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二期 | 2003年4月]

拯救概念和人类理解困境

谢文郁


  当代宗教问题的讨论一直由多元主义主导。尽管这些宗教多元主义的倡导者其立论并不一致,但是,他们在取向上是共同的:这就是和平共处,对话交流,互相促进。这种取向和战后文化交流发展的趋向是同步的。然而,在哲学上,多元主义的相对主义倾向从未避免受批评。人们对相对主义的批判是悖论式的:当相对主义主张各种思想体系在真理或价值上的平等性时,相对主义和独断主义之间的对立也取得平等性,从而使相对主义也成为一种独断论。近年来人们从排他主义角度批评多元主义,实质上是相对主义悖论的一个侧面反映。我们看到,多元主义在文化上仍然有广泛的市场。实际上,当代各文化间的对话发展一直离不开多元主义的推动。但是,多元主义在哲学上受到排他主义的冲击,根基出现动摇,这也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本文并不追求对多元主义和排他主义作全面的评估讨论。由于多元主义和排他主义的中心关注点是理解问题,包括理解的出发点、根据、合法性,以及自身扩展等等。因此,本文希望通过对理解这件事本身的分析,特别是对理解的收敛性和扩展性的透视,以达到对多元主义和排他主义有更深入的认识。我们还将探讨拯救概念在理解中的地位和作用,进而揭示多元主义和排他主义在拯救概念的境界中所表现出来的相容性。
  
  1. 理解的起点、进程、和归宿
  理解是一个赋义过程。当人们对一个物体,一件事,或一句话表示理解时,这个物体、这件事,或这句话便被赋予意义。我们知道,赋义过程可以是多角度的。比如,对于猪,有些人把它当作食品,有些人尊为圣物,有些人则视之为脏物等等。虽然每个人都表示理解了猪这一物体,但是,所给出的理解是不尽相同的。作为一个赋义过程,理解也即是主体(理解者)对其对象(被理解者)的认识。当然,理解作为一种认识,较之我们通常所说的概念认识(经验认识或理性认识)在范围上还要宽阔。比如,人们在美感中对石头的理解是无须概念的,在音乐欣赏中对声音的理解也完全不必借助于科学对声音的概念理解,而在宗教仪式中对语言、象征、程序等等的理解也超乎概念之上。从这一点看,不但不同个体,不同体系在理解同一对象时表现出差异和对立,而且个体自身对同一对象的理解也是多角度或多元的。这种理解的多元性乃是一个事实。
  我们注意到,理解是主体和对象的一种关系。对于这里的关系一般有两种说法,即客观主义(亦称唯物主义)和主体主义。客观主义认为对象(物体)本身是有确定的客观意义的。理解或认识乃是主体接触并把握对象的客观意义(客观真理)。在这种看法中,只有当一种理解把握住对象的本来(客观)意义时,这一理解才拥有真理性。否则的话,人的理解要么是错误的,要么是片面的。这是所谓的客观真理观,即真理是主体对对象的符合。
  对客观主义的认识论(理解观),其批评起源于英国近代经验论。人们注意到,主体对对象的概念认识(理解),不可能是对对象的客观意义之把握。休谟在他的《人类理解研究》一书中详细分析了这里的不可能性。他谈到,人的认识起于经验。经验只告诉人们关于经验的事情。当人们追问对象的客观意义时,要求的是超越经验。于是,经验沉默了。经验不可能告诉人们经验以外的事情。康德顺着这一思路,发起了所谓的认识论上的"哥白尼革命"。康德谈到,人们在谈论主体和对象的理解关系,往往预设对象的客观意义。这种预设的客观意义通过认识而为主体把握。因此,主体是服从对象的。但是,人们的这种预设是一种悖论。当人们对对象尚无认识之前,人们无从谈论对象的客观意义。当人们已经理解了对象之后,人们只能谈论其对象被理解后的意义。因此,对象的客观意义实际上是一种虚设。康德进一步谈到,主体和对象的关系不能建立在这种虚设的基础上。那么,放弃这一虚设的结果是什么呢?他接着指出,理解实际上是主体根据自己的内在认识结构对对象赋予意义。对象的意义并不是客观自在的,而是主体给予的。所以,对象是服从主体的。(1)
