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二期 | 2003年4月]

奔丧——青春忏悔录之三

作者:江登兴


  接到弟弟的传呼时,我正躺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睡午觉。在电话那一头,弟弟说:“哥!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母亲过世了!”
  一个小时之内我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以前每次上车回家,都有一个盼望——就要回到父母身边了。然而,这一次是奔丧。
  景物在车窗外掠过,但头脑一片空白。希望有一些词句,然而,没有词句,只有空白。因为我所受的教育,在生死问题上多年来教给我的就是一个空白:人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堆尘土,变成了一堆物质,什么也没有了。我能找到的,只是一些雄壮的英雄主义词汇,我没有学会在一个奔丧的时刻用词语恰如其分地表达心中的感受。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啊,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儿夹着雪花,把我的内心吹打。” 想不到车上响起了这样一首流浪者想念母亲的歌。这类流行歌曲,我过去是看不上眼的,但此刻,我却流泪了。我的心灵被左倾的文化毒害得已经太深太久了,人情味早已淡然了。然而,当这一首下里巴人的歌响起来时,我流泪了。
  不巧,那一天的车堵在了半路上,夜里下起了暴风雨。我一边不相信母亲已经去世的这个事实,不相信当我回到故乡时,母亲只剩下遗体了;一边又总觉得母亲的灵魂在风雨之夜,正沿着猛涨的河流漂流几百里,在她一生从未抵达的河岸,来接她奔丧的儿子。
  
  与母亲分别,是在二十多天前,母亲挥手说:“再见了,儿啊!” 那时,我已经预感到这将是永别了。挥手之间,母亲出发回娘家,我出发“回”我的城市。
  “再见了,儿啊!”,挥手之间,二十几天,母亲自杀成功了。
事情发生在弟弟去接母亲回家的中途。
  从母亲的娘家到我家有二十多公里。二十多年前的早上,母亲在黎明用青春的乳汁把我喂饱,坐车到四十里外去看姥姥,第二天一早,母亲把身上所有的元币、角币和分币都留给了姥姥,包括她回家的盘缠。然后匆匆步行赶过一道道山梁和山沟,一处处茅草的瓦窑和旅店,回到我的身边。
  二十多年后,母亲沿着这一条路从娘家回来,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理由,她也没有任何去向另一个世界的盼望。因此她拒绝回到家。
  母亲跟我弟弟回家,不过是为了逃出舅舅们的控制,寻机自杀而已。现在机会到了。她在中途下车,到了我叔叔家里。那时春天已经深了,在一个已经显出闷热的午后,母亲说要上茅房,在黑黑的茅房里,母亲仰头喝下了一大瓶的农药。当婶婶冲进茅房时,母亲刚喝完。母亲喜形于色地对婶婶说:“细婶,再见了,我已经喝下农药了!”母亲在说这话的时候有着大功告成般的欣喜。
  这一次母亲没有给人抢救的机会。当细婶和弟弟抱着母亲去卫生站。人们正准备用土办法泡洗衣粉给母亲洗胃时,母亲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在母亲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刻。弟弟赶紧跑去给我打电话。在电话的那一头,弟弟说:“哥,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母亲过世了!”在电话的那一头,细婶抱着母亲的尸体,在闷热的午后。细婶家是“少年英雄”张高谦的故里,这一个村落有着数千的人口,但没有一个人容许一个瘦弱的妇女抱着另一个正在走向死亡的妇女的身体在自己的门口停留片刻。黑黑瘦瘦的细婶抱着母亲的尸体走到哪里都被人轰走。还有的人在路边说:“做恶的人才会这样!”
  母亲独自起身出发去另一个世界了。我从数千里外独自起身往家里赶。母亲的尸首停在路边,因为在人们的眼里,死在屋外的人是为不吉,叫“半路死”,尸首不能抬回屋里。更何况母亲是客死他乡!细婶抱着母亲的尸体一路被人轰,最后到了河对岸的公路边。于是母亲的尸体就停在了这个公路边。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炸雷在头顶轰响,狂风扫过山梁和河谷。母亲的尸首停在公路边。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狂风暴雨中一明一灭。
  
