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六期 | 2004年6月]

《放逐伊甸》(27-28)

施玮


 27、里面的自己

  戴航从李亚家里回来后,心情十分地平静,这平静几乎是出人意料的。她坐在临窗的书桌前读着圣经,这是她第一次以这么认真的姿态阅读这本书,这种姿态让她回到了少女时代,心似乎都跟着透明起来。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轻轻重复着在甲八号胡同口的那个祷告,手中的这卷书就如玉帛般展开,它不再是一本书而成了一条路。戴航在这条路上走着,看着两边的树木,树木上的果子。那果子发出纯净的香气,过滤着她里面的气息,使她的心越来越明朗,智慧与灵感轻松地钻出湿润的土层,长成葱葱绿绿的草地。
  她的阅读一直持续到黎明,从唇齿含香到浓郁得充满了整个屋子,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在这浓郁又清新的香气里颤栗地激动着不能自抑,便打开了窗子。朝霞如一方绢纱的手帕,飘进来,伏在她的脸上,她透过淡红的光芒往外瞧去。哦!万物实在是美丽!
  她站起来,面对着窗外的万丈霞光,轻声地感叹地呼了声:“哦!神啊!”她思想着神实在是完全的美丽。她曾经因着圣经里的人物,因美丽的利百加而生出爱慕、渴望,因那些纯洁辉煌的故事生出思恋,如今面对这一切美丽纯洁的创造者,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什么是真正的爱,什么是圣洁。
  戴航在这个清晨,感到整个世界一下子就脱去了那件沉重污脏的灰棉袄,她自己的心灵也从一种蒙昧的禁锢中被释放出来。她喜悦地在自己的屋里转着,抽出一本本诗集来朗读,在她的朗读声中,那些诗句全都成了对万物之主的赞美。那些平日躺着的诗句全都站了起来,象一群聚集欢庆的人,他们在等待让他们起舞的辉煌音乐。戴航拿了张CD,是她最喜欢的海顿的《创世纪》,当那辉煌的属天的音乐澎湃起来的时候,那些诗句,那窗外的阳光,那远处的群山,那刚刚醒来的大地,都与她的心灵一同蹁然起舞。她感到一重重的门向她打开,她兴奋地翻到圣经第一页,从第一句大声读起。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戴航的阅读越来越没法不受到干扰,母亲在频繁地进出不被她理会之后,终于出声制止道:“才几点啊?就不怕吵了别人?------”
  母亲嘴里的咕噜终于把她逼回了被窝,母亲见她进了被窝只得悻悻地出了门。戴航感到她今天特别的烦躁、不安,其实昨天一夜隔壁的她进进出出了多次,安静阅读的戴航当然感觉得到,只是她沉浸在特殊的被开启的光辉世界里不想出来。
  怀着极为良好的心情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她就开始怜悯起她的母亲。
  戴航起来去母亲的房里,母亲见她进来匆匆把一封信塞进了枕头下。她就有点希奇,问:“谁来的信?”
  “一个朋友。”母亲淡淡地答着反使戴航感到这信并不平常。
  她看了她一会见她并不象平常那样开口说什么,就打算回房了。母亲在她快要出门的时候突然问她:“你在看圣经?”
  戴航回头答到:“是啊!”她的脸上立刻神彩飞扬起来,走回母亲身边想和她说说。母亲只是向她淡淡地摇了摇头说:“我年轻时也看过。”
  “你也看过?”戴航感到很兴奋。
  “看过又怎么样?看过圣经的人多着呢!你以为就换了个世界了?”
  “可是------”
  “书里的世界、书里的道理就只在书里,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母亲说着有点激动起来,“在这个社会里,谁傻子似地去付出爱,他收回的就只有失望。总有一天你的爱就象件破衣服被扔在拉圾桶里。”
  “但真正的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计算人家的恶啊,哪能总掂着回报呢?”