  康德的"哥白尼革命"是现代理解概念的基本出发点。这一理解概念的根本原则是把理解置于主体基础上,而不是虚设主体以外的其他基点。譬如,康德对宇宙概念的分析。人们在理解宇宙时赋予宇宙以无限性这一意义,然后把这一意义虚设为客观意义,并在此基础上推论关于宇宙的知识。然而,主体在逻辑上可以赋予宇宙以无限性,也可以赋予以有限性。这种现象称为"二律背反"。康德的理解概念也即是主体主义理解概念。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把理解的基础归为二条基本原则,即,经验可靠性原则和逻辑不矛盾原则;在实践理性批判中,责任概念被归为基本原则;而在判断力批判中则讨论了一些审美原则,例如无利害原则、崇高原则等。
  对这样一种理解概念的分析,我们发现两点基本特性:首先,主体理解是扩展的。理解是主体根据自身一定概念结构或心理定型对对象进行赋义。它具有解释一切的倾向。就是说,当一件事,一物体,或一句话接近主体并引起主体兴趣时,主体便试图理解它。由于作为起点的概念结构或心理定型是给定的,因此对任何物体或事件的赋义都必须遵守前后一致的逻辑原则。所给出的理解不能彼此矛盾。当主体所依据的结构或定型能够给出越来越多的符合无矛盾原则的解释时,主体就拥有更大的理解力。这种理解力就扩展了。(2)
  其次,主体理解又是收缩的。理解是主体对对象赋义。意义来源于主体的理解力。理解力由一定的概念结构或心理定型所规定。当主体追求理解对象时,实际上是要扩展自己的理解范围,即为该对象在已有理解体系中寻找它的位置。如果主体无法为它找到位置,则对象无法被理解。但是,由于理解力是扩展的,主体无论如何也会为这被理解中的对象寻找位置,给出某种解释,包括所谓的搁置处理。譬如,我们读书时遇到一个不认识的字。我们或暂且搁置一边,待后询问或查字典。这是积极搁置。也可能会认为这个字属于不重要的字,可以忽略不顾。这是消极搁置。搁置也是一种理解,即,对象被赋予某种意义。从这一角度看,理解完全受制于一定的理解体系,因而是收缩的。(3)
  由此可见,理解的扩展性和收缩性是同步的。理解是对"待解释的对象"之理解,因而理解必须是扩展的。同时,理解只能在一定的理解体系内进行理解,因而理解是封闭的,只能在体系内进行。我们看到,主体主义的理解概念认为理解的起点和根据是一定的理解体系,在理解过程中呈扩展趋势,其归宿是建立一个更广泛的,包罗一切的解释体系。
  
  2. 多元主义?还是排他主义?
  
  我们知道,多元主义思潮是二次大战后世界各文化交流促进的产物。人们对引起战争的狂热理想主义,以及冷战时期理想主义之间对峙这一现实,进行反思,形成共识:人类和平相处的前提是各文化或思想体系之间能够对话交流。从理论上看,对话交流得以进行又需要对话者放下自己的优越态度,保持开放、理解、接受的倾向,即承认自己所持有的信念不是绝对真理,并虚心向对方学习。这样一种态度、倾向,或信念被称为多元主义。(4)在哲学上,由于后现代主义思潮流行,特别是这一思潮对理想主义的深入分析批判,多元主义在一定程度上获得哲学论证的支持。(5)
  历史上看,多元主义是作为排他主义的对立面而出现的。排他主义,简单来说,按德科斯塔(DCosta)的说法:"排他主义坚称,只有一个启示或宗教(或事实上是哲学体系)是真实的,其他所有的启示或宗教都是假的。"(6)这种说法有强烈独断论倾向。柏兰庭格(AlvinPlantinga)作为哲学家在解说排他主义时则把当代理解概念也考虑进来。他写道:排他主义者必须"完全注意到其他信仰,常常把它们引入自身的意识中,并在一定程度上思考多元主义问题,如自问这样的问题:上帝是否真的把他自身和他的计划向我们基督徒显示了?或者,他并没有向其他信仰显示他自己?"(7)
  不难注意到,柏兰庭格是在主体主义的理解概念中来讨论多元主义和排他主义的。一方面,在他看来,排他主义者的理解是收缩的。一种理解,离开一定的理解体系就无法前进半步。另一方面,理解又是扩展的。它追求解释更多的对象。理解的收缩性和扩展性是同步的。根据这一点,柏兰庭格论证到,任何人在理解时都是排他主义者。即使多元主义者在反对排他主义时也是如此,当多元主义者固守多元主义立场进行理解时,他无法排除自己作为一个信奉多元主义的排他主义者。如果考虑到多元主义的中心关注,即对话交流,柏兰庭格指出,排他主义者在一定的理解体系中为其他信念体系寻找位置,并给予理解。扩展了的理解力对其他信念体系是容忍的。但是,人们不可超越自己的理解力去容忍其他信念体系。因此,理解只能是排他主义式的理解。
