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五期 | 2004年5月]

《放逐伊甸》(25-26)

施玮


25、路到了尽头


  萧苇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并非因为她经济上破产了,也不是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可她觉得又都是。李亚的堕落使她内心建筑并竭力维护的大厦崩溃了,人生是这样地孤独。他与她完全象两个陌生人,她不能为他做什么,他也从未想过要她为他做什么。所有的腐烂与崩溃都独立完成、独自承受。
  萧苇在自己荒凉的废墟中遥望着另一些废墟,心中开始渴望一种关系,一种生命的秩序与关连。她在日常的、麻木的、惯性的肉体生活之外,开始了一份渴望,渴望人与人之间是有关连的,渴望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息息相通,渴望生命的意义。可是这关连在哪呢?情爱不能成为他们间的纽带,金钱也不能构架起他们间的关系,甚至族谱、家谱也不能使人真正意义上的进入秩序。
  她开始常常与王京交谈这些问题,问他一些关于神的事,虽然王京知道的很有限,可并不妨碍他们共同向往那宇宙间美丽的秩序。萧苇觉得自己非常渴望了解那个宇宙的创造者,那个生命的创造者,她想认他作父,想进入那个庞大、辉煌、美丽的生命族系。那些神的族群中的先知与英雄们彩霞般地围绕着她;那些辉煌的生命、真理的话语,那些神迹奇事都飘荡在她头顶,贴近她的肌肤,她觉得自己一张口就能呼吸它们,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们,可是她只是毫无动作地坐着。她心中是这样地渴望溶入那灿烂,而灿烂的新世界似乎也突然地围绕了她,可是她与它们总是隔离着。这隔离她进入辉煌的是她里面的平乏,是她里面的黯然,是她里面的死亡,是里面对生命与永恒的怀疑。
  当她把这种感受告诉王京时,王京流下了同样悲哀、茫然的泪,他说自己在美国听过许多次道,也断续地参加过查经班,他心中是渴望的,但使他无法进入他的渴望的正是这自己里面的平乏与死亡,是自己里面的疲惫和绝望。
  “信有罪。信有神。信有救。唉!我就是信不了有救。不能救我的神又有什么用处呢?若罪不能获救赎,知道它还不如不知道它。”王京说着自嘲地笑了笑,脸上挂着份无奈道:“所以我就成了个“老慕道”,再以后就不好意思多去了。等我遇见水以后,就很希望她能信,可是她终究也没能信。”
  “你好象知道那是条救生艇似的。”萧苇开了句玩笑,想缓和一下这过于严肃的气氛。可她心里却生不起玩笑的心情,王京也显然没有从这话里品出幽默来,他仍凝着眼神说:
  “是啊!我好象真是知道。所以总想让自己心爱的人搭上去,可自己却对着它伸不出手来。”
  “怕是你手中还抓着些什么,腾不出来吧?”
  “是吗?”王京看了看萧苇,脸上露出了苦笑,继而神情略略活泼起来道:“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可抓着的,可现在想想似乎还真象你所说的那样,手里抓着些什么呢!”
  “是梦吗?”
  “是吧?!”
  “自己的梦,别人的梦。------”萧苇说着就突然沉默了,觉得自己两手也是满满的,抓着一些算不上梦的梦。
  “我突然想结婚了。”萧苇说出这句话后自己有点吃惊,等到听王京很自然地答道:“那就嫁给我吧。”时,反倒觉得很自然,心情轻松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王京面对着她难得调皮的笑脸说:“因为我们都想进入秩序。”
  萧苇想了想,点点头说:“嗯!不错的理由。”
  然后他俩就都笑了,不置可否地放下了这个话题。他们谈起了王京打算回美国的事,萧苇也说想回避这里一段时间,王京问她要回避什么,萧苇说并不是什么特定的人或事,而是整体。
  “我觉得这块土地象片沼泽;这个世界也象一片沼泽;还有我这个人也成了一片沼泽,我想逃避这一切,逃避陷落。”萧苇语气模糊地说着。
  王京微微点了点头说:“我们一起走吧?做个伴。”然后他想了想又问她:“是出去一阵子还是-------”
  “谁知道呢?”