  “是吗?那只是你想着别人这样来爱你吧?不计算人家的恶?!”母亲柔和的脸上掠过一丝愤恨,戴航几乎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她敏感地想到那封被她藏到枕头下的的信一定是关于她父亲的。
  想到自己的父亲,戴航就想起了有关他的一切,想到那个男人无知世俗的面容,和那双闯荡江湖,姣诈的眼睛。那是一个落破的,却不能引起人丝毫同情的男人。当上次在家乡小镇戴航偷偷去看了一眼这个人以后,当她看着他在大榕树下滋滋有味地摆龙门阵的时候,当她想到这个男人对她们母女的遗弃,想到他一副无所谓不思悔悟的样子,她就后悔看到了他并决心从此完全忘记他。此刻当她想到是这个男人时,她觉得自己和母亲一样很难不计这人的恶了,圣经上那些饶恕别人的话就立刻飘飘地着不了力。
  戴航回到自己床上,远远地看了眼圣经叹了口气。这个出人意料美丽的清晨就算是被毁了。她的脑海里固执地突浮着那个应该是她亲生父亲的脸,那实在是一张令她讨厌的脸,那实在是一个令她不能不计他恶的人。她决定很快地沉入睡眠,以求摆脱这张脸。
  ------
  戴航在睡眠中进入了一个极美的乐园。她穿着云霞似的衣裳,沿着灿烂的河流走着,树木上的累累果实象鸟儿般歌唱着。她觉得自己象公主般纯洁美丽,周围的一切,这个美丽的乐园使她完全离开了那个污秽的世界。她仰头向着天空问:“神啊!这是你的家吗?”有声音从天上答道:“是的!孩子。”
  “我喜欢这里!”她大声地喊着,高兴地转着圈觉得自己象风中盛开的百合。
  “我也喜欢你在这里。”
  天上的音声是这样温和、宽厚,使她有一种被护爱的安全感。她觉得一切都完美无比,可是突然她看见了一个入侵者。一个身上裹着破烂肮脏的布片,满身流着脓疮的男人,奔到了河边,正想把他那污秽的脑袋伸进水里。戴航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腾起了,她不能让这个讨厌的肮脏的人弄脏了她清洁的河流。她身上彩霞的飘带突然变成了一道道长鞭,抽向那人,那人倒在地上,仰起脸来,竟是她的父亲。
  “你是我的女儿!”那人爬起来要走近她。
  “我不是!”戴航生怕他身上的脓沾到了她,一边退后着一边厉声道。
  男人垂了头,一会又抬头乞求地说:“让我洗一洗吧!再给我些果子吃。”
  “不行,你不配!你会弄脏了它们。”
  那个男人突然就象一根草似地在她面前枯萎了,倒在地上。
  戴航忍着恶臭,挖了个很深的坑,把他埋了,看看四周恢复了“美丽”、“洁净”,她才觉得心满意足起来。她唱着歌跑到河边去洗手,突然,河水映出来她的影子把她自己吓坏了,她美丽的彩霞衣没有了,她和刚才那个男人一样污秽肮脏,皮肤上长满了脓包。
  “我,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她惊恐地向后退着。
  “你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水里有声音回答她。
  她飞奔进树林,美丽的树木似乎都在拒绝她、嘲笑她。她跌跌撞撞地跑着,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最后有个巨大、温暖、圣洁的怀抱收藏了她。
  在她欲醒未醒的时候,她听到一个声音对她说:“你要免了人家的债,如同我免了你的债。”

  戴航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出去了,她在客厅里坐着,面对母亲卧室关闭的房门喝桔汁。
  母亲的房门通常是不关的,如今关了就给了她一种暗示、一份诱惑。她恨恨的想是母亲在故意引她做那事。终于她还是去开了那道门,并从母亲枕头底下拿出了那封信。
  “小芹:
  你好!
