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world）”这个词，在西方语境中有多重含义，兹列举与圣经有关的一些含义如下：
　　1、The earth. 地球，世界；
　　2、The universe. 宇宙；
　　3、The earth with its inhabitants. 地球居民；
　　4、The inhabitants of the earth; the human race. 地球的居民；人类；
　　5、Humankind considered as social beings; human society: 人类社会——被看作社会人的人类；
　　6、People as a whole; the public: 世人——作为整体的人们；公众；
　　7、A class or group of people with common characteristics or pursuits: 界，阶层，类别——一个阶层或一群有共同特点或追求的人；
　　8、Secular life and its concerns: 世俗，尘世世俗的生活及其相关的事。
　　
　　在西方语境中，人们很容易通过上下文明白这个“world（世界）”是指“地球”、“宇宙”，还是指“人类社会”、“人类”、“世人”、“世俗”。但在汉语语境中，人们的解读就可能产生众多歧义。本文为了明晰起见，将“世界”按照汉语的意思规定为特指“地球”、“宇宙”、“天地”。而把其中有关“人类社会”、“人类”、“世人”、“世俗”的含义剔除，以它们的本义明确为“人类社会”、“人类”、“世人”、“世俗”。
　　

二

　　通常在传教的过程中，基督徒和传教士最在意的，是《创世纪》第三章有关人和撒旦的故事。人被撒旦诱惑背离神，受到神的诅咒。这个故事不断被重复和强调，以期让人们警醒，明白“你是有罪的，必须得到拯救”这个道理。这没有错。但是，别忘了，第三章前面还有两章，那是“本”，第三章是承继前两章的“末”。然而人们常常特别在意人的原罪和撒旦的做功，由此来强调“你们有罪，所以你们必须忏悔”，必须回到神的怀抱而获得新生。这非常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把“末”当成“源”。如果没有正确地理解“源”，仅是片面强调了“末”，就会本末倒置——这个世界不是神的，是撒旦的，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深陷在撒旦的掌控中，所以这个世界是污秽的丑陋的，充满罪恶和苦难，因而是应该摒弃的。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是没有意义和价值的世界，是不值得留恋的世界。
　　由此很多兄弟姊妹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困惑：神为什么创造这个世界呢？
　　有两种观点在基督教历史上屡屡出现，冤冤不解。它们实质上涉及到对圣经或圣言最基本的理解问题：我们所处的世界是神的世界，还是撒旦的世界？
　　最近我看到一篇文章（沙子：《神州》何以风靡神州？──对华人基督徒历史批判之批判）中有这样一席话，为了避免断章取义之嫌，兹全录如下：
　　
　　神要让我们留在这苦难的世界上，像主耶稣一样地成为祭司。所谓祭司，就是分别出来，将神的恩慈、爱和赦免带给在罪恶苦难之中的人，然后要担戴人的罪（成为罪）来到神的面前，不断献祭在神的面前的人。主耶稣基督为我们成了荣耀的大祭司。我们不要惧怕罪，而是要担当罪，并把这一切的罪带到神的面前来，因为耶稣基督已经胜过了一切的罪了，并且带着神的爱和怜悯，在这个罪恶滔天、苦难充盈的世界上爱每一个罪人。作为基督徒，我们应该成为桥梁──耶稣基督和罪人之间的桥梁。这才是耶稣基督将我们留在这罪恶滔天、苦难充盈的世界上成为他的见证、成为祭司的真实意义，而并不是人人都有权利、都要、都应该在教会中担任圣职。