  母亲独自去了另一个世界,母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是事实么?母亲就这样消失了。她曾经说,等我毕业了,这个年她要过得好好地。她曾经说,将来我要是娶了外地的媳妇,她听不懂普通话,不知道怎么说话。她曾经说,将来她要为我们兄弟好好带孩子,不让我们的孩子受她的孩子们小时候所受的罪。她曾经对生活有千万种的盘算。
  然而母亲居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当我再一次坐上数千公里的车,再一次爬上几公里的山路,再一次推开那一扇木门,我无法相信,我的母亲真的不在了?在那里,她曾采完早春的茶叶,然后在路边采到一朵大磨菇,兴高采烈地煮好,和父亲推来让去却谁也舍不得吃。在那里,她曾在我推门而入时,喜出望外地马上打好洗脸水放在理我的面前。在那里,她曾在深夜里,在电闪雷鸣时,或伸手不见五指的露台上,给我讲述那些陈年的辛酸的故事。但我无法不相信,我的母亲真的不在了。
  母亲独自去了另一个世界,她独自一人,为了一个错误的理由,因了一个真实的爱,以最残酷的手段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母亲所承受的这一切苦难都是真实的,然而母亲承受这一切却为了一个错误的认识。母亲抵达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现在对于她来说是真实了,就像我必须承认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是真实的一样。
  在车上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停在公路边的矮竹床,竹床用塑料布遮着,这肯定就是母亲的尸体了。我从千里之外赶回故乡奔丧,我的脚踏上故乡的土地仅仅十几步之外,就是我生身母亲的尸体!
  下车的时候,做为长子,我宣布了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意见。其中有一条最重要的,就是把母亲的遗体火化了。这是一个狠心的决定。在尚且保守的山区,火化一般是人们难以接受的,在人们眼中,只有那些死后无人收拾的人的尸首才这样处理。我断然宣布这一个决定,希望这一切尽早收场。
  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母亲经历了长长的苦难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有更多的人在抵达死亡之前也许没有经历这么长的磨难,但是他们也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母亲用极为残忍的方式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有更多的人,生老病死,他们的生命自然而然地呈现,也自然而然地结束,因此人们认为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了。然而母亲以她的死的惨烈提示给我一个人的死是多么的不自然。母亲的死虽然不自然,然而她与那些自然而死的人一起自然地归入另一个我们在今世所不知道的世界。
  火葬场在数百公里之外,送母亲去火葬场的灵车当天就到了。我还来不及仔细端详母亲的遗体,也没有了父亲去世时希望静静地陪他的遗体坐一会儿的想法。当母亲被抬上灵车的一刻,我发现母亲的嘴唇上有一圈白沫,那是农药从母亲嘴里流出来的白沫。母亲已经被抬起来,要往车上送了。我临时拿过一条亲友手里的白毛巾,草草擦去母亲嘴角的白沫。那白沫经过一夜的暴风雨,在塑料布下保持着最初的样式。
  我们在今世该如何活着,与死后的那一个世界的真相有关,然而我们未知生焉知死呢?我们连今生都忙不过来,哪里还管得上那一个世界呢?但是那一个世界,那一个以母亲的死强行楔入我的生活的世界,让我无法回避它。
  我亲眼看见火葬场的大烟囱上升起的白烟,那烟起初是黑的,渐渐转白,渐渐转淡,渐渐溶入阴沉的天空。亲友们给我一个红包,做为给收拾骨灰的火葬场工人的小费。这已经成了这一带火葬场的规矩,为的是让收拾骨灰的师傅到时细心些。听说,如果没有小费,他们可能草草收拾一些骨灰了事,别的就扔掉了。
  母亲的骨灰刚刚取出来时是红的,像炭火一般,那火红的骨灰逐渐黯淡下去,变得灰白。火葬场的师傅把它们扫在一起,倒进一个骨灰盆里,包上红布。就这样我抱着仍然滚烫的母亲的骨灰回家里。当公路两旁的青山在车窗的两侧迅速后退,当河谷中的光线暗淡下去,当泪水打湿了视线而河水却一如往昔地奔向远方,母亲的骨灰在我的怀里渐渐冷却了。
  生与死,两个世界从来不曾对话,在此世,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思考死亡,去想象死亡,去逃避死亡,去迎接死亡。然而,只有生命真正与死亡相遇,才会知道死亡的真相。而知道死亡的真相,才知道全部生命的真相。生时,我们不知道死,也就不知道全部生命的真相,但是我们要选择如何生。死时,我们已经知道生命的真相,但是我们已经无法重新开始生。因此对于生命的态度永远超越于人的眼见,超越于今生的眼见,超越于人有限的理性之上,那是一个信仰的领域。
  如果我们不知道怎么死,我们就无法知道怎么生。生,不是生命全部的真相,只有生与死的总和,才是生命的真相。然而我们不知道死,所以我们也不知道生。尽管我们不知道生,但我们还是活着。我们以为,“连生都不知道哪里顾得上死”是一种大胆而冒险的态度。我们以为,“未能好好地生,那里管得了怎么死。” 我们在逃避死亡。
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时代是否是对死亡保持着很大的敬畏感和神秘感的时代呢?然而人类越是文明,越是对今生的一切骄傲,越是以为凭文明的力量已经了解一切,已经掌握一切,已经能够改造一切,人就越不思考死亡的问题。这是一种被今世的光明遮住了双眼的失明。直等到极大的灾祸降临,撕开了通往死亡的面纱,另一个世界的真相才给人以惊鸿一瞥。就如纽约世贸大厦被飞机撞塌的那一刻。现代人类文明自以为最为不朽的,最值得骄傲的,和最不可一世的双星塔,在顷刻之间受到最致命的打击,显出了最致命的脆弱,而脆弱才是人类的真相。对于骄傲的人类来说,这样的时刻是死亡以一种方式介入了人类,提示了人类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路,提示了人类另一个神秘的空间,给人类那已经虚火过热的灵魂泼一盆冷水。