  我知道你现在已不叫小芹了,但请原谅我还是这样称你。这是一封求你饶恕的信,这二十多年来我始终想写这封信,可是我却不能。一来是我欠你的太多,我向你和女儿犯下的罪实在是太大,实在是叫我自己想也无可求恕了。二来是我没法凭真实的良心来面对我自己这一生,在任何一个人眼里,我这一生都是失败的,甚至是可耻的,但在我还得继续活着的时候,我没法自己来否定它。那些所谓能够自我否定的人,其实都只是否定了他们自己的一部分,只是拿了银行的一些存款来买得良心平安而已。可是我还能有什么呢?我除了我自己所做的那些‘可耻’的事以外,还有什么呢?在一切,包括生命都‘已经’烟消云散之后,我细想自己所留下的,其实是对你和女儿的爱。你读到这里一定生气,并嘲笑我的无耻。事实上我也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来求你谅解和宽恕的,更没有资格对你和女儿说‘爱’这个字。但在这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我渴望你能明白我并不是完全没有爱的人,我渴望你能知道我心中一直是有你的。
  当初,我离开家去城里的时候实在是完全为了你,你在我心中是这样地完美,我又是这样地不配做你的丈夫,我觉得自己要是不能出人头地就不能做你的丈夫,那样窝窝囊囊地守在你们家的园子里,做一堆插着鲜花的牛粪,你知道我是什么滋味吗。何况我知道你心里也是不想留在这小镇上,虽然是我先离开了我们的家,其实你的心不早就走了吗?省城里那个什么主编作家的,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看出他对你不怀好意。他一直说要调你去省城的杂志社,所以我才发誓要先去城里,我当时想只有这样我才能守住你,你真就不明白?还是你为了不否定自己后来的作为就否定了我?当然你们写作的人有一大堆很美、很堂皇的说法,可最终怎么样呢?你们还不是睡到一张床上去了?人们都说我是不择手段往上爬,是个无耻之徒。那不过是我站错了线,又因着‘贫穷’而过于赤裸了。如今在上面的谁是‘择手段’的,谁是要脸皮的?你成了继他之后我们小镇出的第二位作家,而我成了‘四人帮’小爪牙,可我们不都是为了努力离开那个小镇吗?
  我悔就悔在不该太在乎你,悔就悔在不该忘不掉那个大作家看我的眼神,他看我就如同看一堆真正的牛屎,那个眼神使我里面的疯狂与恨爆发出来,以至我一生都未能熄灭这恨的火。是的,我终于整死了他,可我也整死了自己。文革后我这个小爪牙经受了比大爪牙更多的审查和关了更长的时间,是因为我没有把一切都推到文革上去,没有否认自己在他死的事上的责任。因为我并不是被文革利用了,而是利用了文革。而整死他也因着心中的恨成了我生命中唯一要干的事。我只是痛苦为什么我从爱出发却以恨收场,为什么没有让爱淹没恨,反而让恨淹没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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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颠颠倒倒地写了这么多,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这三十年来的真实想法。我一点不想说你有什么错,一切的罪当然全在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我里面的“恨”,对我外面所做的,对我的生命的无奈。我不知道它怎么就弄到了这个样子,我象是被命运的铁索捆着拖着走,不,准确地说不是命运,是被我里面的恨、里面的虚荣、里面的许许多多,捆着,眼睁睁地走向我不想去的地方,变成一个我自己也厌恶的人。
  希望你不要认为我这样说是为了解脱自己。为了惩罚自己,我这二十年来从没有向任何人做过解释,如今何必在自己的日子真的可以用日子或用小时计算的时候来求解脱呢?我并不相信什么上帝,也不相信神仙、地府。那几个信基督的老太太总盯着我,说我得求神赦免,这些日子她们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就更是寸步不离地劝我。她们实在是好人,但我认为只有死才是一切的赦免,死了就什么都没有,就哪都不去了,何必还要求赦免呢?