  从理解概念出发,我们发现,柏兰庭格的排他主义辩护显示了强大的逻辑力量。理解的出发点是一定的理解体系。当人们感觉上认为自己的理解体系需要扩展时,它就拥有扩展的冲动。但是,当人的理解扩展到相当的程度,以致于他感觉上完成了对所有对象的理解时,这种扩展就趋向停止。如果一种理解已经圆满,就像中国当代文化对马克思主义的崇拜所表现出来的倾向那样,我们看不到像柏兰庭格所描述的那种排他主义。当然,一种"圆满"的理解体系包容了对其他信念体系的解释。但是,这种解释可以是消极的,也可以是积极的。"圆满"的马克思主义当然"包容"了对基督教作为一种宗教的理解。不过,我们看到,宗教被解释为鸦片,是消极的,是该放弃的。在这种消极的解释中,人们不可能提出这样的问题:真理是不是只在我们手中?可不可能基督教也包含某种真理?(8)
  对于多元主义来说,关键的问题在于:一种"圆满"理解体系扩展自身,包容其他信念体系的动力又何在?为了寻找一动力,多元主义从不同角度批评排他主义的局限,归结为一点,就是要在自己的"圆满"理解体系中为其他信念体系找到一个肯定的积极的位置。多元主义的这种努力,在柏兰庭格的辩护文中被归结为"作茧自缚",因为多元主义作为一信念体系无法为反多元主义信念体系作出肯定的,积极的评价。但是,我们也注意到,柏兰庭格在为排他主义作辩护时,完完全全继承了这种努力;因为他强调说,他所理解的排他主义者是会这样自问的:"上帝是否真的把他自身和他的计划向我们基督徒显示了?或者,他并没有向其他信仰显示他自己?"类似的态度在托伦斯的演讲中也能读到,如他在解释祈克果(Kierkegaad)的宗教及讨论时,指出:"在这模式中,真理不允许我们把宗教性的真理瓦解于我们本身内在的和主观的范畴和规范系统中。相反来说,那终极真理(就是上帝)呼唤我们超越这种主观主义而进到客观现实(按照祈克果的说法就是进到一个真正的主观现实),在那里我们先前的知识渊源和思想系统都会被修正和转化。"(9)
  如此看来,多元主义和排他主义的中心关注是共同的,即,理解的扩展问题。两者的分歧只不过是路该如何走的问题。简略来说,多元主义希望通过否定自我理解的高傲自足,从而发展出虚心讨教的态度。但是,人的理解起点是一定理解体系,脱离它就无从理解。因此,否定自身的理解体系是不可能。这里的否定也是一个理解过程,它需要它的起点,即一种理解或信念体系。如果自我否定在理解上是不可能的,那么,多元主义所指示的理解扩展之路也就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排他主义从理解概念出发,强调理解必须以一定理解体系为基础,因而每一位理解者都不可能否定自身。理解者注定是排他主义者。然而,如果理解者能够采取一种接受的态度,即使是从自身一定的理解体系出发,他也能在肯定自己的同时肯定并吸收其他信念体系中有益于自己的养分,从而使理解进步。我们指出,问题在于人如何能采取接受态度?排他主义的基本态度是否定他者,而肯定自己。接受态度不一定否定自己,但如果对他者没有肯定的话,则无从谈起接受。实际上,当人自问"上帝是否真的把他自身和他的计划向我们基督徒显示了?或者,他并没有向其他信仰显示他自己"时,这人或多或少地否定或怀疑自己的理解力,从而就不是无视他人拒绝对话的排他主义者了。(10)
  如果理解问题是中心关注,如果多元主义和排他主义只不过是两种方法之争,(11)那么,我们就不必囿于多元和排他之争。我们应回到原始的问题上来,在宗教研究上,在不同信念体系之间的对话理解上,如何才能促进相互理解,或扩展自己的理解力?以上讨论给出了这一基本原则:人的理解以一定的信念体系为起点;而所谓的理解扩展无非是这一信念体系的扩展。于是,问题转化为:当人面对敌对信念体系时,如多元主义面对排他主义,民族主义面对帝国主义等,理解将如何扩展?或者说,相互理解如何可能?