　　“你怎样差我到世上来，我也照样差他们到世上。”耶稣基督在世，并不是要定人的罪，而是为世人成为了罪。那么作为我们，也要成为这个世界一切的罪，因着对人的爱，道成肉身的耶稣成为了罪，死在十字架上，担当了罪的后果。而在耶稣基督里面无罪的我们，则要“成为”这苦难、罪恶世界之中的一切罪恶，来到耶稣基督里面，因为只有在耶稣基督里面，这世界上一切的罪恶才能真正得到最终的解决。
　　“神父们，你们要彼此相爱……爱上帝的人民。我们并不因为自己来到了这里，关在这个院子里，因此就比俗世的人们神圣些，正相反，凡是来到这里的人，正因为他来到这里，就已经自己意识到他不但比一切俗世的人们，比地上的一切人都坏些……一个修士以后住在这个院子里越久，就应该越加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如果不是这样，那他就根本没有必要到这里来。只有当他意识到他不但比一切俗世的人坏，而且应该在世界上的一切人面前为人类的一切罪恶──不管是全体的或是个人的罪恶负责，那时我们才算达到了隐修的目的。因为你们要知道，亲爱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对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负责，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这不但是因为大家都参与了整个世界的罪恶，也是因为个人本来就应当为世上的一切人和每一个人负责。这种认识不只是修道的人，而且也是世上一切人生活道路的终极目标。因为修士并不是特殊的人，而不过是世上一切人都应该做的那种人。惟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心才得到了感动，滋生了广博无垠，充塞天地，不知餍足的爱。那时候你们每个人就会有力量用爱获得全世界，用泪洗尽全世界的罪恶。……你们每人应该省察自己的心，不断自行忏悔。不要怕自己的罪恶，即使已经觉察了以后也不要怕，只要有悔悟心就行，只是不应该和上帝讲条件。我再说一遍，你们不要骄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骄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骄傲。不要憎恨排斥你、侮辱你、责骂你、诽谤你的人。不要憎恨无神派、教唆坏事的人和唯物论者，──不但对他们中善良的人，甚至对其中的恶人也不要恨，因为即使在他们里面，也有许多的好人，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你们要在祈祷中这样提到他们：主，救一切无人替他们祈祷的人吧，甚至也救救那些不愿向你祈祷的人们。而且还应该马上补充说：主啊，我并不是因为高傲自大才这样祈祷的，因为我自己比一切人都还要低劣。……你们应该信仰，举起旗帜，高高地举着。……”（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上23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虽然我们今天不强调进入有形的修道院，但是同样强调要“住在基督里”，我们不能忘记我们是神恩典的祭司。正如这段引文中所说的，这样为一切罪担当责任实在是每个基督徒所应该活出的生命。信仰耶稣，而又在这个罪恶苦难的世界中生活，是让我们更真切地看到我们就是这罪恶世界中的一分子，更加深刻地看见被罪所奴役的人生命的可悲，看见耶稣基督的福音对人的宝贵，使我们明白我们对所有的人的罪都是负有祭司责任的，不断地来到神的面前为这世上的一切苦难、罪恶祁求、祷告。
　　因为，我们并不是单单只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成为基督徒的！我们之所以还要在这充满罪恶、苦难的世界中生活，就是因为我们要成为人与耶稣基督之间的中介──这正是“你怎样差我到世上来，我也照样差他们到世上”的真实涵义。