  他们分手的时候萧苇突然问王京:“哎!你说我们俩会结婚吗?”
  王京一边替她打开车门一边问她:“那你想不想呢?”
  萧苇想想说:“不知道。也许现在有那么点了。但谁知道将来呢?”
  王京突然用眼睛向天上望了望说:“他一定知道!”然后低头看了萧苇笑着说:“我们就别操心了。”
  萧苇开车回去的时候,觉得天边飘荡着婚礼进行曲的声音,她透过玻璃窗向深远的夜空说:“希望我的婚礼在教堂举行。”
  当晚她一直怀着这种对美丽秩序的向往进入睡眠。那夜她并没有梦到王京,可等她醒来时她想到了李亚,并且想到了戴航,她第一次怀着祝福的心情想到他们。
  
  全聚得那次戴航没去也就没再见过萧苇,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家里昏天黑地地写她的小说。她把最初的名子《相识在旗语中》改为《失乐园》。有时心中不由地会荡漾出李亚的诗句来,这诗句中的茫然与她里面的悲哀相混合着,波荡回旋在心灵的旷野中。她好象看到了亚当和夏娃,或者说就是看到了自己和李亚,在放逐的路上,从这地到那地不尽地飘荡。他们不知道伊甸园在哪个位置,不知道家在哪个位置,只是在心灵的深处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戴航手中的笔带着她没有方向也似乎不需要方向地游荡着,她就在这悲苦的游荡中常常想一想李亚。不过,也只是这么想一想而已,并没有再动去看他的念头。只一心想着写完了去给他看。小说写得很顺手,简直是写得有点热情膨湃。等萧苇给她打电话约她去“猎奇门”见面时,十万字的小说已经进入尾声了。戴航拿着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她俩坐在了这家酒吧里。戴航的思想有点集中不起来,她的脑子还在她的小说里飞旋着、膨湃着。萧苇看了她好一会。喝完大半杯鲜啤后,她说:
  “我要走了。”
  她说话的语气引起了戴航的注意。她问:“是出国?”
  萧苇点了点头说:“也许还有结婚。”
  戴航想起了萧苇曾说过几次的王京。
  “你决定和他-----那个王京住在一起了?”
  “谈不上决定!我只是想去地球的另一边生活,或者说是去生活的另一边活过来。结不结婚,是不是和他结婚,我不能肯定,但我开始渴望一种正常的生命秩序。”
  “你在这不是活得很好吗?”戴航这样说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飘乎乎的,不踏实。
  萧苇却点了点头说:“钱倒是赚的不少?------几乎算是很多!”
  “那还出什么国?认定幸福在彼岸?”戴航觉得自己里面有一种执拗和冲动。她对自己心中此刻越来越强烈的逃避感十分愤恨,因为她知道自己哪都逃不去。不是人人都有条件象萧苇那样,说去地球那边就去地球那边的。绝大多数人被巨大的磁场牢牢吸在自己的巴掌之地上,逃避不得。地理上。心理上。
  “幸福和痛苦这里都有。什么都不缺!”萧苇深深地吸了口烟吐出去,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来说:“只是觉得活过了。再没什么可活的了。”萧苇说了就觉得自己里面的做态,其实自己不是因“活过了”而心生厌倦,而是因发现自己根本“不曾活”而沮丧。但这只能是自己知道,她并没有勇气去对戴航说出来。
  当戴航说:“还是当个心里有着些盼头的驴子好!”时,萧苇心中就又泛起了份孤寂的凄凉,可她失去了向面前这个人坦白的机会。唉!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禁锢了自己。
  她收拾起自己心中的失落,掏出一张纸递给戴航说:“这是在美国的地址。什么时候你这头小毛驴吃着了玉米,或者认定吃不着了就来找我。”
  戴航一边收起纸片一边说:“恐怕我是个永远看不透的人。”
  萧苇的脸上显出丝忧郁说:“一个人心里总存着梦也是种幸福,不过总是会看明白的。”然后她拿出串钥匙放在桌上说:“这是我那套两室一厅的钥匙。我明天一早的飞机。你留着吧!”
  “你不卖了它?”
