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二十三期 | 2006年1月]

《红墙白玉兰》(1-2)

施玮


第一章

  沉沿着那段红墙走,就是晴说的那段红墙。很长。有许多灌木、花圃、和树阻挡他,使行走不能紧贴墙根,这和沉的想象不一样。另外,红墙很粗糙。近看时,一块块地褪了色,深浅不一,好象一些水滩,让两道扛着思虑的目光深一脚浅一脚。
  自己有思虑吗?沉有点心虚。
  习惯地往四周看看,没人注意他。一对头靠头的男女坐在四五步远的地方,他们背对着他和红墙。再远些是很宽的马路,大河一般。车流一涌一涌,在明亮的天空下闪烁,但沉听不见它们。仅仅是一排粗壮的白桦树,就让沉看着它们,仿佛醒了的人回忆梦境,或是梦中的人观看现实。
  河的另一岸,很遥远,天空般辽阔的广场。广场上飘着高低不一的风筝,那些风筝下面应该有人。晴对他描述过那些放风筝的人,甚至细微到许多细节动作。但她怎么可能看得见呢?如果一个月前她和自己一样沿着这道红墙走。
  这个月有五个周末,晴在第一个周末消失,她消失前就走在这段红墙旁,在北方。一边走,一边给他发短信。短句或仅是几个字。
  那时,南方,居民小区里,沉坐在锈了的铁椅上。七八步远处有架秋千,儿子平,荡来荡去,好象一只钟摆。沉穿过儿子,看红墙前缓缓走着的睛。他很想注意地盯牢她,但不得不时常伸伸缩缩,以避开钟摆的切割。他记得当时自己很焦急,无缘无故地焦急,头上的汗被太阳不断蒸发。衣服里面,身体凹陷处都在流汗,仿佛破了的水囊,从一点点地渗透,渐趋涌流。
  我在出汗。沉不知道为什么要对晴说,仿佛只是意识流,但又掺着希望。
  晴没有马上回短信,等了许久才回。有株玉兰花树,很高大。
  沉就看见了那些硕大、冷漠的花朵。厚实,完全不透明的白。无论是高处的,还是低处的,都一动不动。他体液的涌流渐渐收住,虚弱地面对它们,秋千和儿子好象恒定摆动的时光,在他和花中间。玉兰花模糊了,白纸般覆盖了晴和红墙。一点都不透明。
  它坐在树上,我告诉过你的。我总是看见,你总是看不见。
  它在看你吗?
  沉这样问的时候就决定要去红墙,想让自己的行走与晴的重叠,哪怕只是几处。然后看一看那棵玉兰树,虽然看不见晴说的它。
  你要走了吗?
  沉知道自己问得很愚蠢,他希望晴不要回答。但手机屏幕上立刻显出一个字,是。
  然后,晴就消失了,或者准确地说是那个手机号消失了。那串数字因为不再说话立刻掉下去,落在地上,象一串细小的蚂蚁钻进泥土,无影无踪。晴也就没了,难道还要再过十四年才出现?
  沉从锈铁椅上站起,好让液体顺顺地住脚底流。太阳把楼房的影子投向他,沉拎起儿子平回家。他想,我一定要去趟红墙。
  然后,是一周。沉以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但在最后一天里,他还是想,我一定要去趟红墙。
  然后,又是一周。沉忍耐着。但在最后一天,他还是想,我要去看看那株玉兰树。
  然后,还是一周。沉虚弱在晴的消失中。最后一天,他知道必须去那里。
  这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未,沉在床上睁开眼睛,妻子王瑛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大声地唤儿子平。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严历地唤儿子起来,但他还是庆幸她一眼都没有看自己。儿子刚穿好衣服,邻居小京和他爸爸的声音已经在客厅里响起来,原来他们是要去动物园。沉觉得有点奇怪,王瑛并没来烦他。因为他周未总是要去报社或有事,所以儿子平经常都是跟着小京他们家去玩,王瑛就在家里做好饭等他们回来。但每遇到这种时候,她也必要进来埋怨责备他一阵子,要他一起去,虽然结果都不会改变,但这个过程却是不能省的。
  客厅里的声音静了,王瑛推门进来。说,我去买菜。对街新开家超市,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优惠。你走的时候锁好门。他点了点头,她转身出去时没带上卧室的门,他的目光就看着她的背影。她仍然很年轻,一身有点污旧的天蓝运动绒衣裤,腰身纤丰适中,步态结实而有弹性。
  妻子瑛比他小八岁,当年是个很泼辣的女孩。只有高中文化的她突然闯入沉和晴的世界,一切就都乱了。她象只野猫,用尖锐的爪子轻而易举地抓破许多似是而非的东西,又象荒野里坚韧强劲的藤蔓,牢牢抓住她想要的男人。对于她来说嫁人实在是头等大事,接着就是家、孩子。
  王瑛父母都在一个小城的缝纫机厂工作,他俩绝对不是朴实本份的工人阶级。王瑛的父亲是个具有理性和野心的男人,不仅心大,头脑也敏锐。但命运和时代一同把他困在了小小的缝纫机厂,在他不懈的奋斗与努力下,四十岁那年终于登上销售科长的宝座。在一个小厂中爬上销售科长宝座,与爬上国家任何一级领导宝座一样,对于没有好运光顾的人来说,其间包含了全力以赴的忍耐与盼望,斗智斗勇和各种阴谋诡计,卧薪尝胆和六亲不认……王瑛继承了父亲的执著与勇气,同时也继承了母亲的虚荣、护家、以及看似平俗的纯朴。
  王瑛高中毕业后就呆在家里,她想去父亲的厂里当个拿工资的女工,父亲坚决不同意。借着各种关系他们终于打听到上海名牌大学中有英语进修班,只要交钱就可以走进那座神密的高等校府。对王家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最重要的是里面装满了大有前途的“王子”们。缝纫机厂这几年分来过二个大学生,很差的学校,但毕竟是大学。人也有点窝囊,但到了这个小厂,当上技术员后,立刻焕发了。王瑛父亲本有意抢一个回来,但很快就发现自己不够资格。厂长和工会主席两家都有适龄的女儿,女儿们虽长得一般,甚至不如王瑛,但人家的门庭显然高些。王父及早认清形势,没有让一场抢女婿的争斗影响他在厂里苦心经营的地位。但他心中就此一圈圈地紧上了发条,等待着扬眉吐气的一天。
  王瑛带着父母的期盼,甚至是死命令,进了中国一流大学F。英语进修只有一年,掐头去尾,只剩下八个月。她必须在这八个月里抓住一个大有前途的学子做丈夫,难度是很大,但她必须成功。她肩负着改换门庭,让父亲扬眉吐气,让母亲满足虚荣,让自己摆脱既定命运的重任。她很幸运地遇见了沉,只是很偶然的相遇,但在她六年坚忍不拔的努力后,她让这偶然相遇成了命运的转折。她嫁给了沉。