  我们曾经指出,理解同时是收缩的又是扩展的。收缩性和扩展性之间有一种张力。当一种理解体系面临大量的未解释事件时,它的扩展力增强。它需要根据自身来给出对这些未知事件的理解。但是,当未解释事件被一一化解,它的解释力涵盖越来越广而趋于圆满时,它的收缩力开始加强,且最终压过扩展力。这时,因理解已达或已接近圆满,它面临越来越少的未解释事件,从而进入自足境界。这一过程类似于人从年青到年老的过程。青年人求知欲强,但解释事物能力低;到了老年,什么事都见过和经历过,并且都知道(理解)了;这时,他就慢慢进入自足境界。一种理解体系的发展也是这样的。这一个过程是走向封闭和死亡的过程。然而,这同时又是理解本性使然的过程。出路在哪里呢?有什么力量能使理解的扩展力复活呢?
  
  3. 拯救、解构、和理解
  基督教排他主义,如柏兰庭格和托伦斯等人所坚持,乃是一种独特的排他主义。这种独特性在于它的接受立场。我们追问,它的接受立场从何而来?人们注意到基督拯救的启示性和基督真理的超越性。但是,对于拯救和理解的关系则鲜有涉及。在柏兰庭格和托伦斯那里,拯救概念是作为预设来处理的,因而忽略了关于这一关系的概念讨论。但是,由于许多中国学者对拯救概念的无知,因而无法深入体验一些基督徒所有关于理解的讨论。(12)实际上,拥有接受立场的排他主义只有在拯救概念中才是可能的。在以下的篇幅里,我想对拯救概念在理解中的地位和作用进行讨论。
  我们在讨论理解问题时接触理解的扩展力衰竭的趋势。由于人受一定信念体系的支持,而不能不走向排他主义;因此,为了使不同信念体系之间的对话理解能够进行,我们必须找到理解扩展的动力。张志刚在他的讨论多元主义和排他主义的一篇论文中,相当敏锐地接触到这个问题。当然,他并没有跟随一些西方学者从拯救预设出发寻找这一动力。相反,他在中国佛教的"顿悟"中试图指出一条道路。他说:"众对话者在漫漫长路上每走一步几乎都需要棒喝"。(13)"棒喝"的目的是要执迷者顿悟。当一种理解体系走向自足或"圆满"时,人依赖自己(即这理解体系本身)是无法放弃自己的理解体系的。然而,顿悟,就是要人看清自己现有理解体系的荒谬性或迷惑性。顿悟带来的是对一定理解体系的解构。因此,为使人顿悟,常需要棒喝。这是我们在读《坛经》时常常遇到的:人在棒喝中顿悟。
  棒喝的形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比如,师傅的当头一棒,自然界的某种声音,某种物体,也可以是交谈中的一句话等等。不过,顿悟者住往是求学者,当人在寻师觉道时。从理解概念出发,我们知道,人受制于一定信念体系。当佛的境界尚末向他显示的已有信念体系里去理解佛。这种状况使他们求佛无门棒喝之下,他悟出了他的信念和佛的冲突,于是在原有信念体系的解构中理解了佛。他因此顿悟了。可以看见,顿悟是理解力的扩展。
  人在求学之中,即追求是解力扩展的过程中,接受棒喝,获得顿悟,这一点是人人都可以经历体验的,但是,当人的理解力超于"圆满"而渐渐放弃接受立场之后,因已无末解之物,顿悟就无力进入他的理解过程了。我们注意到,接受棒喝,获得顿悟的基本前提是接受立场。如无接受立场,则棒喝带来的是反弹、抵抗和拒绝。人在"圆满"的信念体系里是和"绝对真理"同在的。他不再需要接受。因与"绝对真理"同在,他已经理解了一切,或者一切事物都在他的解释体系里找到了适当的位置。因此,"圆满"的信念体系是拒绝棒喝的。一般来说,越是接近"圆满"境界,一种信念体系拒绝棒喝(即拒绝解构)的力量就越大。这一点可以在"老顽固"的说法中明显看到。"老顽固"通常是指这样一种人,他有丰富的经验阅历;他对各种可以观察到的现象已有现成的解释;他自认为他的理解已达圆满。"老顽固"是没有接受立场的排他主义者,因而棒喝不会给他带来顿悟。
  人如何才能拥有接受立场呢?中国文化中的佛教希望通过宣扬"空"的观念打破人的执着,而儒家则教导人要谦虚好学。无论是"空"的观念,还是谦虚教导,其信息都是要告诉人们,人们现有的观念体系或信念体系都不是终极真理,而欲达终极真理(天人合一或佛的境界)则必须放弃固执,走向完善。走向完善可以是渐进的,也可以是跳跃的。无论如何,放弃固执则是基本前提。然而,我们在讨论理解概念时发现,人无法在一定信念体系中否定或放弃一定的信念体系。考虑到否定或放弃也是一个理解过程,因而必须以一定信念体系为起点,我们发现,中国文化中的放弃固执这一说法是一悖论。张志刚的"路漫漫其修远兮"一文对这一悖论似无体验,所以他称赞托伦斯承认自己的理解和终极真理的距离这一事实。实际上,"圆满"的理解体系不可能否定自己的终极真理性。
