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五期 | 2003年7月]

回家

冬子

  
  我是荒漠的孩子,来自寒冷的边疆——腾格里和毛乌素沙漠之间一片仅有的绿洲。

  那年,妈妈被分配到一个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她在地图上找啊找,但是连那个省的名字也找不着!那是全国最小的省,叫宁夏,刚刚成立的。从火车上下来,只能看见几间土坯房,然后就是戈壁、沙丘,还有远远的贺兰山。她住下,生了我,在冬天最冷的节气。
  
  多年以后,我去南方念书,经常回忆起那片生养我的土地:
  
  你曾经是寂寞的
  从你胸膛里卷起的
  那呼啸而至的沙漠风
  又踏着野刺和荒岭
  呼啸而去了
  
  你曾经是空漠的
  当冰凉的月光
  抚摸你微耸的背脊
  一声清切的鸦鸣
  曾刺穿了你的沉思
  在你心中逡巡着了
  
  如果说
  你是被人遗忘的
  边陲的角落
  那么是谁
  把我遗忘在你的怀抱中了呢?
  
  哦,在沙漠的怀抱中,我度过了童年。那时,大人的世界正上演着荒谬的一幕,而孩子却视而不见,浑然未知。我漫游于自己的世界:我的衣裳常有花草的气息,我的皮肤上总留着沙滩的温度,“我的黑眼睛闪射着太阳的光芒!”...真的,不用人照料,我已然是个幸福的孩子,荒野是我的花园。

  在人潮的涌动中,我走进了人世。少年的身心是舒展的,舒展如白杨的根须,我的心智贪婪吸吮着周边的土壤,我想知道一切,我模仿身边任何人。我最想找到的,是崇高、伟大的事物,那时,所有人都毫不犹豫指给我同一个偶像,他们说他是“太阳”。

  我迷失在时代的狂热中。时代的烙印甚至打入我的名字,我的罪恶苏醒了。所有人都向那偶像拜倒,只是有人例行公事,有人言不由衷,而我却是一个衷心的、狂热的崇拜者!能想象这样一个少年吗?他游行奔走、他口诛笔伐、他阅读“原著”、他以为真理在握、他愿横扫一切!他给他的偶像献上层层叠叠的诗句,他在太阳最红的歌声中心醉神迷!

  那时,我才十三岁。

  然而我的偶像敌不过死亡,一个时代结束了。我开始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原来,照耀我们的是跟黑暗如此相近的一种东西!可那一切阴暗是如此真实啊!真实得就像你手中的粮票、嘴里的高粱米,为什么谁都假装没有看见呢?我明白了,美丽的词藻下竟藏有如此冰冷的丑恶,理想的旗帜原来是要流那么多人的鲜血!我发现,人性的善良原本只是一种愿望,专制的毒汁却能直接浸入你的灵魂深处!是啊,罪恶之中,人们很难直面真实,于是便用语言修饰一切。欺骗就是对事实如此简单的扭曲!那年,我得了一场大病,五个月卧床不起,父亲担心我会瘫痪甚至死去,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狭路相逢,我安然无恙。

  我开始怀疑。一切都那么可疑,我无法相信我听到的,于是我读。借着文字的微光,我走进历史的深处,我要让自己明白:我的族类何以走到今天?穿过时光,我吃力地拼接着一个个记忆的残片,我惊讶于它们的血腥与肮脏!我看到一个饥饿的种族,艰难挣扎于大河之滨,他们没有来世的盼望,没有生命的食粮,不——应该说连果腹的树皮也常常没有!我看到一条昏黄的河流,泾渭相混,还自诩分明,最后越发浑浊,直至断流。我看到一群绝望的智者,有人遁世、有人为官、有人苦吟、有人长醉、有人疾书、有人自沉,最终都满眼虚空、济世无门、一木难撑。留给我们的,是一个伟大的废墟。哦,我的祖国!

