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四期 | 2003年6月]

谢有顺:救赎时代的灵魂呼喊

羽戈

  
  最好的批评家面对着一首首冰冷的诗歌时,不是操起更为冰冷的解构之刀进行规则的切割,而是在自我心灵的深处唤醒已沉睡的感觉。乔治。布莱在《批评意识》中写道,“这不再是参与他人的诗,而是为了自己而诗化。于是批评家变成了诗人。”这里,他向我们展示了优秀的批评必须拥有的一个品质:心灵的真诚。
  “批评是一种心灵的事业”,谢有顺年轻的声音的确有些不合时宜,至少在世纪边缘的中国。对一种传统的固守以及西方技术主义的弥散,致使大多数批评家们仅仅将目光停滞在作品的语言与形式表层,而不能感触到文字内里流淌的精神,所以,他们的作品或者苍白无力,或者晦涩难懂。“批评家不应是冷漠的工匠”,还应该有着心灵的热情,这种批评能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福柯)。正因为谢有顺认识到并拥有了这一高贵品质,他的文章才能将我们深深震撼。
  当然,心灵的力量是微弱的,优秀的批评还需要思想的积淀,“一个出色的批评家又是一个思想家”。“没有思想,批评很可能会在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上浪费过多的时间,无法把批评从作品的附庸地位中解放出来”(谢有顺:《批评与什么相关》)。批评的过程又是一种写作,有思想的写作才是独立的,有力的,能打动人心的。而思想,又与心灵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
  只有虔诚的心灵与神性的思想交汇冲撞而成的批评才是优秀的,这便是谢有顺的批评观,如他的老师孙绍振先生所说,“他发出的,不是世俗的人生的感叹,而是从精神天国投射向世俗人生的一道救赎之光”。2002年5月,《话语的德性》终于浮出躁动的时代而散发光芒。于我,又一次在温暖阳光下倾听谢有顺的灵魂呼喊。
  在刚刚迈进文艺批评的大门时,敏锐的谢有顺就将我们生活的时代定义为救赎时代。单从字面我们就可知晓,这是一个沉沦的时代,负罪的时代,这个时代缺乏着爱,慰藉,交流,永恒,“一切的艺术,思想只能带上冷漠、变质,绝望的品格”。这种背景下的文学难免浸染上一层奇异的色彩:暴力、欲望、残酷,它已不能给无助的人类以幸福的精神和力量。失落的文学开始了对现实的逃遁,终于演绎成这个时代最大的悲哀,它带给人们的“是一种内心的隐痛”。文学的甘泉已沦落与我们的心灵同样的枯涸,从这个角度,问题被提出了出来:我们的灵魂为何如此贫弱,终将安置何处?
  谢有顺用了一个词描绘现代人的灵魂际遇:恐惧。它至少含有两重意思:有限性的认识与人格的分裂。人生来就是残缺的,更为可怕的是人觉醒到了自己的残缺,星空的深不可测与人的卑微琐小,对比徒增了我们心中的空虚与不安。而在现实世界中,我们又承担着只有尼采预言中的“超人”才能承受得起的重负,却无法逃避生存的疲惫与无常。“我们所有的知识把我们带近无知,我们所有的无知把我们带近死亡”!(艾略特:《四个四重奏》)
  恐惧的另一表征便是分裂。谢有顺非常喜欢卡夫卡的一段近乎绝望的文字:“我写的和我说的不一样,我说的和我想的不一样,我想的和我应该想的不一样,因而终于陷入最深沉的黑暗之中。”表达与心灵分裂,身体与灵魂分裂,而至为严重的是人与自我的分裂,“自我成了单个人的敌人,因为自我不再代表正确的人,人与自我隔绝了”。谢有顺在对青年作家王彪的《欲望》的解读过程中,便指出小说的主人公戏子已被分裂折磨到不分戏里戏外的地步,结局是自己就成了一台戏出演给残忍的现实。“灵与肉是分离的,爱与欲望是分离的”,可悲的是,“戏子所行的并不是她所愿意的,但她又没有能力行她所愿意行的”(谢有顺:《王彪: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戏子无法生活于演戏的幻觉之中,悲剧的分裂必然致人陷入精神的虚无,陷入绝望与恐惧的深渊。
