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二十期 | 2004年11月]

光怪陆离幕后的掌控线----后现代现象的哲学背景

陈爱光


毋庸置疑,二十一世纪的华人社会必然会愈来愈多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而这样的影响也势必会使华人基督徒对真理的看法有所不同。本文拟揭露后现代的面纱,使我们可以掌握时代的趋势,为神的启示作美好的见证。

    「后现代」知多少?
  后现代主义 (postmodernism) 是一种对「现代主义 (modernism)」的反动。它本身幷不是一个很明确的运动,也没有系统的思想。其实,若要界定后现代主义,把它作清楚的分析,这种作法本身便违反了后现代的精神。
  因此,简言之,后现代主义是一种与现代主义背道而驰的思想方式,是一个消极的运动,或许称之为「反现代主义」更正确──只是这名称或许会引来误解,以为要转回现代主义之前的时期。而「后现代主义」则可表明,它是现代主义之后的产品。亦即,到了二十世纪,哲学界普遍察觉,现代主义已经失败,必须要走向一个新的时期,不再受制于现代主义的理性桎梏。
  我们这批站在哲学新世纪门槛的人,不妨将自己的心态,与处在现代主义兴起之初的人做个比较。他们同样认为,自己正从某种理性的黑夜中清醒过来,而要勇敢地踏入一个前无古人的自由境界。我发现,自认为已浸淫于后现代、享受其自由的人士,极少有人作如此的反思。墨菲(Nancey Murphy)的话可以作后现代主义者的代表,她说:「由此刻的立足点,我们可以清楚看出〔现代主义所强调的〕,是西方思想里受到历史影响的一段插曲。」 1他们难道不察觉,如今的后现代气候也只不过是「受到历史影响的一段插曲」,在未来的哲学历史中,同样会受到讥嘲?
  也许,这两者的确有所不同。早先的现代主义者对理性的探索非常乐观,而后现代主义者却毫无这种心态。甚至,后现代主义引以为傲的,乃是不再像现代主义那样天真而乐观。因此,凡是认真想为这团「认识论的乱麻」找出路的人,都免不了带着失望的情怀。在哲学史上,一个新的思潮竟没有引致兴奋的热情,这可能还是第一次。
  后现代主义也和曾经流行过的哲学思潮一样,泛及万象。从文化到伦理、从艺术到宗教,大家都套用「后现代」一词。然而,就哲学的观点而言,从现代主义转折到后现代主义,主要的课题只有两个:认识论 (epistomology) 和语文学 (language)。

  一、「认识论」的来笼去脉
  认识论是西方哲学的大题目,主要探讨的题目为:「什么算是知识?」「什么是真理?」「我们是怎么会知道自己所了解的事?」这些问题显然都与神学相关。凡与「真理」相关的问题,基督徒都很感兴趣,因为我们正是要传扬真理。本文将先扼要列出认识论的要点,然后再谈后现代主义对它的看法。

1. 知识 (Knowledge) 的本质
  根据分析哲学,传统对知识的定义为:「知识是经证实的真确信念。」2 直到1963年之前,将知识分析为所谓的「经证实的真确信念」(justified true belief, 简称JTB),一直无人异议。然而,盖提尔(Edmund Gettier)曾写了三页的文章,清晰指出有时JTB不一定是知识。3 盖提尔主要是举出一些反例,说明有时候一真确信念的证实乃是出于偶然。在这些例子里,「证实」与「信念的真确」虽同时存在,两者幷不像JTB的分析那样相关。后人称这些例子为「盖提尔问题」,而这类状况十分罕见。因此,我们在此仍然可以用JTB来作为界定知识的正确分析法。4
  或许已有人看出,JTB的分析是由三个条件组成。第一,人必须相信该说法。第二,该说法必须真确。第三,在得到知识之时,人要经过证实才相信该说法为真。这三者中最没有问题的是第一点,就是「相信」的条件。但其余两点则是哲学上最困难的问题。

