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四期 | 2003年6月]

从蒲公英花开到“归罪心理””(文革忏悔录 3 )

范学德

  
  一九九三年,我们家在芝加哥北郊的各尔尼镇(Gurnee)买了个新房子。美国人管它叫Townhouse,不知中文该翻成什么。反正就是几家的房子连在一起,两家共享一个墙壁。我小时候在国内住的也是这样的房子,但叫法没这么多讲究,反正就是房子嘛。按照我妈妈的说法,能住人就不错了。
  我们房子(Townhouse)的后面,是一片大草坪,有十多英亩,它属于我们所在的小区,是公共财产。
  搬进新房子以后,我很喜欢站在后窗往外面看,从草坪一直看到草坪边上的那片小树林,隔着小树林,就是一所小学校。看了一冬,那地始终是平坦坦的,只有白白的一层大雪压在上面,让人心也跟着敞亮。
  看过了冬天,草坪上的雪渐渐就变薄了,变黑了,变没了。于是,在早春的一个上午,我走到了草坪中。走了几步后,一点绿意吸引住了我,我走过去,蹲下来一看,原来是几根小草冒出了地面。在这一大片灰褐色的大地上,这几点绿色令我颇为激动。芝加哥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了。
  春天来了。
  一、两场春雨后,小草都冒出来了,那绿色也联成了一片,春意浓了。
  几个星期后,草地上出现了一、两朵小黄花,是蒲公英开花了。芝加哥春天的绿色实在太浓,到处是翠绿的树,翠绿的草,别说一、两朵小黄花,就是两、三株大红花,也不过像星星在高空中眨眨眼一样,一点也不起眼。
  但就是几天的事,有一天中午,我不经意地向外一瞧,呵!满眼都是黄色,蒲公英开花了,花连成了一片,在阳光下流趟着金光。
  我还从没见到这么大片的蒲公英花,没看到这蒲公英花如此美丽。
  我于是就带着儿子在草坪上玩。
  儿子刚刚学会走路,他看到这么多漂亮的黄花,又是笑,又是叫,东走一步,西挪一步,不一会儿就采下了一小把蒲公英花,握在他胖乎乎的小手中。
  凝视着儿子蹒跚的背影,另一个背影涌进了我的记忆,那是我童年的身影。
  那身影也是映在这般宽阔的野地上,也是这早春的日子,空气中流动着的也是这淡淡的寒意,也是寻找蒲公英。只是在那个小小的寻找者的眼睛中,没有喜悦,只有焦虑,因饥饿而生的焦虑。
  那时的我也就只有五、六岁吧。
  那是一九六零年前后的那几年。
  报纸上和广播中都说,这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其实是大饥荒,我对那个年代的记忆也只有一个字:饿。每天折磨我的只有一个感觉:饿死我了。
  熬过了寒冷的冬天,终于把春天盼到了,就像野兽一样,我到野外去找食了。人饿极了,连野草都可以充饥,何况野菜是我家餐桌上正宗的好菜。我和哥哥一起,带着个小篮子,里面装了两个挖野菜的小铁铲子,就出发了。近处的野菜很难长大,一冒出头,就被人挖走了。于是,我和哥哥就走了四、五里路,到郊外的门家堡子一带的大地里去挖野菜。那四、五里的路,在今天看来实在不长。多年后,我重走那条路,好像溜达还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可当年,这段路对小小年纪的我来说真是太长了,带着一个饿得瘪瘪的小肚子,紧走慢走,边走边愁,怎么还没到呢?
  一到了大地里,我的眼睛就亮了。不一会儿我就大叫:哥!我找到了一个小根菜!
