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七期 | 2004年7月]

《放逐伊甸》(29-30)

施玮

  
  29、生命的选择
  
  戴航透过门上的那一方玻璃看着屋里的男人,那人静静地卧在白被单下,身上并没有她预想着的各种管子。戴航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一点都感受不到他的生命,感受不到他生命的张力,也感受不到他生命里的恶。他是一种疲惫、放弃的卧姿,冷漠地拒绝着。戴航心中的怜悯与憎恨交织,她怜悯他的躺卧也憎恨他的躺卧,她隐隐地感到自己到这里来是渴望看见一张痛苦的脸,她觉得那才是公正的审判。
  这时有个医生和一群农村老太太向这边走过来,戴航赶紧让到一边。
  那医生对他们说:“那你们就进去吧!唉,也是可怜,连个送终的亲人都没有。”
  老太太们进去后,就在床的周围圈了个半圆,拉着手闭着眼睛叽叽咕咕地祷告起来。隔着门,戴航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她回头见那医生正疑惑地看着她,就开口问他:“他------”戴航一时不知该问什么,就突然问了句:“他不痛苦吧?”
  “不痛苦?”那医生向他瞪大了眼睛。“肝癌是最痛苦的!何况他还并发了心脏病、哮喘------,唉,简直是部彻底锈坏了的老汽车了,没法修了。”
  “他会死?”戴航心里一紧,死亡的寒冷就在这一瞬渗入到她的里面。
  “早就死过好几回了!我们只是尽义务地救治,并没想能救回他来,可他总是出人意料地醒过来,也算是医学上的奇迹了,可又有什么用呢!终究还是要死的,徒增了一些痛苦。也不知他在世上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连个来看他的亲人都没有,可还是硬撑着。人啊!其实是真怕死。我们见多了!”
  年轻医生绕舌了半天,突然象醒悟了似地问戴航:“你是他什么人啊?”
  戴航吱唔了一会还是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
  医生有点不安起来,说:“那真对不住,我刚才尽胡说了。”
  “没关系!你并没说什么呀。他不会再醒了吗?”
  年轻医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戴航,“说实在的,我们给他注射了大量的镇定剂,止住他的疼痛,希望他能在睡眠中过去。”
  “那谢谢你们了!”
  戴航眼睛看着里面被祷告团团围住的人,他似乎已经完全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突然觉得自己里面对他的恨消化了,她不由地想着自己是从这人里面出来的,想着自己小的时候他是否抱过自己,想着他每一次是如何一个人思念自己的,心里就生发出一种酸楚的温暖来。
  医生见她盯着里面看,就忙说:“不知道你是否有意见?只是过去他一直没人来看他,她们来我就让进去了。”
  戴航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说:“噢,没什么。也谢谢她们了!------你信吗?”
  “我没信!不过我觉得她们真是好人。她们拉着手去一个个垂危病人房里祷告,有时被病人的家属赶出来,就围在门外祷告。你这个亲戚脾气很大呢,起初也是不要她们为他祷告,后来就只是闭着眼睛听。有一次还流了泪。”
  “他信了吗?”戴航问。
  “我问过他,他说他不相信死后还有什么,说自己是快死的人,还是算了。但我听他对她们说,若他年轻的时候知道了他会信的,他就会有个不同的人生了。老太太们对他说现在也不晚,神会赦免他一切的罪,给予他永生。可他只是叹气、摇头。唉!你进去吧!虽然他看不见了,但总算是有亲人来送过他了。”年青医生说着开了门,戴航这时不便离开了,想想他反正不会醒来,心中稍稍平安了些。心里就起了送送他,送送自己父亲的愿望。
  他们进去的时候,这群老太太正在轻声地唱歌。歌声是这样地安息、甜美,如云在空中,如清泉流过草地,戴航的眼泪突然就流下来。随着这眼泪的流淌,她的心竟变得无比的柔软。从内心的深处,一个她从未发觉的泉眼里泂泂地流出爱来。多年来对父爱的渴望此刻突然充溢了她,她十分地想喊他一声父亲。
  她轻轻地走过去,在床边跪下,心里不断地说着:“父亲,爸爸!我不该恨你,对不起,我不该恨你。”
  这时她突然觉得有只手在摸自己,那是父亲的手,是她在梦中多次渴望的手。她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梦中。
  “他醒了!”年轻医生突然跑过来兴奋地喊着,然后轻声对戴航说:“真是奇迹,他醒了。不过,时间不会太长的,你抓紧。”然后他拍了拍她的肩,招呼房中其它的人一同出去。
  戴航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父亲正看着她,眼里满是慈爱。
  “你------来------了。”
  戴航哭着点点头。“爸爸,我来得太晚了。”
  父亲的眼睛往窗外望了望说:“他们让我回来的,真是谢谢了。”
  “谁?”戴航惊恐地向窗外看去,只有一棵老树伸着枝叉静立着。“没有人啊?”
