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二十期 | 2004年11月]

从《长征》看北村的心灵写作

齐宏伟


  北村的写作可称之为心灵写作。他带着终极关怀的热情透视这个世界的苦难和这个苦难的世界。对此,他自己如此概括:"我不过是站在良心的立场上写作,描述在路上的苦难和尴尬,但并不是说我本人是绝望的。正如有光就意味有暗一样,你若退出光明就必进入黑暗。今天站在光的地位向黑暗注视,但不意味着接受它,而是给它一个良知的态度。"[注释1]这一"良心的立场"和"良知的态度"终于使价值之光不再被事实暗夜所淹没,也使中国当代文学超越荒寒、嘲讽的喜剧风格而拥有悲悯、庄严的悲剧激情成为可能,超越物质人和社会人而走向心灵人和人类人成为可能。

  如此以来,北村的心灵写作就击破了一个谎言:外部条件的改善无助于内在问题的解决。这个时代最严峻的危机不是社会不公、经济落后、物质匮乏、体制弊端,而是人活着,却不知为什么活。这种生存的焦虑不属于形而下范围,而属于形而上领域。也就是说,当代人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在北村小说中,物质生活的改善反而加剧了人们生活中的焦虑和困惑。《施洗的河》、《玛卓的爱情》、《还乡》、《孙权的故事》等作品中,金钱不过加速了人们的堕落。

  当然,很多人都意识到当代人的精神出现了问题,但北村的深刻在于指出当代人的精神危机并非偶然,也不是社会转型期的暂时现象,而是人类根深蒂固之罪性在今天的大暴露。北村已彻底背叛历史进步到人可以在地上建立天国的理想,执着地通过许多当代事件揭示人类根本性的生存困境。这种生存困境是人类自身的罪孽造成的,罪就像定时炸弹一样埋藏在每个人心灵深处,到某个时刻就会爆炸。

  那么,人类的罪是什么?北村说:"人是受造者却以创造者自居,是这个时代一切罪中最大的罪。"[注释2]

  这种理念毫无疑问来自基督教。1992年归信基督的北村也坦言自己正是用一个基督徒的目光来打量这个堕落的世界。[注释3]

  所以,北村的创作带有强烈的价值关怀和救赎意识。他笔下的人在中国当代文学中不再仅仅是当代人、社会人和中国人,而是人类人、人性人和普遍人,造物主面前的被造物,从中当代人发现了一个陌生而真实的自我。

  下文以北村最喜欢的小说《长征》来探讨一下北村的心灵写作。

                   "长征"背后的恩怨

  恩怨故事是中国人最喜欢的故事,快意恩仇的侠客是中国人最崇拜的英雄。从金庸小说风靡华人界可见一斑。

  北村不足四万字的小说《长征》讲的正是一个恩怨故事,塑造了一个快意恩仇的当代"侠客"--陶红将军。

  小说叫"长征",写的是一个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干部,况且这位英雄确为革命立下汗马功劳。换成别人来写很容易写成一部中国版的《牛虻》或《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北村却把这样一个应该很"革命"的故事还原为一个比较纯粹的恩怨故事,揭示了私人性的痛苦如何和革命事业交织在一起,从中看到推动人行动的可能不是民族解放、革命事业等大目标,而是一些近乎琐细的恩怨情仇。

  小说中,陶将军很有侠客之风。他是孤儿,父母在一次洪水中丧生。洪水夺走了他的父母,一下子把这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抛入到生存性的裂痕之中。他带着对洪水的深仇大恨苦学游泳,终于征服了狂涛猛浪,练就一身好水性。汹涌的水给他柔和抚摸,他对水充满刻骨仇恨。从小,推动他行动的力量就是恨。