  “我的钱够了。其它几套都卖了。这套是我常住的,不想卖它。你留着吧!”萧苇笑了笑说:“也许以后你和李亚会需要一套房子结婚呢。”
  戴航想了想说:“不会的!”
  萧苇见她脸色很沉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便想劝劝她。
  “你是因为他得了性病?”
  戴航听到性病两个字很吃惊,不过马上就觉得这事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她的脸上便没动声色。
  萧苇又说:“其实他这个男人还是不错的。你不该错过他。你也许不必太在意那事。”
  戴航的脸还是红了红说:“不是因为这个。”
  “那?------”
  “我们是两条不会交叉的河。”戴航突然想到她小说里写的一句话。随后她又笑着说:“这房子你究竟是留给他的?还是留给我的?”
  “当然是给你的!”
  “那好!我就收起来。算是替你看房子了!我一辈子都想着有间自己的屋呢,现在倒有了一套。这下我妈可管不着我了。”戴航得意地独自笑了笑,觉得自己也有了一点逃避的资本。又问萧苇:“你明天几点的飞机?我送你!”
  “很早!你起不来的。”
  她俩往外走的时候萧苇问:“他去看病了吗?”
  “没有吧?上次他说是慢性病,我想着他这人还是精力别太过剩的好,也就没怎么劝。明天我再去看看他。不过,奇怪!这病又没什么趣味,死都不容易呢!”
  “我也弄不懂他。他倒象是在平静地等着什么!是自虐?不过,你还是去劝劝他。这病虽说不上致命,但到了后期听说会引发许多危险病症呢。”
  “我明天就去!”戴航说着看了她一眼。“你并不想跟他结婚吗?”
  萧苇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就上了车。

  戴航和萧苇分手回家后,一时感触繁复,提起笔一气写下去。到太阳重又当头照的时候,小说《失乐园》终于收笔了。虽然收了笔却总觉得尚未完成,心里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写“复乐园”呢?但她还是把稿子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个文件袋里。然后冲了个澡睡下了。等她一觉睡醒的时候竟然已是傍晚时分了。她带上小说稿就要出门,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少拿了什么,想想又想不出,眼睛四处看了看就见到扔在门口鞋帽柜上的小本圣经,随手拿了它出来。下楼的时候想想自己很好笑,难道要用这本自己都好久不看的圣经来劝李亚?当然不会。只是也不想再跑上去放回了。
  戴航一边往李亚家漫步走去一边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她觉得自己象是一个虚妄地飘在半空中的人。她和这些尘土中行色匆匆的人们一样,被从天堂的乐园里赶了出来。只是她没有他们的“勇敢”,也没有那份以为自己能入世又能出世的自信。她的胆小让她留在了半空,做一个虚妄的人,过一份虚妄的生活。为的就是能在心里藏着那个失去的乐园。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藏着或是不藏着真的那么重要吗?也许不是。但对戴航来说这似乎比生活本身还重要。她不知道若真的一扑下去,在这滚滚红尘中她心里还能剩下些什么。或许就干脆把那个弃了他们的乐园忘了;或许真的就认为蓝天和花香本来就只是卡通的背景。其实真就这么想了也没什么不好或不可以。只是她心里掂着的总不止“活着”这两个字,再说她也不能肯定那些扑下去的人就真能永远地、彻底地忘了生命起初的伊甸园。
  戴航推开李亚房门的时候很想跟他说说这些,但他睡着了。他的床头有本很厚的翻开来的书。戴航拿过来一看竟然是本医学书。书翻在性病──梅毒那一页,戴航看着觉得十分别扭。这两个字与身边安睡着的人,与满屋子垒在木板上的书,与炉子上冒出白气的水壶似乎毫无相关之处。可它们却并列地存在着。甚至与梦与爱情也并列地存在着。仅仅是因为有了一扇门。一出。一进。出出进进。这就构成了人的一生,总是在失去,总是在痛苦。呆在里面不出去是一种福!出去了就再不回来也是一种福!可这“福”实在不是不痛,而只是麻醉罢了。但对于有些人,就这麻醉也是难以多得的。