  “他们坐在树上呢!你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他们在等我呢!------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里,我原以为哪都不去了呢!”
  戴航觉得父亲是在说胡话,可是看他的样子却非常清醒。她突然就隐隐感到了另一个她所看不见的世界。
  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艰难地四处移动着象是在找什么人。
  戴航知道他是在找母亲,心里很惶然,好象是自己犯了错,她内疚地摇了摇头,然后急急地说:“你等等!我去打电话。”
  戴航奔出去的时候见老太太们还在门外站着,就向她们跪下来说:“求求你们进去为我父亲祷告吧,求求你们的神让他等等我母亲。”说完她就哭着飞跑出去。年轻医生一边在后面跟着跑,一边叫道:“下楼,往左,有个电话。”
  戴航颤抖着手终于拨通了电话。母亲的声音十分平静。
  “喂?”
  “妈!是,是我!”
  母亲听到戴航气喘急切的声音吃了一惊,忙问:“航航,是你?你怎么了?你在哪?”
  母亲很少叫她航航,总是叫她戴航,今天她一声航航就让戴航象是回到了小时候,她不由地哭起来,莫名其妙地觉得很委屈,很伤心。象一个被死亡惊吓了的孩子,巴不得立刻扑进母亲的怀里。
  “他,他,爸爸他要死了!”
  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你不该去!你的父亲早就死了。你只有我!只有我这个母亲!你知道吗!”她的声音有点激动。
  “可是他要死了!他要死了------”戴航在电话这边哭着,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立刻赶来。
  “他早死了!”母亲的声音冷的出奇。
  “可是他是要死了,真的死啊!”戴航对着沉静的话筒,心中十分的愤怒。“你怎么那么冷酷呢?他是我的父亲啊!”
  “是吗?他为你做过什么?-------”母亲的声音也变得很激动,但她停了停,努力控制了自己的感情,说:“我不会去的!我已经为他做了一切该做和不该做的。我不欠他的。”
  “可你为什么没把信给我看?”
  “你不是看了吗?再说他不就是缺钱吗?我已经为他付清了所有的医疗费。这是为了你,所以你也不欠他的,我也不再因为你而欠他什么了。”
  “欠!欠!欠!我知道他欠你,而不是你欠他,可是你就不能有点爱来看看他吗?他要死了!你明白吗?他想见见你,只是想见见你。他还是爱你的,你不知道吗?”戴航说着又哭起来,她恨不能从电话线的这头一下子把母亲拉到这边来,强迫她去见父亲。
  “爱?真是笑话,他对你说的吗?他临死都在撒谎!我们之间没有爱,只有恨。你立刻回来,你若要这个父亲就别要我这个母亲!”母亲说完竟挂了电话。
  戴航手里仍握着话筒,一片嗡嗡的声音,好象是宇宙中的回音,她似乎看到死亡正携着她的父亲向浩瀚的时空中远去。她呆呆地对着这一切流泪。流泪。
  “快回去吧!再见他最后一面,他在等着你。”年轻医生走过来扶住了她。
  戴航软弱地回头看了看他,靠着他的肩,离开了那只电话。
  戴航打开门就看到了正对着她的父亲的眼睛,那是盼望的眼睛,但当这双眼睛与她的眼睛一接触后立刻就移开了,但她还是看到了那里面的悲伤、失望。
  “你父亲刚才对我们说他想受洗接受耶稣。你看?”一个老太太问她。
  戴航心里并不觉得很吃惊,她只是走到床前低头问他:“是吗?”