　　“不，路德必须离开修道院回到世界中去，并不是因为世界本身是善良与圣洁的，而是因为修道院也不过是世界的一部分。路德离开修道院回到世界中去，这是早期基督教时代以来世界遭受的最坏的打击。追随耶稣的唯一方法是在世界中生活。迄今为止，基督徒的生活一直就是少数优秀分子在特别有利的修道主义条件下的成就；现在，却成了每个生活在世界中的基督徒的义务了。在人的日常生活的职份中都必须完全服从耶稣的诫命。”（朋霍费尔《作门徒的代价》38页，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的确，作为基督徒应该时时保持对罪恶的敏感！但这样对罪恶的敏感并不是要显出我们比别人更强，能看到别人所没有看到的罪。不是的！的确，基督徒应该批判这世界上的一切罪，因为作为一个基督徒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是已预设了批判和拒绝──“我的国不属于这世界”。但这样的批判并不是要显出我们比其他人更清白、更圣洁。
　　这样在圣灵之中对罪恶的敏感使我们看见，我们在这世界中一切的罪都有份，我们应该为这个世界上一切的罪哀哭，无论这罪是我们自己的，是民族的，是人类的！因为我们本来就是罪人，我们无法洗手表明无辜。但是，我们不害怕罪恶，我们相信也只有在耶稣基督里面，我们才能真正地活出远离罪的生命。
　　事实上，正如我们前面所言，即使是中华民族当中近现代历史上最优秀的鲁迅先生、雷锋都无法摆脱这罪恶的锁链，我们自然也不会例外的，“我们与我们的祖宗一同犯罪，我们作了罪孽，行了恶。”（诗106：6）甚至我们相信我们自己比我们的人民更无能、更无知，更有罪。因为我们听见了主耶稣基督的福音，而且就信了，却并没有在这块古老的大地上真正地成为盐，成为光，成为祭司，在我们的生命当中活出耶稣基督的爱来。作为在中国信仰的基督徒，我们要肩起自己和民族的罪，艰难地跟随主走十字架的道路。
　　

三

　　这是一席非常感人的宣言。我在读到它的时候深深为之震撼，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同时也为自己惭愧，惭愧自己做不到这样的圣洁和崇高。我相信这些话不是虚言妄语，是这位兄弟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他不但这样表白了，也一定这样身体力行了。几天以后，就在“非典”闹得人心惶惶之时，我乘火车由北京到四川。沿途油菜已经在收割，小麦长出饱满的穗——今年北方地区难得雨水充沛，没有沙尘暴，田野一片翠绿，简陋破旧的小院里不时有盛开的七姊妹和艳丽的玫瑰，到处都有人们在田间劳作。在很多车站，我看到那些背着大包小包的返乡的人们，簇拥在车站的出站口，等待着那些穿防护服的医生为他们检查体温……我又一次想起前面引述的那些话。
　　在这样类似的话语中，我们还会常常听到这样的意思：这个世界的知识都是伪知识，这个世界的学问都是伪学问，这个世界的文人，知识者，掌权者，在对耶稣基督的信仰上反而不如那些农人渔夫，他们有太多的人本主义的东西。这个世界的学位、地位和权力都是不值得追求的。这个世界是越来越堕落和罪恶的，毫无希望的……等等。
　　列车在夜间行驶时我一直无法入睡。我在想，如果这个世界不是神的世界，这一切也许就是如在这类话语中所确信的那样，毫无意义——除了毁灭。但是，如果没有这些所谓的伪知识、伪学问，这个世界真的就可能变成撒旦的地狱。今天说这些话语的人，这些认为这个世界是“罪恶滔天、苦难充盈的世界”的人，这些认为这个世界是毫无意义的人，一定是种过牛痘的。他们也一定是穿着由工程师制造的机器织出的衣服，每天享用着诸如袁隆平这样的科学家改良的大米和水果，如我一样乘坐由知识者发明的火车飞机……他们的生活一点都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的文化和文明的进步。难道，这些文化和文明的进步是撒旦的恩赐？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如他们所说，不是一天天在进步，而是一天天在堕落，今天在中国闹得人心惶惶的“非典”，也许就会象当年在欧洲流行的天花和鼠疫一样，弄死三亿多人。不说远了，1918年的一场流感就灭掉了二千多万人。今天的“非典”还没到那个地步吧？这也是撒旦的诡计？撒旦要用这些进步来笼络我们更加远离神？来让我们更加堕落，以便与神对抗？来让我们到不了天国？
