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四期 | 2004年4月]

我曾寻找过的黑夜——青春忏悔录之十五

江登兴

  
  在月光下,无边的黑夜自心中升起,遮盖了头顶的天空。
  与黑夜最初的相遇是在乡村。
  乡村的暗夜中有两种声音曾经被我仔细地辨别过,一种是狗叫声,还有一种是“公鸭鬼”的叫声。大人们告诉我们,晚上如果有鬼魂沿着青石板路回来造访我们的村庄,狗就会狂叫起来。小孩子们也说,有一种“公鸭鬼”会在夜里到我们的村庄来遛达。
  在夜里醒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公鸭鬼的叫声一般先从村东头几百年的古松林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沿着石板路慢慢逼近我们的房子。
  我刚上高中的时候十七岁,有一天夜里房东大娘告诉我看电视时要小心,因为那远山的鬼魂看到电视好看也会跑来和人一起看。那时已经是九十年代的初期,那一年夏天,我回到我的乡村,夜里停电了,乡村中曾经周流四方打铁、烧硝的大人们聚集在我的屋子里讲鬼故事,在他们的叙述中我们与一个阴暗时代中的阴影们相逢。
  告别了乡村的幽暗,父亲送我抵达异乡后的第二年,黑夜逐渐从我的诗歌中升起:
  听:声音的重量
  麦穗:被高高举起的光芒
  海岸:鱼群聚集的地方
  夜:我实在无话可说
  黑夜:我依然两手空空
  一九九五年闪闪的星座下,
  我看见血光漫过了名城的钟楼
  那西沉的永远是同一颗太阳,那东升的永远是同一轮月亮。那一天夜晚,在这一片月光中,我看见了宇宙的荒寒。教科书上说,这个宇宙是物质的,这个宇宙永恒的也是物质。但是,教科书上没有告诉我们,物质是荒寒的。因为物质是荒寒的,而宇宙中永恒的是物质,所以永恒是荒寒的。因为永恒是荒寒的,我们的生命终将被这永恒的荒寒所吞灭,所以生命的终点是荒寒的。
  在这面对永恒的荒寒中,心从来不是泰然的。记得那一天在月光里,我长久地踯躅。反复地想,生命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呢?生命与身边这摇动的马尾松没有任何差别吗?生命与脚下的尘土没有任何差别吗?如果生命终将归于尘土,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活着呢?活上七八十岁终归于尘土与现在就归于尘土有什么差别呢?如果说这个宇宙是无边的荒寒,在那遥远再遥远的地方,我们永远无法穷极的边际都是荒寒与寂灭的物质的话,人为什么在这里存在,我为什么在这里存在?想到这宇宙是永远的无边的荒寒,心止不住一阵阵地窒息,思维一阵阵地短路。活着实在是谎诞。
  这个世界存在是没有理由的。这是与月光的荒寒相遇后发现的一个秘密。你们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这是那天夜里与月光相遇后,我一直不敢对人说出来的一个秘密。想不出世界存在的理由,我就盼望着这个世界现在的秩序顷刻间瓦解,归入一个无序与混沌当中。
  那是一个春天雨后的早晨,太阳温暖地洒在南国的土地上,学校的操场上有一大队的低年级同学正地军训或者为了运动会的队列做训练,我在一旁苦思冥想。我想这些人为什么要服从那一个发出口令的人呢?他们实在是没有理由服从啊,要是他们一下子都不服从,这个令人厌烦的训练不就没法进行下去了吗?我为什么要是我呢?我为什么要按我现有的思想与行为方式活下去呢?我要是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一切不就无法存在了吗?而这个世界的人们,这个宇宙为什么要按这一种现有的原则继续存在下去呢?要是这一切顷刻间解体,不是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的虚无主义是土生土长的虚无主义,它不是从萨特的书中抄袭的,它是在那一片月光里生长起来的。
  手指向燃烧的蜡烛上,任它将指头烤焦,痛与不痛又有什么区别呢?躺在架子床上,望着手中的烟蒂发呆,假如按混沌的理论,佛罗里达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引起北京的一场暴风雨。那么我举起这个烟蒂和不举起这个烟蒂,我吸入这一口烟和不吸这一口烟将对人类的未来有重大的影响。那么我的这一口烟到底是吸还是不吸呢?我的这一只手举起还是不举起呢?我为什么不可以超越举起或不举起这一根烟蒂的,超越生还是死的,超越存在还是不存在的问题,超越说还是不说,超越世界与我,超越今天还是未来,超越我对世界的感知与不感知,就这样呢?