  父亲看着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神情黯然地说:“我罪太多了。”
  戴航再没说什么只是向老太太们点了点头,就退到一边。当她看着她们敬虔地向他父亲问话、洒水、祷告,做着这一切时,她不由地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她向窗外看去,老树枝仍是一动不动地立着,好象一双沉默、深邃、巨大的眸子,它们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从受洗之后父亲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只是一直望着天上,是的,他平静的目光好象穿透了屋顶,望着远在高天之上的神。他在黄昏的时候死去了,非常的安祥。戴航并没有号啕痛哭,她背对着床,站在窗前,望着空空的树枝,望着树枝后遥远火红的天。她心里并不觉得护士们在身后运走了她的父亲,而是感到他正向火红的晚霞中走去,她很欣慰地想到晚霞中的温暖。
  戴航是在夜空下离开医院的,她坚决拒绝了那个年轻医生的好意护送,她说她并不是太难过,医生也同意地说她父亲实在是走得很安祥。
  戴航没有想到在医院门口遇到了她的母亲,母亲站在台阶下,瘦小的身子被黑暗包围着,她心里有一种拥抱她的冲动,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就象不认识她似的从她身边走过了。她怜悯身后这个渐渐被黑夜吞没的女人,可她又恨她,就象她怜惜自己又恨自己一样。她觉得自己里面的爱被恨阻隔着,使她不能回身向此刻极需要她的母亲伸出手来。
  星空。遥远而贴近。那些死亡的人正看着生的人吗?有多少灵魂在孤独地哭泣,有多少灵魂在无奈中静默,他们相互不能伸出手去,不能触摸也不能交谈。那道天梯上,神的使者来来去去,却少有人向他们乞求那神的礼物──爱;也少有人走上那梯子。
  戴航痛苦地走着,对自己里面随时淹没她心灵的“恨”充满了惧怕和沮丧。有个声音在她心里说:你要忏悔,我就赦免你!
  她继续走着,那声音也随着她,可是她没有忏悔,她痛苦地感到自己无法跪下。是因为自己的软弱?还是因为自己的强硬?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是不相信有神,而是无法相信他完全的爱。她在黑夜中哭泣着,为自己的不信悲伤。
  
  
  
  30、重返伊甸
  
  
  戴航一回家就接到了赵溟的电话,说是李亚出车祸了。她心中不由地闪过一个念头:死了也好!不知是说李亚还是说自己,或许又都是。她那么冷冷淡淡地说了句“是吗”之后,才算是醒过来,忙忙地问在哪家医院的急救室,说自己立刻就去。赵溟这才说已经没事了,是昨晚的事,今天一直没找着她人,然后他就问她怎么样。戴航先说没事,然后想想隔壁的妈,觉得自己今晚没法和她住在一间屋子里,就说有事想和他们说。
  “去医院李亚那里?晚了些吧?要不,来我们家吧!”赵溟说着看了眼身边的王玲,王玲一个劲地向他点头,又用手指指厨房。“来吧!王玲说给你做好吃的。”
  戴航答应了就挂了电话。母亲看着女儿拎了个包出门很想喊住她对她说点什么,只是见女儿头都没回地出去了,心就被那门碰出了一串儿“老泪”。她不由地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为的什么。
  匆匆忙忙走出去的戴航也是十分地沮丧,她象是被放置在一间四面镜子的屋里,时时让她面对着真实的自己,面对着自己的恨与冷漠。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不管是一句普通的玩笑话还是一段深沉的思考,或是一日琐碎的生活,或是感性与理性纵横的漫游,都被剖析着,成为她灵魂的镜子。她无法逃避这种对她心灵具有掌控能力的力量,对于这种神圣的“光照”,她很奇怪自己并没有产生忏悔的心,也没有低伏敬拜的心。虽然她似乎确实在渴望着却仍是远离着。她从起初对自己里面丑陋的震惊与憎恨到了无奈的漠然。她憎恨这种漠然,但这漠然如一片绵软的沼泽般淤陷着她,令她的生命丝毫不能动作。因着她对自己的绝望,因着她对于美好虚幻的渴慕,因着她对于罪恶惧怕地臣伏,她在心中对自己重申了自己的软弱,重申了她的生活状态就是逃避。
