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二期 | 2003年4月]

与布鲁克纳——马勒同行

韩忠


Anton Bruckner(1824-96)


  我的眼前,站满了青春的意象。
  远处的林子,静谧忧伤。
  在我的青春的灌木丛中,马勒与布鲁克纳藤蔓一样纠缠着我,令我片刻不能喘息。他们的影子,在窗外晃动,我努力地伸长脖子,不断地变换各种表情。试图辨认或张望。
  其实上苍或天国,从来都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显现。
  或温暖或阴暗。
  在浪漫主义眯起的眼中,仰望从来都是一种渴望。
  音乐,作为通往神秘或天国的通道,我想,这是一个智者的空间。越过马勒的目光,越过布鲁克纳的目光,我隐约看见痛苦和它两个不同的方向。
  现在,姑且让我们把马勒与布鲁克纳放在浪漫主义的两端:某种意义上世俗的马勒和神性的布鲁克纳。
  想象一下,在布鲁克纳的世界里,一个人,站在自己命运的风雨交加的夜晚,没有人,没有人走近他。
  从此,这个农夫一样笨拙的音乐家,跃进了自己暗无天日的命运之中,他自己的黑夜从此便不被照亮。
  此时的布鲁克纳,开始了诉说——
  在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我们分明听到一种祈求。第一乐章,布鲁克纳梦中听到的主题,围绕着你款款前行。随后而来的第二乐章在庄严的瓦格纳的挽歌中,小提琴引出伤感的主题之后,在为瓦格纳的葬礼中,布鲁克纳鼓号齐鸣。轰鸣中,内心所有黑暗之墙,瞬间坍塌。然后,是光。
  音乐带着原始的荒蛮的力量,从他的每个毛孔喷涌而出,并幸福地淹没了他的心灵。
  对瓦格纳憧憬得摇摇晃晃的布鲁克纳,在光明的空中,在拜罗伊特的大街小巷。四处流淌。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瓦格纳巨大的影子下面,布鲁克纳虔诚地祈祷。这种姿势一旦固定下来,便渐渐变成了他平静的港湾,也休息了他不宁的魂灵。
  在布鲁克纳的第八交响曲中,他题为“宇宙末日启示的景象”。第三乐章,也就是最优美与感伤的慢板乐章,布鲁克纳双手托起一个盛满重力的平面。在这里,青草生长,弦乐缓缓地舒展他面前的道路——通往天国的道路。光,雕刻又融解了万物。在这宁静而宽广的主题下面,布鲁克纳抬起他的眼睛、额头。
  在第四乐章,布鲁克纳手中的鹅毛笔化做一只锈迹斑驳的犁,在浪漫主义尚未开垦的荒芜的土地上,以强硬而笨拙的动力——执拗前行。
  在布鲁克纳阴云密布的天空下面,我仿佛看到——茫茫的地平线,坚硬的石头,风干的脸。朝圣者的灵魂,此时安稳而妥贴。
  而马勒,在朝圣者的路上。他一面盯着眼前的路,一面环顾自己与人群,目光游移不定。要知道,道路的两端从来都充满方向,而不同的方向又从来伸展着不同的命运。
  马勒一路走过的景象,充满了不安、疑惑和惊诧。
  他时常胆战心惊地看到一个个躁动的魂灵,站起来并逼近他,他只能伸出神经枝蔓样的手指抚慰这些灵魂。并不断地被这种抚慰的表情所惊吓。
  在马勒的第二交响曲的第四乐章,马勒抬起痛苦的眼光,让他的女低音悲悯的唱道:人类多么贫困/人类多么悲伤/我多么希望走向天堂/我来到宽广洁净的路上/有个天使/把我的路阻挡/不,我决不回头/我从上帝那来/我回上帝那儿去/亲爱的主将赐我一丝微光/他将照亮/我的路/永恒的幸福日久天长。这时的马勒,不是坚定的,果敢的。
  但在他的第三交响曲中,马勒坚定的目光,暗淡了下来。
  在第五乐章,儿童合唱团唱道:耶稣我主坐在餐桌旁/和十二门徒取用最后的晚餐/耶稣说,你在这干什么/我看到你在流泪/难道我不该流泪/你慈悲的上帝/我已犯了十诫/我跚跚独行泪湿衣衫/你该哭/啊来吧,请怜悯我。
  荆棘已缠住他的脚步,通往天堂的路,马勒走得艰辛。死亡的气息,悲枪愁情与滑稽戏谑,在马勒的头顶上方不祥地混合着、聚集着、凝固着。
  在他的第五交响曲中,那著名的柔板让我清楚地看到。马勒的目光已转向人间。柔情弥漫他整个视野,弦乐曲细细地织着马勒甜蜜而忧郁的梦,泪水模糊了马勒的视线,也溅湿了自心底通往天国的路。
  一方面,马勒愿意相信天国的存在,把自己交给上帝。另一方面,他又俯视人间灰烬般的人群,痛苦挣扎。
  背景的空泛与渺茫,让他无所适从、无地自容,最后变成失语的水,默默地宽广地流淌。
  在马勒五岁时,有人问起他的理想,他竟然说做殉道者,殉道者在童年马勒的意识中,也许就是至高无上的职业。儿时的戏言冥冥之中变成了宿命。音乐,就是音乐,成为他最后的庇护所。
  在马勒的交响曲中,我总感到有一双神秘的手去拨动他脆弱的神经。他时刻感到内里的召唤,而他的听从,使他苏醒。
  马勒的身上,有两个灵魂,一个做为奥地利人所说的波西米亚人,一个是德国人所说的奥地利人,第三个是犹太人,并出于折磨,这三个乱了套的肉体,彼此纠缠不清。从内心的道路出发,抵达痛苦和欢乐,他在感情的两极,脆弱的头颅、死亡与生命之血汇成了同一支不祥的乐曲。
  我想,在马勒与布鲁克纳之间,在世俗与神性之间,总有一只神秘的手,连着他们。那正是浪漫主义之手,牵着他们,并借他们之口说话,即使他们的思想风飘散了。他们的手势还在说话。他们一定是魔力附身的人,他们的灵魂听命于魔力的狂舞乱跳,他们的眼前,清楚地闪烁着那幽蓝、诡异之光。
  在共同的仰望中,他们的眼睛空旷而寂寥。
   “你在这干什么,我看到你在流泪。”
  之后,马勒、布鲁克纳各自隐身与我同行。

本文转自《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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