  我把目光投向另一片大陆,那是文明的另一个板块,我们曾与它碰撞如仇敌。那是一片广大的、迷离的草原,我漫步其间,依稀听到两个声音:一个是音乐,交织着长笛和竖琴;一个是论辨,铿锵中有着希腊的古音。时空恍惚,我行走有如先祖,徘徊于两棵树下,一颗我从未见过,一颗似曾相识,那上面好像是——智慧。

  我做出了致命的选择。

  我开始追求人的智慧,我相信我可以用理性找到真理。我接过启蒙的毒汁,畅饮如解渴的清泉;我比较希腊的格言和儒者的经典,发现他们都以人为万物的尺度,甚至道德的起点,我以为英雄所见略同。我开始膨胀了。刚满十五岁,我进入了一个最让人羡慕的大学班级,这里有全国最早熟的一群少年,我特意选择了科学中最高深的一个专业。人们都说我们走进了科学的殿堂,我的同伴大多把这当成一个比喻,但我是真的把科学当作了圣殿,我要献出我的一生,我要在这里找到真理,我还想找到救国救民的万应良方。
  
  我在知识之林里迷路了。我研究了那么多的主义、那么多的哲学、那么多的体系。同许多学子一样,我成了一个启蒙主义者、人本主义者;我把科学当作信仰,我把信仰当作迷信;我拜倒在理性的光环下,真心相信它有权裁定一切;我把数学推演等同于为真理开疆拓土;我的文字中交织着卢梭的虚热和尼采的偏执。其实,那时我就通读过《圣经》,我被它深刻的语言所震撼,但我那时把宗教信仰仅仅当作历史和知识,傲慢地以理性去判断一切传统。我自认为通晓所有路径,但我失去了方向。我关注那么多的事物,唯独忽略了生命本身。
  
  然而科学也是自己的解毒剂,假如你真能刨根问底。我径直前行,终于碰到了理性大陆边缘。我详细考察了数学的基础,我知道,数学是科学理论的根基和典范,我终于明白:数学的根基竟建于虚空!你什么也无法断定,只好假设,理论与理论对立,但逻辑上都是“正确”,而且谁也无法完全。物理学遇到了不确定的迷雾,它能够推论出宇宙的开始与终结,但对粒子的行为也只能满足于可能性了。当一个量子力学大师转而考虑生命,他的结论简直就是当头棒喝:从几率看,生命是不可能的!
  
  是啊,怎么可能呢?生命是一个奇迹,它不是轮盘里转出来的。为人不可能的,为神却可能。复活可能吗?永生可能吗?正义可能吗?自由可能吗?宽恕可能吗?爱别人——甚至爱自己——可能吗?不可能的!——除非你放下推理,归向基督!这是我后来终于明白的。
  
  我们是谁?我们无法让自己的一根头发变黑变白,却自以为是,去设计社会、改造世界!理性是什么?它只是人类有待训练的一种能力,人性冰山小小的一角,我们却将其奉若神明!其实,科学中没有真理,只有死的逻辑和不可能完备的知识。科学只是知识的理性形态,它只保证逻辑一致,与事实有关,却与生命无关——而真理与生命有关!理性不具备生命的本质,所以它永远达不到真理。但近代的人们却崇拜理性,甚至把它变成一种宗教!理性崇拜是我们时代新的偶像崇拜,实际上,崇拜理性就是崇拜人类自己——这是最坏的偶像崇拜。我看到,现代人类已经深深陷入自我崇拜,不可自拔。以人的理性为偶像,启蒙主义能给我们结出什么样的果子呢?元老、执政、皇帝、元首、伟大领袖、亲爱的领导者...难道不是吗?
  
