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二十一期 | 2005年2月]

从经验主义到历史主义——此世精神家园的构建

唐杉

  
  经验主义与历史主义是相似的,对一个经验主义的学习者来说,滑向历史主义是最大的陷阱与诱惑。
  经验主义仅仅是尊重经验,不轻易否定经验,这是一种形而下的意义。但历史主义却是将经验抽象化,抽象出历史哲学、法则以顶礼膜拜,或者抽象出一种历史情感,许多历史主义者经常把它和民族结合起来,叫做民族精神(folk minds),来作为我们民族的共同情感,我们的精神家园。这个民族则在里面男耕女织,其乐融融。历史法则经过人们的实验带来了灾难性后果,引起一定警觉,人们轻易不谈;历史情感虽然在某些国家(德,日)已被证明有相当的危险性——尤其是这些国家的历史没有经过洗礼——但今天却正在中国破土而出,一出土就赢得了夹道欢迎,从康晓光鼓吹的民族精神家园到最近《新闻周刊》一些自由主义者的所谓“中国精神”,民族主义(包括文化的和政治的)和从经验主义滑过来的历史主义,正在合力构建一个共同的家园。
  一些经验主义进路的自由主义者们论及许多问题时显出一幅英美之风,而一旦谈到信仰问题就不免落入历史主义的圈套。这恐怕和我们一向没有信仰资源有关。恰恰他们也认识到信仰缺失这一问题,因此,才把历史主义作为解决办法,这对无信仰的国度,显得最为易懂、易接受、简便和可行。然而,耶稣告诉我们,“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你们要进窄门”(马太福音,7:13-14)。而我们何去何从?
  透析历史主义的施特劳斯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可以把历史主义看作是比之18世纪的激进主义远为极端的现代此岸性的形式。它的所作所为像是要使得人们在‘此世’ 就有完完全全的家园感。”(施特劳斯:《自然权利与历史》)
  近代以来,欧洲人逐渐背弃神而去,最终杀死了心中的上帝,从此,心灵便在茫茫宇宙中无所依托,自由也因此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变得很无力。失去上帝关照的原子化个人变得孤独寂寞,人们失去了家园感,无家可归。此时,历史自然成为人们的最佳选择。共同的历史和现实的共同体替代信仰而成为人们的情感纽带,成为人们栖身之所。其中一点区别是,倾向专制的人将这种情感引向一个人、一个集团,这又为现代极权主义打下情绪基础,因此极权者总是受到全民的膜拜,这是毫不奇怪的,他本来就是僭取了上帝的位置;倾向自由主义的人则主张将这种情感建立在个人基础上,强调个人在这种共同情感中的重要地位。但这个主张不够稳靠。
  是的,我们没有归宿,没有家园,但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去寻找我们的家园?要建立的话,我们应该把家园建立在哪里?《圣经》说,聪明人把房子干在磐石上,雨淋,水冲,风吹,撞着那房子,房子总不倒塌,因为根基立在磐石上。愚蠢人把房子盖在沙土上,雨淋,水冲,风吹,撞着那房子,房子就倒塌了(马太福音7:24-27)。
  有人要把家园建立在历史上。我们的历史是我们磐石还是我们的沙土?历史是人为的,世俗的,有限的,短暂的,因此总是相对的。把这种相对的历史作为崇拜对象,作为我们的精神家园,而不是仅仅作为尊重对象,就必然导致相对主义。上帝的遗产普遍规则进一步失去意义,一切都是不定的,流变的,今天的对就是明天的错,历史上的神圣却为今天所唾弃,人彻底地对普遍之物失望。只有一扇大门向人们敞开,那就是“我们”。这个“我们”可转换为“我们民族”、“我们国家”,也可转换为“我们文化”,“我们利益”。“我们”就是栖身之所,不论对错,“我们”就是最高,而没有高于所有人之上的东西。19世纪英国反对党议员对奉行炮舰政策的帕默斯顿讽刺道:他的原则是,我们的国家,没有对错。平心而论,这对帕默斯顿有些过,而且既然用这话来对他进行讽刺,看来多数人还是不赞成这话的。但当国家主义、极端民族主义亮出自己的主张时,用这句话形容历史主义导向的这些后果却是恰到好处。
  但人总有正常的理性,有基本的事非辨别能力,我们的心灵毕竟被铭刻了先验的烙印。只需要某学者举出《孝经》中的几段文字,bbs贴出19世纪外国人在中国刑场的见闻,王小波戏虐地讲起关于“卧冰求鱼”、“割股疗亲”的故事,余杰随意抓住几段资治通鉴的文字,张艺谋挂起大红灯笼,狂人宣布他在历史的字里行间全是吃人,顿时,历史主义苦心建造的精神家园就如盖在沙土上的房子,稍微一点雨淋,水冲,风吹就轰然坍塌。在摧毁房屋的短暂快感之后,人们又可能在一片虚无主义的泥泞中重新感到丧家之痛。所以施特劳斯才下结论说,历史主义的必然结果就是虚无主义。进一步说,如果不加反思的话,历史主义与虚无主义会互为因果,陷入循环。
  其实,卢梭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这种真相、真理与现实共同体之间的冲突。在他的那篇著名的获奖论文里,他大举科学艺术的害处,认为科学艺术是只顾追求真理而不计其余的,它们可能会带来“有害的真理”,破坏共同体(城邦)的稳定。在二者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不过,有讽刺意味的是,大革命正是卢梭揭示出的“真理”对以往共同体的破坏。)他的城邦要能维持下去,就不但要与其他城邦,而且要与真理隔绝关系(例如,用极权手段阻止人们追求真理,杀掉苏格拉底与林昭),成为封闭的共同体。这显然不可能在长期中做到。