  十六岁时他被盐商吴昌如赏识,纳为保镖,后正式成为吴家帮工。就在这时他认识了吴昌如美艳绝伦的女儿吴清德,二人一见钟情,开始狂热偷情。陶红和吴清德男欢女爱,偏偏半路杀出个吴清风。地主吴清风的出现并非陶、吴二人感情破裂的原因,只不过使陶红、吴清德本没有真正相爱的真相暴露出来而已。吴清德转而爱上了吴清风,或者说开始了真正的爱。迟钝的陶红终于发现了这点,愤然出走上山当了土匪。当土匪后率先袭击了吴昌如,抢走吴清德成婚。其实这纯粹在演戏,吴清德不用抢,她本来就打算跟陶红私奔的。但后来吴清风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陶红想抢吴清德的身来抢回她的心。但吴清德仍恋恋不忘吴清风。土匪陶红被国民党收编不久就率部向红军投诚。投诚第二天便袭击了吴清风。他在床上捉住了吴清风与吴清德,把二人赤身裸体绑在一起游了一夜街。再后来,陶红打烂了吴清风的生殖器,带走了吴清德。

  吴清风伤未养好就去追吴清德,也开始了另一种"长征"。小说《长征》其实是在写吴清风。吴清风在延安找到了陶红,见到吴清德,送给她一张自己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蚕老有丝丝不尽,徒然作茧岂无哀"。之后,吴清风便消失了。

  故事还没完。陶红后来怀疑他与吴清德生的孩子是吴清德跟吴清风生的,且越看越像,不单外貌,性情也像。于是他也开始了艰巨的"长征",要把文弱聪颖的儿子陶金训练成一个跃马持枪的英雄。没成想把儿子逼疯了。到后来陶红才发现儿子就是他和吴清德亲生的。

  另外,《长征》也是陶红和吴清德夫妇的"长征"。两人生活在一起一辈子,却打了一辈子仗,带着深深怨恨进行了一场更为漫长的"长征"。人间恩恩怨怨的征程最为漫长,永没有到头的那天。

  这份恩怨还传到第三代陶红的孙子陶沙一辈身上。陶沙也卷入感情纠葛。一女孩小秋爱上了他,但又看中另一青年小文的钱。在他们两个间举棋不定。陶沙处于这场感情旋涡中无力自拔,因此他就深深理解了爷爷陶红,盼望像爷爷那样制服"这一对狗男女"。他自己内心深处也燃烧着仇恨的烈火,喷出来可以烧毁这个世界。

  近一个世纪的恩怨情仇,北村用了不到四万字,叙述得一波三折,指出革命背后私人性的痛苦。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并没有随革命成功而停止,却遗传给后代,并以大同小异方式上演,且愈演愈烈。

                  恩怨背后的理由

  乍看起来,陶红在这场恩怨中有最充分的理由。

  他和吴清德认识在先,两人不是没有感情基础,他需要吴清德,吴清德也需要他。几年之久,两人在仓房里偷情,都到了要私奔的地步。吴清德也保证对陶红永不变心。

  但人的感情是靠不住的。吴清风后来和吴清德好上了。陶红崩溃了。吴清德对他来说不是一个爱人,而是某种神圣的价值。如今这种价值随着吴清德移情别恋而轰然坍塌。“他对吴清德说,你的话让我伤透了心,连你我这样的感情都会变,还叫我相信什么。”[注释4]他这才被逼上梁山,成了土匪。成土匪后,他抢吴清德成亲。但吴清德仍在婚后跑到吴清风那,甚至一周去四次,夜夜不归。"士可杀不可辱"。陶红再次被激怒。六十年后,陶红的孙子陶沙终于理解了爷爷——

  “女人就是这样的贱货,跟我的祖母一样,都是贱货,爱了陶红,又去搞吴清风,现在我才感到爷爷的伟大,他成功制服了这一对狗男女,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理解他,我就像他一样,等我这股气冲出来,我就是要造反。”[注释5]

  先有吴清德背叛在先,才有他陶红被逼上山——《水浒传》中豹子头林冲的妻子被高衙内调戏,林冲一回来最先关心妻子有没有失节,妻子没被污他这才放心——何况吴清德与吴清风确实私通,确实对不起他陶红。且陶红千真万确在床上捉住了这对男女。他把自己的女人脱光了衣服游街确实不对,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太爱吴清德了,为这个女人,他才如此疯狂。

  变态的仇恨背后是变态的爱。

  但吴清德呢?就没有自己的理由吗?陶红说私定的终身不能变,是不是拿名分礼教来压制吴清德最深处的感情呢?爱情就是爱情,无法勉强。起先,她和陶红好过。然而,见到吴清风之后,她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感情,内心深处的天平自然会悄悄转移,因为她本来就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