2.真理的本质与信念的证实
  彼拉多在面对那位真理的化身时,曾问说:「真理是什么?」5 只可惜,他提出这个深刻的问题,乃是出于不耐烦,幷不想得到答案──而他因此也没有得到。
  谈到「真理」,哲学家一向只限于指「命题」。所有的「命题」都具「真理价值」──亦即,非「真」即「假」。如果合乎实体(reality),则命题为真;否则便是假。这就是所谓真理的「符合论」。这个理论假定了知识必须符合实体。因此亦可称为真理的「惟实观」。惟实观肯定,在我们的心思之外,有一客观的实体。我们所知道的,其实便是「外在的」那回事。以此观之,命题乃是我们去描述实体的努力。
  而如果有人不持惟实观,那么,整个真理的概念便成一大难题。或许有人认为,我们的知识幷不是符合实体,而是我们对实体的理解。根据这个看法,命题不是在描述实体本身,而是在描述我们对实体的理解。 6 这样一来,真理不是在论命题是否符合实体,而是在看它是否正确地描述出我们的理解。如此,实体究竟如何,就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我们对实体的看法为何。
  由此可见,真理不像我们所以为的那么容易界定。再说,如果知识是在讲真理,那么,就必须问:我们怎样才能说自己认识真理?这个问题牵涉到如何证实我们的信念为真确。一般人会回答:我们是凭着证据来证实我们的信念。但进一步推敲就会发现,什么才算证据也是一个难题。
  或许有人认为,这些问题都是学术的空中楼阁,除了哲学家之外,谁会去问?其实正好相反,哲学家从来不会问一些不关痛痒的问题──这些若不是当时的切身之痛,必是可预见的未来会产生影响的概念。例如,在证实信念方面,凡是曾尝试过护教,或曾与非基督徒对话的人,都会发现,每个人判断证据的标准都不一样;某人认为是很强的证据,可能根本无法说服另外一人。我们对证据强弱的看法,则和自己所持定的信念体系有关。7

   二、语文学 (Linguistic)
   与认识论的微妙关系
  在哲学界里,二十世纪堪称为语文学的世纪。西方哲学的注意力突然全集中在语文上。在美洲国家中,哲学从逻辑的实证主义转到语文分析学。在欧洲大陆,由存在主义引进的现象学中,哲学的诠释学脱颖而出。在该世纪的下半叶,法语系的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以及女权运动对父系用语的批判,成为敏感话题。8
  这种对语文学几近偏执的景况,令人相当讶异,因为西方哲学素来贬抑对语文的探究。他们认为,哲学是在搞思想;而语文只是表达思想的不完美工具。过去语文多半被视为艺术,与情感的关系多于智力。然而,到了二十世纪,哲学家发现,与其称「我们说语文」,不如称「语文说我们」。因为语文的表达有如一扇窗户,透过它,我们能看见自己。
  从表面来看,语文和知识的理论似乎没什么关系。但是,综观二十世纪的哲学潮流,亦即后现代主义,这两者则是手牵着手前进。从现代主义的角度来看,语文学和认识论竟有这种关系,实在难以思议。现代主义与前现代时期在探讨认识论的时候,通常是从心思入手──如,思考与理解的过程、真理和逻辑等题目。而语文则是修辞学与诗的事。
  一旦哲学对语文产生了兴趣,便逐渐看出,语文是了解思想的一个门路。有些人甚至强调,语文就是思想。如斯特洛克(John Sturrock)所言:「语文不再像从前的人所以为的,是一种单纯、透明的思想工具。如今我们倾向于将语文与思想划上等号;我们不再透过它来看实体,而是正视它,试着去了解我们一开始怎么会得到它,又是怎样使用它。」9
  古典哲学的兴趣大半在形而上方面,亦即,想要去了解实体的本质与结构。实体成了我们去认识的客体。不过,到了康德,重心逐渐转向主体。因此,从形上学转往认识论,是现代主义时期出现的变化。而一旦语文分析与知识分析拉上了线,结果却让人大吃一惊──一个全新的哲学时代竟相应而生。

  上文分析什么是知识和真理的本质,进而介绍哲学家一向持「唯实论」来界定「真理」。但耍以「唯实论」界定真理,幷非像我们所以为的那么容易。而到了后现代,人们发现语文和知识的理论是手牵着手幷进。

在前言中笔者曾说明,后现代主义是对现代主义的反动。因此,要了解后现代哲学,首先必须明了何谓「现代」哲学。本段将阐述现代主义的哲学理论与科学现象。下一段则将解释为何现代主义遭到质疑,幷为后现代主义的倡导者所唾弃。

三、什么是「现代主义」?