  可是我还是想求你的赦免,渴望你能明白我并不是个完全没有爱的人,并不是全无良心努力做恶的人,只是我的心成了恨的囚徒,我的人就作了恶的工具。我渴望你能明白我,更是渴望我的女儿能有一天知道她的父亲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不是一个没心没肝、不可理喻的怪物。
  谁里面没有恶的性情呢?谁又是个完全的恶人呢?恨只恨我被命运选择作了个行恶的人,作了个暴露出来的人。可是我能怪命运吗?我能怪时代吗?我能怪什么人吗?都不能!造成这一切的是我里面的恨,是它的存在并爆发,毁了我。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决心写这封信,是因为我想到人人里面都有恨,这恨随时都会爆发。这实在太可怕了,它不知什么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毁了我们。想到女儿的生命里面也埋着这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我的心就不禁地颤抖起来。我写这信是希望她能永远不要恨人,免得毁了她自己。
  ------”
  戴航最后看了眼信纸一角写着的医院房间号,那行字写的小小的,象一双懦弱的可怜乞求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去看他,但还是记住了那个房号。她把信仔细地放回母亲的枕头低下,然后出来掩上门。
  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想着自己里面的“定时炸弹”,觉得很悲哀。这悲哀因着外面、里面的不稳定,就波波荡荡地更为悲哀。那个陌生男人就在这悲哀中与她靠近了,想想自己实在是很易恨人的,就觉得是流着那人的血。
又是夕阳。火在遍地燃烧着。无数仇恨的“炸弹”随风游荡,或插肩而过,或相互碰撞,危险遍布生命。可是“生命”似乎无需警觉,是因为它正走向死亡吗?还是因为它已经死亡,被埋在了远离我们肉体的地方?一切的悲痛与欢乐都浮浅得让人疲乏厌倦。



             28 另一个世界


  一个是为了忏悔,一个是为了遗忘。一个来面对过去,一个要背转身去。但他俩似乎都是为了结束自己过去的那种生命状态。那么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是一个狂乱的世界,还是一个宁静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的乐园?还只是这个世界灵魂的显现?是释放吗?
  精神病院的护士小梅带着赵溟和李亚一路往里走,她很兴奋地谈着诗歌与文学,向他俩请教着种种属于青春和梦的问题。赵溟和李亚却都没有这份心情,他们默默地往里走着,在寂静的长长的通道中捕捉着每一个可疑的声意,里面的或是外面的。在小梅的眼里是作家、是男人的深沉,但事实上走在这条长长通道中的是两个怯弱的人,因为他们对“面对”的未知;同是也可以说是两个勇敢的人,因为他们的“面对”。
  一些说不清楚意义的人声从四面苍白的寂静中生出来,小梅推开了一道看着实在是很普通的门。李亚和赵溟都不由地在门外犹豫了一下,小梅却仍旧说笑着一直走进去,他们就不便这么停着,也走了进去。
  里面是个长方形的厅房,两头各是一扇门,很平常又似乎很严密的样子。等他们一走进去身后的门就悄然地自动关上了,李亚不由地就多瞧了几眼对面的那道门。厅的右面是几间护士的小房间,另一边是一堵玻璃的墙壁。玻璃的后面是另一个大厅,比这边约大出两倍来。
  玻璃墙的隔音真是不错,里面的人象是在演无声电影。有的人非常投入地在自己假想的世界里行动着,玻璃这边的人看着就觉得十分怪异,因为完全不能进入他的世界中。若是你专注地用心去瞧,或者倒是会跨进去,只是回头一看自己便生出另一份不解来。许多人都有这一出一进的经历,便在心底对那另一个“世界”有着惧怕,总要防备着别一不留神丢了“自己”。只是也有人惧怕的是总也丢不掉这个“自己”。