  不是么,那些人类最引为荣的时刻,人类最自以为是的时代,那些文明生活最发达的时期,往往是在一场突然的灾祸中结束的,挪亚时代如此,所多玛、蛾摩拉也如此。
  然而灾祸给人类带来的也只是一瞥而已。也只是提醒人类不要忘记了对于另一个世界的想象,另一个世界的真相还是无法知道。抵达那里的人已经无法回来,告知我们那里的一切,正要抵达那里的人只是保持着对那一个世界的恐惧。而芸芸众生正在这个世界上忙着生、忙着死。死亡,离我们还远着呢?但是等我们知道了死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已经无法回头改变我们的生。就像《圣经》中的那个财主,他曾经自以为是,倚仗财富度过了富足的一生,然而当他抵达了死亡,他发现他曾经活过的一生都是活在错误与幻象当中,他是多么后悔啊?但是死亡的可怕就是,当你到达了那里,你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这个世界所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片眼花缭乱,这个世界足以让我们在情欲中追求而来不及顾及生命的真相。生命的错误是我们常常忙着追求更好的生活,而来不及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生命的错误还有,我们以为这个世界就是全部生活的真相,而实际上它只是露出来的冰山的一角。生命的悲剧还在于,我们在这个冰山的一角上过盲目的生活,但是当我们告别了这个有限的世界进入那个对于这个世界无言也无边的永恒的时候,我们在这个世界选择了怎么样的一种生活态度会对另一个世界有决定性的影响。并且当我们到达了另一个世界时,这一切都已经没有了重新再来的机会。
  生命是一场奔丧,是一个奔向死亡的过程!
  母亲死了,母亲没有了,母亲没有了。没有了就是消失了。然而消失了的事物到那里去了呢?就像我小的时候曾经丢了一把漂亮的小刀,对于我,这一把小刀没有了,但是它对于我是多么的宝贵,于是我就拼命地想象,它还在,但是已经不在我的视野里了,它还在,但是它的存在与我无关了,它现在落在另一个人的口袋里,为另一个人所使用,或者丢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自己独自在那儿。
  我失去了母亲,母亲不在我的视野里了。母亲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但是母亲是从存在的总和中消失了吗?就像我确信小刀不可能从这个日光之下的世界消失一样,我也确信母亲不能从日光之下的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中消失,母亲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母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但是母亲并不是没有了。母亲的肉体已经归于尘土,这是我知道的,我亲眼见到火葬场的烟囱里冒出的青烟,我亲手捧过母亲那仍然发烫的骨灰,这一切都是我所知道的。但是母亲的灵魂那里去了呢?她对我的爱,她那高于肉体之上的精神那里去了呢?
  《圣经》上说:“你当趁着年幼,衰败的日子尚未来到,就是你所说,我毫无喜乐的那些年日未曾临近之先,当记念造你的主。不要等到日头、光明、月亮、星宿变为黑暗,雨后云彩反回,看守房屋的发颤,有力的屈身,推磨的稀少就止息,从窗户往外看的都昏暗;街门关闭,推磨的响声微小,雀鸟一叫,人就起来,唱歌的女子也都衰微。人怕高处,路上有惊慌,杏树开花,蚱蜢成为重担,人所愿的也都废掉,因为人归他永远的家,吊丧的在街上往来。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上帝。”(《传道书》十二章1-7节)
  所罗门,你这样富足,也这样有智慧,你为何写下这么幻灭的话呢?你写下这话的时候,是不是有巨大的夕阳在耶路撒冷的城外陨落,而窗棂内的你因为照在你额上的夕光而感伤,亦或在巨大的忧伤之后,你望见了永恒,你望见了它但是还是无法抵达它。
  所罗门,你不知道,在你身后,在同一座城市里,会有一群不起眼的人,面对他们即将走向死亡的老师,他们问道:“主往哪里去?”得到的回答是:“我所去的地方,你现在不能去,后来却要跟我去。”(约翰福音13:36),此刻他们不像你一样活得平安稳妥,因为有巨大死亡的阴影笼罩。然而,所罗门,你却没有这一班渔夫税吏们的福气,因为那一位即将走向死亡的老师有话对他们说:“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我若去为你们预备了地方,我必再来接你们到我那里去……”还有,“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这个老师叫耶稣,现在他与这些渔夫们同在肉身中,然而他说出了一些在肉身中的人从来不曾明白的,关于人的肉体朽坏之后的事物。
  他死了,并且复活了,后来他的门徒说:“他已经把死废去,藉着福音,将不能坏的生命彰显出来。”(提摩太后书1:10)“你要记念耶稣基督乃是大卫的后裔。他从死里复活,正合乎我所传的福音。”(提摩太后书2:8)
我奔驰千里回到故里,处理母亲的丧事。母亲离开故里,奔向死亡。她本以为只要死了,一切就都了结了。然而,她不知道,死后,人还有一个更加永远的家。
      
2002年5月,8月8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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