  应该说,吴清德爱上陶红这个孤儿和帮工不是逢场作戏,她是认真的。后来她爱上吴清风时,也不是没有克制,她也想和陶红继续好下去。但内心深处的感情无法隐瞒。她越来越发现陶红和她在一起时,只不过想用她的身体来满足自己。陶红根本就不懂她的心,也没勇气带她私奔。或者说,陶红爱的是自己,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她。因此,当他自尊心一旦受到打击,马上反弹,让内心仇恨遍地流淌。

  这不过更证明他爱的是自己。

  吴清风的出现才使吴清德发现什么是真正的感情。真正的男女之情不仅仅是性,而是整个人格和心灵的交流。她和吴清风心心相印,而和陶红的经历不过是个错误。吴清风的出现使吴清德发现了这个错误。但已来不及了,陶红如一头受伤的野兽,把他们撕扯得伤痕累累。

  所以,吴清德一针见血地对陶红说:他比你更爱我。

  吴清德算是看透了陶红。

  对于吴清德这样的女子,敢爱敢恨,一生对吴清风怀着炽烈深情。临死前还要人把藏在棉袄里的吴清风照片拿出来。

  吴清德这种爱情至上、敢爱敢恨的个性在今天这个时代会获得更多人赏识而非谴责。

  三人中最尴尬、最暧昧的就是吴清风了。

  陶红万念俱灰,下山找到吴清德。他希望吴清德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吴清德什么也没有说。陶红问,你就那么喜欢他?他有什么好?他比我聪明?比我强壮?不过,他是比我有钱。

  吴清德摇了摇头。陶红也知道她并不看重钱,她家比吴清风更有钱。陶红问,那你说,他比我好在哪里?
吴清德说出一句让陶红不敢相信的话:他比你更爱我。

  陶红目瞪口呆,他的脑子理解不来这种事,他到死也不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在他看来,吴清风是一个夺人之美的十足的伪君子,专门讨女人欢心的下流坯和流氓,可吴清德竟然说他比陶红还爱她。陶红绝望地看着他几年来为吴清德所做的一切都付之东流。[注释6]

  不怪陶红这么看吴清风,连六十年后的"我"也是拨开重重历史迷雾才看到吴清风的真面目。

  错的不是他吴清风,而是感情。

  他虽早有妻子,也知道吴、陶之间的情感往事,也知道不该横刀夺爱。可是谁又总能控制得了感情呢?他被陶红打烂了下身后,还毅然把家产交公,万里追寻吴清德。临行前他对妻子说:我心里有她,我现在就去找她。妻子说:你成废人,还去找她干什么?他二话不说,还是走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一往深情。历尽千辛万苦,只为交给情人一张照片,只为看情人一眼。这份感情真像蚕吐丝一样:蚕老有丝丝不尽。

  在这份比万里长征还长的追寻中,在这份超越了性和时空的爱情面前,还能说什么?吴清风对吴清德的爱和陶红不同,他不是借吴清德来满足自己的情欲。他的下身废了之后,更没有这方面的可能。他爱单单是因这份爱本身。哪怕为此付出生命代价,他也在所不惜。他是个情种。这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三人中他的爱才最为热烈。为了爱他不惜倾家荡产,为了爱他不惜名誉扫地,为了爱他不惜万里长征,为了爱他不惜捐弃生命。吴清德毕竟还妥协,跟陶红过了一辈子。

  陶红会恨,而吴清风会爱。陶红终生仇恨知识和才能,而吴清风却知书识礼。陶红长于造反和毁坏,而吴清风却善于执着和痴心。陶红和吴清德生活了一辈子,连接他们的是怨恨;吴清风和吴清德聚日无多,却用心厮守一生。仇恨的力量非常强大,但爱的力量也异常顽强。晚年的陶红虽生犹死,而不知所终的吴清德却虽死犹生。

  最后,陶红承认自己失败了,吴清风胜利了。

                  理由背后的借口

  既然每个人走有自己行动的理由,到底谁对谁错?