  另一个世界的人也是常常往这边看着,看见有人看着他们,就觉出了自己生命的表演性。有的就更卖力地演着,可笑地夸张了他自己以为吸引你的地方,大大方方地显出自恋来。也有的从另一个“世界”向你发出嘲笑与愤怒,甚至冲到玻璃前把一张怪异的脸尽量地贴向你。因着那表情是这样细致真实地与你里面的相和,恶毒、愤怒、嘲讽、乞怜、自得,种种种种一下子就如一道光波,从你与他相象而裂开的缝隙中射入。然后它又迅疾地回去好象武侠电影中的徊旋镖只留给你一个空洞洞的创口。
  李亚痴痴时瞧着,冷飕飕地想到或许这两个世界不过只是一个世界。一样的愤恨、一样的自恋、一样的恶毒、一样的虚伪。似乎面对的不是一道隔开两个世界的玻璃,而是一面照出本质的镜子。“难道都是一样?”他不由地轻轻嘀咕了一声。
  护士小梅听见了就回说:“本来就一样嘛!不过是他们的伪装系统出了毛病,你若常和他们在一起,反倒烦了那些正常人呢!”她说着就走到玻璃前向里面的人笑着招招手,有的就露出了真诚的笑脸来回她,也有的全不理睬,甚至扯出凶狠的脸来回她。小梅却十分满意地笑着走回来,对他们说:“挺有意思吧?这些人特单纯。”
  李亚想着自己的“复乐园”就仍是不死心地问:“有没有安静甜蜜的那种?”
  “当然有!种类多着呢。等我准备好药,就带你们去看。”
  过了一会小梅推了个小推车从护士的小屋里出来,就招呼他们随她去。她到玻璃墙的一边打开一道小门,立时声浪涌了出来,好象玻璃瓶中封闭着的无形怪畜被放了出来,让人惊惧。但等赵溟和李亚跟着走进去后,发觉里面声音并不算太吵杂。有些尖叫的声音如细薄的柳叶刀在空中或疾或缓地飞舞着,但被割着的人大都不象他们那样有反应。他们各自在自己的意识圈子里打着转,完全漠然外界的事物。赵溟忽然会心地一笑,想到鲁迅先生的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想想他或许也有同样的体会甚或羡慕,却又不能甘心人的漠然。在阿Q被他鞭而不痛的情形下,又把狂人从另一个“世界”里扯来替自己这欲狂不能的人“狂”了一把。 
  此刻,赵溟就是既有点忿忿着他们的漠然,又多了些对这“躲”的怜悯。想想自己也是要“躲”,只是不愿躲进另一个虚无里,而要躲进一个存于永恒的真实里。而忏悔在他眼里就成了那道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他想到这里就急急地回头去问护士小梅。
  “那个,那个女的在哪里?”
  赵溟吱唔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哪个被烧死的女孩的母亲在哪里?只是含糊地用“那个女的”来代替了。小梅听他这么一问,有点想回避地低了低头,见赵溟紧巴巴地等着,就只好抬头用下巴往大厅的一角抬一抬。说:“她------正看电视呢。”
  赵溟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见果然在一张大的木制扶手椅上坐了一个女人,面朝着大厅另一角的电视。电视机前另围了几个人,应该会妨碍她的视线。
  “她怎么不坐近些呢?”赵溟一边说着一边向那女人走去。小梅“嗯”了一声迟疑着没答腔,赵溟却已经发现那女人是被绑在椅子上的。他吃惊地不由倒退了一步,厉声向小梅责问道“你,你们怎么绑着她呢?!”
  “前些日子她丈夫不听我们劝告硬要把她接回家去,在家发病差点弄出火灾。他又舍不得绑她,等好不容易把她送回来时自己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了。”
  “可她现在看着不是好好的吗?不绑不行?”
  “这两天总算控制住了,也让她出来看看电视,只是还很不稳定,不能和其它病人在一起。你不知道,别看现在一个个好得很,就怕受刺激,真是一触即发。你看看就行了,真是最好别靠近她。”小梅回头发现李亚没有跟在身后。“哎?李老师呢?”她一边急急地回头去找李亚,一边叮嘱赵溟,“你千万别走近她,最好别引起她注意!”