　　清晨我醒来，看着车窗外的原野，觉得很美。
　　为什么我们会感到这个世界是这么美？虽然有“非典”，虽然有苦难和罪恶，但除了少数的厌世者，这么多的人们都在这个世界活着，难道除了我们基督徒以外，他们就不是上帝的子民吗，不是神的被造物吗？神难道会舍弃他们吗？如果这个世界不是神的世界，耶稣基督为什么来？为什么会有救赎？难道我们得到的食物不是神的赐予反倒是撒旦的引诱？难道我们的劳作不是为神反倒是在为撒旦做功？我们种出的麦穗，我们培育的鲜花不是为神荣耀反倒是在为撒旦争光添彩？
　　列车在傍晚进入秦岭，在山峰之间些微的夕照中，我想到当年李白杜甫这些人，骑着马或者驴，慢悠悠在这些山间穿行，今天我在这样快速舒适的车厢里看着他们的身影，这样的过程难道是撒旦的功劳？
　　“我的国不在这里。”这句话常常被引证来作为扬弃这个世界的权威论断。前面引述的那一席话中，就是这样来认证的。
　　好。那么，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产生了：神创造这个世界来干什么？他在《创世纪》第一第二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在第三章中让撒旦来做功，让人类来堕落，让“女人的后裔”——耶稣基督来拯救人类？这就是他创造这个世界的目的么？
　　“这个罪恶滔天、苦难充盈的世界”如果只有农夫和渔夫，恐怕我们的山上早已没有一棵树，恐怕我们沿海的海域里早已只剩下如泥鳅大小的带鱼——如果没有退耕还林，没有休渔期；如果没有世界捕鱼协定，没有世界环保公约……如果没有掌权者参与的逐渐进步的管理与协调。
　　“这个罪恶滔天、苦难充盈的世界”如果只有整天忏悔祷告的基督教徒，蔑视一切这个现实世界的学问和知识，否定一切人类社会的进步和价值，这样的基督徒跟当年在和尚庙、尼姑庵出家的和尚尼姑有什么区别？跟印度教里那些苦行僧有什么区别？跟那些厌世者和犬儒主义者有什么区别？耶稣基督费那么大的劲来救赎我们干什么？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到处都是这样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士修女，和尚尼姑，苦行僧和厌世者，那么这个世界……会怎样？
　　幸亏神没有这样做功。
　　这个世界从过去到现在的一切，虽然有撒旦的种种麻烦，但总是神的荣耀的彰显。除了神的做功，难道这个世界的今天是撒旦的功劳？这些都不是神的荣耀？
　　如果说，只要这个世界没有福音化，一切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那么，中国人千百年来没有得到福音的生存和发展中就没有得到神的一点点看顾？我们的今天就没有一点点神的祝福？
　　你怎么看？
　　如果你看这个世界是神的被造物，你会看到这个世界是有序的、完整的、美好的、积极的、丰富多彩的——因为它是神的被造物，它是神的杰作。这里的关键只是人的灵魂出了问题，人受到撒旦的诱惑，就如歌德《浮士德》所写的，人在魔鬼的诱惑下把自己的灵魂拿来与撒旦作交易。罪源在撒旦，不在人。人这种用尘土做的东西，短暂而不可永恒的东西没有那样大的能耐背离神，人背离神是撒旦的做功，不是人的自觉。神明白这个，所以他没有因此彻底毁灭人类，而是谴责（诅咒）了那背离神的人类的始祖，把他们赶出了伊甸园。（当然还有诺亚的选择——但那是另一个故事。）这里的关键不是这个世界不对，而是人和撒旦的问题，归根结底是撒旦不对。人明白自己不可能与神对抗，神也明白人无法与撒旦对抗，所以他留下了一个活口：女人的后裔——耶稣基督的拯救，使人类能够与神重新和好的计划，因为只有耶稣基督才有帮助人类战胜撒旦的力量。