  她似乎看到了利百加的纯洁之源,那照在利百加的水井与城头上的光芒正照在自己生命的上空,可是她躲在洞穴中不敢出来,她躺在寒冷的阴影地不想移动。她就如当初渴望光明一样现在渴望着光明的消失,她不能面对自己的不美好,不能面对一种神圣的权力,一种审判她心灵的权力。戴航并非就不想要光明了,只是希望光明暂时消失,让她在安全的黑暗里修善自己。她拒绝匍伏求赦的羞愧,她宁愿要那自我完善的尊严;她盼望光明所照出的不是她的丑陋,而是她完美的荣光;她不愿这光成为她灵魂的镜子,而渴望它成为她的华冠、锦袍。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就面对了自己的虚荣与骄傲,虽然她以软弱体贴了自己,心里却并不能完全地熨平,就象在其它许多方面一样。
  哦!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是良心?或者远超过“良心”的概念?是“灵”的苏醒吗?是谁的选择使这个或那个昏睡于“习惯”的人要经历这痛苦的“苏醒”?
  哦!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它以“忏悔”抓住了赵溟,以“死亡”抓住李亚,如今它却紧抓着戴航的“软弱”不放,再三地,让她无所逃避地问着:“生命真的是软弱的吗?”
  当“苏醒”临到的时候,有几人不想逃避?甚至可以疑问这“苏醒”的必要性。然而,疑问也罢,逃避也罢;痛苦也罢,挣扎也罢。谁是那选择者呢?“苏醒”的总必苏醒,沉睡的却仍在沉睡。
  耶稣说:“光来到世间,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定他们的罪就是在此。凡作恶的便恨光,并不来就光,恐怕他的行为受责备。但行真理的就来就光,要显明他所行的是靠神而行。”
  戴航读圣经的时候比较喜欢旧约,那些似乎是可以贴近也可以远离的,可以远远地当作故事,当作一种虚妙的背景而放着。可是新约里的话却常常是贴近而无可推拒,硬生生地扎进里面去,象一个没有礼貌的“客人”。让习惯于温文而雅的、模糊的、属于流质思维与语言的人们不能适应,甚至悄悄在心里厌恶着。上面的那段文字就属于戴航看着很不舒服的那类,可因着里面对它的不平反倒牢牢地记着了。如今在夜色里显出来,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她,好象一支奇兵堵截了她的逃窜。
  可能是因为迎面碰个正着,藏无可藏,避无可避吧?又或者是如今不再避着自己的“恶”了?戴航象一个认输的俘虏,静下心来细瞧逮着她的人。这么瞧着,反倒是瞧破了那“冷酷”,瞧出了里面的温柔来。因着想到世上并没有什么从生到死、从里到外都行“真理”的人,也就熄了那因比较而“不平”的火。有“人类”来垫着,戴航就觉得承认自己是“作恶”的也不是太不易的事,何况也被“逼”到了这个境地。再想想,就会心地笑他真是知道自己,这个“作恶”的不会来就“光”,这才让那“光”追着他所爱的,巴巴地来让她醒过来。
  戴航这么在午夜的风中行着,突然感到一种幸福,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被弃之不顾的人。觉得自己也有一口父亲的井,在心田干枯的表层下等着自己,渴望着来滋润自己。那个亚伯拉罕与以撒的神,那个撒拉与利百加的父,那个比她们的丈夫更关爱她们的父,那个在基拉耳以全能与圣洁守护她们的父,此刻似乎突然也成了她的父。其实当她读到那故事以后,就禁不住地在心中渴慕着那个圣洁者的保护,只是远离着,就生出被弃的自怜来。她自己模糊着、绝望着,而他却听清了那生命的叹息,听清了那寻父的心。