  摆脱这一悖论需要引入拯救观念。也就是说,人在理解中的接受立场只有在拯救概念的基础上才得以完全确立。拯救概念就其语义而言是一种外在力量主动前来帮助另一种力量,并使之摆脱困境。帮助者能够给被帮助者的最大帮助是自己的全部力量给予对方。在基督教教义中,拯救者即神本身乃是完善的、全能的、无限的。拯救的必要性乃是人的罪性束缚无法挣脱。因此,在拯救中,人永远是处于接受地位。人的接受地位在时间中是不可能消失的。如果说,人通过一种途径,启示也好,自我修炼也好,最终在时间上抹消了拯救的必要性,即,他在某一时刻上与真理同在,因而不需要拯救;那么,他同时也就取消了他的接受地位。(13)
  基督教的拯救概念强调完善者对缺乏完善者的拯救。我们知道,人在一定的理解体系里是趋向自足圆满的。当人的理解已达"圆满"时,人的接受立场亦随之消失。但是,在基督拯救概念里,人的理解圆满性因着罪性意识而在处于被否定状态。拯救乃是真正的完善的拯救者对自以为完善的罪人(罪人就是把自己当作神)的拯救。在这里,人的罪人意识不断在提醒自己的不完善性。这样一种否定理解圆满性意识对自己的理解体系是否已达完善这一问题无法作终极判断。我们知道,罪人意识包含了人对自己的不完善性的确认和人对自己无法靠自己走向完善的认识。很显然,人在罪人意识中对完善性的向往就培养了他的接受意识,即,指望完善者的给与。因此,人在拯救中每时每刻都处于接受地位。实际上,柏兰庭格和托伦斯所辩护的排他主义乃是在拯救概念中的排他主义,其接受立场是内含于其中的。
  这样一个拯救概念如何在理解过程中起作用?或者说,它如何能够进入人的理解?我们知道,理解以一定信念体系为起点,而拯救概念却要求理解者放弃这一定信念体系。从理解者的角度来看,拯救是不可理解的。耶稣来到世间传播拯救福音;从道成肉身,天国宣言,施行神迹,走向十架,死后复活到许诺再来,这些拯救言行在人的理解中无一不显其荒谬性。耶稣也不和他人辩论,不求他人理解,而是直接宣告神的拯救,只要人们信他为神的儿子。所以,人们无法理解他,只好背弃他,并送他上十字架。这就是理解和拯救的对立。
  人是如何理解拯救的呢?或者说,耶稣要求人们信他为神的儿子,这个"信"在理解中起什么作用?这是一个在基督神学思想史长期争论不休的问题。我在一篇长文中追溯了基督神学的诠释概念,对这个问题有所讨论。读者可以参考那里的讨论。(15)简略来说,人对拯救的理解以信为起点。当人们相信耶稣是拯救者时,人们同时也就承认自己的不完善的生存状态,承认自己对于完善性的无能。这样,人们就进入了一种依赖耶稣的给与的生存状态,并养成接受意识。
  接受意识对人的理解结构是有解构力量的。一般来说,人的理解结构中的排他性导致了人的理解力扩展衰竭。但是,当接受意识进入人的理解结构时,人开始指望完善者的给与,从而向完善者开放自己的思想。这种开放所吸入的是不经过滤的。如果所吸入的和现有结构相吻,人的现有结构会得到加固,丰富,显得更完善。如果不相吻合,外来因素和现有结构之间就会出现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的强度达到一定程度时,就可能出现人的理解结构的解构和重构。这种重构的理解结构将排除上述的紧张关系。不难发现,重构的理解结构容纳了原有理解结构不能容纳的因素。从这个角度看,前者拥有较大的理解力。当理解者从重构的理解结构出发来回顾他的接受,解构,和重构过程时,展现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拯救过程。
  我们看到,柏兰庭格等人所指出的基督教排他主义,因着拯救概念的参与,不是一种封闭式的排他主义。比如,在接受意识中,人不能简单地否定任何一种敌对思潮,因为人不能否定拯救者可能通过这敌对思潮来向他传递信息,促进他的理解力提升。在向拯救者开放的生存状态中,人的理解力是扩展的。
  