  
  李亚沿着一道长廊走着,从一个个门上的方形玻璃窗看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大多不理睬他,自顾自地重复做着一些千奇百怪,又似乎及有像征意义的动作。李亚有些迷惑地一个个房间看过去,好象在看一个玄妙的现代形为艺术展馆。其中也有令人作呕的镜头,他就匆忙略了过去,只是心中总有点略不过去的滋味。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女孩。
  她似乎很年轻、很美。坐在门对面的窗前,两手很安静地交叉在膝上。那屋子因着她的缘故有着一种柔和的亮光。她却好象不属于这屋子,而是融在窗外面的那方星空里。李亚看着就有点痴,不由地推门进去。女孩听见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来,很灿烂地向他一笑。李亚不由一愣,发觉她很象小云。
  女孩又回过头去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地坐着,似乎全然忘记了李亚的存在。李亚在她对面的床上坐下,向往地瞧着这个静坐在那里的女孩。似乎看见她不是坐在一间空荡苍白的病房里,而是坐在一座花香鸟语的乐园里。他似乎看见女孩是坐在一棵童话中的大树下,繁茂的枝叶上挂着累累的果子。在他们的身旁有一道溪水潺潺流过,细小的水浪溅起,向他们唱着小鸟的歌。
  “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女孩象是没有听见,眼珠都不转一下。但过了一会她轻轻地说了两个字“很久”。李亚听着觉得真是吐气若兰。
  “你在做什么?”
  “等人。”
  李亚沮丧地想到这个“乐园”中的女孩等的不是自己。可他又无限向往地想象着一对天真无邪的情侣生活在乐园中的情景,甚至想象着自己在等戴航。
  他不由地叹息着自语道:“等得到吗?”
  女孩象是从她的沉睡中醒了过来,侧头看着他说:“等得到!他一定会来的!”她的眼睛里发着一种十分疯狂的光辉,让李亚吃了一惊,但他宁可把它想象成爱情的光芒。可心里总有点怪怪的,他就一边想往门外退出去,一边又留恋地舍不得着。正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叫喊从没有关上的门缝里刺了进来。刚才那个安静、甜美的女孩一下子窜了起来,疯了似地在屋里四处乱翻着。嘴里急急地嘀咕着:“他来了!他来了!我怎么找不到了?!”
  李亚本来已走到了门口正想出去,见她急成那样,就在心里以为她是在找一件装扮自己的饰物,心中不忍着就回来走向她。“你找什么?我帮你!”
  女孩回转身来的时候竟是满脸的狠毒,她一把抓住李亚:“一定是你藏了起来。快给我!”
  “你要什么?我,我什么都没拿!”李亚在她恶狠狠的面孔下惊呆了,不敢相信这就是刚才那个“乐园”中的女孩。
  “别装了!把我的刀给我!我就知道他还要派人来骗我。可我不会上当了!不会!”她得意地哈哈大笑着,突然把脸凑近了李亚的脸。“没想到吧?你没发现我已经不是个人了吧?我是鬼,一个厉鬼!哈哈!你们都上当了。我是专等着来抓他的!快把刀给我!”
  她的十指象钢爪似地抓着李亚的脖子,他的脸都憋紫了。但他心中的痛,一种崩溃的痛却令他不想挣脱。他忍不住地渴望着就在此刻死去──消失,但肉体的李亚却仍在不甘心地问着:“你抓他来做什么?你还爱他吧?!”女孩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爱?”她茫然地完全不理解地摇了摇头。“我等了那么久就是要杀!杀!杀!杀!我天天都杀他!可他总是不死。今天我一定要杀死他!快把你替他藏的刀子还给我。否则连你一起杀掉!”
