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七期 | 2004年7月]

返回开端与美的信念

张弘

  (一)
  现代科技文明的“座架”日益扩张,正在把本已隔断了的人类和开端的本质联系弄得更加疏远。之所以称科技文明为“座架”,海德格尔乃出于双重指意:一是科技为人类筑居于大地必需的依托,舍此不可能生存和发展,这是积极的;二是科技遮蔽了人类和开端始初的内在的关联,把人封闭在自满自足的空间,这是消极的。海德格尔声称他并非一般地反对现代科技,恰需要从这个角度去理解。
  那么何谓“开端”?尤其当海德格尔提醒东方人,应当去沉思自己的思想所具有的令人敬畏的开端,而不应该越来越鹜奇,去追逐时下最新的西方哲学思潮时,我们必须对此有足够的反思和清醒的认识,因为并非把事情倒转过来,就等于克服了原有的局限。譬如,为了扭转盲目跟随国外思潮的偏向,就简单地把它们全部排斥在外。那样做,岂非又一类型的鹜奇——难道只因为别人说了,我们也就转向开端去?
  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返回古代的开端之思的策动力其实来自现代。它是源于现代哲学和现代思想的危机而展开的自我检讨。在此意义上,它同时又是一种危机意识,是清醒地感觉到了现代性的危机后的一种思想疗救或精神突围。而这种现代性的危机,今天正在同处于现代化转型过程中的我们碰面。由此,中国人追问自己的思想开端的必要,因同样的语境获取了合法性。
  在中国,审美之域的开启或美学的建设,本身就历史性地聚集了现代性问题。美学学科创立之始,王国维和张之洞关于在新式大学中是否开设美学和哲学的争议,表明美学作为西方现代知识体系之一,移植到中国的第一步就遭遇了以“经世致用”为特点的传统学术的重大阻力。而王国维本人相当成功的美学开拓突然中断,更预示了美学在中国以后的困厄命运。此后整整一个世纪内的美学的两度短暂繁荣,都是在把美学的本质当作审美解放论或审美自由论的前提下才出现的。建国后以美的“客观说”为主导的美学大讨论,一方面始终坚守在意识形态和经典文本的范围内,一方面这种“客观说”又包含着对现存秩序的赞美肯定之意。文革结束后的“美学热”,更把艺术审美当成超越思想禁锢的有力武器。而当这种超越所期待的自由超过了允许的界线后,美学重又跌入低潮。今天在市场经济热潮激发的种种冲击和蚕食之下,美学阵地早已所剩无几。即便在那些地方,除了为现实生活中的感官享受和欲念膨胀制造理论借口的,坚守纯粹意义的美学研究的又剩有几人?海德格尔在半个世纪前,预言哲学将被自然科学的控制论所取代,不幸在中国正在变成现实。美学或艺术哲学在当代中国还有用吗?美学或艺术哲学还继续有可能性吗?
  由此可证,我们回应海德格尔返回的步伐,绝非什么效颦学步之举,实乃出自对中国本土的审美现代性的深刻体认。这样做,才确保了对海德格尔的艺术审美沉思的真正意义上的穿越。
  (二)
  即使在海德格尔那里,开端也并不只是苏格拉底以前古希腊源头处的思想。埃曼纽尔·莱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在现象学和存在论方面取得的杰出成果已表明,开端之思对西方人还可以有希伯莱这样一个重要的源头。开端也不仅是预设的中心范畴的追本溯源,例如像德里达那样,把存在被遗忘之前的“差异”或“延异”提出来充当哲学更初始的出发点,那种做法,恰如德里达自己说的,“每每都指示着一种对形而上学的服从或僭越,总之,是一种对形而上学的还原”。1尽管他竭力声明“延异”不是一个词或概念,那也无济于事。
  开端(Anfang),海德格尔也写成“开—端”(An-fang),他称之为“神秘”(Geheimnis),也称为“无基”(Abgrund,或译“深渊”)。他说过,这个Abgrund 就是本有。2开端和同样具有神秘色彩的“命运”、“天命”及相关的“遣送”、“赠予”等概念有关,他本人说得很清楚:“作为鸣响着的伟大命运,这个中心就是伟大的开端”3。但去除其含混和神秘的成分,透过哲学思维的外壳,我们发现,开端所言说的,乃是人类及世界由之而来的不尽可知的黑暗深渊。他在《诗人何为》中的形象描绘帮助我们领悟这一点:运动着与生成中的、照亮着而又并非无所不包的“存在之球”,同“世界内在空间的不可见领域”,构成了本有的图景。这个“黑暗”之“深渊”,也即他在许多场合都朦胧地提到的“阴郁的处所”、“阴森惊人的东西”,也是他在涉及语言观时所讲的“未可说的”领域,他的诗作《序曲》提到过的“命运之幽冥”。