1. 笛卡儿与启蒙运动
  一般咸认,法国哲学家笛卡儿(Rene Descartes)是现代主义哲学的鼻祖。其实更准确的说法,应当以笛卡儿为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的起始点。笛卡儿所要提倡的,是一种全新的思想模式,其特点为:第一,透过怀疑来达到确认;第二,强调理性重于经验;第三,理性的探讨需全然客观,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也不受宗教与传统的约束。

A. 寻求确认
  笛卡儿采用的方式与众不同。他尝试用类似几何学的方法来进行知识的探讨。几何学家善用定义明确的定理与程式来证明数学的真理,结果所证明的事绝对可以确认。笛卡儿对这种绝对确认性十分入迷,因而将所有无法确认的事都放在「当怀疑」之列,以期找到真确而不容置疑的事实。他界定知识的标准为「清楚明确」,这成了「现代知识论」的基础。他的名言:「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成了寻求确认之旅的出发点;以后的三百年,西方的哲学家莫不循此路线前进。
  对确认的寻求,使得如数学、物理学之类的「硬式科学(hard science)」地位崇高,成了文化的霸主。西方首先如此,后来整个文明世界亦步其后尘。大家认为,这些科学能够带来相当确定的知识。其他的学科,诸如艺术、修辞学等,则被视为属于「主观」范畴──对知识份子而言,这个名词带来轻蔑之意。其他如心理学、社会学等的「软式科学(soft sciences)」则被认为是「不成熟」的科学,甚至是伪科学。硬式科学的地位在工业革命之后更加巩固,因为不少科学家在科技方面成就斐然。

  B. 乐观的理性主义与对权威及传统的抗拒
  现代主义高举理性、贬抑经验。不动情感、分析解剖 的理性成为最高的理想。客观性能使我们达到绝对的确认。笛卡儿与一些现代哲学家,如洛克(John Locke)和康德(Immanuel Kant),在寻求确认的时候,很快就发现,许多事很难确认。但是他们相当乐观,总认为只要工夫下得够,所有问题都能解决。
  对纯理性的乐观,让人认为理性思考无需借助权威与传统。笛卡儿开始演练怀疑时,认为必须放下宗教权威与传统所教的一切知识。对笛卡儿而言,拒绝宗教权威幷不等于拒绝宗教信仰。事实上,笛卡儿曾用纯理性「证明」了教会所教导的传统教义。拒绝权威的结果,幷未导致对神的不信,反而让人提升到能从神的立足点来看的地步,这观点称为「从『无』处看(the view from nowhere)」 。因此,现代主义鼓励独立思考,主张脱离传统与权威。如今的个人主义正是这种心态的产物。
  由笛卡儿创始、抱着乐观精神而开展的这个运动,便被称为启蒙运动。当时的思想家真正认为,他们得到了光照(enlightened),脱离了捆索知识的黑牢。现代人因着发现了理性的能力,就 不再受到捆绑。启蒙的火炬传了三个世纪,而到了我们这一代,终于有人说:「启蒙运动的光丝毫没有光照人类的黑暗。」

2. 牛顿与新科学
  哲学历史的教科书都以笛卡儿为现代时期的开创者,而科学历史书则泰半以牛 顿(Isaac Newton)(或更早的伽俐略)为现代时期的起始点。上段已经说明,笛卡儿立下了现代哲思的基础,而从这个角度来看牛顿的成就与影响,更能有所启发。诚然,牛顿与其后人的哲学思维,与笛卡儿和倡导启蒙运动的诸哲非常接近。不过,从科学的层面来看,让我们对现代主义的本质能有更深入的了解。