　　这个计划跟人类所处的这个世界没有直接的联系——不是这个世界不对，而是在这个世界中生存的人类灵魂出了问题。在这里，耶稣基督所用的“世界”、“国”这样的言词（如果当年希伯来文所用言词是这样的话），有时是指“人类社会”、“人类”、“世人”、“世俗”；有时是指《创世纪》第一第二章里的“天地（heavens and earth）”以及“万物（multitude）”。在汉语里，“天地万物”和“宇宙”这样的词，却是早在公元前就有了明确的界定。墨子说过：“天地上下为之‘宇’，古今往来为之‘宙’。”明确界定了世界时间空间的概念。“天”、“地”、“人”的概念在中国古老的《周易》中也都有明确的界定。
　　在西方语境中，“世界”、“国”这样的词，包涵了“人类社会”、“人类”、“世人”、“世俗”的意思在里面。在古代修辞学尚不发达的年代，类似这样的词包涵着多重意义，不足为怪。圣经是为普通人写的，几经翻译，传达出来的词的含义虽然经过众多经学家悉心考订，但总有差强人意之处。这是语言本身的问题。比如耶稣说：“世人若恨你们，你们知道恨你们以先，已经恨我了。你们若属世界，世界必爱属自己的；只因你们不属世界，乃是我从世界中拣选了你们，所以世界就恨你们。”（约15：18－19） 【 If the world hates you, be aware that it hated me before it hated you. If you belonged to the world, the world would love you as its own. Because you do not belong to the world, but I have chosen you out of the world－therefore the world hates you. 】 我没闹明白，为什么很明显的第一句话用“世人”，第二句话同样是“world”这个词，却要改换为“世界”来翻译？在这里，很显然第二句话也应该用“世人”来代替“世界”，那才说得通。
　　
　　比对前面引述的那一席话，也有类似关于这个“世界”一词在翻译上值得商榷的问题，我想，会不会是对这个词的理解上的误读，从而产生了那样的歧义。
　　但仔细推敲，似乎又不那么简单。
　　

四

　　由于耶稣基督说过很多谴责和批判这个世俗、世人以及人类社会的话语，由于在对“世界”一词理解上的歧义，使不少基督徒产生出对这个由神创造的世界的摒弃之见。世界——包括天地万物和宇宙，都被涵盖在其中。他们认为这个物化的世界是一个充满罪恶、丑陋、污秽、苦难的世界，是撒旦掌控的世界——“这充满罪恶、苦难的世界”。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或终极的目的就是忏悔赎罪——“这种认识不只是修道的人，而且也是世上一切人生活道路的终极目标。”这同佛教的“色即是空”很相似：这个世界是四大皆空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是来受苦受难的，人在这个世界的生命不过是永恒轮回中的一霎那。类似这样的说法希望告诫人们，你们要“用泪洗尽全世界的罪恶。……你们每人应该省察自己的心，不断自行忏悔。”这样的目的一旦达到，我不知道这世界将会是一幅什么样的图画——那还是耶和华用了六天的时间创造出来的世界吗？或者，那是一幅撒旦在地狱的画面？
　　从这样的立场出发，我们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世界是撒旦的世界，因而也是一个应该摒弃的世界——“这个罪恶滔天、苦难充盈的世界”。人在这个世界活着的最高目的就是要象耶稣基督那样，背负人类的全部的罪去殉道。你有多大的忍耐力你就应该去背负多大的罪——你自己的别人的甚至是整个民族整个人类的罪，去忏悔，去祷告，去牺牲。这才是基督徒生活的本真和意义。这是多么的崇高和圣洁。就算没有了中世纪的修道院，我们也应该在日常生活中去进行这样的背负和忏悔。站在这个立场上的人教导我们：如果我们不是为了灵魂的圣洁，而是为了这个被撒旦掌控的物化世界去努力去工作和学习，那就上了撒旦的当，成为了它的工具。