  学生会主席,体育场上的健将,众女生暗恋的才子沉,最后落入了她的婚姻,这不能不归功于沉和晴的爱情。所以王瑛从来不恨晴,六年中沉一直在找晴,她都知道并等待着。结婚后,她也从没有想过要把晴从丈夫的心中赶出去。她觉得晴得不到沉是理所当然的,她没有自己那么一定需要沉,她要的东西太多,而自己只是要个丈夫。她把全部的生命力和所有的本能及智慧都压在这一件事上,而晴却不是。有关王瑛不懈奋斗改变命运的故事,我们以后再说。现在还是回到沉身上。
  是王瑛要他的劲头吸引了沉,让孤儿沉觉得自己的存在——甚至不包括感情等更多的东西,仅仅是存在——竟然能成为这么重要的,让另一个人充满盼望的事。王瑛几乎把做他妻子当成了人生的追求目标,这让沉不能不感动。内心十分羞涩的沉一直悄悄地对晴有着这种盼望,然而,晴不是这样的女人。
  二周前,晴曾实实在在地坐在他对面,真的实实在在吗?这一刻他突然有点怀疑。
  早上儿子曾走进屋子,过来对他说,掌上有个刺。他看了看说没有。五岁的儿子皱着眉头看了看他,就走开。他固执地翻仰着手掌,在屋里走来走去,只是不再看他。沉想把他再叫过来,但事实上只是看着他,不明白这个走来走去的小人怎么会是自己的儿子?五岁的平让沉觉得很复杂。
  此刻,这屋子里什么人都没有。沉应该起来,梳洗,给司机打个电话,让他来接自己去办公室……但他什么都不想做,他只是静静地躺在被子下面,享受一种勉强算做的“轻松”。空空的屋子里,儿子平好象还是这么走来走去,不看他。也许他是想要父亲陪他去公园,但他不说,他在许多事情上的表达方式出奇地象沉,这让沉有点愁闷。但毕竟,妻子瑛真正地消失了,不在这间屋子里。这些日子,她象快重石般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疯狂地渴望想一想晴,记住她的脸。他对“记忆”这个东西越来越不能相信,他怕漏掉些什么。更准确地说,是他需要在这“想一想”中呼吸。但他无法面对着瑛想晴,无法想得坦然。这些年来,这个家,这个女人,它们的存在都丝毫没有妨碍他生活在他自己的“呼吸”中,现在却出了问题。仿佛实影突然成了虚幻,虚影却成了实物。这个转变就是在晴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依旧是细腻如雪,带点苍白的面孔。十多年来,这张脸就象一道玻璃墙,把沉与周围的世界隔开。他看得见一切,但一切都与他无关,沉的生活在他触摸不到的地方演给他看。十多年后,他突然面对了晴,她好象是自己一直在找的一把钥匙,一把打开梦与现实之间那道囚门的钥匙。但,他也只是看着她。看她两颊鬓边的淡红,轻得几乎要飞走,栖在脆薄的太阳穴上。沉对这个女人的太阳穴有着异常清晰的记忆,那种脆弱、微温,神经质的颤动,十多年来一直留在他的指尖。
  现在还常常头痛吗?沉终于找到一句适当的话。
  晴抬眼看他,目光迷茫而疑惑,一丝只有沉能感觉到的微笑自唇角飘散,轻风般拂上去,眼帘缓缓地垂了垂。沉又看见了那个端着酒杯在人群后面看他的晴,她的眼睛细长,线条智慧而柔和。当他把夹着烟的手微微抬一下表示问好,也是询问她要不要来一支时,晴的表情就是这样。缓缓垂下又升起的眼帘,让他觉得象白鸽子的翅膀,优美温暖。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当沉穿过人群走向她时,他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在走向她,无限地向往。然而,他只是为她点了支烟,又走回人群的另一边。没有说一句话,他俩隔着许多喧哗兴奋的男女,互相望着,尽量慢地吸完那支烟。
  ……
  沉从自己口袋里拿出包烟,抽了支递过去。晴有点为难地看着他递过来的烟,没接。
  抬头对他说:我不吸烟。
  沉的手没有收回,很固执。我记得你以前吸的。
  晴早就不再吸烟了,有一天突然没了那种需要。是一种什么样的需要呢?晴自己也说不清。
  她最后还是接了面前的这支烟,不再是为了烟雾的遮盖,不再是为了烟雾的温暖,而只是顺从地让命运带她回来。回到这个递给她烟的男人面前,允许他再为她点燃。等她犹豫着浅浅吸了口后,沉看着泛出红的烟头心里松口气,刚才那个不真实的晴终于真实了。晴显然了解他的心思,吸了一口就不再吸,看着沉,宽容地笑了笑,眼神似乎在问:放心了?
  十四年,彼此几乎毫无音讯,然而现在竟突然面对面地坐着。当沉和晴借着这支烟彼此验证了真实后,就同时移开目光。
  我一直在找你。沉的眼睛盯着窗外的那几杆竹子。
  我也是。晴把目光移来看着沉,总觉得这人不会是沉。沉已经消失了,消失的事物都不应该重新出现。
  我给你母亲家寄过贺年片。沉将目光试着移回来,但走了一半又回去了。说,那年你二十九岁。
  那年的最后一个月我离开,去了很远。等母亲告诉我时已经过了那一年。
  晴当然记得二十九岁的约定,她不想让话题进入任何危险的领域。但实事上,他俩之间根本就没有安全区。
  我给你写了一封长信,你没回。
  晴到美国后给母亲打过电话,母亲什么也没说。一个多月后,是中国的大年初一,晴的丈夫仍然去上班,美国不过中国的春节。母亲的丈夫出门拜客,她正好有点累,躺在家里看电视,晴的电话就来了。母女俩握着一根线的两端,母亲再三地问女儿和女婿生活的好吗?女儿说当然好,你知道君河那个人的。母亲就一再地让她珍惜这好,然后,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那张名信片。当单纯的母亲把这件老伴不让说的事说完后,晴声音平平静静地要了地址,说毕竟是朋友,来年圣诞会回张贺卡。母亲总算松了口气。当天,晴就趴在厨房连向客厅的台子上写信。
  真的?我怎么没收到?沉是那种不撒谎的男人,但这种男人有时带给女人的却是失落与忧伤。
  也许是你地址有问题……晴说着心里猛然有种冲动,脱口而出,为什么不早点联系?
  我想,总得有个名目才好寄卡片吧?沉说的很认真,女人突然觉得好笑,只是笑不出来。
  十四年前你为什么要突然消失?晴又看见那扇黑着的窗子,失落的惊慌与痛,迅速地隐隐泛起,她还以为它们早就不在了。
  我怎么会消失?沉的声音很飘忽。我不知道你在上海,我去找你了。
  那个晚上,你宿舍的灯没亮,后来一直没再亮……睛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并不想辨清事实,他们之间太多的事说不清。真实总是走在墙的另一边,平行走着却看不见,只能凭声音猜测。
  你奶奶她好吗?
  她死了。
  哪年?
