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七期 | 2004年7月]

喜悦是一首诗

冬子

  很早就知道痛苦与诗的渊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在我们民族最早的典籍中,催生了如此经典的,是伤悲。杜甫的诗中,最让我震撼的,是这样一句:“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诗人的语言往往能传达最直接的感受──情感的、视觉的、甚至触觉的,杜少陵的诗句传达给我的,是已然凝固的绝望,是痛苦,铭心刻骨的痛苦。
  艺术不是现实,是真实──心灵的真实。诗的前提是以一颗诗人的心去感受真实。失真有如失血,随之而来的就是苍白乏力。如果你无法直面真实,你就会失语──或自欺;如果没有敏锐而真切的感受(包括对语言的感受),那你写的不是诗,而是别的什么。但真实往往是苦难和黑暗呵!今天,这个世界已经陷入如此可怕、如此巨大的罪恶之中,以诗人的敏锐感受这样的真实,是何等的考验?这近乎于在疯狂或晕厥间二者择一。所以,对活着的诗人,最大的危险还不是生活的苦难和世界的黑暗,而是对苦难和黑暗失去感觉,是麻木,精神的麻木,是枯竭,情感的枯竭,是绝望,是失去对光明的感受,是习惯黑暗。这就是为什么痛苦具有如此重大的作用:在黑暗苦难中,痛苦毕竟是一种真实的感受,有时候,它是如此强烈和深刻,一瞬间,能使人从精神麻木中突醒,远离平庸琐屑、浑浑噩噩,进入片刻的升华。这时,痛苦成了一首诗:穿越时间和空间,某种刻骨铭心的声音在同样流血的心灵间回荡。
  或许,在无所皈依的世俗文化中,痛苦是仅有的能使精神升华的力量,哪怕片刻的升华?
  喜悦会是一首诗吗?也许,但不多见。“漫卷诗书喜欲狂”表现的是一种强烈的喜悦,这样的强度很容易感受,但无法持续,因为它毕竟远离作者的生存状态。如果喜悦成了一种生活的真实,一种日常的存在,一种溶入你生命的元素,一种持续的涌流,那么这种喜悦就需要一个更好的名字了:喜乐。这时,你的世界突然被照亮了,一束不可思议的光进入你的生命,它直入你的心底,那里原是虚无的深渊,但那光竟活水般满溢出来,流向你的四周,你的周边也渐渐明亮、温暖,受伤的灵魂开始痊愈,一颗诗人的心又开始苏醒,它发现世界变了,对世界的感受方式也变了:苦难并未隐没,它仍像顽石的山岗,但石缝间忽然遍布了绿色、红色、紫色……满眼都是生命的色彩!黑暗仍在海滩抵挡,但退潮的淤泥上竟现出成片的、洁白的盐粒!喜悦成了你的真实,我的真实,还会成为万民的真实。这时,你的生存已然成了喜乐;这时,惟有这时,喜悦就真的是一首诗了。
  这是怎样的奇迹?当我发现鲁西西梦中的诗真的名叫“喜悦”时,不禁百感交集:
  喜悦漫过我的双肩,我的双肩就动了一下。
  喜悦漫过我的颈项,我的腰,它们像两姐妹
  将相向的目标变为舞步。
  喜悦漫过我的手臂,它们动得如此轻盈。
  喜悦漫过我的腿,我的膝,我这里有伤啊,但
  是现在被医治。
  喜悦漫过我的脚尖,脚背,脚后跟,它们克制
  着,不蹦,也不跳,只是微微亲近了一下左边,
  又亲近了一下右边。
  这时,喜悦又回过头来,从头到脚,
  喜悦像霓虹灯,把我变成蓝色,紫色,朱红色。(鲁西西:喜悦)
  这种感受是如此清晰、如此直接,简直来自肌肤!风一般的流动和旋转,自上而下的沐浴,一种发生在生命深处的奇妙的包围、笼罩、修复、溶合──这事用得上一个古老的希伯来词汇,叫“降临”。肌肤的感觉是最真切的,要表达这样的感受,诗人的心门必须全然打开,神经如飘带般舒展。当我读到顾城:“请用凉凉的雪水/ 把地址写在手上”,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当诗人感到“河流柔软的滑行”时,我读到的,是一颗生不逢时的赤子之心。舒婷也曾感到过风的沐浴,但那是一种“并肩沐浴过的风”,沿地面平着流过来的,它来自“人-间”──让我们假定它来自世俗间能够想象的最纯洁的情感,就像这样:“我忽然感到那古老的风/ 穿过旷野穿过枝叶也穿过我们/ 无法形容的呼吸”。然而,如此的沐浴太平面了,它缺少另一个维度,一个自上而下的维度:神性。
  其实,自古以来,诗人就是通神的,那推动诗人创造的动因,至今还保留着古义:灵感。读读《诗篇》,看看《九歌》,听听里尔克的《时辰祈祷》,想想全然诗化的《道德经》,我们非常容易发现这个自上而下的维度。神性是诗意的骨髓,超越生活平面的神圣维度才是诗性空间的梁柱。可是,曾几何时,汉语诗人逐渐忘却了这神性之维,听任自己堕入风月山水、浅斟低唱、青楼肥马?曾几何时,汉语诗歌开始沦为进身之阶、恃才之术、涂鸦之墨?我们的诗人与神性隔绝了,灵感成了一个比喻,诗歌成了某种玩意儿,成了工具,成了“武器”!诗的生命开始枯萎,它逐渐失去了清新、失去了拙朴、失去了童心、失去了深邃、失去了雄浑、失去和谐、失去了抗争、失去了喜悦、最终,失去感觉…从此,诗──这个最具灵性的艺术品,变成了俗物,油光发亮的俗物!最后竟落得在虚构的“后现代”边缘语无伦次地自我解构。那么多才华横溢的诗人,要么投江、要么沉湖、要么卧轨、要么自称“笠檐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一变而成摇头摆尾的弄臣;有更激进的,说自己是一个“崇拜血”、“崇拜炸弹”、“崇拜破坏”的偶像崇拜者!(郭沫若:“我是一个偶像崇拜者”)