  这一开端,我们尝试命名为“鸿冥”。“鸿”指其浩瀚宏广,无边无际,“冥”表其幽邃黑暗,深不可测。“红楼梦十二曲”劈头就唱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鸿冥”和“鸿蒙”的意思接近,但更强调其冥冥不可知和不可说的一面。
  那么,这是否又一个形而上学的预设?至少,开端之说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确保了它不属于形而上学性质的规定。它不是清晰严格的定义,只能算是一种直观甚至无意识。海德格尔一直在尝试言说它,却又屡次让步,听任它本身的道说。它在海德格尔理论学说中占有的位置,根据哥德尔的“不完全定理”,应该属于每个理论都会有的、用本体系或本系统自身的公理原则无法加以证明的底层原理。开端的神秘之说或鸿冥之说,既不可能用存在论哲学自身的公理化系统来证实,又制约着这一理论体系的所有层面。例如,存在和时间的二而一、一而二的生成关系,此在“烦”、“畏”的现身状态或生存论存在的基本现象,存在之本真即去蔽或绽亮等,一系列观点均植根于此中。只有从此出发,以上各个观点才能获得充分的澄清。
  从根本上看,鸿冥之说是一个关于世界、人及二者关系的总观点,即天人观。用通常的见解来评判,可以认定它是逆向的、负面的、“消极”的。通常的见解,认为我们的世界尽管有黑暗,本质上却是光明的,假如有不可知的东西,最终凭人的力量还是能知道和能说明的;而开端鸿冥之说则认为,无论宇宙洪荒或天人遇合的方面,更为本质的东西是黑暗深渊的不可知,即使人类有所知、有所言,也有限得很。
  在诠释荷尔德林的诗句“夜与昼长短相若”时,海德格尔把他的“黑暗本质主义”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提出,“黑夜乃是白昼之母”,“先于白昼的黑夜却是白昼的富余”,“如果黑夜与白昼相若,那么,黑夜就已经准备好使白昼获得那种超越黑夜的升起,但却又没有放弃它的本质”。4 这样的观点是对日常见解的重大颠覆。于是,此在的根本规定或本质展开,此在即“在世界中”,或更通俗些“人在世界中”,就成了一个问题。我们必得进而追问,“在”一个何等样的世界中?
  让我们通过和“光明本质主义”的对比,来把事情说清楚。
  习惯上和传统上,都认为人类一直生存和生活在光明的世界中,日月星辰,循环不息,黑夜的黑暗只是光明照不到的部分。阳光,或者说光明,是人所在的世界的本质。这个观念深刻地积淀在神话传说里,日出的东方竟然同时出现过十个太阳,日落的西方(德语“西方”Abendland 意思即为“日暮之国”)则由神创世赐予了光。圣经记载:“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世界不可没有光,光是世界的命脉和保障。
  同样的观念也深深扎根在哲学思维里。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就立足在不同程度的光亮上,洞穴底部看到的洞壁上的光影、洞口的火光和洞外的太阳,分别代表了人所能认识到的东西的等级,最耀眼的光明则是理性的太阳,无疑它也是最高的真理。海德格尔说得一点不错,柏拉图基本的哲学观念,如“相”、“型”等都来自见的视觉。不妨再补充一句:来自光线下可见的视觉。再如对西方现代社会的建成影响巨大的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其名称的词义和其纲领的内容,也都直接和“光”(light)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哲学上的理性之光的观念,不仅仅是思想意识的产物,它得到了科学技术发明的有力支持。在人的智慧发明了人工照明器具后,在轻而易举地能够变黑夜为白天之际,人类更加忘乎所以,似乎不再是上帝“要有光”,而改由人自己赐予自己光明,整个宇宙也成为随心所欲的“光明世界”了。在光明与黑暗的理念上,人类通过科学技术和启蒙运动的双重努力,同样经历了一场“祛魅”。人由于似乎掌握了光明而变得自大、僭妄和目空一切。