  也有人要把真相统一到共同体中来,这只能采用歪曲历史的办法,历史学中的普鲁士学派就是如此。他们认为没有客观历史,所以历史只能为现实服务,为了现实需要,他们可以无中生有,可以颠黑为白,美化自己和自己的民族、国家,从而陶醉在自己构建出的幻想中。当然这种方式要成功还得依靠暴力力量的扶持,罢黜百家,从而获得对历史的垄断解释权。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们对探索真相的声音显得越来越不耐烦,而且这种声音显然将会妨碍到他们建构家园的迫切要求之后。
  早期教父把罗马历史描述为罪恶的历史,从罗慕斯杀弟建城、背信夺相邻部落妻女开始,整个罗马就建立在血腥杀戮不义与罪恶基础上。然而教父们并没有失去家园的不安,因为他们的家园本不在罗马,而在天上之城,他们的根基立在磐石上。但有人以为罗马的根基才立在磐石上,罗马是永恒之城。于是,当这个虚构的永恒之城被攻陷之后,人们失去了根基,开始恐慌,无助。此时,奥古斯丁再次告诫人们,基督徒的根基立于上帝之城,与此相比,罗马的毁灭算什么呢?不过是一瞬罢了。
  19世纪以来,中华帝国的根基开始动摇。封闭的共同体开了一条缝隙,外来文化打破了封闭的精神家园。直到今天,许多人仍对这个家园无比留恋,对破坏其封闭性的外来文化充满敌视。他们温情的说,这个小家即使不好,但敝帚自珍。仅仅因为它是我们的?施特劳斯举了个极端例子来驳斥这种文化相对主义:食人的社会与文明的社会能一样吗?但鲁迅却认为这一点不极端,他认为这就是个食人的社会,一个充斥着吃人,缠脚,奴才的精神家园。为维护这个家园,辜鸿铭们也曾试图为它们辩白,甚至辩白到强词夺理、可爱好笑的地步。
  也有人不愿生活在这个家园,于是坚决的出走了。虽然走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但他至少知道不能再回头(《过客》)。今天,当这个过客几经流浪,漂泊异乡,许久找不到家时,我们就忘记了先知的话语,不仅自己重新回头,还要号召大家一起回头,而下一步,已经有人这么打算,要用国家力量迫使大家回头。顾准拷问:娜拉走后怎样,我们给的答案竟然是:回去!失去主人之后的犹太人漂流在旷野中四十年,没有家,找不到一块栖身之地。他们何尝没有想过回到埃及,那里至少有酒有肉,至少生活稳定,至少在精神上是安宁的,不会动荡不安。但他们最终克服了自己的软弱,把家园建立在了上帝的磐石上。没有上帝的召唤,回到埃及是可原谅的,因这是人性的弱点;决不回去,而宁愿客死在一片旷野的虚无中,这是勇士的精神;但在上帝呼唤下依然要回头,这却不可原谅。
  有人提倡回头的理由是,没有理由怀疑这个破园子里也能长出好花好草,从而变成一个好园子。准确点说,好园子必须在原有的破园子中长出。但问题在于,存不存在这样一个好园子让我们去皈依?我们总羡慕别人有一个好园子,心想,要是我能居住在这样的园子里该多好啊。他们注意到这些好园子竟然是那些人从过去逐步演变而来的,因此,他们便提倡回过头去,重新在过去离开过的旧园子里开垦,希望也能开垦出那样的园子来寄放心灵。但他们没有注意到一点,那些人不过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他们真正的心的家园却不在这里。他们拥有,却无心享受,我们一心想享受,却总是无法拥有。
  当然,人有正常的共同利益感,共同文化、历史感。但这并不等于人心要寄居于此。《新约》说,“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只要积攒财宝在天上……因为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那里。”(马太福音6:19-21)换句话说,耶稣认为我们的心不应寄居在地上,因为“地上(的财宝)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也就是说,地上是暂时的,偶在的,相对的,人心寄居于此必会导致虚无。
  顾准告别理想主义,走向经验主义时,不知是否意识到了理想主义的真正问题:把彼岸的理想此岸化,即混淆了精神灵魂与世俗的两分。前者需要高扬、积极,后者需要低调、消极。其实,理性主义与历史主义才是同一纬度上的对立产物:它们的问题是类似的,都要建立此世的家园,不同的是,理想主义是把家园建立在未来,而历史主义是把家园建立在过去。因此,理想主义者总是美化将来,而历史主义者总是美化过去。
  经验主义可用来对伪神圣伪先知(此岸化的神圣)进行解毒,但它并没有放弃对真正神圣的追求。准确说,它本身不涉及对家园的追求问题。不过,失去家园的人们很难在历史的诱惑面前保持平和的心态。而一旦人们把历史经验本身作为归宿、家园,作为人的依靠后,经验主义就演变为历史主义。
  或许正是无信仰无家园的焦虑、找到真信仰之难——乃至许多人看来不可能、而我们又曾经有过一个家园,使我们的经验主义者们悄悄滑进了历史主义的陷阱。那条宽敞的大门已经向我们打开,在我们整装待发之时,是否能听一听另一个声音:“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马太福音,11:28》,“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马太福音,7: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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