  让我看看。哥哥赶快跑过来。
  小根菜其实是野蒜。只是蒜头比人工种的小了许多。它露在地面上的叶子,细细的,长长的,跟野草差不多。看到哥哥点头了,我就高兴地开始挖了。哥哥叮嘱我,小心点,别挖断了。我想,这还用说,我还不知道小根菜的“肉”就在根上吗?我一边挖,一边轻轻地用手扒拉开挖松了的土。挖到一铲深的时候,就把它挖出来了。有时,几个小根菜长在一起,一挖出来就是一堆:四、五根。看着一个个雪白的椭圆形的小蒜头,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等不得洗了,把泥用手一擦,我就把它们从头到尾全吞下了。有一点点辣,可谁在乎呵。
  那时,东北的早春吃不上新鲜的蔬菜,所以,对于我们家来说,小根菜是宝贝,洗干净了,沾着大酱,就着玉米面大饼子一起吃,香死人了。
  蒲公英也是我心中好吃的菜。但那时我很少看到开花的蒲公英,它还没有开花,就被人们挖光了。我们那里正宗的蒲公英不多,有一种与它非常相近的野菜,也是开黄花的,学名叫苣Mai(草头加个买)菜,被我们叫成了“苣门菜”。要是挖到了一个叶子大、根又粗的“苣门菜”,我能高兴半天。因为大的“苣门菜”实在太少了。来地里挖野菜的人又实在太多了,妈妈说,这地里的野菜就像用蓖子刮头一样,什么虱子都剩不下。
  那也是那年头的奇事,什么东西都不爱长,就是爱长虱子。妈妈时常用蓖子给我们刮头。刮过一遍,总会发现几个虱子,大的小的都有,并且长得还都挺胖。刮下的虱子,母亲都用大拇指给掐死了,只听咯叭一声,虱子就碎尸了,流出来了一点血。上院的王婶舍不得浪费,她用牙咬虱子,说那点血不能浪费了,是她自己身上的血。
  虱子的血是什么味道,我就是再饿,再缺乏营养,也没尝过,恶心。
  但地里长的野菜的味道,凡是能吃的,我都尝过了。
  像“苣门菜”,就不怎么好吃,有点苦,不过妈妈说了,吃它好,败败火。
  我最喜欢的野菜是芨芨菜,它的味道特别好,叶子上飘着淡淡的香气,有点像芹菜,而咬一口根,则甜滋滋的。挖到芨芨菜,我舍不得马上就吃,而是留着,等到装满了小篮子后,带回家中。吃前要用清水把根上的泥土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煮汤。
  芨芨菜汤好做,锅里装上水,加点盐就行了。等汤滚开了,把芨芨菜放进去,翻两三个个,就好了。要是奢侈,就再点上几滴油(俗话叫“后老婆油”),油花一点一点地飘在汤上,就是佳肴了。要是有时妈妈狠一狠心,把攒下来准备过年过节的鸡蛋打碎一个,在菜上面撒一层蛋花,那我觉得和过年也差不太多了。
  这么多年,我也尝过许多美味的蔬菜,但在心中,最好吃的菜还是芨芨菜。
  长大后,很少吃到芨芨菜了,就是偶而吃一两回,那味道也不像小时候吃起来那么香了。虽然如此,我还是¤为它真好吃。
  大学毕业后在沈阳工作,有一天早上跑步经过南湖公园,看到一个人在卖野菜,原来是芨芨菜!虽然八角钱一斤,贵了点,但我还是一下子就买了两、三斤。回宿舍后,马上洗净,生火,煮菜,又特意打进了两个鸡蛋,然后,请女朋友过来尝尝鲜。
  几年后,已经成为我妻子的当年女友埋怨说,你可倒好,跟你谈恋爱,倒请我吃野草!
  我听后大惊,感到不可思议。这么好吃的菜,怎么是草?
  当年挖野菜,吃野菜,虽然有少许的快乐,但更多的是辛酸和苦涩。因为就是野菜,更何况,就连野菜,也吃不饱,天天挨饿。
  在贫穷、饥饿的阴影下生活,人产生的不仅是痛苦,更是仇恨。
  那时,虽然我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是谁造成了我的饥饿?或者是什么造成了我的饥饿?但深深地压在我心底的,正是这样一个问题?
  这是谁之罪?或者说,这罪要归到谁的头上?