  你走的那年。
  老人长了一张干瘦的脸,很长,凹着弯进去以免显得更长。她的眼睛很锐利,里面瞬息万变又恒定冷清。它们盯着你的时候,你就象被催眠一般,但灵魂中另一些原本睡着的,陌生的事物却迅速地被唤醒,并颤栗。幸好这眼睛更多看的是人以外的事物。睛第一次见到她时,老人坐在林子里一棵断树上。
  树是被闪电劈断的,很老,中间都空了,裸出来骨头般的白。断处和横卧的主杆上有些焦黑的痕迹,插在地里的枝梢竟又生发出一二根新枝。老人用鸡瓜般黑瘦的手指掰碎树干上的蘑菇喂鸡。他俩在旁边站了许久她却好象不知道。
  这蘑菇不会有毒吗?晴刚问出口就觉得很唐突。
  老人的回答很平静,好象她们一直在闲聊。它们习惯了。乌黑黄褐间杂的鸡们似乎为了印证老人的话,吃得格外镇定、悠闲。老人说,它们不挑剔。命贱些好,好活!老人这才拍拍手上的碎末站起来。
  没想到老人的个子那么高,那双好象挂在乌褐色老竹杆上的眼睛,从人头顶上看下来。
  ……
  她说中了,我们果然结不了婚。晴说这话时服务小姐正好送茶来,她很好奇地看看他们,呆在那里竟忘了走,似乎在等一段故事。晴抬眼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她就红了脸,忙忙地走开。
  老人说这句话时,晴的眼睛也是这么故意安静地看着鸡,丑陋杂毛的鸡们走在她旁边,一点都不想避开。其中一只跛着乌黑的脚,好象了解这句话里一切的隐密。晴后来一直在想这句话,分辨是咒语还是一种对事实的陈述。沉根本不在意,说奶奶常讲些莫名其妙的话。
  老人一回到家,就在一张架得很高的木板床上躺下来。傍晚暖色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晴发现老人的鼻头圆圆的,非常平庸柔和,完全是个普通老祖母的鼻子,她就不想记恨她了。然而,那句话却进了她的里面,让她好象也依稀看见点什么。
  ……
  我一直很想念你。
  沉的脸向着她,粗散的阔眉仿佛凝在山峦上的乌云,没有浓黑到可以转瞬间风起云涌,不顾一切地倾下瓢泼大雨。但却凝滞着,黯然着,那种揪心的痛不肯散去也不肯转亮。在这乌云之下,他的眼睛,边沿微红,仿佛一道打开的记忆,又仿佛一道裂在心上的口子。泉涌般汩汩不断地述说,或者又是一字不能说,只是流着看不见的泪,缓缓浸湿晴心里的那张白纸,显出纸上的字来。这些字、这些话似乎本来就己被他送达了她的心灵,却被封着。
  这神情是晴熟悉又陌生的。它们一直注视着她,在一种幻觉的世界里向她不断地传递着渴望,仿佛那句诗溢满他的灵魂。——如果你不是诗,怎能从辽远给我感知?然而,沉的这种眼神却是第一次在现实中面向晴。晴安静地面对着。一切熟悉的面孔都必定在某处出现。(那首诗在继续……)
  晴站在命运的光束上,向前,向后,都是许多的面孔。沉,沉,还是沉。这个男人就坐在她的对面,但她的心却穿越了影子般的现实,想念他。
  灰白色的人流无声地西去
  仿佛太阳长长的婚纱,在尘土中拖动
  如果你不是新郎?
  那朵红花——那朵没有生命的红色之花——
  颜色己陈旧
  难道象征着被岁月洗白的激情?
  写这些诗句时,晴坐在三亚湾的海滩上。傍晚,淡紫色的海淹没了她,使她可以痛哭而不觉得太唐突。诗仿佛血一般从里面流出,断续地,缓急不定地流泄,带走她的生命和记忆。
  终于有一天,我们面临被太阳融化的危险;
  终于有一天,只能走近大海企望庇护。
  俯向海洋的脸,渴望着水的浸没。
  爱,犹如天边沉默的山峦,浸透苦涩。
  晴一边写,一边觉得整个人都浸在咸涩的海水中,那是造物主的眼泪吧?在这浩大的泪水里,人可以放纵地让整个身体每寸肌肤都痛哭,而不因自己的嚎淘羞窘。这是海洋存在的理由吗?
  浪不断地爬上岸,时而强劲,充满决心。渐渐疲惫,缓缓地爬动着仿佛要流出泪来。晴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们,似乎面对着沉,面对着那个男人对她的向往。然而,她的双脚收紧,不让浪沫触及它们。白皙的脚背上,淡青纤细的神经轻轻颤抖,仿佛是绑住她心灵的绳索,让她不能扑向这份爱情。
  她想着这个男人最后离去的背影。他的右臂扶着另一个女人。女人醉了,不停地要回头对晴说什么。沉只是默默地拥着她走,温柔而有力。晴也在醉中,却坚持着一份坦然,看着他们离去。女人春子对她说些什么,晴不想记住,所以就忘了。男人沉一直地走,没有再回头,他背影中的忧伤与无奈,晴不敢看,也不敢回想。晴仅仅记住了这个男人扶抱女人的样子,而他的怀里没有春子,也没有自己,只是一搂虚空,如同自己此刻向天空敞开的怀抱。
  黯淡的天空,是情人无言的脊背。在心颤的一瞬
  完成绽放。呈现
  金黄的芯蕾,向住而难以触摸!
  
  晴第一次看到春子是在学生沙龙门口。只有三级阶梯,晴下了一格就看见沉。他搬着一箱啤酒走过来。晴刚喊了声,怎么那么晚?人都到了。就看见春子。她在他侧后,穿了身红衣服,太红,也没有别的点缀,让晴觉得有点可笑。但晴看见她后就想起沉瘦高的奶奶,还有她的话,那句咒语似的陈述句把她定在那里。晴想走完下二级阶梯,若无其事地迎上去。今晚她必须平静!这也许是她在大学中开的最后一次个人诗歌朗诵会。
  但她走不下那两级台阶,她定定地看着沉,沉不看她。
  女孩春子把手中的花递给晴,说是沉买的,祝贺晴。晴知道不是,沉绝对不会买花。沉也知道,只得说,怎么会是我,是她自作主张。一边说,一边弯腰搬着啤酒从晴身边过去。他的背很宽很厚,晴突然很想抱住他,靠上去。在那一瞬,她心中掠过一种预感。似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让他的心跳一声一声从容地进入自己,这样简单的事会成为她和他生命中的奢望。
  沉进了屋子,他始终没有向晴介绍春子。春子很热情地自我介绍,然后说很喜欢晴的诗,她似乎对晴很熟悉,晴更是茫然。晴要回宿舍换件衣服,春子也要陪她同去。她们就一起走了,十几步后,晴的手臂被春子搂着,她恍恍惚惚地听她念了两句自己的诗,心里想着沉。他,他们……春子的话很多,不自然地多,晴被她水流般的声音冲去,回头想看看沉,沉在上游的岸上,遥远,陌生。
  诗歌朗诵会进行着,诗句如火一般热烈,大河般奔腾。晴是个很少写情诗的女诗人,读者来信时常称她秦晴先生。然而此刻,那些诗句似乎与她无关,晴觉得有点对不起烛光中闪着泪的朋友们。她的心被锁在沉这个普通男子身上。晴坐在音响后面的暗处,看着沉,还有他身边的春子。他们和屋里其它人不一样,似乎与这里的音乐和诗无关。春子时不时在沉耳边说什么,沉点头或摇头,他的眼睛始终没有抬起来看晴。春子突然把头伏在沉的膝上,沉显然犹豫了一会,还是用手指给她的后颈按摩。
  晴呆呆地看着,整个心都麻木了。几天前的晚上,沉在她的宿舍中,同寝室的女生都出去了。雪子回上海的父母家过生日。梅在男生宿舍打牌,她回来过一次,见沉在就又走了,并特意说今晚不回来。
  那天晚上他们和往常一样,默然地不知该说什么。沉坐在窗前,象座遥远而又突然迫近的山峰,晴觉得很害羞。她从小被娇宠她的爸爸当男孩养,长大后仍习惯玩在男孩堆里。她觉得女孩要比男孩难交朋友得多,所以在女孩面前,晴常常有点害羞与惶惑,在男孩面前却总是自信并自如的。但沉不同。是他的内向,或者说是羞涩感染了她吗?