  但现在,鸿冥之说要颠倒这一切。虽然更全面更确切地看,周围世界是个光明与黑暗并存的世界,但它认为,黑夜的黑暗要比白昼的光明更普遍更深刻,光明只是无穷无尽黑暗中的局部闪亮,黑洞吞没的一切根本就不可见。所以,黑夜乃白昼之母,是白昼的主宰。时间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生命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答案都隐身在我们的星球或星系以外的黑暗中。地球向何处去?人类向何处去?……同样漆黑一片,不可能作出真正的预言。即使我们的经济增长和市场繁荣,背后隐藏着什么风险,谁都无法真正预测。难道大都市交通的堵塞,和农村儿童的失学,不正在成比例增长?……包括人自身的构成,虽然发明了X光、B超、CT等,真正的生命奥秘仍藏身于黑暗。人们看见了器官、经络、脉动、肿瘤、癌变,但依然看不见激情、痛苦、坚守或颓丧。一次又一次无法命名的新疫病的突袭,像“非典”和“禽流感”,更向人们昭示,在生与死的临界线上仍有许许多多不可知的盲点。更不用说人的心灵世界,虽然提出了无意识等学说,真正的微妙之处仍深不可测5。历经各种生存危机和信仰危机的现代人,如今单凭切身体验,也应当醒悟过来,反思一下自己的观点。
  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一文中谈到了进入对于人是本己属性的黑暗深渊的重要性,它是确保当今“贫困的时代”的转变的唯一可能:“这种转变也只有当世界从基础升起而发生转向之际才能到来,……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人们必须经历并且承受世界之深渊。”这其中“人之转向”是关键,因为“这时代久而久之了,因为甚至那种被看作是转变之基础的惊恐,只要还没有伴随出现人的转向,它便无所作为。但是人的转向是在他们深入本己的本质之际才发生的。这一本质在于,终有一死的人比天神之物更早地达乎深渊。” 6
  由此可见,返回开端,即“达乎深渊”,就是要回到人本质上是在鸿冥中的开端、始初或本源。只有达到这样的开端之思,经历了面对黑暗深渊的“畏”(“惊恐”),人才能对本身“本己的本质”即本真状况有更深刻的领会。古语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只有觉悟到,虽然有光的照耀,但根本是在黑暗的鸿冥中,人类才能保持谦卑、谨慎和敬畏之心,才不至于过分膨胀,自以为是宇宙的中心。以此为前提,才能建立起天人之际的合适关系,当前“贫困的时代”才有望改变。这一返回鸿冥开端之举,实质是视野、观念和态度的转变,是针对现代性危机的解决方案,并不像阿多诺滥加攻击的那样,是什么“对野蛮状态的同情”,或“逃避”与“倒退”。
  (三)
  老子有言:“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一定程度上也是领会到了世界本有鸿冥不可知的威严。但这并不等于,黑夜中空无一物,希望的光焰仍在,正如海德格尔所言,“一切可见的来自不可见的—— 一切可说的来自不可说的—— 一切闪现来自自行遮蔽”。7他在涉及去蔽或真理时说得最多的“澄明”(Lichtung),也直接同光(Licht)有关。
  在这方面,他对作为突破技术座架的关键力量的诗或艺术(海德格尔认为广义上二者即一)也有特别的要求:突破,“只有当艺术的沉思本身没有对我们所追问的真理之星座锁闭起来时,才会如此”。8
  这里所说真理之“星座”,不能望文生义地说成是各种真理因素无中心和变幻不定的的集合体。这也是相当流行的一种见解,却陷于俗见。相反,真理之星座要和鸿冥之黑夜在对比中来体认。星座正好在黑夜绽亮和闪光,它是鸿冥中光明的绽现。虽然从本质上讲,黑夜比星座更为根本,星座有赖于黑夜才变得可见——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自行遮蔽者比无蔽者更为切近;后者乞灵于前者”9——但星座才是照亮和澄明。它照亮的不仅是人类四周不可见的黑暗,阳光下的假象和虚妄,因为正是阳光使人看不到更浩渺的鸿冥。