  A. 科学的天真唯实论(Naive Realism)
  前文已经说明,唯实观(Realism)是相信,「在外面」有客观的实体,我们可以透过感官与理性的思考来认识它。牛顿的科学便是假定有物质实体。他所著《自然哲学的数学定理 (Mathematical Principles of Natural Philosophy)》成为现代科学的先驱,内容即说明物质世界的量度,及量度的公式化。请注意,牛顿以「哲学」称他的书。今天我们所称的「科学」,当时被视为哲学的一支。伽俐略与牛顿改变了科学的整个方法论,也改变了其整个概念。从牛顿之后,科学不再是揣测,必须经过实验与计算来进行。
  牛顿的宇宙有如钟表,具数学般的精准性,而所形成的科学世界观,便是相信我们能够发现大自然中所有的秘密与法则。牛顿本人相信,这样有秩序的宇宙可以证实造物主的智慧,但不料,他的科学观竟成了现代「自然主义」的基础。自然主义认为,既然宇宙是根据机械定律在运转,那么,就不再需要相信宇宙之外还有任何存在了。而仍维持有神信仰的钟表宇宙论者,则主张「自然神论(deism)」。他们虽然相信造物主,但却不相信他是宇宙的维系者,会和世界相交、 互动。
  这种新方法论的形上观,就是所谓的「天真唯实论(naive realism)」,认为我们所观察(与量度)到的,便是实际的情形。因此,我们能够明了实体的实情。这幷不意谓天真唯实论者不知道观察可能有的扭曲。正因为观察会有扭曲,所以科学家才要竭尽全力,避免任何扭曲。他们认为,扭曲乃是由于主观而来。

  B. 客观的寻求与普世一致的假定
  「人会主观」之事实,幷没有让天真唯实论者气馁,他们仍努 力寻求科学知识。正统的科学理想是达到绝对客观。科学家要把自己和科学观察分开。他们假定,外在必有客观的实体,人可以客观地去认识它。而人性主观的因素只会扭曲知识。
  不但如此,知识既是纯客观的,就一定放诸普世皆准。当然,当时的思想家乃是活在以欧陆为中心之情境,他们对普世一致的概念和我们有相当大的差距。不过,他们的推理为:既然实体是普世一致的,真理也应当如此。如果某人的发现,幷不适用于所有时代、所有的人,那么他的发现就不是真理。因此现代主义的特征,便是强调不带感情、精剖细析、无历史感的理性。
  如前所言,为了达到 普世一致,就必须拒绝非普世一致的资料。然而宗教与文化传统缺乏普世的一致性,又是历史情境的产物,受特殊条件的限制,因此,根据普世一致的理想,理性的思想家应当置身于传统之上。
  简言之,现代主义是依据启蒙运动的哲学与科学的观点,作出以下的假设。第一,知识要成为真知,必须确实且清楚。第二,客观实体可以透过客观方式认识,不分时代,人人皆可得之。第三,知识是经由理性思考得着,不是由传统或权威而来。

四、「后现代主义」为何与「前现代」不同?
  若说后现代主义是对现代主义的反叛,那么究竟现代主义建立了什么,是他们要推翻的?或许有些后现代主义者想要回到「现代」之前的时期,但是大部份后现代主义的思想家认为:我们已经超越了「现代」,不能回头。现代主义将我们从传统主义的黑暗时期解放出来,这一点非常之好;而我们目前的责任,则是要将人从启蒙运动的黑暗中解放出来。
1. 认识论:拒绝基础主义
  哲学家会转向语文分析的理由之一,是因为他们认为,传统的认识论毫无出路。我们幷不真能分析自己的心思。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分析是否能让人明了事实的真相。所以,哲学家就去寻找更具体的东西。在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的眼中,让人陷入哲学死角的嫌犯,就是基础主义(foundationalism)。

A. 何谓基础主义
  基础主义就是相信,一个人的知识必须以某些事物为基础。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可以再根据推理而往上建造。例如,笛卡儿和后来的理性主义者,只承认不证自明的信念。而现代经验主义者则亦把不容置疑的感官资料放在基础中。凡在基础内的事物,必须以确实与清楚为标准。基础既然确实,所根据的推理也尽都确实,那么,所得的知识就必是确实的。
  基础主义的问题为,要确定一个信念的清楚与确实幷不容易,不像笛卡儿当初所想的那样无可辩白。以「我思故我在」的名言为例,当时就有好些哲学家提出质疑。即使假设这句名言确实无误,然而根据它是否能推论出任何有确实意义的事,或能否有任何东西可以建造在其根基之上,则非常令人怀疑。
  后现代的解构主义者(deconstructionists),如德理达(Jacques Derrida)和弗考特(Michel Foucault)都指出,凡是过去认为确实的事,经过分析之后,都不再确定。因此,既然对确实的寻求乃是空中楼阁,整个基础主义的根基便崩塌了。根据基础思想所提出的标准,我们完全无法得着知识。
  不但如此,全球的多元现象更令西方哲学家不得不再思普世一致的问题。在二十世纪之前,交通和传播技术有限,各种文化与社会之间罕见交流。如今,西方人发现,他们一向认为真确的事,在世界其他的角落中幷非显而易见。这现象令人质疑普世一致性的价值。古典基础主义的崩溃,加上普世理性的假设被质疑,促使西方哲学要去探索一条新的方法,来明了真理与知识。