  正是这“归罪心理”,使我把内心的仇恨变成了对国内、外敌人的阶级仇恨。凡是上面所说的敌人,我都恨,因为我认为我遭受的痛苦全是他们造成的。
  听上面讲,“苏修”(苏联修正主义的简称)卡我们中国人的脖子,逼我们还债,才造成了我们的灾难。多年来多次听到一个故事,说为了还债,中国政府把中国的好苹果都运到苏联了。苏联人在边卡上用一个小网子一个一个地过滤这些苹果,个头小的,从网中漏下去了,就不要了。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恨死“苏修”了。苹果,那是什么啊?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不到过年过节,我根本就不敢奢望能吃上一个。小一点的,你就不要了。真是太坏了。怪不得我们吃不到苹果,原来都叫你们要去了。
  说来也怪,我当时就没有想想,那大苹果就是在市场上卖,我们家能买得起吗?
  就这样,上面的宣传通过我的“归罪心理”就起作用了。在国际上,我把我挨饿的原因归罪于“苏修”逼我们还债,归罪于“苏修”撤走了援华的专家。归罪于美国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对我们实行经济封锁,归罪于在台湾的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但这似乎还不够充分,于是,在国内还得有人承担这罪过。于是,我认为那灾害是由地主资产阶级这些阶级敌人造成的。从远的来说,那是由于他们在“旧社会”(一九四九年以前)中的统治造成了中国的贫穷;往近的说,那是由他们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妄图复辟“资本主义旧社会”引起的。
  与自己的“归罪心理”相辅相成的,是恐惧心理。从小就开始的阶级斗争教育,经常教导我们年轻人要警惕阶级敌人“复辟资本主义”的阴谋,吓唬我们说,若是让阶级敌人的复辟阴谋得逞,劳动人民就要吃二遍苦,遭二茬罪。
  我从来都认为我们家是属于劳动人民的,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农民,连个小科长、科员的什么一辈子都没熬上,不是劳动人民还能是什么呢?所以,我真的怕敌人复辟。旧社会穷人怎么吃苦我没有亲身体会,我总觉得一定比六零前后可怕多了,那结局也就只有这一条路了:活活被饿死。
  就这样,仇恨阶级敌人的心理终于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形成了。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包括挨了三年的饿,都是由阶级敌人造成的,这已经成了我的信念。这样,当更大的“政治运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来临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这就是仇恨一切被上面说成是阶级敌人的人,不管他们过去是什么人,都要把他们视为一切灾祸的祸根。
  就拿写文章来说,七一年前后,上面要纠正文革的某些偏向,有一天〈人民日报〉的第二版发表了一个长篇评论:读书无用吗?在那个长篇评论的右下脚,有一个巴掌大的消息,是我们学校负责报道的傅老师写的一条短讯:凤城一中革命师生狠批读书无用论。报道中把我当成了红卫兵革命小将的代表,而我的代表性言论是从我的一个批判稿中摘录的。而我居然认为,目前在学生中之所以流行着读书无用论,根本原因就在于中了“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流毒”,说读书无用论就是刘少奇鼓吹的读书作官论的变种。
  后来,自己在辽宁省的〈红卫兵战报〉上又陆续发表了几篇文章,多是批判读书无用论的。同样的逻辑:把一切罪责统统推到了刘少奇的头上。
  那些年中,正是无数的像自己这样的大批判文章,掩盖了社会中正在盛行的罪行,因为我把一切罪过都推到了“敌人”的头上。而“阶级敌人”这几个字,又激发了人们内心深处隐藏的仇恨,并把这仇恨以正大堂皇的名目表现出来:名之为“革命行动”。
  看一部人类历史,那些直接了当地表现出来的仇恨,往往并没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和破坏力。那些造成最残忍的暴行的仇恨,大都是打着革命、正义、上帝的旗号表现出来、发泄出来的。“自由啊,多少罪恶借汝之名而行!”这感叹是何等的深痛,而那“自由”二字,又是可以换成多少其他崇高的伟大字眼。
  悲哉。“三年自然灾害”,我吃了多少的苦头,但却全白吃了。连国家主席刘少奇都说那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可自己却相信那完全是由于阶级敌人造成的,并且从此后仇恨一切被上面说成是阶级敌人的人,哪怕那人是自己熟悉的人、尊敬的人。
  “归罪”,“归罪”,把自己生活中所遭受到的一切苦难和不幸,都归结到“一小撮阶级敌人”的身上,由于形成了这样的心理,于是,我所等待的就是谁被定为阶级敌人了。
  
  完成于2002 年1月4日晚11时41分。
  修改于2002年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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