  为什么恰恰因为爱,反倒恨了一辈子?为什么恰恰因为对,反倒错了一辈子?为什么恰恰因为追求天堂,反倒坠入地狱?

  《长征》超越了好人、坏人的简单区分,指向人性深处普遍流淌的黑暗和罪孽。小说不再忙着给人物贴标签,而让我们看到三个主要人物其实都不是彻底的坏蛋,也不是完全的圣人,他们只是活着、爱着,煎熬着,制造出如此多的恩恩怨怨。甚至到第三代,小秋、小文和陶沙三人的纠葛,也并非只是小文犹豫造成的。

  中国版的爱情故事弄不好就成了惨剧而不是悲剧。《长征》写的是爱情悲剧,更是人性悲剧。

  这出悲剧的实质是什么?把三个人共同魇住的黑暗是什么?

  那就是基督教所说的"罪"。这正是北村从基督教所获得的眼光。

  一说到罪,国人马上想到杀人放火。其实据基督教的看法,罪是人性深处的某种结构,每个人在所难免。真正的罪不是杀人放火,而是自以为义。基督教思想家帕斯卡尔认为唯一的罪人就是自以为义的人,而唯一的义人就是自以为罪的人。也就是说,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对,才是导致错的根本原因。这个世界的悲剧大多数不是恶人带来的,而是自以为高尚和正义的人带来的。这个世界的黑暗不全是为了恶而做恶所致,也是推善致恶所致。

  根据《圣经?创世记》,亚当、夏娃受蛇诱惑吃了伊甸园中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从而带来人类的原罪。这一原罪的实质是什么?那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到底有何秘密?对此有很多解释。不管怎么解释,有一点很关键,就是蛇诱惑夏娃首先吃果子的时说你吃下去就能如神分别善恶。"如神",这才是对人类最致命的诱惑。而背后的实质就是人类可以借分别善恶来成神,从而驱逐那位制订善恶的神。在上帝驱逐人类离开伊甸园之前,人类已经驱逐了上帝。所以,权力才是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诱惑。人类对权力永不餍足的追求,其内在表现就是以自我为中心而不是以上帝为中心,就是以自我为上帝,而不是以上帝为上帝。自己制订是非、对错而非上帝制订,就成为人类对抗上帝的法宝。这在北村的《武则天》中有生动描述。

  这正是《长征》中诸人产生恩怨的根本原因。

  陶红自以为在爱吴清德,其实在意的还是自己。一俟这个自我受到挑战,就破釜沉舟,陷入疯狂仇恨和报复。因为爱,所以恨。之所以出现这种奇怪的逻辑,不就是陶红给自己找的借口吗?他认为自己和吴清德是铁的关系,是绝对不会变,也绝对不该变。却没问一问:他到底爱不爱吴清德?吴清德到底爱不爱他?似乎吴清德变心了,其实她的心从来没有属于他;似乎两个人因为吴清风的出现而无法相爱了,其实只不过借着吴清风他们才看清自己根本就没有相爱而已。

  陶红晚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爱吴清德。这是实话。《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求自己的益处,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北村熟悉这样的爱,因为他知道自己所信的上帝就是这样无条件爱人与接纳人。连给人阳光、雨露,愿意舍弃自己的独生子为人而死的上帝都允许人背叛自己,他陶红又有什么资格霸占吴清德呢?他的爱是自私、狭隘的,是占有而不是给予,是满足私欲而非成全对方。他以爱的名义行动,实际上渴望的还是征服。之所以要征服是因自我受到冒犯,他要向世界证明自己的能力和自我的尊严。真正挑战陶红自尊的是吴清风,而不是吴清德。吴清德只不过是陶红与吴清风斗争的工具。陶红不允许一个女人不爱自己。让别人心甘情愿爱自己,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所以,他使出土匪手段硬抢,无非是为了要挟。然而还是失败,于是他恼羞成怒,把二人裸绑游街,残酷至极。此时,吴清德非但没被制服,反而对陶红充满了刻骨仇恨,她对陶红说: "陶峙亮,我说过你不如他爱我,我说得不错。游了一夜街,我真是有福,有他为我穿上衣服。"