　　这种论说的代表者用很圣洁很崇高的思想精神来阐释了一个最根本的谬误——你不是耶稣基督，你不可能担当得了人的罪，你甚至连你与妻子吵架的那点罪都担当不了，更何况人类的原罪。
　　因为，你无法回答一个最本质的问题：你可能“像主耶稣一样地成为祭司”吗？
　　你不可能。因为你不是耶稣基督，你是人。
　　
　　为什么？因为你没有这个资格：这个世上“没有义人，连一个都没有”（诗14：1－3）。
　　一个人，一个有着原罪的肉身的人，怎么可能担当得了那样的重负？希望学习和效法耶稣基督的动机是好的，自以为是并认为自己能够做到，那就显得有些不自量力。当年罗马教廷发出的“赎罪券”——世人花钱购买这样的赎罪券，由教会的修士修女们来为你祈祷赎罪，你就可以快快活活在这个世界过活，这情景不就是从这样的论说和立场出发的么？千百年前的天主教这样的论调和做法与今天这样的论说何其相似。
　　但是，别忘了，你是人。
　　不管你是多么伟大虔诚圣洁的门徒、祭司、神父和牧师，修士修女，只要你不是神，你就不可能为我们赎罪——你充其量是因信而白白地称义而已，连你的赎罪都是因信靠耶稣基督而得到的，你怎么有资格来为别人赎罪？更何况还要妄称自己要为这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赎罪？你那弱小的肉身哪里担当得起？这也是那些欧洲的修道院当年让人诟病的根本原因，这也是中国的和尚庙尼姑庵流传出那么多《思凡》《秋江》故事的原因。这样的闹剧但愿不要再次在中国上演。
　　因为你是人，不是神。
　　“没有义人，连一个都没有。”这说得多好。这是人人在神的面前平等的基本原则——不管你是谁，农夫，学者，商人，官员，修士，祭司，神父，牧师……谁要是认为自己比别人更圣洁，更虔诚，更能明白罪，更能忏悔，更有坚定的信仰，更能得到神的恩赐，因而也就比别人更高一等——“基督徒的生活一直就是少数优秀分子在特别有利的修道主义条件下的成就；现在，却成了每个生活在世界中的基督徒的义务了。”——我们就不禁要问：这是从哪里来的“少数优秀分子”？
　　我们之所以称义，仅仅是“因信称义”（罗3：21－30），不是因信得义，更不能因信得意——不管我们用多么谦卑的言语来表达。在主的面前，要实话实说，不可试探和虚伪。
　　我们来看看圣经里的故事：
　　耶稣基督最看重的门徒彼得，在耶稣危难时刻三次不认耶稣；耶稣被害，为耶稣收尸的不是这些最虔诚的门徒，而是一个财主约瑟；耶稣被埋葬，三天后去看望的，也不是门徒们而是马利亚等几个妇人；耶稣生前约定他复活后会在加利利等待他的门徒们，可他们没有一个去赴约，反倒由天使叫马利亚这些妇人们去重新通知这些门徒……等等故事，圣经都很真实地记载了下来，这样的襟怀很了不起。
　　这些故事要传达给我们这些后人什么？
　　——这个世上“没有义人，连一个都没有”。
　　但是，耶稣基督没有谴责他们。他只是问彼得：“你爱我吗？”（约21：15－19）
　　这个问话，他重复了三遍：“你爱我吗？”
　　他知道人的软弱，知道人有多大能耐，知道我们不是义人。但他也知道我们是想爱他的，我们渴望得到他的爱。这就是为什么他不会谴责彼得的缘故，就连犹大这样的背叛，他也坦然相受，认为那是他必担当的。
　　所以他才有资格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约14：6）
　　除他以外，没有“人”有这个资格。
　　为什么当年的罗马教廷狂妄到自以为是主的权柄在世上的实行者？就是因为他们自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自以为他们比别人更虔诚圣洁，自以为能担当耶稣基督的重任。
　　