  戴航在午夜北京平凡的马路上行走着,却感觉象是在父亲慈目注视下的草坪中漫步。一种释放而令她感到安全的明亮在她心灵中漫溢,一种圣洁的光在她的灵魂中铺展并覆盖。这光从她里面溢出来,照亮了她的周遭,使人间一切平庸的存在焕发着神圣的光芒。她在这光芒中回复了久已忘怀的女儿之心,甚至很想在这光明的怀抱里撒一撒娇,
  戴航打了一个电话给赵溟,说是不去他那里了。赵溟开玩笑地问她:“怎么?用不着老朋友了?找着人说话了?”戴航笑着说:“也许是吧。”她心里那莫名其妙的快乐显然传递了过去,赵溟就为着李亚有点紧张:“不是谈恋爱了吧?是什么人?那李亚咋办呢?”戴航就禁不住地大笑了,但又暂时不想把那神秘的幸福说出来,好象真是私藏了个爱情的秘密。“也许吧!你替他操什么心?他下了次‘海’就该大彻大悟了。如今又死了一回,还有什么挂着的?!”赵溟想着李亚跟他说的那“死”的经历,就很想跟戴航说说,只是戴航再三地坚决不肯来,最后还说要失踪一段时间,就只想还是让李亚自己跟她说吧。等挂了电话后,赵溟又叹息地想到说又有什么用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问题,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体验。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深藏在灵魂中的“结”;那高悬在命运之上的时刻。寻求的就能够寻到,叩门的就有门为他而开。那不寻求也不叩门的呢?或许是时间未到?或许就只有期待万有之主特别的恩典了吧?
  戴航在夜色中走了很久,想想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去了甲八号,因为知道那里的门总是开着的,现在又没人会在那里。还有因为什么呢?她也说不清。
  戴航在甲八号静静地呆了好几天,与她新认识的“父亲”密谈与撒娇了好几天,竟没有人来打扰过她,直到李亚在门口站着。
  他们一个门里坐着,一个门外站着,互相都觉得很吃惊,仿佛隔世重逢。
  “我都以为这是我自己的家了呢。”戴航在给李亚倒一杯茶的时候不由的自语了一句。
  李亚接过茶来喝,两人默默了许久,李亚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可以这样。”戴航先是愣了愣不知他在说什么,随后竟飞红了脸。李亚见她竟红了脸,心里不由一阵地温暖,感到他俩间的爱情奇妙地回复了一种朴素的诗意,不禁就要流出泪来。
  戴航也感到了那温柔中涌动的泪流,不好意思地摆了摆头,跳起来说:“这就算是你的求婚呀?”
  李亚也笑了,反击道:“我可没求婚呀!是你,是你在求婚!”
  “呀?”戴航张牙舞爪地对着他。
  “好!好!好!不算是求婚。但,至少是暗示吧?”
  他们笑着打闹在一起,等累了,俩人仰躺在床上。戴航问:“你怎么样?”
  “挺好!”
  “听说差点死了呢。”
  “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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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航望着那似乎总飘在眼前的一朵明亮说:“真觉得自己象是刚又被生了一趟。”
  “而且生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俩都感到了一种奇妙的相通,转脸向着对方会心而喜悦地笑着。
  戴航伸手一点李亚的鼻子,“人还是这个人。”
  李亚接着:“世界还是这个世界。”
  “只是就是不一样!”他们一起说着笑了跳起来,觉得心里充满了对生命的盼望,一种十分恳定的期望使他们对明天、对开始新的人生充满了信心。这对生命的信心当然也就包括了爱情。
  “我们为什么不能结婚呢?”
  “谁说不能?”
  “那就结吧。”
  “结吧!”
  “旅行结婚?”