  后来陶红莫名其妙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陶金是吴清风与吴清德的儿子,又开始新一轮疯狂的征服,逼得儿子成了疯子。嫉妒已经扭曲了陶红正常的感情。他为了内在自我疯狂报复,成功地把家庭变成地狱。所以,晚年时,他常常在幻觉中看见吴清风,正说明了他的心虚。他最终还是没有办法获得胜利。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爱。就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乌苏拉最终发现布恩蒂亚上校是一个没有爱的能力的人一样,陶红的内心也陷入了"百年孤独"。

  现在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就是悄悄离开吴清德,向事实低头;另一条路就是让内心的仇恨化为烈火,流淌出来烧死他们,然后也烧死自己。

  陶红的良心知道,走第一条道路是对的,但过于痛苦,他忍受不了;走第二条道路是不对的,但他必须这么做。[注释7]

  对于什么是对错,陶红内心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做事的原则已非关对错,而是痛快与否。

  这更可看出他用自己的私欲置换了对错。他爱吴清德,是因为这样做可以让自己痛快,享受一位美人的肉体;他恨吴清德,是因为这样做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他活活拆散这对真正相恋的人,长期霸占住吴清德,又让吴清风成为废人。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痛快,陶红必须这么做。良知的微响和对错标准在一个运用自由意志犯罪的人来说何其脆弱。人选择了堕落反说自己不得不堕落。

  对于吴清德与吴清风的爱情,北村显然同情且带点儿赞赏。所以,看到小说结尾,就觉得这篇小说有点像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吴清风万里长征只为见吴清德一面并送一张自己的照片,吴清德一辈子珍藏这张照片,虽然和陶红是夫妻,却同床异梦,她真正爱的是吴清风。和陶红的怨恨相比,《长征》歌颂了这种了不起的爱情。

  爱情,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定义,靠得住吗?如吴清德起初遇见的是吴清风,也朝夕相处多年,是不是也像对陶红?既然她一开始对陶红的炽烈情感后来变化了,怎么能保证她对吴清风的爱就是永恒?也许正是陶红的残酷成全了他们两个的爱情。假如他们真生活在一起一辈子,还会像长期分离那样相爱吗?

  基督教其实并不推崇这种爱情,反而非常强调盟约、婚姻、责任、牺牲、付出和忍耐。陀斯妥耶夫斯基在解释普希金的《叶夫盖尼?奥涅金》中女主人公达吉雅娜何以拒绝叶夫盖尼?奥涅金的求婚时特意指出,达吉雅娜的拒绝正是俄罗斯东正教精神的体现:爱情是美好的、幸福的,但不能把自己幸福的大厦建筑在无辜者的痛苦之上。达吉雅娜因为考虑到她已嫁给老将军,所以应忠于神圣婚姻,履行妻子责任,哪怕她确曾爱过奥涅金。

  吴清风已经结婚,有了妻子;吴清德后来也与陶红结婚,算是有了正式丈夫。但他们两个并没有考虑自己另一半的感受,把他们看得可有可无,眼中只有自己所谓伟大的爱情,而对于这样的爱情带给人的伤害却置若罔闻。难道他们两个就不自私吗?陶红毕竟还有后悔,也觉得对不住吴清德。但这两个人一生似乎都生活在自己作为受虐者的道德优越感中,没有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另一半和自己的孩子。

  而且,给他们带来道德优越感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吴清德老是对陶红说吴清风比陶红更加爱她,在她的心目中,爱就是被爱,谁爱她多一些,她就对谁好。这样的爱和一场交易有什么区别?吴清风撇下自己的发妻,觉得自己少了吴清德就不能活。他这到底是因对吴清德的爱呢,还是因内心深处的内疚?游街后吴清风一度想自杀,不是因被陶红打烂了下身,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使吴清德蒙羞,他认为是他连累了吴清德。这份内疚转化为爱情,也算不得高尚。为什么吴清风会有内疚,还不是因他良心深处知道自己错了?陶红的疯狂正是他点的火。