  注释:
  (1) 参阅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特别是第二版序言。
  (2)参阅温斯(PeterWinch,英国哲学者)关于理解力扩展的讨论,"理解一个原始社会"(Understanding a Primitive Society,载于他的论文集:Ethics and Action, Roultedge, 1992年)
  (3)柏兰庭格(AlvinPlantinga)根据理解的收缩性原则为排他主义辩护。他指出,即使在多元的环境中,人们对其他信念体系的理解并不一定导致多元主义立场。相反,对其他体系的更多理解反而导致坚定自己的信念。参阅他的论文"多元主义:为宗教排他主义辩护"(Pluralism: A Defense of Religious Exclusivism, 载于The Rationality of Belief and the Plurality of Faith, 由Thomas Senor编辑,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5年)
  (4)多元主义者所立论并不一致。柏兰庭格在他的辩护文中例举几种典型的立论,如反认知自我主义,反文化高傲态度,反精英文化,反文化帝国主义。(参阅同上,页194)
  (5)关于多元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联系,托伦斯(AlanTorrance)在他的一篇演讲中也提到。参阅"宗教的学术研究和真理的问题"(《维真学刊》1998年第3期,总第十六期),第五页及注解6。
  (6) 转引自托伦斯的文章。(见注5)
  (7) 柏兰庭格:"多元主义:为宗教排他主义辩护",见注3,页195。
  (8)需要指出的是,柏兰庭格对排他主义的解说是在基督教背景下提出的。他的问题中蕴涵了拯救根念。换句话说,他所谈论的排他主义是在拯救概念的涵盖下的。这一点,本文将详细展开讨论。
  (9) 见注5。托伦斯的想法在英文原文中似更强调理解的扩展:"…the Truth has been glimpsed that we are motivated to seek to be more true to the Truth"。
  (10)以下讨论将发现托伦斯和柏兰庭格所辩护的排他主义,或基督教排他主义,并不是哲学上或概念上的排他主义。由于拯救概念的参与,这种排他主义的接受立场是其理解体系的本质组成要素之一。何光沪在他的"刀子嘴,豆腐心"(载于《维真学刊》1998年第3期)一文中认为:"托伦斯所说的基督教排他主义,实际上是一种排他主义外衣下的包容主义。"这种评价当然不错。但是,何文未能注意到"包容主义"是没有理解内容的。无论如何,何文注意到这种排他主义的特殊性,并把这特殊性和基督事件联系起来,这是值得重视的。
  (11)我不想把问题引向政治决策上。多元主义和排他主义的政治蕴涵不是本文的讨论范围。
  (12)这一点在何光沪关于"境界高低"的议论中,(见"刀子嘴,豆腐心")张志刚的"路漫漫其修远兮")以及张庆熊无法赞同祈克果思想中的反理性主义倾向的意见中,("寻求自然的认识能力与启示真理的结合"。以上三篇论文载于《维真学刊》1998年第3期)。
  (13) 张志刚,"路漫漫其修远兮",见注12。
  (14)这是祈克果关于宗教A和B的讨论的关键点。在宗教A中的教徒最终进入永恒而无须拯救。但在宗教B中,人永远(在时间中)都在拯救中。张庆熊(见注12)在追求理性和启示的合一时,不得不使自己停留在宗教A的领域里。
  (15)这篇文章的标题为:"基督神学的诠释概念",载于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主编的《汉语神学刍论》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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