  外面又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叫而且不止一个人的声意,乱成了一团。李亚这才似乎醒了过来,忙对她手中指了指说:“我不是已经还给你了吗?你手里的不是?”女孩向自己手里看了一眼做了个握刀的样子,回头来抱歉地对李亚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太着急了!”说着她又回身疯狂地冲出门去。李亚却跌坐在刚才那仍是无比灿烂的笑容中,听着门外的一片尖叫与呼喊声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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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溟看着那个被绑在沉重的大木椅上的女人,心中充满了怜惜与愧疚。虽然小梅叮嘱他别走近她,但他看着她一身普普通通的蓝布衣服,衬着木然柔和的、有点苍白的脸,就很想对她说点什么。虽然他有点怕贴近看到那张烧伤的脸,但他更渴望从那脸上得着赦免的微笑。当然他也似乎知道“赦免”不在于某件事或某个人,甚至似乎能够相信神已赦免了他,但他还是忍不住地去渴望一个具体的、看的见的人,来成为那看不见的“赦免”的表征;希望从一件具体的事中得着那被赦免的感觉。无论人是如何明白存在超于感觉,人总是习惯地依赖着自己那不可靠的感觉而生活着、悲喜着。
  但等赵溟终于走近她时却被愣住了。她那烧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射出的是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恶毒,好象一道最冷酷的咒诅从她里面不断地喷涌出来。她在咒诅电视里所有的人与山水,她在咒诅她眼睛所看见的每一个应该与她“同病相怜”的人,她甚至是在咒诅这整个世界。赵溟不由地心中涌起一股厌恶的情绪,很想背过身去,可在他里面却立刻生出一种更大的相怜之情胜过了那厌恶。他向她走去的时候再次感到“恨”是多么可怕地捆绑着原本善良的人。他甚至有种冲动,想对她说一说赦免的事,想对她说一说他似乎已经有点知道的神,想对她说一说神的“爱”。可是她的尖叫立刻在他俩之间竖起了一片血淋淋的矛枪,一片不可逾越的“恨”与不信任。
  这尖利的叫声久久地徊荡在赵溟的耳边,使他不能思想,使他渴望躲进“祷告”中。最近他越来越感到“祷告”好象成了他躲藏的“小楼”。在那“小楼”里,他与他的神是那样地全无间隔,可以坦然相视。虽然圣经中的祷告似乎多是“出战”,可他却迷恋这“躲藏”,神却也体谅地总是张开怀让他躲进去。赵溟匆匆地与李亚道了别,因为自己恍惚着就没注意李亚的恍惚。两人各自分开了走向深沉的夜色,似乎全都忘了他们留在医院里的一片混乱。
  李亚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对自己的“复乐园”充满了痛心的绝望。此刻他心中唯一还剩下的安慰就是“消亡”了,可这是多么悲哀、多么无奈的一种面对呀!他在灵魂中面对“死”的这一刻,突然无限地怀恋着生,怀恋着每一瞬的美丽。他从小的时候一直想过来,最后他想到了在广州与戴航过马路的那一刻,然后他就停在了那一刻,因为这以后似乎就再没什么可想的了。他的思维如一出了故障的唱片,在最后这个镜头上反复着。
  拉起她的手,过马路。回来。再过。
  拉起她的手,过马路。回来。再过。
  拉起她的手,过马路。回来。再------李亚突然看见了马路对面的那幢大楼。那高楼上无数黑洞洞的口在对他说:“你终究要进来的,要进来的!”