  晴若对谁说沉很羞涩,没人会相信。沉偏高的身材,因为结实过宽的肩背,而显得稳重墩实,不象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倒好象他一生下来就是个成熟的男人。这在校园里格外显眼,给人一种特别的无条件的信任感。但同时,在女孩子的眼里,他虽然男性魅力实足却又欠缺了些俊朗潇洒,浪漫的风采。沉有一对很男性的小眼睛,神态恒定得似乎从无波动。他的眼神不是闪亮的那种,但你却不能注意地去看,一看便会被吸进去,幽深得似乎没有尽头。等你终于从这隧道里爬出来时,却浑身都沾染了说不明白的忧郁。要过些时间才能被风吹干净,但等吹尽了,却又象是失去了什么。在这眼睛下面是端正但普通的鼻子,以及很少说话的嘴,嘴唇干燥,唇角抿得平直。脸有点黑,晴几乎记不得他笑的样子。她觉得他走路时象座山在移,但她对他说,你走路的样子象只大瞎熊。
  晴顺手拿了条绳子,两头一结。问,你会不会翻绷绷?说完她有点紧张,自己怎么会让这样一个男人做这么幼稚的游戏?她撑着绷绷的手僵在胸前,眼睛去看窗外的星星。
  奶奶说翻绷绷会把雨翻来的。
  沉说着己经用手指从晴手上翻了过去。他看着晴,好象看着一个梦想中的家,有父亲、母亲和孩子。他想这个女孩的家一定很幸福、完美,她身上有一种幸福家庭的气息。沉感到自己十分向往她,向往她眉眼间不确定的惊奇与欢乐,向往她不自知的柔和与天真,向住她的聪慧与感性。然而,她身上的那份幸福,那份完美家庭的幸福,似乎无法进入。他觉得自己无法进入那种命定的幸福与完善。他又看到了高瘦的奶奶,她牵着五岁的沉,走在去城里的土路上。
  他说,奶奶,天太黑了。
  奶奶说,天黑点好。
  我会记不住路。
  这路不用记的。
  那我怎么回家?
  奶奶这儿不能做你的家。你没家。孩子,这是你的命,认命吧!
  我的命很苦吗?男孩沉常听村里的女人这么叹息,他看了看一点不肯透出亮的天,觉得似懂非懂,但很符合小小心灵中的惶恐与忧愁。
  不苦!你的命一点不苦!奶奶弯着的背直了直。
  但你说我没家。男孩低头踢开一粒石子。
  她听着石子向黑黑的路边滚去,静了。才把头仰向黑黑的天空大声说:没饭吃才苦。没工做才苦。没地方住才苦。然后,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温柔,好象是在对沉说,又象是在对自己说。家,只是个梦。没有梦的人照样睡的好,怎么能说命苦呢?
  小小的沉看不见奶奶的脸,只是隐约地看着她仰起的下巴,好象夜空下一座削瘦、坚定的山。从此以后,这句话一直刻在他的心里。
  没饭吃才苦。没工做才苦。没地方住才苦。
  
  那天晚上他们玩着小孩子的游戏,看着纵横的线在他俩手中变幻着。松开,就是结束。他们都不想结束,或者一定要结束就结束在对方的手上。启明星升起来的时候,晴说累了,头痛。沉把没有散开的绳线和她的手一起握在手中,说,那就算我输了。
  晴把头伏在沉的膝盖上,虽然他们彼此还没有说过那个爱字,但晴觉得他当然爱她,而自己也当然是爱他的,并且没有可能会不爱,他们之间好象是一种命定的相爱。不!不是命定的,是超出命运,超出生活的。晴感到自己女性的体内有一种向他回归的渴望,好象他们是被暂时掰开的一体。是的,女性。晴虽然常常把自己当作一个“女性”写到作品里,虽然从十四五岁起就没断过朦胧诗意的“爱情”。但沉令她里面的“女性”第一次苏醒,新鲜,单纯得好似沾露的玫瑰。
  我们会有生生死死的爱情吗?晴感受着他黑色运动服里传出的体温与气息,她很动情也很坚决地想,我要爱他,要很深地爱他。但她并不知道如何来爱这个男人,不知道他需要她如何来爱。当然,她更不会知道,“爱”将意味的一些。不知道“爱”是一份来自上天的赏赐,是一份来自命运的慷慨,是难以由她来独自决定并坚持的。
  沉的手指很自然地按在她后脑下面的穴位上,轻轻揉捏。她浓密的长发流向另一边,好象外面黑黑的天空,沉的眼睛看着它们。二十六岁的他,眼稍以及常常抿着的唇角己有了淡淡的皱纹,在这皱折间隐隐地藏伏着对命运的不信任。他无法象晴那样单纯地动情地享受自己的向住,他只是很想闭上睛睛,让脸埋入她的长发。也许,在那里面,在她温暖的芬芳中,他的心可以淡忘一切怨恨与痛,再一次向命运祈求。然而,他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几乎完全记不清父母样子的他,从小就学会了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的四肢去跟随心中的欲望。不去拿喜欢的玩具,不去取想吃的糖果,不去夺回被别人抢走的东西,不伸手去打心中想凑的人。他只是接受给他的,因为他知道只能如此。但等他长大了,这儿时自我保护的习惯却成了一种挣不脱的捆绑,令他不能用行动表达心意。
  我没有家……沉象是在自语,声音很轻。晴并不能真正进入他的心思,也就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她以为懂得,她知道他没有父母,她对他的爱因此更多了些温柔的怜惜,但她其实还是不懂。
  沉走了以后,晴关掉桌上的台灯,就着淡亮的天色写了首诗。
  
  此刻,晴看着沉,她并不在意沉怀里的春子,也不在意屋里另有些人正悄悄侧身注意他们。她只看见沉,只是感觉着后颈上的轻揉,和他的声音。——我没有家。她突然很想读那首小诗,刚才心中的羞愤、猜疑都消失无踪,只剩下无限的柔情。
  你曾在人群的深处暗叹
  叹自己操桨的姿态过于孤独
  如今我从远处而来
  沿着你的河流 姿态
  竟也如你一般
  我们相对着划桨
  拨动那些真实而平静的水
  ……
  这使我感到生命的亲切
  想到岸边尚有位踏歌的送行人……
  语言常常会超越使用者,诗句更是常常出于写者生命的本能,它们超越了当时晴简单的认知,独自形成它丰富细腻的生命,进入并抚慰着生命的忧伤。
