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九期 | 2004年9月]

今时代神圣启示的寓言——读北村《老木的琴》

傅翔

  
  当我们再一次为了生计疲于奔波,为了金钱而备受凌辱,为了理想而饱经风霜的时候,我们是否想过,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我们血淋淋的创伤有谁医治?我们破碎的心灵有谁缝补?我们不安的灵魂有谁抚慰?
  面对现实无情的大手,理想的旗帜被撕得碎片纷飞;面对肉欲的无限膨胀,灵魂的大军早已落荒而逃,失却了安身立命的家园。回首往事,我们的记忆不再有温馨;来到今天,我们的眼里没有了理想与浪漫。
  翻开《老木的琴》,我便翻开了今时代神圣启示的寓言。它用一曲单纯而忧伤的旋律奏响了我们心灵的渴望。
  这是一个东方堂吉诃德的故事。乡村纯朴而略显笨拙的农民老木为了儿子小木学琴,不仅固执地坚信小木会成为第一流的艺术家,而且变卖所有供养小木学琴。故事在城市展开,城市里的人和事以及城市人对理想与灵魂的漠视构成了小说本身。最后,小说在乡村结束,老木因祸得福,不仅没有因绝症死去,而且又失而复得了那对城市绝望了的小木的妈妈;而小木也没有如老木所愿成为第一名的提琴家,而是在做了若干年生意后在一个乡间小镇当了一名音乐教师。整个故事朴素单纯,其寓意却令人深思与回味。
    