  最终,吴清风追上吴清德,让早就成为别人妻子的人一辈子藏着自己的照片并对自己持有忠贞爱情,这算什么?为何不放手成全对方呢?而吴清德对陶红说两个人打了一辈子仗,最终胜利的是她,因为她有对别人的爱情。这种所谓对自己同床共眠一辈子的丈夫的胜利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把三个人纠缠在一起的是怨恨,是自我中心,是人类的罪。这是地道的基督教眼光,给小说一种卓越的穿透力。在这个人人自以为义,被造物却自居为造物主的世界,到处是理由,也就到处不成理由。理由不过成为自己的堕落的借口。

                  结论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不缺少头脑,而缺少心灵。作家们跟着思潮跑,来不及让心灵里信念的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思潮有涨有退,没有永恒的弄潮儿。一旦思潮退去,作家们的作品也随流远去。真正伟大的作品固然深刻反映时代,但之所以伟大却因超时代因素,是因普遍的人性因素和深切的心灵因素。一个世纪来,中国作家跟着西方思潮或反西方思潮跑来跑去,甘愿把自己的头脑贡献出来当别人的跑马场;从内在来说,作家的心灵缺少和时代的距离感,缺少深沉的历史感,耐不住长久寂寞和被遗忘,现世感太强烈,功名心太重,终极关怀意识太薄弱。

  北村小说的出现使中国当代文学多了份不被头脑淹没的心灵,不被现世淹没的永恒,不被中国遮蔽的人类,不被事实淹没的价值。

  北村从早期先锋小说的突围仰仗于他心灵所皈依的基督信仰。从北村会看到信仰不是迷信,借助信仰他才看清迷信。在信仰中,心灵才不被盛世谎言所欺骗,不被纷乱思潮所掳掠。

  但北村的失败居然也是因为他有点狭隘和僵化的个人信仰。北村信基督后所有的小说,反而时常背离心灵写作,进入观念写作。这一观念就是:人没有信仰是活不下去的。所有北村小说的主人公们似乎都为人为什么活而苦恼,连公民凯恩这样非常普通的白领也带有强烈的哲学气质,被死亡和虚无击倒,对自己的虚荣有深深的罪疚感。信仰使北村深信人都是有罪的,人的罪就是本来是被造物却以造物主自居,把本来应该属于神的荣耀归给人,归给爱情,归给艺术。这确实是深刻发现,但遗憾的是北村很多时候不是从心灵出发,而是从头脑出发把这样的观念一股脑加给笔下人物。这些人物更多是从北村的观念中走出来而不是从心灵中走出来。北村并不深爱笔下的人物,而是拿着笔下的人物作信仰理念的试验品。

  人是非常复杂的。按照基督教的观点,人固然彻底败坏与堕落,但人又有神的形象,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那一点点神的形象,可以和神保持微弱的交流。这就是基督教神学中常说的普遍恩典。北村似乎忽略了这份恩典。他对人物大都做了简化处理,给人物贴上一个罪人标签,他们的心灵历程也有着非常近似的"希望-失望-绝望"或"希望-绝望-救赎"的模式。北村强烈的救赎激情使他否定人类任何救赎之外活动的意义。同样是基督教作家,日本的三浦绫子笔下的人物就更为丰富多彩,人物任何一点点求善、向上的努力都得到作家肯定。

  《长征》对于北村来说是他有信仰后的一篇力作,其成功之处就在于他对每个人物没有做简化处理,而是带着心灵热力进行创作,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作家滚烫的心。《长征》中三个主人公都一言难尽,但都通过具体行为深深纠缠于恩怨之中而不能自拔。“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就由不得我自己了。”[注释8]

  《长征》的不足在于作家不知不觉受流行思潮牵制,比如缺少价值内涵的爱情至上这种非常经不起深究的思潮,使《长征》在某些方面比起过去的《玛卓的爱情》来说是种退步。这种思潮也和北村的信仰相冲突,破坏了作品内在的和谐。

  北村的心灵写作需要创造性突破,进入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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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北村:《活着与写作》,载《大家》1995年第1期。
[注释2]赛妮亚、梁祝:《北村访谈录》,见《公民凯恩-北村小说作品精选》,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4月版,第316页。
[注释3]北村:《我与文学的冲突》,载《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4期。
[注释4][注释5][注释6][注释7][注释8]北村:《长征》,见《公民凯恩-北村小说作品精选》,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4月版,第290,312,290,291,307页。

日期: 2004/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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