　　当年新教的领袖加尔文，在日内瓦执政时，处死了当地反对他的一位医生，罪名是他破坏了加尔文认为圣洁的教义。加尔文派的后代在百年以后，在当年处死这位医生的地方竖立起一块承认错误的纪念碑。我想，这样的事，在重新接受基督福音的中国不会再现吧？在今天，伟大的加尔文不会再因为自己的圣洁而痛恨那些尚不圣洁的上帝的子民吧？不会再次处死他们吧？那块竖立在日内瓦的纪念碑是神的做功还是撒旦的做功？这个世界里的世人是越来越堕落了还是越来越进步了？或者，如一些人所说的，这个世界和世人从来就没有好过，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由撒旦掌控的世界。
　　那么神到哪里去了？我们的根本到哪里去了——既然这个世界没有光明，我们为什么不去殉道，到广场自焚，以唤醒这些罪恶的世人？
　　

五

　　所以，“这样为一切罪担当责任实在是每个基督徒所应该活出的生命。”这样的说法的背后还有更深层的人的心理活动。
　　人总是希望自己成为神，因为人本能地崇拜神，因为人的身上有神吹进的一口灵气，这也是撒旦一引诱，我们就上当的根本原因。我们太渴慕太崇拜神的大能，自以为自己也能做到，所以才有“人定胜天”，“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一句顶一万句”这样的狂妄，所以也会产生我比你更接近神，我比你更坚定更虔诚更圣洁的想法，直至产生我就是天子，我是耶稣基督的兄弟这样的荒唐故事。短暂生命的人希望永生，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神话。能力有限的人希望获得神的大能，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不自量力的妄想。怎么办？有人出来说，你只要虔诚，一心向道，做圣人，去苦修，不要为物质世界所诱惑，好好忏悔你自己的罪，你们人类的罪，一心一意去象耶稣基督那样做，你就能达到那样的境界。那里面最终的含义是：你因此就可以象耶稣基督一样。
　　你行吗？
　　我知道我不行。我算老几？连圣徒彼得都有跌到的时候，何况如我者。
　　那怎么办？
　　唯有耶稣基督用最简单的一句问话告诉我们：“你爱我吗？”
　　
　　所以，我们真正应当忏悔的是：“我们为什么不爱他？”“我们当怎样来爱他？”而不是忏悔我们的罪——我们的罪他已经为我们担当。我们的罪也只有他才可能担当。除他以外，我们不需要别人来担当，那样的情我们还不起。
　　对于那些虔诚地圣洁地想为别人的罪去忏悔的人，对于那些认为这个世界黑暗一团毫无意义的人，对于他们希望我们要向他们学习以他们为楷模的人，我们虽然没有资格论断他的对错，但我们要记起圣经的话语：这个世上“没有义人，连一个都没有。”
　　这个世界是神的世界，这片神州是神的神州，这个民族是神的民族，这其中的你我是神的儿女，不是撒旦的。这是最要紧的。这是《创世纪》开篇的要义。我们的始祖在第三章背离了神，那既不是神的本愿，也不是人的本愿。所以才会有神与人的旧约和新约——重新的约定：他让女人的后裔耶稣基督带着跟我们一样短暂无助的肉身来到这个原本是神创造的世界，来为我们忏悔赎罪，来为我们这些惶惑的灵魂指引出路，并由此留下圣言——基督福音，好让我们世代相传。
　　耶稣基督最大的意义在哪里？不是他要我们忏悔，要我们如他一样背负十字架，更不是要我们象他学习，他全部话语归结为一句问话（甚至都不是一句陈述句，更不是一句祈使句）——“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不是你忏悔了吗，行善了吗，苦修了吗，做了别人的榜样了吗，虔诚吗，圣洁吗，坚定吗……诸如此类。那些虽然是重要的，但不是根本的。
　　“你们祷告的时候，不可象那些假冒为善的人，爱站在会堂里和十字路口上祷告，故意叫人看见。”（马6：5）
　　假冒为善的人，在这个人世上何其多也。或许那不是出自这个人的本意，这个人的本意是好的，圣洁的，虔诚的，只是他太渴慕成为象耶稣基督一样伟大的神了。
　　这是人最大的弱点。撒旦知道这个。
　　人总是希望比别人好，在信仰的道路上也是如此。这无可厚非。但是，我们不是来比赛谁比谁更圣洁、更虔诚、更坚定、更能接近神、更象耶稣基督的。这个世界既然是被神所创造的，既便神要毁灭它，那也是神的计划，不是我们心急火燎拼命做功就可以完成的，更不是我们为了要讨好神而拼命为他牧羊和收割就可以更加得分的。这个伟大的信仰是因耶稣基督的爱而伟大，不是因我们的做功而伟大；是因耶稣基督的光而灿烂，不是因我们的光而灿烂。这个世界中的天地万物和宇宙，一切的一切，是因神的做功而存在，不是因撒旦而存在。