  B. 后现代主义的一致论
  如果基础主义不再是建造知识论的可靠办法,哲学家就必须再寻找其他 的模式。而后现代主义所能提供最佳的模式,可能就是「一致论(coherentism)」。一致论的基 本信条为:一套体系只要其中各个信念能取得一致(即,彼此不相矛盾),便可算为合理。
  表面看来,一致论乃是一种「循环论证」,逻辑思考早已视之为最明显的谬误。但是,时下的一致论却复杂得多。举个典型的例子,一套信念系统的一致性就好比信念的网络,而不是信念的循环。奎因(W. V. O. Quine)用「信念网」来作比方。一张网其实是很复杂的网络。此种理论认为,我们所有的信念互相都有关连,有些关连性强,有些较弱。有些信念较接近网络的核心,有些则较处边缘。我们不妨假想,空中吊着一幅绳结,结点便代表信念。每个结点都以绳子连到其他的结点。移动任何一个结点,所有结点便都会移动,因为彼此都相连。愈靠近被外力移动的结点,便会移动得愈多。而只有外缘的结点会接触到外力。
  每一个人,或每一套信念系统,都有一幅类似以上所描写的信念网。核心信念(麦克兰登〔McClendon〕和史密斯〔Smith〕称之为「确信」〔convictions〕)是任何外在的挑战都不会碰到的。外圈的信念是它们的保护。倘若有一「外圈信念」遭到质疑,整个系统都需要调整──不过只是略为调整,而核心多半几乎不会移动。只有当外圈受到猛烈的震动,核心才会受到挑战,甚至会受到彻底的检验。根据一致论的信条,如果网内的每个结点都有一条线连到系统内的另一个结点,亦即,每个信念都能与所有的信念取得一致,那么整个体系便是一致性的系统。如此,这个系统便成立。在具一致性之系统内的信念皆应当视为知识。
  有人或许会说,可能有一个网络,其中所有的信念都是错的,但却能具一致性。最简单的例子便是纯粹虚构的小说。故事内所有的「事实」都有道理(具一致性),可是这些「事实」幷不存在。一致性与「信念是否具真理价值(truth-value)」似乎幷没有关系。一致论者则会回答,这种反对看法之前提,是以唯实观作为真理 的定 义,亦即采用「呼应理论(correspondence theory)」。但如果我们承认,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真实」的本相,那么,既然所有的知识都受观点的限制,「呼应理论」便无法成立。
  对真理和知识采用「一致性」来分析的结果,使得我们只能从系统的内部来判断一个信念。真理不再有外在的标准。由此可见,现代主义所持「客观宇宙」的理念,已经被「后现代」抛到脑后去了。后现代主义的问题为,在系统之间无法作出判断。因此,多元主义便成了后现代文化的标记。既然没有标准,就不能说:「我的系统比你的好。」传统自由派对此相当赞同,只是如此一来,各种信仰体系之间的对话就不再有任何意义了。因此,正如我在前文所说,后现代主义乃是「认识论的乱麻」。现代主义知识论的根基被拆毁了──理由固然不错,却将真理的问题陷入了更深的泥泞之中。


上两篇中探讨了知识和真理的本质、说明了什么是现代主义,幷提到为何后现代在认识论上拒绝了「基础主义」。

五、语文学:拒绝语文的参照理论

  如前文所提,哲学家逐渐发现,语文与知识是不可分的。面对认识论这个大题目,我们必须说,在后现代的光景中,语文哲学之领域更加复杂、广阔,其中有建构主义(structuralism)、后建构主义(poststructuralism)、诠释哲学(hermeneutical philosophy)、言行理论(speech-act theory),而对故事、比喻、象征、符号又有热烈的探讨,还有女权运动对于传统知识与语文概念的挑战。本文不可能详介当代语文哲学的全貌,我只挑一位哲学家——维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改变作代表,来刻划二十世纪哲学的变化。