  沉的头抬了起来,眼睛终于一眨不眨地看着晴。他的头似乎抬得很吃力,但当他的眼睛看住晴后,一切的艰难都不存在了。晴在心中看见了沉没有流出的眼泪,也看见了他也许一生都无法说出口的承诺——我会爱你一生。
  朗诵结束后,主持的梅刚说完一段让人深思的话,春子突然站起来说她要献首歌。梅有点不高兴,回头看晴,晴独自低头坐着,好象什么都不知道。有男生就起哄说好。
  春子唱了首流行歌——我恨丑,但我很温柔。与整个朗诵会那么不谐调,但她很认真,歌喉也还不错。只有晴表现得比较坦然,轻轻拍着掌表示接受这份祝贺。梅随即宣布结束,对还没坐下的歌者不置一词。
  灯光代替了烛火,大家都在谈笑并继续喝酒。沉准备悄悄离开,但被春子拖着来见晴。春子说,晴,你的诗太让我感动了,但我有点头痛,沉要陪我先回去。晴好象面对一件很正常的事,说,好呀!谢谢你们来。她在心里喊沉留下,她相信沉听见了,但他们还是一起走了。沉没有再看她。
  他们一走,朋友们就围着晴纷纷问那个女孩是谁?沉怎么会和她在一起?连沉同寝室的大老刘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困惑样,晴的几个铁杆男同学就更忿忿然了。晴只是很简单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他朋友吧。
  那天晚上,晴回寝室后就睡了,她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听别人说。晴在被子里紧紧地蜷着身子,好象一头缩在自己睡眠中的小动物。晴不想认为自己受到了伤害,她只是固执地认定沉在想她,他能看见她的睡姿。
  
   沉确实在心里看见了晴蜷缩的睡姿,他的心随着她缩紧,紧得生痛。
  你不高兴了?春子问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沉的声音与其说是愤怒生气,不如说是一份疲惫的无奈。
  不知道春子是不是从奶奶处知道了晴,这些日子她一直缠着沉要去他们学校看看晴。据她说只是很喜欢晴的诗,她可以作为沉的妹妹去看她。沉最后还是带她去了,但到了晴的面前,他无法对晴说,春子是他的妹妹。虽然,在他心中春子确实是他的妹子,但他不知道怎么介绍他和她的关系,故而什么都没说。他以为春子自己会说,但春子也没有。
  春子今天的表现沉认为是故意的,但他无法责备她,按她骄纵的性格这已经是很温和了。
  走路。坐车。
  他俩都没再说什么。到了火车站,晚上的车还有一个小时才到。沉帮春子买车票时春子说,哥,我们一起回家吧。她见沉不说话,又问,你要去找晴吗?你想怎么对她说?沉心里确实在想着晴,一心想快点见到她。但被春子一问,不由地沮丧下来。是啊,见到她,对她说什么呢?晴和一般女孩不同,她不会开口问他,而他会说吗?能说得清吗?
  二张。吴镇。
  吴镇离上海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靠近苏州。只有晚上的慢车会在这个只有一块石牌和几间平房的小站停靠。
  沉坐在候车室里,虽然是夜晚,上海火车站的候车室仍是非常噪杂。但沉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他宽宽的身子完全地瘫靠在椅背上,结实的胸几乎一点都不起伏,微黑的脸在候车室的灯光下显得很苍白,眼睛闭着。但那份忧郁,却浓得让春子不能面对。
  我真的该跟这个男人结婚吗?我是不是毁了他?我,还有我的爸妈真的有这个权力吗?春子的心无法不注视着这个男人,从她扎着冲天辫跟在他后面满街乱跑时,他就是她心中的一切。
  沉听不见周围的一切,他只能听见晴心里的疑惑,这疑惑带给沉远比晴更多的伤感与颤栗。听见她说——谢谢你们来。命运伸出它预感的触须抓住他,那样深地抓住他。他和她并没有交往几次,他们甚至还没有“恋爱”,但沉的心中,梦想、爱情、幸福似乎都在晴的里面。然而,她正在越来越远。他想不顾一切地抬手抓住她,手却抬不起来。浑身都很冷,有些冰冷的汗渗出体外。
  沉和春子上了火车。车箱里乘客不多,他们找个位子并排坐下。春子看着窗外,非常年轻的眼睛却升起了一抹苍桑。沉的目光一直低垂着,他好象一直面对着晴心中的痛。我应该再过一年遇见她,或者早一个月。他这样叹息,但事实好象是命运的一只巨手罩住他。沉在心中拚命地注视着晴,那个他无限向往的女孩,他希望这种注视能帮助他积蓄力量,对抗命运也对抗事实。
  这时车身一晃,沉的目光向左一滑,落在了春子的腹部。应该有四个多月了吧?瘦小的春子穿了件大大的红线衫,腹部仍显得扁平。这里面真的有个生命?
  火车在铁轨上行驰着,彼此间发出节奏衡定的声音,这声音因稳固而强大,而显得冷漠。
  
  
  第二章
  
  沉有点不敢看晴,因为她一直在看着他,好象还在怀疑这十多年后的面对。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一下子坐在我面前呢?
  晴的声音迷茫中带着天真。已经逝去的时光和那时光中的人怎么可以再出现呢?消失了的沉带着与他有关的那份感情突然出现在这个时空里,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自己今天的生活中,有哪个空处可以给他呢?完全没有。但她的心此刻好象是完全空着的,完全是为了这个男人和段感情空着。然而,真的吗?晴在感觉着“空”的同时,也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就象她的生活一样充满着,没有一处能让他进入。
  十几年来,自己不是一直在找他吗?晴突然发现这些年寻找沉其实己经成了一种习惯,从没想到会真找到他,更没有想过为什么还要找,找到又如何。为了爱吗?爱还在吗?若爱还在,自己给这份爱留下位置了吗?她没有想过,她只是本能地感受着自己心灵的缺失,渴望补足它。若是早想过这一切,还会一直找他吗?还会打那个电话吗?