  如同把把存在比喻为照亮着的圆满球体一样,黑夜星座也是他关于本有之存在的一个象征,而且关系到美的再定义。以“黑夜是白昼之母”的鸿冥理论为前提,海德格尔通过对荷尔德林诗篇的阐释,再度领会了美的要义:“美乃是整个无限关系连同中心的无蔽状态的纯粹闪现。”10但这个“中心”,不能看成一个固定的点,而是连接整个无限关系和中心本身的“嵌合者和指定者”。它是晦冥中存在的绽现,它是黑夜中星光的闪耀。所绽现和闪耀的,就是它自身和整个无限的关系的无蔽状态,其中最主要是“人在鸿冥世界中”的真实关系。这一真实关系同样受到遮蔽,又在遮蔽下通过不同方式显现。但关键却在这一“纯粹闪现”,不仅是无蔽状态构成了美的要素,反倒是其“纯粹闪现”才真正成就了美。
  由此,美也和一般情况下的存有之在场状态显出了区别。海德格尔在同尼采进行“争辩”时,曾自行从希腊文本译出《斐多篇》的一段话,指出在“存在之照耀的本质秩序”中,惟有美分得了独特的命运,即成为最能闪耀的、却又令人出神的东西。正由于这一点,“它同时也使我们出神,使我们进入对存在的观看。‘美’就是这种在自身中对立者,它参与最切近的感官假相同时又提升到存在之中;它是既令人迷惑又令人出神的东西。”11作为黑夜里的星光,美是最吸引人的视线的,从而出神入化,让人进入遮蔽的开启,不管这一遮蔽来自遮蔽自身或来自人的作为。
  在这种情况下,艺术的功能显示出无可比拟的重要性。海德格尔借着对荷尔德林诗的阐释指出:“作为显示着的让显现——让不可见者显现出来,艺术乃是至高的标志。”12黑夜的星光去蔽的,不仅有黑夜本身的黑暗,还有阳光对它的遮蔽。但也正由于这二者,黑夜中的星光并非人人所得而见。为此,艺术和诗人,承担了天职:“因此之故,它就需要艺术,需要人的诗意本质。诗意地栖居的人把一切闪现者,大地和天空和神圣者,带入那种自为地持立的、保存一切的显露之中,使这一切闪现者在作品形态中达到可靠的持立。”13所谓“诗意地栖居”,实质也仍是一种不离不弃开端的在,一种念念不忘鸿冥的生存,一种始终逼问和植根于开端鸿冥的此在。
  正由于这样,艺术体现出比哲学更伟大的勇气。在哲学领域,逻辑哲学家下达过禁令:“凡不可言说者就不要去言说”14,相反,艺术却要通过自己作品的开启,去把握无法言说的黑夜星光之闪耀。
  不难理解,在返回开端的前提下,美与艺术,就是人在鸿冥中的真理之光和信念之光。我从自己的美学立场出发,这样来理解潘知常先生提出的美需要精神上的信仰的观点,因此我并不认为他的主张带有宗教色彩。对我来说,接下来的工作,是以鸿冥开端为尺度,重新考量本真之存在于东方的遮蔽与闪现。例如,中国人上千年的筑居,主要不靠技术的座架,那么我们有没有别的“座架”?它又如何隔绝了人和本真的开端的联结?……无疑,这是百倍艰巨的工程,从最初的规划到最后的完成,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有志者的持续努力。这些有志者以思想和学术为生命,他们有限的生存,将在无限的存在之思中体现自身的价值。
  ( 张 弘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博士导师)
  
  注释:
  1 德里达:《书写与差异》,133页。黑体原有。
  2 《同一律》。《海德格尔选集》,上卷,658页。
  3 《荷尔德林诗的阐释》,211页。
  4 同上,131页。
  5 有人曾提出“幽暗意识”之说,其实不外是传统“人性恶”论在福柯主义影响下的发挥,跟这里所谈的也包括人自身世界的鸿冥之说无关。
  6 《林中路》,274、275页。
  7 《荷尔德林诗的阐释》,222页,注3。
  8 《海德格尔选集》,下卷,954页。黑体原有。
  9 《荷尔德林诗的阐释》,222页,注3。
  10 同上,223页。黑体为引者所加。
  11 《尼采》,上卷,216-217页。
  12 《荷尔德林诗的阐释》,198页。
  13 同上。
  14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的最后一条箴言(§7)就是:“一个人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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