1、现实的与理想的
  在小说中,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现实与理想的对抗。老木的贫穷与城市那肮脏的富裕总是格格不入,而小木的纯洁又与城市那无所不在的罪恶形成了天然的抗拒。老木对艺术的崇拜在金钱与物质的挤压下显得可笑与荒唐,老木的举动成了世人眼中疯子与傻瓜的表演。显然,这便是今时代理想失落后的普遍现实。老木这个人也许现实中并不存在,但他的出场却极为有力地言说了我们的心声。
  我们生活在一个被物质充斥的世界,心灵被放逐,时代的精神在陷落,迷惘与绝望无限繁殖,罪恶与死亡每日可见。现实的便是物质的与金钱的。金钱的权势言说着成功与荣誉,言说着享受与快乐。而理想的精神被束之高阁,在物质面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物质的力量操纵着我们,我们被物质所奴役,我们失去了人之为人的尊严与自由。正如小说中瞎子所说,“这年头谁不卖自己呢,只要卖个好价钱就行”。也正因为如此,那个“疯女人的妹妹”才会教训老木说,“只要有钱,哪里的肉都能碰”,并说,“有钱才说话,没钱趁早给我闭嘴”。确实,在大家都被贫穷惊吓出一身冷汗的时候,谁还会像老木一样连房子都没得住了,却还倾家荡产培养儿子学琴呢?
  钱已经如此重要,重要到如此触目惊心的地步。老木在城市的生存自然便举步维艰。为求生计,老木能做许多低贱的活。因他心中有个雷打不动的信念,那就是小木必将成为第一名的提琴家。他开始时为此自豪,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学琴是一件极为高贵的事情,而琴绝对是“好东西”,是与俗众区别开来的绝对非凡的依靠。它就仿佛一个人生命的最重要组成部分,是人的“命根子”。“人一听琴,就跟猪不一样了”,老木的认识带着近乎盲目的崇拜,但从此却透露出一种无坚不摧的信心。这种信心便是对理想永不动摇的信念。正是这种信念支撑着老木贫困聊倒的生活,也令老木做出了许多常人无法理解的举动。值得一提的是,在坚持理想与信念面前老木的贫困与小木的饥饿。这仿佛是一孪生兄弟,难道坚持理想与精神真的就注定要面对贫穷与饥饿吗?
  这也许就是作家给出的寓言,本来是“有钱人才学琴”的,是“有修养的城里人”才能学的,可这个没钱的乡下人却偏偏不理睬这个现实,他怀着对理想的执着踏上了征程。对于世人而言,理想与精神是靠金钱得以站立的,它是俯伏在现实的脚下的,而老木竟然无顾这个事实,他自然只能是“疯子”或“傻瓜”。正如堂吉诃德之于风车的搏斗,老木与现实的搏斗最终只落得悲惨的结局。
  现实的无情再次抹平了世人对理想的希冀之光。理想遥不可及,现实的苦难充斥人间。“经理”的琴被他父亲踩了个稀巴烂,幼小的理想被扑灭了,于是他“发了大财”。“经理”的女人是歌星,可她“现在不唱了”,因为美好的东西失去了。爱都不存在了,唱歌还有什么意思呢?遗憾的是,没有了理想的生活同样如此可怕, 它不再面对贫穷与饥饿,可却要面对无爱、麻木、空虚的生活。“经理”一整天赌搏、玩女人,小木的妈妈一整天担心失去金钱的依靠,疯女人的妹妹走向卖淫与吸毒……所有这一切似乎又都在昭示着失落了理想的苦难。现实又并非如人所愿,仿佛抛弃了这个就可以绝对地拥有那个,或者说,就可以拥有真正的幸福。幸福是如此渺茫,以致于投身现实依然一无所获。
  显然,这就是时代昭示的寓言。当大家都伏在现实的权势下苦熬与“病了”的时候,老木与现实的搏斗也许就是一种启示。也就是说,在大家都奔向钱的时候,老木却奔向了心灵的需要,奔向了理想的追求。虽然最终也是失败,但它却拯救了人,唤醒了麻木与罪恶。也许,这才是小说要指示给读者的寓言。从这意义上说,老木实际上又取得了胜利,正如“经理”与“艺术家”都获得新生一样,小木的妈妈和老木根本上也因还乡获得了新生与满足。在此,能够打动坚硬与冷漠的现实的是老木对理想的执着追求,是那种纯朴天然甚至有点傻气的与现实相冲突的信念。老木说,“人生在世,有吃有穿就足够了”。这句话对于陷入金钱的罗网中的人来说显然是有力量的。而老木对生活充满盼望的高昂姿态自然也会给迷失了方向的人们带去充足的亮光。正如“经理”所说,“人活在世上,要有一个盼头,人累了想听一些好听的舒服的东西,听了让人不疲倦,有希望”。正是人们这种心灵的本能需求带给我们活着的尊严与希望。老木的哲学纯朴自然,对于在现实的苦难中挣扎的人们来说,他出示的是知足与盼望。
  老木的存在就这样从小说中来到我们中间。他的哲学就是对金钱万能论的一种强力反驳,是对现实与世俗的有力抗拒。当我们都沉迷于物质的权势下俯首称臣的时候,这个声音无疑敲响了我们心灵的渴望。确实,当我们都在向金钱欢呼致意卑躬屈膝骚姿献媚的时候,有谁站出来大声疾呼:钱并不是万能的,仅仅有钱是远远不够的?
  假若我们对可怕的现实都早已麻木不仁、见怪不惊,甚至失去灵魂那锐利而敏感的眼睛,那我们又何异于一只禽兽?就如小说指出的那样,老木在世人眼中是癫子,是傻瓜;而洞若观火、富于同情心的说书人却偏偏又是一个瞎子。这似乎在寓示着一个颠倒黑白、善恶不分的世界已经形成,这就是我们身处的现实。这个现实自然不是天生的,而是人为的。也正是因为人为的,所以指出它的病症才是必需的,也是可能的。
  作家的责任与使命由此变得昭然若揭。就像老木的存在一样,艺术家存在的意义作为一个问题被尖锐地提了出来。在小说中,艺术是作为一种理想的载体存在的,而艺术家自然就是这种理想的引路人。可悲的是,教音乐的刘老师不仅品行不端,而且还猥亵幼女,最后变成了“流氓”,被学校开除了;而那个艺术家也因对现实的绝望走上了吸毒的道路。在此,小说告诉了我们:现实正以极可怕的力量吞噬着理想的存在,即便是理想的引导者也不例外。他们同样免不了现实的挤压,同样屈从于现实的引诱而背叛了理想的召唤。理想在行色匆匆的行人中已经找不到了,因此艺术家便只有回到黑暗之中。
  小木拉出了平生最优美的一曲,这一曲很长,像老木的一生。空旷的大街上行人纷纷驻足,他们被琴声吸引,但不知它从哪里来,在如此喧嚣的大街上是不容易找到音乐的,这里已经没有音乐了。他们找不到,但脚步都迟疑了片刻,他们是听见某种东西了,有些警觉,想起了什么,但随后又匆匆而去。(引一)
  艺术家呆了一刻,突然走到窗前,撩起了窗帘,白光立刻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用不住抖动的手指指着窗外走动的人,说,小木,你拉一曲,如果有人停下来往这边看,我就答应你,不打针了。
  拉什么?
  睡美人。
  小木拉起了这支曲子,他拉得很缓慢,整支曲子显得特别悠长,在屋里流动和环绕,然后从窗户掀开的一角泄出去。在小木演奏的整个过程中,艺术家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来往的人群。
  直到曲子终了,没有一个人回头,往这边看一看。
  艺术家笑一下,放下了窗帘,屋里恢复了黑暗。(引二)
  从以上两段引文可以看到,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已如此突出,以致于“这里已经没有音乐了”。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理想的生活,因此当理想的亮光出现时,他们已经“找不到”了,甚至“没有一个人回头,往这边看一看”。在众人失去了人生理想的前引与盼望时,他们自然便只有混迹于现实生存的匆匆步伐,为了金钱与物质的诱惑而泯灭了心灵的指向。艺术家的笑是苦涩的、绝望的,而他屋里的“黑暗”也就成了寓言:那是心灵的黑暗。
    