  她在洛杉矶的机场意外碰到春子,当晴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用中国话叫她名字时,她完全没有任何预感地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跑过来的春子,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女人,但她的面容却是熟悉的。不过,在美国久了,晴觉得每一张中国人的脸都有种亲切的熟知感。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她对她说自己是春子时,她好象还不能一下子醒过来。直到她们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往昔才既缓慢又迅急地漫涌、铺展在她们面前。
  转机时间足足有五小时,晴一直静静地听着命运曾向她隐匿的故事,然后她得到了这个电话号码。她们起身离开坐位时,春子问她,你会给他打电话吧?晴看着她只是笑了笑,说,不知道,随便吧!春子急切地说,怎么随便呢?晴突然就有了想哭的感觉,她低头把随身的电脑包放在小箱子上整理好,抬头见春子还是那么急切地看着她,她就突然很厌烦她关切的表情,冲口而说,现在打不打电话还有区别吗?春子的头就低了下去,她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转身离开。她低头前眼晴里的歉疚象鞭子一样抽在晴的心上,晴为自己的粗鲁,为自己不肯释怀的嫉恨感到羞愧,她想喊住她,但又不知能对她说什么。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中,晴的心思一直离不开这串数字。打?不打?最后她想,他不过是个普通朋友,那么多年过去了,也许己成了半个陌生人。打个电话问声好很正常,不会对彼此的生活有任何改变。她觉得自己只是想找一个老朋友,只是……晴混乱的万千思绪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找着种种借口,以后她才明白地看清并后悔这一刻的自我欺骗。
  今天早上,当晴拨这个号码时,仍然无法相信它会代表着沉,会把那个男人和那份感情一起拔萝卜般从地里拔出来。小时候晴就很怀疑几片绿叶下为什么一定会有只大萝卜呢?她问妈妈也问老师,但她们都没种过地,只能对她说有叶子就该有萝卜,一拔就出来了。事实上晴在生活中太多的时候,见到叶子一拔,没有萝卜,连绿绿的叶子也没了。
  电话打了三次没人接,晴想着这些年打过的电话,找过的门牌号,决定再打一次,好让自己从此结束这种寻找。电话那边,却突然有人回应了。
  沉正在开会。
  他每天的工作一半以上是开会,开会时他从不接电话,但那天手机在他的裤子口袋里震动着,那种颤动令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看了看,三次都是同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突然忘记了自己刚才讲的话题,吱唔着只等到第四次震动,就立刻打开手机。
  喂——
  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找杨沉。
  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声音。这些年沉也一直在找晴,但他常常怕出现在他面前的会是个陌生的女人,陌生的声音。但她的声音比十二年前更让他感到熟悉,他一边感到奇怪一边松了口气。沉没有脱口喊出她的名字不是因为不能肯定是晴,而仅仅是因为会议室里的人都正在看着他,等他继续。继续什么?他在这一瞬己完全忘记。
  我就是。
  你是杨沉?晴的声音很天真地表示怀疑,沉突然就觉得很开心,真象逗逗她,但他只能回答,是。
  我是晴。
  哎!你好!沉无法用别的话来向晴表达自己的喜悦与向往。你在哪?
  晴听到“你好”两个字觉得很陌生,怪怪的。沉怎么能对她说你好呢?但当他问她你在哪时,那份急切,那种生怕电话突然断了她就会消失的感觉,让她一下子体会到沉这些年对她的寻找与向往。
  我就在这个城市。晴的声音安静而肯定。
  我是问你住在哪?生活在哪?沉还是很不放心,想着这些年寄出的如石沉大海般的贺年卡。他需要知道她的地址,所住的城市,这样他就总是可以去找到她。
  我住在美国。
  晴在对方接下来的片刻沉默中感受到沮丧,他的,也是她的。是的,太远了!这一刻,晴突然地面对这个距离,似乎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这个距离。
  还有几天?沉的声音有点黯然。
  晴怯怯地说,还有四天。好象一切都是她的错,连只剩四天才找到他也是她的错。她问,我们要见面吗?
  当然!沉的语气很肯定,甚至有点生气。晴好象听得见他没有说出来的另半句——你这问的是什么话。沉这才注意到自己还在会议室里。这是你的手机吗?我现在在开会,开完会我打给你。
  好!晴把手机放进黑色精致的手提包,关上小包时又看了手机几眼,微微一笑,觉得它真是很奇怪。它会再响吗?
  晴一个人走在热闹的马路上,好象走在空街上一般,她觉得自己象是在梦里。我为什么在这里?在这条莫名其妙的马路上打电话?她这才想起自己和马遥有约。马遥和晴算是俩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他们两人的父母在一个单位工作。小时候,父母经常对他们开玩笑说,他俩是指腹为婚的。
  十六岁那年,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外面下着细雨,晴因为不能出去玩觉得很无聊,瘦长的遥坐在她旁边看她。他是个纤瘦温柔得象女孩子的少年,总是被晴欺负。晴问他,你喜欢我?遥微笑着点头。那我们以后会结婚吗?遥说,我不会娶别人的。晴觉得他的回答都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新鲜的感觉,从女童时期晴就很自然地认为自己是遥的老婆,就象经常扮家家时那样。
  晴随便地翻着一本外国的诗集,突然抬头说,跟我做爱吗?晴以为会看见女孩似的遥被她吓得红了脸。从小到大,马遥常常被晴胆大妄为的念头吓红脸,但他还是会点头表示同意,晴就会大笑着说是开玩笑。但这次马遥没有点头,却一下子抱住晴,晴没想到比自己还要轻的他双臂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们做爱了。什么感觉?晴毫无印象。只记得天不知不觉晴了,很干净很亮。
  但从第二天起他们疏远了。那个偶然事件不断地在晴心里泛起渣滓,各种她还不能理解、不能正确接受的细节,令那个午日原本晴朗的天空浑浊了。好象一个尚未成熟就被摘下的果子,生涩地留下扭曲的记忆。这使她竭力想忘掉这个下午,甚至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在她的潜意识中对性始终有着一丝惧怕、反感、厌恶。似乎是它结束了她美丽纯洁的少女时代,从此她的生命被抛入了混乱、尴尬的成年人世界。
  晴逃避、厌恶的情绪被敏感的遥切实、细致地体会并承受了,少年的他也不能很清楚地理解那天下午的事,但晴对他的疏远却象是定了他的罪。他身体中出于自然的对性的反应,那些快乐、激动、向往,都似乎被定罪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那样陌生,令他惶惑而惧怕。原本羞涩的马遥更内向了,他在心里否定着男性本能的冲动,挣扎在压抑和羞耻之间。后来,马遥越来越喜欢读佛禅类的书,“虚无”成了他逃避“羞耻”的掩蔽。
  虽然,多年以后,他们对性,对那个下午的的事有了许多成熟正确的认识。但这些认知却像是浮在表面,无法抹平深处的刻痕。渐渐地,甚至他们都忘了这件事,但那个下午却影响着他们各自的人生。
  父母们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感叹这对小儿女真的长大,知道男女有别。然后是高考,然后各自在不同的城市读书。假期中他们四个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还是常常粘在一起,只是晴与遥的目光总是无意识地彼此有些回避,直到晴的婚礼。那年他们都己靠近三十岁了,他们终于又可以象亲兄妹一样全无间隙,好象这之间并没有年月的间隔,没有十三年前的那个下午。
  马遥的母亲看着儿子叹了口气对晴的妈妈说,都快三十了,也不见领个女孩子回来。晴的妈妈答,没事!遥是个男孩,不算晚。她那天特别高兴,自己这个独养女,疯来疯去地总算结婚了。遥母看着跟在晴后面进进出出的儿子说,我这个儿子不会是因为还喜欢着晴儿吧?晴妈妈正乐滋滋看着女婿的眼睛回过来一瞪。你在瞎想什么?那都是他们做小囡时,我们大人闹着玩的。
  遥妈没再说下去,这毕竟是晴的婚礼,从小看着长大的晴也就象是她的女儿,今天嫁得那么好,她该高兴。晴的丈夫是个非常完美的男人,无论个性、品行、才貌、学识,你都很难找到他的缺欠。晴并不觉得自己爱他,但她也没有理由不爱他,因为这个男人一直在她身边,他的完美甚至让晴也无法爱别人。晴让君河等了六年,才决定嫁给他。这期间父母都很着急,生怕女儿错过这个好男人。他们不明白晴在等什么,问晴,晴也不知道。
  
  你在哪?