  一颗坏树,一个绝望的科学僧侣。
  
  我的科学圣殿倒塌了。我放弃了科学生涯,好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相信真理的存在了。许多同学都考研、出国,而我却回到了我北方的荒漠,教书为生。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像一只随风飘荡的气球,飞得越高,就越膨胀,长此以往,结局可想而知。我需要变回一个普通的人,过上平凡的日子,我要还原自己。我又一次打开了《圣经》,我开始思考人,思考社会,思考文化,思考宗教,思考文明,思考生命。我有了温暖的小家、一个相濡以沫的妻子、一个牛犊般结实的儿子。我的心解冻了,柔和了,顺服了,温暖悄悄回来了。
  
  这温暖的感觉是那么熟悉:当小时候我独自一人躺进暖洋洋的沙窝,当妈妈把我紧紧搂在怀中;当我注视着妻那温柔如水的眼睛,当我把儿子一岁的小脚丫轻轻握在掌心...我知道这温暖叫什么。但是,我还隐隐约约感到了另一种温暖,它好像在远方,又象在近前,象斑驳的阳光穿过枝叶,象槐花的清香沁入肺腑。当我第一次倾听巴赫的咏叹调,当我朗读独立宣言,当我听到简-爱大声宣布“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当我读到“他叫日头升起,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我感觉到一种全然不同的温度,一种大海般广阔的温暖,与之相比,我们的亲情、友情只是那么小小的一个水珠!我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一种更加博大的事物,它来自于我们无法想象的所在,远非人力所及,它曾在遥远的过去,以超世绝尘的方式,铸就一个伟大文明的根基。我如此清楚地感觉到它,尽管理性的狂热令我盲目,这温暖却成了我心灵的路标。我就像个迷路的瞎子,从冰天雪地走进一个温暖的小屋,椅子绊倒我,桌子挡住我的道,但我凭着肌肤感到了炉火,我摸索着...我找到了!这温暖叫“爱”——不是哥哥妹妹的爱,是天上的爱,基督的爱!它像阳光一样撒下,照亮每一个人。它就在那里!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走出自我的螺壳,走出去,你就领受了!能领受是福份。要什么,你得伸开手,否则不可能得到。从前的我就不信,那时我封闭于自我,不愿向这光开放,好像一只受惊的海蚌,外壳紧闭,拒绝信任,拒绝接受,结果自己选择了黑暗。
  
  我们深陷于自我之陷阱——人性中最大的黑暗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对个体,这陷阱叫“个人主义”;对国家,这陷阱叫“民族主义”;对人类,这陷阱叫“人本主义”。这三样是现代人类悖逆、狂妄、仇恨、不义、堕落的本源,无数历史灾难的肇始。这是一个自命不凡的陷阱,它是那样地投合人性,常使人坐井观天、乐不思蜀。单靠人性我们无法自拔,惟有信靠耶稣,才能走出这陷阱。你必须走出来,走出自我的陷阱才是拯救的开始,耶稣为我们指出的,正是超越人本的道路。“爱你的仇敌”可能吗?如果以自我为中心,永远做不到,如果我们弃绝以人为本的价值,效法基督,以基督的判断为终极,就有可能。我明白了为什么要“爱你的仇敌”,我正是从这话里看到了耶稣的神性,他指示着我们神性的价值,这种价值超越个人恩怨、超越民族纠葛、超越人类的自恋,因此才是绝对的。我明白了:爱本身就是绝对的价值!在这个价值面前,善恶是如此分明:所谓善,就是去实践爱;所谓恶,就是去实践恨。相对主义无法植根于神圣的土壤。我明白了:任何人,无论他用什么理由,鼓动你去恨,无论这理由多么动听,多么科学,无论这理由是种族、国家、民族、阶级、教派、部落、家族,还是任何形式的血海深仇,你都要说不,你要称他为“不义的人”!
  