  她坐在这个似乎变得不真实的小屋,捧着一本记述人类各种病症的精装巨著,心中哀痛地想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也想着自己。也许乐园是早就失去了,并不在你走出你自己那道门的那一刻。只是你若不出这道门,你便可以幻想着还生活在乐园里。最可怜的就是那出去了又回来的人。回来做什么呢?悼那失去的乐园?失了便不能再复!去悼它去想它,是一份痴,是一份狂,也是一份自虐。可若不悼它、不想它,又不能说不是一种更大的悲哀。
  这样想着戴航就哭泣起来。忽然,她真的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那三个字“复乐园”。这三个字会出现在这里令她既感到不舒服又十分地诧异。这种不和谐中带了份疯狂的意味。再看三个字的旁边还有个红色的箭头,箭头的顶端用红原珠笔反复圈画着几个字──“精神分裂症”。戴航惊惶地看完全文后便知道原来精神分裂症和心脏病、肝病等都是梅毒三期时会引发的病症。
  她的哭便噤住了,呆呆的看着“复乐园”三个字。心中一忽儿死寂灰冷;一忽儿潮涌难禁。炉子上的水滋滋地响,疯狂地沸滚着。身边的人却一直睡得很安静。可她觉得这份安静比沸腾更炽热、更疯狂,更有一种让人锥心的痛。这种痛把她那道装模做样关着的门给打开了,让她无法再骗自己。让她无法再自命清高。一切命题都在她心中变得纷乱而无定向。只有“复乐园”这一念心意发出光芒,可这光茫又令她感到锥心的绝望,难道只有疯子才能复入那乐园吗?难道乐园只能存于精神病者的臆想,而不能让心灵与肉体真实地进入吗?
  她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一直都没回头去看一看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她希望他一直没醒。
她想起了萧苇昨晚说的那句话:他倒是象在平静地等着什么。想着他所等待的,她的泪就一次次汹涌而出,在她汪洋的泪水中包里的那本圣经却如方舟般浮起。她本能地把它拿出来,但理念上又觉得毫无意义,也不知道该翻到哪里。她在心中默默地对着圣经说,你既然跟着我来了,就自己安慰他吧。她把圣经随意地打开,放在那本医学大全上,就开门走了。
  戴航在秋夜的冷意里走着。她的心在起初的冰冷与绝望后竟渗出丝毫无理由的温暖与安宁来。
  “哦,天上的神!若你定意让我不能忘记你的家,不能忘记那东边的伊甸园。就求你让我回家吧。给我回乐园的路。为我开乐园的门。--------”
  戴航在秋风中走着,无法抑制地向那个此刻似乎正走在她身边的天父诉说着。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祈祷,可她清楚地感到在她之外有一个“人”在听,在她里面还有一个“人”在替她不尽地诉说。她只是被这说的和听的抱围在温柔里,不尽地流泪。
  


              26、雅各与天梯


   以撒和利百加的儿子雅各得了长子的名份和父亲的祝福,因顾念孪生哥哥以扫对他的怨恨就离开了家。他身上并无一物地出了别是巴,向哈兰走去。
   雅各想着自己得了本该长子以扫所得的一切祝福心中就甚高兴,那是神指着亚伯拉罕后裔所应许的。可是当他走路疲倦后,望着荒僻的旷野心中就不由地有些茫然,自己虽然得着了那祝福可是似乎什么也没有得着啊?!反倒离开了家,说是往巴旦亚兰去娶本族的妻,可却并无欢欣,象是走在一条放逐的路上。向后看也看不到家,向前也看不见村落。
   雅各这样忧伤的时候天就渐渐黑了,他并不能找到住宿的地方,太阳最后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卷起了他孤独的影子告别走了。他只好拾起一块那地的石头枕在头下,在他躺卧睡去的时候他用力地想着他所得的祝福,虽然他一点不能明白这祝福如何能变成现实。