  手机在包里轻轻地响了一下,是马遥发来的短信。
  我在鼓楼。正在换车去你处。晴看了眼马路对面的车站,恍然觉得刚才那十分钟似乎被失落了。
  今天怎么安排?逛街购物?
  我找到了沉。晴按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的怀疑越来越浓,她的手指在发送键上犹豫了许久,才发出这条短信。
  看来你今天没空了。
  为什么?
  见他吗?
  要见吗?
  晴心里确实很矛盾,她不知道会是个怎样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会是过去的沉吗?自己希望是过去的沉吗?希望彼此间还存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吗?若已经没有了那份心动与心痛,若真是面对着一个被抽去“情”的沉……她不由地想象着一个依稀留了沉的模样,却完全陌生的中年男人坐在她对面,他们谈些无聊的话,然后道别。这种见面仿佛能将她生命中的一段抽走,她将再也补不上那个空,再也找不回自己的某些部分,她要永远地成为不完整吗?她还要见这个人吗?但若是一切依然,她还能去见他吗?她有这个权利再去重温那种心动与心痛吗?她有必要去晃动自己原本平静、清澄的生活吗?
  她不是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而是不愿也不敢去理清。人常常都是自己故意地留在混乱与模糊中,为了给自己一个放纵的借口。
  
  晴和马遥走在路上,并没有要去哪里,只是走着。遥还是少年时的样子,瘦而纤细,一条洗白的牛仔裤,不紧不松地显出他挺拔修长的双腿,上面是一件淡蓝的套头针织厚线衣,外面穿了件本白的羽绒背心。他的背微微有点弯,随意而安静地走在晴身边,仿佛还是二十多年前陪她逛街的样子。
  我是不是一直很爱逛街?晴问。好象遥一直就这么走在她的侧面,肩总是比她落后了小半步。她的步子与目光也随意起来,从一种自觉的成熟女性的优雅中遛出来,松散着。然而,青春的感觉却不能回来,岁月改变了她的好奇。她无法再单纯的惊喜于街边各种商品,虽然它们的丰富诱人远非二十年前可比。然而,她失去了那种好奇。
  失去青春是否因为失去好奇?晴觉得有点累,就在路边拐角的商店橱窗边坐下。
  遥也在她身边坐下,他没有回答她,他知道她的问话常常不需要回答。宽宽的,黑色大理石嵌饰的橱窗台阶,坐着有点凉。他想到他们过去也是常常逛累了坐在路沿子上,那时晴和他穿得并没有什么区别,颜色,款式。一人一件军布棉袄,只是她喜欢束根腰带,而他总是松松地架着。那时的晴真是没有一刻闲着的,走累了,坐一会,她的胳膊还是一个劲舞来舞去。一会让他看这一会让他看那,一会争论些人生信仰理想等等。过了二十多年,他心中一直无法让她的脸溶入各种各样女人的脸中。每每想到与他坐在路沿边的晴,他都会暗暗发笑,不明白她怎么会在前一分钟还大谈人生,下一分钟就因为看见一个路上女孩新奇的发饰而大喊大叫羡慕不己。
  他侧头看着晴,有些忧伤的悔意要从心里泛起来,但他不能也不愿去想。二十多年来他都压制着这默默涌动的悔,他只是本能地感觉这危险,他不愿意有任何情感的波动。这些年,马遥越来越依赖于一种平静。
  他的好友平云去年上了五台山,出家成了处空和尚。他没有一同上去,送他到山下时他对平云说,大隐隐于市,我好象不需要一个特别的静处让心静了。
  平云望着他,说,我不行,我需要在物质上避开人间。
  遥说,等你哪天下山。
  平望着伸向云里去的山路,说,山不在时就下了山。
  遥记得当时平云问他以后会不会上山,他说需要山时才会有山。后来这两句问答常在夜深的时候浮突出来,伸出羽毛般的手在他的心上拂来飘去,他却不敢一把握住它。此刻遥看着晴,她会令他需要山吗?
  晴看着路上的人来来去去,每张脸都让她觉得很熟悉,眼梢眉角的神情里都是一个个可以让她进入的故事。然后,她想到沉,但这一刻她怎么也想不清楚沉的样子。我忘了他吗?怎么办?我还能认出他吗?晴一直觉得心里清楚地刻着沉,他就象一个天天与她见面的人,现在却突然失去了。她想也许是多年后突然回到中国,大量的脸涌入脑海,淹没了沉吧。晴闭上眼睛,但还是看不到沉,一点都看不到,她感到有点惊慌。
  如果我再见到他时,他完全是个陌生人,怎么办?晴问,转头去看遥。
  熟悉的未必就不陌生,陌生的未必就不是熟悉,若能陌生倒是解脱。
  你怎么象在说禅?晴笑了。难怪你不结婚。听说平云成了处空和尚?
  是。
  那晓婷怎么办?他们有孩子吗?
  我替你约了子青和晓婷晚上吃饭,要改变吗?
  不用!唉,当初晓婷还不如和子青好。
  遥没答话,脸上的神情有点奇怪,他对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了许久才说,一切都是命定,即是定了的,好坏又有何重要,甚至根本无所谓好坏吧?
  晴看着他就笑了,你怎么还在人间待着?你倒是一个人没牵没挂的,在家出家都不会影响别人。
  所以也就没必要跑了。你呢?还是不在乎在酸甜苦辣、七情六欲里打滚?
  如果上天造人就给了人七情六欲酸甜苦辣,又何必逃呢?晴侧头有点顽皮地看着遥。立地成佛难道就靠眼不见为净?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遥似乎在随她说笑,却又不是。
  苦海怎会无边?我要去的是彼岸而非此岸。
  都是岸,又何必执着于彼此。
  都是死,又何必生一遭?