  如帕斯卡所说,真正的恐惧是来自信念的。循着这道思想的痕迹,谢有顺发现,我们的恐惧是因为我们失去了对神性事物的信仰。我们天生就是有罪的,这种罪从亚当不相信上帝的良言而偷吃圣果就开始了,罪是本性的,使人的“言语、行为、思想意念很自然地都在彰显罪”;罪又是一种生命,“它在肉体中活动,煽动着人的欲望”。欲望潮水般泛滥时,人在心中已无法寻到阻挡它的栅栏,无法寻到克制罪超越罪的能力,人的心中已完全失落了对神圣性的渴求。“绝对的缺席,使人类一切趋于无限的愿望都变成虚无”,生活终将残酷的结束。
  恐惧的面纱一层层揭开,它由天然的原罪带来,又带给我们现世的苦难。由此,如何面对苦难的折磨,也即如何安置我们的灵魂,深重的疑问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将触到谢有顺救赎思想的内核。
  在他到目前为止我认为最为优秀的文章《余华:活着及其待解的问题》中,通过对余华重要作品《活着》中的福贵,《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等形象的深刻剖析,他指出了面对苦难的方式之一:消解。“余华让我们看见了人类一生的苦难”,但面对苦难,他“显然缺乏受难的勇气,不愿意在苦难中前行,以倾听人在苦难中如何获救的声音;他选择了用忍耐和幽默来消解苦难”。人在苦难面前是被动的,而消解是被动的承担,它鼓励人们遗忘苦难,接受苦难,“用现世的、短暂的欢乐来消解苦难的沉重面貌”。而消解的后果,最终使福贵与许三观成了被生活榨干了生命力,充满暮气的老人,“他们的眼神貌似达观,内心却是一片寂静”,“在他们面前,站立着的只是广阔的虚无,厚重的麻木,以及庄禅式的自我逍遥”,而没有受难后的豁然与快乐。
  为什么消解和遗忘只能带来另一重虚无?因为很多人不能真正感知苦难的内涵,他们逃避开了,“走出荒诞的墙”,可“城墙内荒诞和恶的世界依然原封不动”(刘小枫:《拯救与逍遥》)。苦难是无法摆脱的,所以谢有顺不赞成消解和遗忘,“这样并不能真正擦去人生存中苦难的痕迹,最多也不过是一种自欺和掩饰而已”,它的结果只会使人被苦难吞噬,继续忍受着苦难与恐惧对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
  “逃离不是路,惟有主动的承担才有可能缝合内心希望的碎片。”
  “是的,这个世界不再给我们提供安全与幸福,每个人都带着罪、错误,恐惧、焦虑生活着,你若不想背叛自己的内心不想推卸生活的负担,你就必须勇敢地走向因它们而致的苦难。”(谢有顺:《徐小斌:一个女性的内心生活》)
  在对徐小斌作品《羽蛇》的评论中,谢有顺用上面的两段文字表达了面对苦难的另一种方式:受难。受难将带来拯救,只有承担才能体味到苦难的真正意义。而受难,是需要超乎寻常的勇气与代价的。徐小斌笔下的羽蛇用了一生的时光去赎罪,但慰藉终归没有降临于她的心灵。她试图用血洗尽肉身的丑恶,但血也不能救她。这血是罪人的血,而不是十字架上的耶稣那义人的血。更为重要的是,赎罪也即承受苦难,不仅需要血,更需要爱。
  爱,这是抵达遥远的神性彼岸,倾听到上帝的温暖言语的惟一道路。如摩罗所说,真正的爱不是恨的反义词,而是比恨高一个层面的。“我们爱这个世界,并不是以这个世界爱我们为条件的”。爱不是反映,而是对内心光明的向往,只有爱,才会使上帝听到我们的忠诚祈告。
  承担与爱,它们汇成了精神贫困时代中闪闪发光的谢有顺的救赎思想,是这思想的高贵才使《话语的德性》能给苦难的我们以感动与慰藉。我们愿意相信,他所进行的写作就是他所向往的“有价值的写作,是那种不断地靠近心灵,这心灵中神圣的部分的写作”。我也不会忘记,这种写作曾在一个秋日的午后让我们的心感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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