  维根斯坦是康德之后最具影响力的哲人之一。历史上大部份伟大的思想家都会发展出一套连贯、合一的思想体系。这些人的思想在一生之中也会稍作调整,但很少有人像维根斯坦一样彻底翻转。研究维根斯坦哲学生涯的人,一定会将其分为两部份:早期的维根斯坦与晚期的维根斯坦。而如果我们知道,他的两段时期同样成功,同样具影响力,而却可分别代表「现代」与「后现代」两个阶段,就不免拍案叫绝了。有人甚至说,维根斯坦哲学的转变就是现代主义改成后现代主义的「模式变化(paradigm shift)」。换言之,后期的维根斯坦或许可称为后现代主义之父,正如笛卡儿被视为现代主义之父一般。不论如何,他的确是二十世纪哲学模式改换的范例。早期的维根斯坦与晚期的维根斯坦惟一相同之处,是都与「语文学」相关。

1. 早期的维根斯坦:哲学的实证主义与辨伪的标准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还在军中的维根斯坦写了一本小书,《逻辑哲学概论》,这本书后来成了逻辑实证运动的圣经。(注18)逻辑实证主义发起人即所谓的「维也纳帮」,这群知识份子定期聚会,探讨各种哲学问题。这运动后来移到英国,又转到美国。维根斯坦和他的实证主义同僚重新肯定了休谟(David Hume)对语文的区分:描述事实的语文和描述逻辑关系的语文。据此,所谓的「合成语文」(synthetic language)便可呈现世界的逻辑一面。「世界即是事实的整体。」(注19)因此,世界不是由「事物」组成,而是由「事实」组成,而事实则由「命题」(或「语文」)来陈述。

维根斯坦更主张:「凡人能想到的每件事,都可以想得清楚。每件能用文字表达的事,都能写得清楚。」(注20)当时,语文的限度就成了世界的限度。而若有意义的语文只是由事实和逻辑关系所组成,那么,我们的世界只是由经实验的事实——可以用逻辑命题陈述的事实——组成。实证主义者判断命题是否有意义的标准,即为所谓的辨伪挑战。根据这种标准,一句话若要有意义,必须通过辨伪的识别。(注21)当然,辨伪的方法乃是科学或实验的方法。根据这些主张,逻辑的实证主义认为,凡无法实验的学科,如艺术、伦理、形上学、宗教等,都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可以看出,逻辑的实证主义采用了启蒙式现代主义的所有信条。它假定「确定」与「清楚」是人人该追求的理想。它假定理性有能力将世上的一切都表达出来。逻辑的实证主义可说是现代主义在西方哲学中最后的一口气。它成了最后的气息,因为虽然在二十世纪的前几十年中,它是最有力量的哲学,但是很快,它的活力就被扼杀了——而扼杀者不是别人,正是维根斯坦。(注22)

2. 后期的维根斯坦:语文游戏、生命形式、与信念网

如果维根斯坦的哲学事业只停留在早期,他的声名足亦能使他成为二十世纪哲学的一颗明星。怎料,后期的维根斯坦影响力更大、更持久,而达成之道竟是拆毁他自己的哲学!

其实,早在维根斯坦的第一本书(《逻辑哲学概论》)中,他的一些说法便令维也纳帮相当困惑。转回头看,这些说法已暗示会出现后期的维根斯坦——只是当时或许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在《概论》的最后部份,他说:「我们感到,即使所有可能的科学问题都得到了答案,生命的问题仍然未被碰触┅┅这些乃属奥秘。」(注 23)似乎维根斯坦心灵深处感到,被他的哲学所排斥、视为无意义东西,正是真正能将意义带给生命的东西。后期的维根斯坦不再关心语文讲论的内容,而在意它讲的方式,从注意语文的「理想」用法,转而关心它的实际用法;从指示我们当如何运用语文,转到描述我们正在如何运用语文。