　　这是我们信仰的本根。
　　
　　站在这个立场，会生发出这样的观点：这个世界既然是神的世界，一切都是神的被造物（包括撒旦在内），那么，这个世界从过去走到今天都是神的计划，人在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和进步——无论是来自基督徒的还是非基督徒的，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这个物质化的世界，包括我们人类自己，都是神的杰作。我们的文明和文化，无论其中有多少撒旦的捣乱，其本质都不是撒旦的而是神的。所有人类的成就和灾难都不是无序无由的结果。我们之所以为人，有人的人格和人性，甚至人的原罪，都不是人的力量所能够的——神创造了我们并在拯救我们，撒旦诱惑了我们并在毁灭我们，但归根结底是神的拯救。不然我们就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耶稣基督的到来。“这一个”的到来在公元一世纪前后世界各地的人都感受到了，所以在那前后世界各地突然生发出了各种宗教——那是一点神性在人身体里本能的反映，这种反映以我们现在称之为“宗教”的行为方式在古代得以体现，并在今天得以发扬光大。
　　从这个立场出发，我们这个世界一切物化的和思想的进步——无论是社会的、哲学的、科学的、技术的，都不是无意义无价值的。神的做功不仅仅在于对人的背叛的诅咒和对人的怜恤的拯救，还在于神对这个世界文明和文化进步的做功——如果不是他，难道是撒旦让我们从茹毛饮血的原始状态进步过来的吗？从早期基督徒的主祷文里“感谢主赐给我们今天的饮食”的话语，到今天我们享用的抽水马桶和航天飞机，难道是撒旦做功的结果？
　　这个物化的精神的世界是神的，天地万物都是神的，不是撒旦的。这个产权在归属上是明晰的，是《创世纪》开篇明明白白记载的。人们在认识上的差异在于：神创造这个世界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毁灭？还是为了进步？这个世界仅是用来让耶稣基督诞生后拯救人类么？难道神在《创世纪》开篇中那么认认真真花了六天的功夫所创造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让撒旦肆掠，到处横行霸道，而让基督徒和神的子民们一天到晚战战兢兢哭哭啼啼拼命忏悔那归根结底并不在自己而在撒旦的原罪么？
　　没有这样的道理吧？愚昧如我的人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才有耶稣基督。
　　我们不是耶稣基督，没有一个是。
　　唯有他，才可能为我们忏悔，为我们献身。
　　其他的都不是——既便他真诚地想为我们忏悔和献身。
　　因为这是神的世界，不是撒旦的。
　　神只认他一个——“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约14：6）
　　我们可以学习他，但不能替代他，也不可能替代他。
　　阿门。
　　
　　
　　2003年5月20日星期二于四川成都

渝人，1955年生于重庆，籍贯：江苏无锡。1970年代下乡川北大巴山区，1982年上海戏剧学院，1986年四川外语学院对外汉语系任教，1991年研究生毕业到北京工作。现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戏曲学博士生。作品及论著有：长篇小说《大巴山下》（《收获》1985年第一期，30万字），电影《巴河镇》编剧（1986年峨影摄制），理论专著《中国思想流》（台湾学海出版社1995年11月，30万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