  “不!我不进来!我不进来!”李亚站在路中间大声地喊着,但他的声音一出口就消失在夜色中,他绝望地感受着自己的软弱无力。他努力地抗拒着一种巨大的吸力,那座大楼的声音渐渐响成了一片剌耳的尖啸。这时李亚看见了那座光芒的天梯。
  那座天梯以炫目的光芒突然临到他,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甚至包括他自己。这光芒带给他一个巨大的震动使他从沉重中脱出来,几乎是轻盈地沿着梯子向上爬去。那座现在已经看不见的大楼仍地翻腾着它尖啸的吼声,如一只只波浪中伸出的手索取着他,但梯子上的光芒象是为他生出了巨大的翅膀,他无声地却又是坚定、迅疾地飞升着,直到进入完全的宁静。
  这时,他看见了那座壮严的十架,似乎就是教堂顶上的那个,似乎又不是。然后他看见了他──彼拉多面前的耶稣。没有了彼拉多也没有了一切人与物的背景,唯有耶稣玉白的身子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在十架的中央。李亚恍然觉得那象是一道门,门后的光辉使这扇门被照彻得几乎透明起来。耶稣低垂的目光中似乎有一句问话,李亚却不能够看得明白,他犹豫地停在那里不能向前。他习惯性地渴望着逃避,他对自己说:我已经太疲惫了。就在他说这话的那一瞬,他身上光芒的羽毛纷纷飘落,整个人迅速地向下坠去。他不由地向那个遥远的十架抓了一把,光芒的天梯消失了,好象只是一个梦,但李亚发现自己的手中确失握着一样东西。
  李亚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坐在了一辆大卡车的驾驶室里,手正紧紧地抓着一个简陋的地摊上到处都有卖的十字架。司机呢?李亚头脑很清楚地想到自己不会开车,没有理由就自己一个人坐在驾驭室里。当他东张西望四处看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汽车的前方站着两三个人,而他们的中间躺着的显然是他自己。
  “那我是谁?”他这样问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恐怖与崩溃,而是一种完全无助的茫然。
  “你是李亚。”
  “他呢?”
  “他也是李亚。”
  “我死了?”
  “------”
  “可是我还在?!”
  一个无限的笑容在他的上空漫溢开来,状若霞光。“死并非消亡。”
  “死并非消亡!”这对于李亚不知是特大的喜迅,还是最残酷的事实。但当他发现“死”并非消亡之后,却开始无比地留恋“生”。他的心中又开始放唱片似地反复着与戴航在凌晨三时的一切,但同时他又沮丧地想到“生”中注定的失败,想到与“生”同时回来的那不可避免的污秽。
  救护车、警车都象儿童玩具似地闪着灯来了又去了。地上人李亚已经不见了,一个高胖的司机爬上了驾驶座,若不是李亚躲得快差点被他一屁股坐实。他沮丧地在那里坐了许久,李亚很想向他道个歉,可也知道他听不见。这时胖司机看见了那个被李亚握着的十字架,他拿了过去,看了一会,很慎重的重新挂到了后视镜的架子上。
  李亚沿着救护车去的方向走着,他走在大马路上,又故意被车压了几次,就忽然十分地悲伤起来。他想着精神分裂并不能给予他的“复乐园”,又想着“死亡”并不能给予他的逃避与消亡。他觉得自己似乎仍然有眼泪从里面流出来,只是却不往下落,而是一粒粒地飞上去,亮晶晶地飞上去。这令他不由地抬头去看上面,在星空之上那张微笑的脸却依然还在。他是那样的无限,宇宙在这笑容中宛若一朵层层绽放的花蕾。他又是那样地充满着细致的爱情,仿佛专注地关爱着你每一个轻微的悲喜。李亚不由地向这个笑容拜伏,因着这无限的爱也因着这无限的尊严而感激地承认他对于他的绝对权威。
  这时那扇光辉的“门”从星空上飘下,一片洁白的云,一个十架上献祭的身体,一件洁白的袍子。一个歌唱般的声音说:“你要穿戴基督。”
  李亚带着那件洁白的灵魂之袍,快乐地飞向他躺在医院里的身体。他相信生还后的李亚将喜悦这遮蔽中的“生”。那个歌唱的声音一直伴随着他:“你们所受的,不是奴仆的心,仍旧害怕。所受的,乃是儿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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