从奥古斯丁时代以来,语文学就以参照理论为主要模式。参照理论重点放在字的意义。每个字都有一个意义,而且指向某物。学习一个字的方法,便是明白它所指为何物。然而,这种对语文的「命名」法,忽视了学习语文的情境。维根斯坦在《哲学观察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一书中指出:「其实就语文而言,若要命名的动作有意义,必须先有许多舞台布景。」(注24)他称这种背景或情境为「生活形式(????s of life)」。只有在生活形式中,文字才会有意义。我们要知道一个字的含义,乃是透过实际生活的观察,看人如何使用它。唯有借着参与生活形式,才能明了该语文的含意。

早期的维根斯坦强调语文的明确性。每一个字只能有一个意思。但是,后期的维根斯坦注意到,在日常用语中,字汇可以因应各种状况而有不同的用法。同一个字在不同的情境中,含意便不同。维根斯坦称情境为「语文游戏」。不同的语文游戏有不同的规则。因此,他否定了自己从前的主张,即:非科学的语言毫无意义。如今他肯定,语文在其自身的「游戏」中都有意义。
这种语文观与知识的一致论殊途同归。生活形式和语言游戏与信念网络相互呼应。如果语文只在特定的生活情境中才有意义,那么,用语文设定的「命题」,就只在同样的情境中才具真理价值。我们所说的话只在我们的生活形式之内才有意义,在此范围之外,再没有任何判断的标准,或真理的准绳。因此,对维根斯坦而言,「生活形式」是知识的基础。而它与古典的「基础论」之差异为:这种「生活形式」有「信念体系」的支持。他说:「我们甚至可说,这类基础之墙是由整栋房子来运载的。」(注25)
对这种后现代主义语文分析模式的质疑,和对一致论的质疑也相仿。如果语文在其生活形式之外便没有意义,那么,跨越文化的沟通怎有可能进行?不同生活形式之间又怎么能互通?

结论
  
就认识论而言,拒绝古典的「基础论」,不单是拒绝启蒙运动的现代主义而已,因为基础论可以追溯到古代的希腊哲学。同样,后现代主义所拒绝的语文学「参照理论」,也不单是现代主义的产品,它至少可追溯至奥古斯丁。因此,后现代主义幷不是一种恋旧的情怀,要回到「从前美好的时光」。回头已经无路。我们不可能往回走,只能向前。但是前路一片雾茫茫,崎岖难测。这正是二十一世纪每位严肃的思想家所面对的难题。

  后现代主义哲学否定了现代主义哲学的一切基本信念:对明确的追求、对人类理性的乐观、对宇宙客观性的假定。既然如此,多元主义和主观主义似乎无法避免。保守的基督徒对这种趋势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然而,我们应当注意,过去基督教无论是保守派还是自由派,都接受了现代主义的假定,却未经过深思。(注26)我们应该承认自己过去的盲点,但绝不能放弃永恒的真理。我们必须找一条出路,来通过这堆「认识论的乱?」。

  后现代主义幷不是一种邪恶的论调,要破坏我们安舒的现代式生活。它乃是从盲目的现代主义中觉醒,承认理性主义的失败,幷不期待会有光明的未来。而自以为脱离了现代主义锁链、得到自由的后现代主义者,也应当从历史里学到教训:要用人的智慧来解决问题,常只不过是换成另一套问题。问题永远存在。因此,真正拨云见日的观点,还有待我们这群自称拥有永恒真理的人来提出。(全文完)□

作者为神学博士,台福神学院专任教师。

注(部分注释暂缺,见谅):

18. Dan Stiver,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39。
19. Ludwig Wittgenstein,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1.1。
20. 同上, 4.116。
21. 参Antony Flew's "Story of the Invisible Gardener." Anthony Flew, "Theology and Falsification," in New Essays in Philosophical Theology, 96-97。
22.早期维根斯坦自信满满,认为他的理论可以解决哲学的根本问题,所以他不再钻研哲学,而去从事园艺、建筑、教小学生,甚至一度想作修士。
23. Wittgenstein,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5.22。
24. Ludwig Wittgenstein,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trans. G. E. M. Anscombe,
(paragraph) 257。
25. Ludwig Wittgenstein, On Certainty, trans. Denis Paul and G. E. M. Anscombe, 248。
26. Nancey Murphy, Beyond Liberalism and Fundament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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