  在精神的世界,神性的维度是上升的维度,超越的维度,脱离这一维度,最终的结果就是因自身的重量而下降──这叫堕落。哪怕你给这重量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例如人性,但你改变不了什么,因为人性本身就是堕落的。拒绝神性的艺术最终会成为堕落的艺术、绝望的艺术、死亡的艺术,古往今来,盖莫如此。敦煌的人物是飘升的,使她们飘升的是什么?是人性?不!是神性,是佛教艺术家的宗教热忱。离开了神性,她们或许会成为无可救药的春宫图。格列高列圣咏是飘升的,巴赫是飘升的,但《命运》和《指环》就成了沉重的平移,到了重金属时代,我们能听到的,只不过就是物质的声音。随着世俗化的发展,西方音乐史给我们展现了一部堕落的历史:如果说,音乐最能表现人类的向往,那么,巴罗克音乐表现的,还是对天堂的向往;浪漫主义音乐表现的,算是对人间的向往;现代音乐呢?──我真希望它什么也没有向往,但事实上,现代音乐表现的,是对地狱的向往──它已经完全拒绝了神,放弃了心灵,彻底走入感官。
  什么是上升?上升就是心灵摆脱感观和物质的羁绊,超越尘世,追寻生命的本源。因此,上升的前提就是对生命本源的确认,这要靠信仰。生命本于神,所以,神性的维度就是上升的维度。但人没有天使的翅膀,那使我们能够上升的力量,不是来自我们自己,而是来自神:神的恩典。所以,神的恩典是我们的希望,也是艺术的希望。远离神性的艺术是没有希望的,等待它的,是绝望和死亡。
  有什么样的心灵,就有什么样的艺术。有纯洁的心灵,才有纯洁的艺术;有深邃的心灵,才有深邃的艺术;有堕落的心灵,就有堕落的艺术;有变态的心灵,就有变态的艺术──因为艺术是心灵的真实。有什么样的信仰,就有什么样的心灵,所以信仰决定了艺术的基因。就像鲁西西为我们见证的,信仰才是心灵中最大的真实:它从根本上决定了心灵的生存状态。在一个无所信仰的社会中,艺术是多余的,人们需要的只是娱乐或感观刺激。在一个偶像崇拜的社会中,艺术是可怕的,它很快会成为精神控制的工具。真正的艺术,需要心灵的自由,这自由不是为所欲为、放荡不羁(那是肉体的自由),而是精神的超越,是心灵深处的无条件的选择和追求: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巧言不惑,达到了这一选择,就意味着信仰。离开了信仰,人们何曾做得这一点?何以做得这一点?这正是问题的根本:有生命的艺术来自自由的心灵,心灵的自由来自对神的信仰,信仰是艺术的根基。
  那么,如果神的美意是这样的:祂使那么多人,包括那么多诗人,在同一个时代,在这片古老的、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几乎同时获得了信仰,都信仰那独一的、创造的真神,和祂的独生子耶稣基督,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对一个民族拯救的预许,这意味着诗意的回归,这意味着上升而非堕落的艺术再一次成为可能!是的,新的艺术──以基督信仰和中国文化为养料的艺术;新的空间──以神性之维重新展开的诗性空间;新的象征:不仅是松鹤兰竹、垂杨过雁、红日白雪、黄土橡树…我们还需要更多更有力的形象,直指存在、生命、心灵、终极、创造、深渊、死亡、复活、神贫、圣洁…总之,那些更加深邃、更加超性的事物。是的,新的语言──不再是以启蒙之枝嫁接于白话之树的,非中非西的,以掩盖、歪曲、敌视为主要功能的语言,而是由爱心发出的、更加诚实、更加中正的语言,由汉语古语和口语逐渐提纯的语言──那是怎样一种前景?那意味着在这片无神的土地上将有可能产生全然不同的文化,一种融合基督信仰和古典传统的、重获生命和创造力的文化!……极目远望,我的眼前一片光明!我的心灵充满感谢!只要稍稍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就已经大大喜乐了!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鲁西西把她梦中的诗叫做“喜悦”;这就是为什么我因这“喜悦”而喜悦万分:喜悦真的是一首诗,它已经是一首诗了!它以奇迹出现在一个姐妹的梦中,更藉着奇迹成为你的、我的、我们大家的喜悦。这是一株多么多么美好的幼芽!且有幸生长在这新的、蒙福的土地上。它的语言是那么纯朴、温暖。
  诗是语言的极致,是语言的原创、挖掘和提纯,它拓展着语言的边界,改良着语言的土壤,增进着语言的力量。在这信仰的世纪,是什么使命在等待着我们的诗人?记得我曾对一位里尔克的译者兄弟说过:
  “新的时代就要降临了,我们需要为它准备新的语言,一种配得上信仰之纯洁、真挚和质朴的语言。一如主为我们预备了水。”
  2004-7-1 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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