  晴一句不让,遥就笑了,觉得她还是过去的那个晴,心想人生对虚实都是各有执著。这时,她小提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声音大的惊人,是沉约她中午一起吃饭。晴很想问他,你现在什么样子,但没敢问。遥站起来说自己先走,晴有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就温柔地微微弯曲的眼睛笑了笑,对她说,你刚才的勇敢哪去了?祝你游过苦海。晴知道不可能留下遥陪自己,她看着遥走远,消失在人群中,回头问自己,也许,真该回头是岸?
  可是,难道生命就游不过人生这个苦海吗?她还是决定去见沉。那一刻她想到了丈夫君河,想到了自己的婚姻,等等。但这一切真实的存在就虚幻到不能触碰吗?十多年来,沉仿佛是个梦,这梦却似乎有着充实得超越真实的情感,有时她不知道梦中的自己是真实的,还是现实中的自己是真实的。因为这份恍惚,她总是不能完全地投入婚姻中并热爱它,她只是象个旁观者赞同着别人对她婚姻的赞美。她只是在思想上按着各种标准鉴定自己的婚姻,却对着鉴定的结果,对着那份完美,既无真切的感受,也没有由衷的欣喜。她的心被雾笼罩着,但她渴望清晰地面对,看清。她渴望进入那个十多年后突然向她开启大门的诱惑,要么穿越它,要么葬身于它。
  这时,在她心灵的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对她喊。避开诱惑!远离凶恶!但那声音轻而遥远,晴觉得自己随时可以掌控自己。她这样坚定地告诉自己时,其实她己无法从那道敞开的门前走过,她里面的情与欲,还有许多难于分析定义的东西,都己先于她的心意、肉体,被这扇张开的门,被躲在时空的某处,一直伺机等着她的黑洞,吸了进去。这个大胆的女人忘记了一句古话:你无法不让鸟从你头上飞过,但你可以不让它在你头上停下,不让它在你头上做窝。
  还有一个小时,晴不知道该干什么?这时她看到橱窗玻璃照出的自己头发很乱,并且没化妆。晴进了家发廊,让小姐洗了洗头。头发蓬松光泽后,她发现自己的嘴唇白得发青。怎么这样紧张?她想跟自己开句玩笑,但没什么效果。我脸色很差吗?晴一边把修饰得过于整齐的头发弄乱些,一边问身边的小姐。今天天气特别冷,姐穿的少了。小姐这样回答。
  晴从包里拿出唇膏抹了抹,又涂了点在掌肚上,揉开了染在两颊,但几乎没添什么红晕。晴看着,想自己以后该试试艳一些的唇膏。晴一向对自己柔和的淡妆,高雅的气质感觉良好,现在却完全失去了那份自信,只是问自己,沉心中的我是什么样子呢?我会让他觉得很陌生吗?他希望我是什么样子?晴对着镜子重新画了画眉,又擦掉,然后又在眉梢扫了扫。看看时间实在是来不及了,这才匆匆跑出来。她快步地走一段,就渐渐因着里面的犹豫慢下来,为了逃避这犹豫她又加快步子。她就这么快一段、慢一段地匆匆而行,竭力让身体与心灵都被兴奋和热烈充满着,拒绝思想。
  
  当晴被沉的目光一下子罩住时,她发觉刚才忙乱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的目光直接地看到她的里面,照亮她心灵中那个隐密的不肯愈合的伤口。坐在她面前的沉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是她往昔岁月与情感的一块化石,一个活着的化石。他静默地坐在那里,仿佛是她命运中的一个旋涡、一个黑洞,把她吸进去。她被他里面的呼唤卷裹着,时光、记忆、意志、理性都分崩离析。十多年的时光,以及与这十多年时间相关的一切,一片片从她身上剥离,快得让她感觉不到痛。
  那份埋藏在深处的情感,突浮出来,分毫无损地面对她。甚至,因从未有过的赤裸而分外显得触目惊心,让她惊愕,也让她感动。他的心,他的肉体,他里面所有可以形成语言,或无法形成语言及思维的碎片,都随着这目光进入她,很深的进入。那种对她的渴望在倾刻间完全涨满了她。
  你怎么好象还在睡梦里?
  沉不止一次地对晴这样说。晴的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她也觉得自己的心好象真的无法从梦中一脚跨出来。
  是时差还没倒过来?沉问。
  怎么会?我都回中国快一个月了。
  为什么一直不找我?为什么到最后几天才找我?
  以为找不到……怕……找到的不再是你……晴的眼前浮起春子的面容,但她不想在此刻提到她。
  找不到的人突然被找到,突然就坐在你面前,是不是吓你一跳。沉笑着看她,他并不在乎她的语无伦次。他的笑容里有了一份欣慰,一份满足,一份渐渐的安定。仿佛他们从没有分开过,仿佛他们之间的谈话从没有间断过,仍然无需解释,仍然有着一种在语言之外的“懂得”。
  晴感到自己的脸又掠过一阵温热,从唇角到眉梢,飞快地慌张地掠过。她一生都没这么容易羞涩。
  是。我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晴低着头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找不到。
  我相信会见到!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们三二个字地对着话,断断续续,都几乎没吃什么,然后时间就到了。
  沉说,我下午要上班。
  晴问,不能请假吗?
  不能!
  哪我们还再见吗?
  当然!我晚上下班后去找你。你到时告诉我在哪。
  嗯。晴答应着,却不知道这个下午怎么安排。虽然走前这几天有很多事需要办,但她现在一件都想不起来。
  沉和晴在路口分手时,晴突然对沉说,电话号码是春子给我的。在洛杉矶机场。
  她去年回来过。
  她好吗?结婚了吗?
  你没问她?沉抬头看了晴一眼。她结婚了,是和孩子的父亲。一切都很好。她没告诉你?
  没有。她没说自己现在的事,可能,没来得及吧?我也没问。
  那她和你说什么?
  过去的事。
  所以……你才会来找我?沉的眼睛转开去,看着马路上的人流,怅然的忧郁隐隐弥漫。
  晴想说自己一直想找到他,她想说并非是因为知道了那一切,但她自己也无法否认那个事实真相对她的影响。最后会拔通这个号码,在她的勇气中难道真的没有内疚、后悔的成分?没有……她只能看着他无言以对。
  他转回头来,重新热切的看着她。说,不管怎么样,我又看到了你。我要走了,晚上见。
  他轻轻放开一直拉着晴的手,转头走。晴看他随着人群过马路,感觉被他放开的手在渐渐冷却。天真冷!她把手插进呢裙的口袋中。
  沉的身形还是很宽,宽松的运动型短风衣在身后鼓起来。她觉得自己还是记不得他的脸。
  沉过了马路后,又走了几步,避开人流,站在路边的树荫下回头看晴。她在人群中,淡驼色大衣上雪白的细绒围巾一飘一飘,仿佛浪尖转瞬就会消失的飞沫。他的心突然很痛很急,很想立刻跑过马路将这个女人一把抱进怀里,用尽全力地抱,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中去。
  但他的双脚一动末动,等再动时,它们带着他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非特别注明,本刊所录文稿均为作者惠寄或经特别授权。转载敬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