2、肉体的与灵魂的
  黑暗一旦降临,现实与理想的对立便有了更深一重的内涵。因为这些对抗毕竟都还是外在的,而且一般都由于主体的麻木与罪恶轻松得以摆脱。这同时也就是失去了理想的个体却依然在现实中得以存活或者活得更好的因由。如小说中的“经理”和“艺术家”这样的人毕竟是微少的,因为他们都还有着敏感的灵魂。他们都知道自己“病了”,都还渴望摆脱眼前这种黑暗的现实,只不过他们自己已经无能为力而矣。
  黑暗与绝望是相辅相成的,也是与心灵息息相通的。对于早已麻木或尘封的心灵来说,黑暗即使存在,他也是看不见的。能够看见黑暗的人,他必定有着敏锐的良心;而深知自己黑暗的人,也就寓示着拥有一颗绝望而破碎的心灵。
  黑暗的到来成了物质主义时代逃脱不掉的梦魇。当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快乐地享受着物质的盛宴时,精神死亡的阴影却已经接踵而至。这与人生有着何等相像的宿命!当你历经磨难抢占了财富的滩头的时候,你才发现,死亡的脚步已经踏了上来。上帝确实就是如此神奇,他不容你轻易地获得完满,更不会让你随意拥有快乐与幸福。人似乎生来就是受难的,因着肉体的强大,因着众人体贴肉体的享受,因此灵魂总是漂泊不定、无依无靠。
  灵魂与肉体的争战就这样凸现在我们眼前。当艺术家因着理想的破灭而走向吸毒的时候,他走的是一条绝灭灵魂的路,他宁愿用毁灭肉体的方式让灵魂走上不归与无助的境地。这显然与那个卖淫的女人不同,她吸毒更多是因为空虚与苦闷,甚至是追求一种享受。虽然她也可能蔑视自己的肉体,但她对肉体的认识却是相反的。因为肉体给她带来财富与享受,她已经被肉体所俘虏了。正是因为肉体的过分强大,这女人的蔑视也就是可能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抗拒。吸毒可能存在对肉体的厌弃,但对她来说,这是不自觉的,也是矛盾的。
  对于老木而言,肉体则走向了另一反面。因为他无视肉体的享受,甚至连最基本的需要也无法满足。他总是处在饥饿之中,甚至在自己快饿晕的时候,他的灵魂还是战胜了肉体:把自己吃的饭给了比他更穷的乞丐。然而,就是这个“只能过着这个城市最贫寒的生活”的老木,他却“快乐得像有些疯癫了一样,好像从来不知痛苦为何物”。显然,肉体的地位在老木的眼里是微不足道的,在他朴素的观念中,“有吃有穿就足够了”,因此,他帮人扛了东西不要钱,而当小木的母亲曲解他问他要多少钱时,他说,“我不要钱”,“我有钱”。在众人眼中只剩下利益与钱的时候,老木的举动无疑是惊世骇俗的,这自然也就是世人认同他疯与傻的缘由。
  老木对肉体并不蔑视,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成功地摆脱了肉体的权势。肉体对他来说并不是一种辖制,因为他给肉体订了个最高的标准:有吃有穿。正是因此,他不会被肉体所缠累,他所要做的是,挣钱供小木学琴,而不是求自己的安逸与享乐。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还出现了一个以磨刀为生的年轻人。他磨一把刀才五毛钱,“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磨到谁家就住谁家,全部家当就是一个磨刀工具挑子”。他走遍了城外的乡村,所到之处充满了他的歌声与他的故事,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快乐?村民们都喜欢他,而姑娘们更是“没有不喜欢他的”,他一来,“她们就会拿出根本不需要磨的剪刀来让他磨,听他唱歌,讲故事”。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生活,难怪流浪在外的小木会被他吸引,不仅感到新鲜,而且在心中会“涌上一种奇怪的幸福”。在天真无邪的小木看来,“他唱的歌说不出的好听,是一种他从来没听过的歌声”。他“羡慕磨刀匠的生活,甚至巴望能跟着他走街窜巷”。显然,作家在此又出示一个寓言,它的寓意甚至超过了老木哲学出示的内涵。
  与老木不同的是,磨刀匠的生活没有那些负重与目标。他仿佛生来就是快乐的,虽然作家没有交待他为什么快乐,但我们却感受到了这天使般的生活。在磨刀匠身上,欲望消失了,人生的理想也不见了,可见的是他那与生俱来的歌唱与快乐,是他那善良与宁静的内心,是他飘逸而出的清洁的灵魂。虽然他生活在尘世,但他更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他做着极为普通的活计,可给人的却是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显然,小说在此出现了一道眩目的亮光,在这亮光的背后,作家留给读者一个巨大的思考空间:这磨刀匠凭什么快乐?他那极为朴素单纯的生活靠什么得以站立?维系他的到底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信心与盼望?
  快乐的年轻人最终还是走了,他离开这个世界就“像睡着了一样”,“嘴角轻轻抿起”,仿佛在笑。这是一个灵魂轻轻地离开尘世的最后形象。他轻轻的来,带给人们欢乐与盼望,然后又轻轻地走了,一切了无痕迹,没有牵挂。在此,肉体已经被灵魂覆盖了,神圣降临在我们心间。
  在这快乐的年轻人身上,作家寄寓了一种深层的希望。仿佛源于另一个神奇的世界,他的存在如此清纯,没有痛苦,没有忧伤,也没有灵与肉的争战。在这个想象的世界中,作家指明了获救的方向:当你对肉体不屑一顾的时候,灵魂也就大面积降临了,你的心就会开始歌唱,你的生活也就如此简单。
  在小说中,琴的寓意由此也获得了提升。作为一种反抗现实的理想象征,琴在某种意义上还代表了心灵的呼唤。特别是在战胜罪恶与牵引人物走向新生的紧要关头,琴的出现都被赋予了一种强大的力量。
    