   那个夜晚他做了个梦,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那个梯子很高,有光芒的彩云围绕着,它的一头顶着天,另一头抵着地。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在梯子以上有大光芒,耶和华站在这大光中对他说话:“我是耶和华你祖亚伯拉罕的神,也是以撒的神,我要将你现在所躺卧之地赐给你和你的后裔。你的后裔必象地上的沙尘那么多,必向东西南北展开;地上万族必因你和你的后裔得福。我也与你同在,你无论往哪里去我必保佑你,领你归回这地,总不离弃你直到我成全了向你所应许的。”
   雅各睡醒了心中就为刚才的梦惊奇,呼叫说:“耶和华真在这里,我尽不知道。”这样他就敬畏这地,说:“这地方何等可畏!这不是别的乃是神的殿,也是天的门。”于是他清早起来,把所枕的石头立作柱子,浇油在上面,又给那地方起名叫伯特利(就是神殿的意思。)
  
  戴航来的时候李亚是知道的,他只是半真半假地睡着。他不是拒绝戴航这个人,而是拒绝打一针止痛针或强心剂。既然对真正的“活”已没有了信心,他就不想再这么假活着。象一个得了绝症并很有段日子的人一样,他已厌倦了别人来改变他等死的状态,而事实上他认为并无人能改变这等死的实质,只不过他们让这等死的日子变得很喧闹。
  李亚等戴航走了又躺了一会,保持着那种拒绝,然后终于起来。然后他就看到了她留下的书,这书翻开压在他的医药大全上,使他不能看见他的“复乐园”,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却懒得用手去移开它。他侧过头来用嘴去吹,好不容易吹卷了一页,换口气的功夫它就又稳稳地平伏下来,这使他沮丧地对自己念了句诗:你是一个失了气息的人,不能让静止的移动。
  然后他带着一种无聊、无奈的心情,带着一种被冥冥中力量征服的心情,带着一种冷漠静观的心情,把眼睛放在那翻开的书页上。于是,他就看到了上面这个雅各梦见天梯的故事。
  然后他就又看了一遍。
  然后,他就又看了一遍。
  然后,他就重新躺回床上,自己把那个梦又做了一遍。
  他觉得自己并不太明白这个故事,他也没有去看前因后果,只是被一种力量震撼着;被一种平静的,却超出他所能完全感知的力量震撼着;一种希望,一种超出他理性的希望直接地透射进来,触摸了他。他感到自己里面铁板一块的黑暗被这天梯砸出了一道缝,一种生命的气息,不,仅仅还是信息,从那裂缝处似乎要渗进来。
  李亚深呼吸着躺在床上,灵魂与肉体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梦中的天梯。那上去下来的使者吟唱着光茫的诗句,有美丽的音乐从他们身上馨香地溢出。他就因着这美丽与辉煌而不停地流泪,并在自己的泪水中大大地感动了。原来死亡的人类与生命并没有完全地隔绝;沉沦的大地与天空并没有完全地隔绝;苍白的心灵与美并没有完全地隔绝;被放逐的人与那乐园的家并没有完全地隔绝,这一切都是因为天上的神亲手放下了一道接我们回家的天梯。
  躺在床上的李亚觉得自己在无缘无故地感动和哭泣,但他心中却生出一种不能被抹去的对这天梯真实的信任。他是如此地向往它,他是如此地依赖着它,他令自己震惊地确信它的存在。有理由吗?他觉得自己没有。但他深知那不是因着自己的渴望而产生了它的真实,而是因着它的真实产生了自己的渴望。是的,他渴望它。
  他躺不住地翻身起来,在纸上涂写着“天梯”、“精神分裂”、“路”、“家”、“乐园”等字样,起初他觉着得到了一份豁然开朗的天启,他想把它们写下来。可这些字在他的笔下游走着、躲避着他,那光芒的“天梯”飞快地升高,以至他虚弱的灵魂复又跌入沮丧。笔下的文字把一种苯拙苍白的思维重新推到跟前,它如一个沉重的井盖关闭了灵魂的天窗。李亚却仍在已经漆黑的井中想着那
感谢你用救赎覆盖了腐烂;感谢你以一条真实的回家之路,覆盖了一条虚妄的‘路’。”
  “我们在放逐的路上站定,一回身,回家的路便就在脚下!”不知何时赵溟已站在了他的身后。
  李亚听了他的话后,眼泪都不擦地回转身来,说:“我们去教会看看吧。今天是礼拜天吧?”