  我开始以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历史和社会,不再是智者那冰冷、游移、漠然的眼光,我的目光里重又有了深厚的爱和同情。我结束了自我隐居的生活,放弃了精神贵族式的优越感,辞去公职,回到老家福州,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去面对生存的重压,这是我本来的位置。生活在这片无神的土地上,我需要重新体认和承受时代的苦难。我经历过89年,我不能做什么,我只是目睹了悲剧的全过程,目睹了一代人的挣扎、沉沦和悲哀,我知道了什么叫无辜、什么叫伤害,什么叫绝望、什么叫颓丧、什么叫堕落。不止一个朋友因无法承受而跌倒,我尽我所能搀扶他们。我打过工、当过经理人、创办过自己的公司,我亲身体验着资本主义,这个彻底理性化的“铁的牢笼”,专为人性设计的也最蔑视人性的巨大机器,而我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分子,在其中我亲眼目睹人性的软弱——也包括我自己的——体验着金钱的力量是怎样扭曲、压迫和摧残着最基本的人性!
  主啊,无论聪明愚昧、无论贫穷富裕,若不是归向你,我们将永远是物欲的奴隶!如若我们内看不到你的肖像,人类的尊严何以支撑?看哪!欲望的大水已经涨起,玛门吞灭一切,人类的精神成为巨大的空洞,人的生命正丧尽尊严,自大的先知称我们为猴子的变种,夏娃的女儿们被摆上油腻的货架,高贵的族类永劫不复,再一次陷入物欲的无底深渊!
  
  主啊,我在深渊里向你呼求!
  
  我要回家。我要找到属于所有民族的精神家园。我们不能只靠面包活着,越多的黄油越让我们窒息。我们要找回人的尊严,我们要返回生命的本源,我们的生活里应该充满正义、温柔、谦卑、圣洁和希望。我们选择了正直地活下去,并且信仰,我们是纯洁的盐。罪令人死,信使人活。活在基督内——这就是我们的希望。
  
  我开始寻找教会。我步入了第一个我们能找到的教堂,不问何宗何派,只知道大家同样敬拜耶稣。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精神真空,我惊讶地发现我对一切神圣的事物都如此陌生!顺从、敬拜、礼仪全成了不懂的功课,我得从头补习。我也感到了世俗的渗透,语言的阻隔,我经常顾此失彼、手足无措,总与弟兄姐妹有一层隔膜。让我感受最深的,却是分裂的痛苦:我曾被自己的弟兄否认,我看到主的羊群被赶散,群羊无牧,茕茕孓立,只靠自己得救。可主没有交待我们自牧自养,我们真的有那么坚强?我细查那段历史,努力理解各方的因由始末,除去人的得失,主啊,我看不出什么理由能够一直站立至今,使你的儿女依然反目成仇!正如宗徒所言,我们应该努力保持为一体,因为基督的身体只有一个:一信、一主、一洗。我们属于基督,我们是枝叶,基督是藤,我们活在基督内,才能结出果实。我们自己真的就那么正确,值得上真理的名义?我记得,是我们属于真理,不是真理属于我们,我们的自己灵感、命题、推论——无论怎样高明——真的就那么当紧,值得上分裂的代价?我们长久分离,是为了谁的益处呢?
  
  我只有祈祷。我的力量是那么微弱,不足以改变什么。我只能自己在枝蔓中寻索,以果实和生命做为证据,努力与古老的根须相通。我得做出自己的选择,这是我现在能做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来到这里。我举心向上,穿过两千年的风风雨雨,与永恒的救恩相交于那神圣的一刻,这古老的仪式是那样美好!我无言以对,惟有赞美!当你们口唱赞歌,欢迎我们二人归来,在那一瞬间,我的所有隔膜顿时化为乌有,我的身心消融如冰,我知道:我到家了。
  
  天父,阿爸!你让我走了那么长那么长的路,我终于回来了!你失散的羊,又回家了!
  
  耶稣基督,我站在这里,在你升天的日子,以我的道路和我的生命为真理作证。你说过:“我就是道路、真理和生命!”是的,你是。
  
  愿光荣归于主!阿门!
  
  2003-5 福州
          

 非特别注明,本刊所录文稿均为作者惠寄或经特别授权。转载敬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