  ……小木把琴死死抱住护着,那些人用脚把他踢倒,要抢他的琴,小木把身体压在琴上,死活也不翻身,任凭他们拳打脚踢,流氓去掰小木的手指,小木的手指像钢筋一样铆在了提琴上,流氓用脚去踩,鲜血立刻流进了雨水里。……
  艺术家已经热泪盈眶。
  ……
  小木的手中死死地抱着琴箱。
  艺术家把琴从小木手上取下来,放在桌上。他拧湿毛巾,仔细地擦拭小木的头和脸,替他换了衣服,梳了他的头发。这一切他做得很仔细。
  艺术家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温柔的神情。(引三)
  以上便是艺术家重获新生的片断,这里明显可见琴的寓意。艺术家正是因为目睹了小木舍死护琴的感人场面才苏醒的。这显然是心灵的复苏,是灵魂的感召,是理想的回归。经历了这场洗礼,艺术家终于一改过去的落魄与颓废,不仅房间“原来杂乱无章的摆设被整理得非常整齐,所有地方都被打扫过,纤尘不染”,而且他马上行动,去了乡下,“打算交一些农民朋友”,还告诉小木说,“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一个村庄见面的,你会听到我的琴声”。确实,这已经不仅仅是琴了,它更像是我们人之为人的尊严与指望,是我们得以战胜物质与现实权势的依靠。正如“经理”第一次听到小木的琴就再也不想赌一样,琴的力量就这样被赋予了灵魂的内涵。
  这也就是《老木的琴》带给我们最深切的期盼:当我们匍匐于物质主义时代那黑暗的权势下时,我们是否也和老木一样举起手中的琴大战一回?
  
  2001年10月28日 福州


附注:《老木的琴》,北村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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