  “广州?”
  “当然!”
  “我们似乎不喜欢那个城市。”
  “这次不同。”
  在他们这坚定的对话下面不能说没有一丝犹豫、怀疑的影儿羽毛般飘来飘去,但那明亮的温暖却始终呈现在面前,使他们因此而安心地“向往”着,或者说是“达到”着。
  
  李亚和戴航是第二天的傍晚坐上火车的。李亚在走之前与戴航去见了他的父亲,他多年来没有去见过他父亲,心中一直认定了他对他的不屑,直到在医院急救室醒来时面对老人的一张泪脸。李亚是在那一刻发现父爱是超过作为父亲的人本身价值观的,他为此而十分地感动,也在心中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对父亲的一种不能抹去的渴望。而父亲呢?也许也是在这面对死亡的一刻,在他作为李亚唯一亲人而签字的那一刻,才体会到这生命本身的价值,体会到自己里面的爱。有多少人一生都未能体会到自己里面本就存在着的爱啊!我们总以为我们彼此隔膜着、恨着,其实我们本就是血脉相连,是什么蒙闭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看不见那“亲”与“爱”呢?
  戴航在去见李亚父亲的时候,又看到了以撒领利百加进入他母亲的帐篷。她心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安宁与满足。她想到了她的母亲,可是却最终并不能决心去见她。当他们上了火车之后,戴航才答应李亚一到广州就给她妈打个电话。
  火车徐徐地行驰着,又是一个从此岸到彼岸的旅行。
  
  当李亚和戴航坐着火车去彼岸时,赵溟也正乘着灵魂的列车进入彼岸观光,或者称作“梦”吧。
  他在闪电与雷鸣中进入圣殿,四壁是宝石光芒形成的墙,无限扩展不可触及,但又因这光芒的强盛,而让他感到贴近如密室。他远远地望见了高置的宝座。宝座上坐着的如同碧玉和红宝石,他的光芒与四壁的宝石不同,是纯净而柔和的,宛若飞翔着无数爱的亲吻,歌吟无声地叹息着如空中水的翅膀,但这温柔的光芒却因其无比的圣洁而使人更无法注视。光芒中坐宝座者的衣裳垂下,遮满圣殿。那衣裳铺在地上,好象水晶的玻璃海。山川、河流、日月、星晨都在其中孕育而歌唱着,许多穿白衣的人也如云一般在其中,但却格外地光辉美丽。
  那飘向四周的衣带,化成四道水流,晶亮地唱着至美的合声,在生命河的这边与那边长着生命树,结了十二样的果子,果子缀满了枝头,四季不断,鲜亮地始终微笑着。那叶子射出日月般的光线,有着医冶的功能。
  在圣殿的各处,有许多银色而有点透明的天使。他们各有六个翅膀,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翔,他们不断间歇地呼喊着。静时,宛若明亮的云朵消融了临到它的四面来风,只闻一片若隐若现的生命河的合声。呼喊时则震动了门槛的根基,并使殿里充满了烟云。这时又到了时辰,四周的天使们彼此呼喊着:“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耶和华,他的荣光充满全地!”
  赵溟在这呼喊声中觉得自己肝胆俱裂,他伏在地上感受着自己的灭亡。“祸哉!祸哉!我是不洁的人,又住在不洁的民中。”
  随着他的呼救,一团炽热鲜红的炭从始终燃着的坛上飞出来,飞向他。他立刻被震动的烈焰围着,疼痛着却并不被毁损。四周的火焰歌唱着:“祭坛上的火要常常燃着。”从火焰的光中赵溟看见圣殿的门都打开了,他所在的火焰下面也裂开一道门,他被火焰裹着坠下去,飞向灰蒙中的“人世”。
  “你去!告诉我的百姓。”
  “圣哉”的呼喊声也从那处“天门”中涌泄下来。
  赵溟在被火焰与呼喊抛开的那一瞬醒了过来,茫然若失地回到了此岸。然而,“彼岸”却未曾再远离。
  
  2001年2月18日第四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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