鸟禽脱落羽毛。
  这样的人大约很自负于不说谎:但不能说谎与爱好真理仍然相去很远。提防着罢!
  没有了热病中的迷妄仍然与真知识相去很远。我不相信冷静的心中的一切,不能说谎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
  
  “我不相信冷静的心中的一切,不能说谎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这段话我之所以把它前面的都引出来,是为了不至于断章取义——超人的话语为什么这样自相矛盾?谎话说一千遍就成为真理,这不是在曲解尼采吧?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只要是伟人超人发话,贱氓们就只有听喝的份儿?谁知道什么是真理?真理就是你吗?只要是超人伟人高人的冲动——无论说谎不说谎,就是真理吗?那么,谁让超人伟人高人成为超人伟人高人的呢?如果没有贱氓们,他们还会是他们吗?他们的终极目的是什么?——问到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尼采的超人依然不是站在大地上的个人,他试图达到的是他无法达到的。
  
  由于无法永恒,超人变得精神分裂——就象很多伟人的晚年综合症,以为自己真的是神或神的亲戚,领了铁卷丹书,可以为所欲为。
  
  那是怎样的灾难——对超人和贱氓都是!聪明透顶的尼采不会不想到这一层吧?所以他无法不精神分裂。
  
  我在想,神给人的最大恩赐,就是美。这是造物赋予大地上的人的最高奖赏。在灵魂渴求的美之下,是精神的创新,在创新之下才是我们肉体涌动的欲望。没有美的关照,我们短暂的肉体是无法永恒的——无论我们是超人或是什么别的。倘若只有短暂,我们就不能成为大海,人除了发泄扩张欲望,还有什么生的目的?庆幸的是,造物给了我们这样追求永恒的基因,这是我们灵魂的本能。扭曲、杀死和污秽这样的本能,是我们人常干的事——想想我们有多么愚蠢。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能不思考吗?就如做爱和吃饭一样,思考也是人的本能。只是那话本来是想说我们的思考往往自己为是,其实上帝爱我们,给了我们一切可以给我们的,我们却要自己作茧自缚,以为上帝要我们不做爱,不吃饭,不要有欲望,更不要思考,其实上帝看着这样的人才发笑。神造就人时就把这些东西全都给我们了,他就是喜欢看着我们做爱吃饭欲求思考——那是一副多么好玩的场景和图画,我们自己都喜欢,神能不喜欢?唯一的区别是:神不高兴我们没有信义,只有欲望——没有了对神的信义,那欲望就会如地狱般黑暗——我们的精神不再为创新而欢欣鼓舞,我们的灵魂不再为美和崇高而战栗激动。当这欲望到达黑暗的底线,欲望就会驱使我们自以为自己就是主宰,是超人,是神本身,我们就开始妄自尊大,直到我们把灵魂和灵魂中的那一点神性出卖给撒旦,灭绝我们自己。超人原本初始于大地的个人意识就开始恶性膨胀,直到被上天的雷电击灭。那击灭的一瞬也许会绽开恶之花,但那毕竟不是永恒——你是人,你不是神;你是肉体,你不是圣灵;你是生命,你不是寂灭。
  
  超人的可爱在这里,超人的悲哀也在这里。
  
  这就是超人的致命伤。
  
  
  2003年5月23日星期五修改于成都马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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