  当他们俩走出甲八号时,李亚的激动平复了,心里就有点疑惑,等出了弄堂口他就问赵溟:“有点突然了吧?”
  “总是突然的。”赵溟看都没看他一眼说。
  等他们上了面的,在热闹的街市中穿行时,李亚又一次问赵溟,或者更准确地是问他自己道:“我真就落到要躲进宗教里去了?就只能求神了?”
  赵溟听了就笑了,回头来看着他说:“你要还觉着自己挺有些斤量的话,就先再挺一阵子。教会里的人常说:人的尽头就是神的起头。”
  “尽头咱倒是早到了。只是不习惯求人罢了,这突然要去求个神来给我生命什么的,总觉着自己没啥可给他的。就我这人,恐怕连敬虔都难有呢。”李亚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前面开车的司机突然回头搭腔道:“这您就放心吧!要么没信进去,真信进去了,想不敬虔我看都难。咱老妈和媳妇都信呢,那认真劲我压根就没见过,架都不和我吵了,我就惦着咱那闺女也信了就好了。”
  “哪你呢?”赵溟问。
  “我?我一个大老爷们的,忙着呢!不是不想信,实在是顾不上。不过我老婆说我忙着也是瞎忙,想想也真是。您说谁不是瞎忙呢。过呗!”
  李亚和赵溟在教堂门前下了车,李亚笑着对赵溟说:“咱俩现阶段真好有‘空’。”
  赵溟毫不带玩笑意味地说:“没被生活淹死的人是有福的,能忙着忙着就停下来不忙的人是有智慧的。”
  庄严的教堂坐落在霞光的余辉里。在渐渐暗去的天色中,一缕缕柔和纯净的光线游过来亲密地贴附在屋脊上。屋顶上的十字架发出润白的光茫,从灰茫的空中浮出来,安静地凝视着这遍大地,地上生存着的人,凝视着你。李亚面对着这质朴、柔和的凝视不能举步,他痴痴地望着感到心灵在情不自禁地柔软下来。这使他想到很久以前他所看过的一幅画,那是十七世纪荷兰画家──尼可莱斯-梅兹(NICOLAES MAES)的《彼拉多面前的基督》。当然不是真迹,只是一幅精美的印刷品,但那画面中间的耶稣令他当时心中十分地震动。他戴了荆棘的头低垂着,双手被铐,裸身站立。他的全身散发出奇异而柔和的光芒,象温润的白玉,皎洁无瑕。耶稣的双眼是沉默低垂的,但他纯洁、温柔的光芒却凝视着他,就象今天这十架一般,使他生出羞愧、生出倾慕、生出渴望向他倾述的心来。
  在过去的多次类似激动之后,李亚都是把这照射心灵的光辉归为艺术的光辉,可是今天,当他面对这质朴的十架,面对黯淡得谈不上辉煌的晚霞,面对这灰茫天空中纯净的凝视,他的心突然沉入一片全然的安宁中。他在心中感叹地道:这是神性的光辉。他的心灵几乎是在他的思想之外叹息着再三说:这是神性的光辉!他觉得心里面的述说己流成了江河,却除了这七个字再也想不起别的言语。
  教堂里飘荡起柔和、宁静的圣乐,它代替了他的心娓娓述说着、歌唱着。他就在这述说中开始流泪,但他只是让泪在里面流却并没有涌出眼眶。
  随着这圣乐的渐响,开始有三三二二的几个人进出,他们微笑地看着靠在路边栏杆上的他俩,或有的还向他们点头打着招呼。赵溟就从自己的沉思中醒过来,发现夜幕已降到了肩头,路灯都亮了。不知怎么自己和李亚会停在这里那么久,旁边的人一定以为他们是在欣赏这夕阳中教堂美丽的建筑物呢。他侧头看了看仍沉醉在心中的李亚,轻声道:“我们进去吗?”
  李亚被惊醒过来,他茫然地望着教堂的几级台阶,许久许久,终于低下头来道:“我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没法进去。”
  赵溟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他默默地看了眼李亚,就回头来看着教堂上的十架,等李亚自己说下去。
  李亚沉默了一会背过身去,他面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在尘世混得太久了、太深了、进不了那里去了。”
  “怎么会进不去?神说,叩门的就给他开门,寻找的就让他寻见。”赵溟心里一阵激动,大声嚷嚷着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别人说。
  “是吗?有这么容易?”李亚的脸上无奈中透出些惯有的倜侃来,道:“我还是别污染了圣地吧!”
  “有病的才要求医治,耶稣说他来不是为了义人而是为了罪人。我们既然看到自己是罪人,才-------”
  “我可没觉得自己是罪人。”
  “可你刚才?------”
  “我只是情感上觉得相对于纯净、圣洁来说,自己很污秽。可也谈不上什么罪人吧?我就是不喜欢听什么赎罪。”
  “你就真觉得自己没罪?”
  “也不能这么说。只是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多了多少罪。反正都差不多吧!”李亚心中是因着自己里面的羞惭污秽感,难以踏上教堂的台阶。但他却不愿意坦率地面对,也拒绝“罪”这个概念。他逃避地重又戴上日常李亚的面容,嘻皮笑脸地拉着赵溟走。“下次吧!下次吧!我这种人等不了多少时候了,总有罪大恶极的一天,到时自然得跑这来!现在还是喝酒去吧,太严肃了伤人。”
  赵溟一边被他拉着走了,一边叹着气道:“唉!你啊!你还以为自己没到罪大恶极的时候?还不掂着要救赎呢。”
  “咱这不是还没觉悟吗!”
  李亚一边脸上嘻笑着,一边心里说:救赎我是要的,还急得很呢!只是能那么简单?再说除了去忏悔认罪就没有别的解脱之法了?李亚不由地在心中想着他自己的“复乐园”。
  因为赵溟的眼疾他们不能去兴安酒巴喝酒,他俩就在大街上随意地走着。赵溟此刻与李亚一样在想着他自己的“复乐园”,他的思维仍被忏悔紧紧抓住着。赵溟对李亚说起了那个死于火中的女孩在他生命里引发的一切。赵溟讲完了李亚一声不吭,并不表现出他是否有同感,也看不出他是否记得。赵溟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俩人默默无言地走了一大段后,李亚对赵溟说:“其实我心里也想来着,只是没敢,或说是没时间往深了想。我现在是越来越发觉不可深思!”
  “不可深思?就宁愿糊涂过日子?”赵溟不甘心地在他背后又问了句。
  李亚回头扮了个鬼脸道:“等糊涂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就只好再‘深思’。”
  这时他们正好走上一座立交桥,脚下一片波浪的灯火,人就恍惚着浮飘飘的。李亚的脸上也飘浮着虚幻的光影,他喃喃地说:“我过去一直信奉‘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可现在是越来越看清了自己。我这一生是完了,脏、乱、差。但不管怎么说,还有个‘死’吗!死是个最彻底的消亡,好也罢,坏也罢,一切的一切都会在那一刻化为无有。”他回头冲赵溟笑了笑说,“这是我的底线。”
  “死后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赵溟怀疑地瞧了瞧他,“你就能肯定?佛教有轮回,上帝有末日审判,你能消失?”
  “不管他怎么说,我就是肯定‘死’就是消亡!”李亚一边从立交桥上匆匆地往下走,一边心中很悲哀地想到自己这不能怀疑的“底线”。等他再看一眼浩茫茫的星空时,就更不敢想“死”若不能消亡将会怎样。
  “我们去精神病院吧。”赵溟突然说。
  “我倒是想呢,只是人家不收。”李亚不经意地随口答着,心里不由地想着“精神分裂”、“复乐园”等字样,那一线光芒如波涛中的救命稻草。
  “你在说什么呀,我是说去看看那女孩的母亲。我认识一个诗歌爱好者在那里当护士,今天又是她值夜班。她跟我说好几回了,说是可以让我晚上去看,避开乱哄哄的探视时间。只是我一直不敢一个人去。今天你正好陪我去一趟?”
  “去精神病院?哎!好!我正想去看看这帮‘幸福’的人。或许能看一眼他们的乐园呢!”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呀?”
  “没什么,没什么。走!走!走──”李亚不理赵溟,兴冲冲地拦的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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