  如果我们所生存其间的是一个没有边际的宇宙,那么空间就是没有意义的,如果空间是没有意义的,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一粒灰尘中也有一个宇宙呢?如果一个灰尘中也有一个宇宙,那么那里一定也有一个叫地球的东西,在那个地球上是否也会有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在思考与我一模一样的问题呢?而我们现在所生活的这个宇宙在另一个宇宙里是不是也如一颗灰尘一样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那一个更大的宇宙在更大的宇宙里又是什么样子呢?
  一沙一宇宙。佛祖如果说,那时他被一阵创痛击中,他把这痛楚叫做“劫”。
  当他被创痛击中的时候,他放弃了那一个本来应当由他继承的小小的王国,抛弃了娇妻和幼子,在大地上长久地流浪。用饥饿和各种痛苦长久地折磨自己。
  在恒河边,他流浪着,他自我折磨着,他坐在菩提树下久久地苦思冥想着。
  那时我不理解他,那时我只是知道他是一个伟大宗教的教主,那时我不知道他与我一样都是被生存的光芒击伤的精神兄弟。但是,那时我也没有他的坚忍和卓绝。
  在异乡的黑夜里我思索着,愤怒着。天地那大块的混沌啊,你答我或者走开。
  答我或者走开,在我们世纪的初年有一位浙江人鲁迅也这样说道。不是吗?两千多年前,当那个后来被称作佛祖的年轻人被生存的光芒击中时,他最初的要求是“答我”,当他没有得到答案时,他选择了走开。由此他在恒河边长久地流浪。
  而在我发问的这个世纪的初年,你,鲁迅不是因为心灵的创痛,在阳台上就那样子躺下了吗?你的儿子不是也一声不响地在你的身边躺下了吗?
  你们所受的痛苦,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母亲,那时候我心中的劫你也不知道。那一年我回到家乡,满心是生存无所依托的痛苦,母亲,我不能对你诉说我的痛苦。我只渴望黑暗,更深的黑暗。我渴望在黑暗里独自煎熬和寂灭。母亲,我只渴望一个更黑的地方。我渴望抛下这一切远行,独自远行,没有你。
  那些被“劫”——生命的创痛所击中的人中,后来被称作佛祖的年轻人是幸运地,他选择了远行。那些被生命的创痛的所击中的人中,鲁迅是不幸的,他活在一个衰老文明的黄昏,他的国家的历史上有太多礼仪和客套,他要承担太多人伦间的责任和义务。他无法远行,他最惨烈的出走是独自躺在阳台的水泥地里。
  当我们被这生存的创痛击中时,覆盖我的天地大块的混沌啊!答我以生,答我以死。生与死而没有回答,就让我远行吗?让我走开。我们都是对永恒发问而没有答案而厌弃了与这个世界的一切关系,厌弃了与人的一切关系,厌弃了一切亲情与友谊的人。
  不是吗?你们尽管快乐或者痛苦地生存,而我没有理由说服我自己继续下去。我只渴望一次远行。
  父亲与母亲就在我的对面,这本该是一个快乐的假期,可我为什么就把那一杯酒连着杯向天花板甩去了呢?那是一个快乐的假期,可我为什么没来由地拦下一辆车没方向地走了呢?走吗,越远越好!那本是一个快乐的假期,可用为什么要爬上远山,一次次地发问:母亲与我有什么关系,祖国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后来被称作佛祖的年轻人也一定这样问过。他远远地走了,不是吗?当生命的痛楚击中了我们的心灵,我们只渴望一次飞翔,一场血与火。当生命的创痛击中了我们时,你伤害了年轻的妻子,我伤害了我的母亲。我现在想,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地没有人性呢?人家也会问你为什么抛弃了自己的王国远行呢?人家不是也说你心狠吗?当我们被生命的创痛击中,我们都身不由己。
  祖国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祖国原来不是我的偶像吗?我原来不是要建立一个自己的帝国吗?但是当生命的创痛将我击中,你离家出走了,而我说祖国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两年多年前的精神兄弟啊!你是人类最早的后现代主义者之一,你的绝望提示了生命绝望的本相,说出了本相的人是高贵的,还有你鲁迅。
  绝望者天然的是偶像破坏者,你抛弃了你的祖国和家庭远行。而他,鲁迅,抛弃了种种应许人间黄金国度的主义。但是你的同胞没有接受躺在水泥地上的你,他们把你早年血气方刚横眉冷对的姿势凝固成了一个偶像,然后热烈地崇拜;他们用你所抛弃的黄金国度的幻想建造了一个国家的偶像,然后在他的面前下拜。只有你仍然在水泥地里。
  在这个国家的偶像面前你也曾经下拜,我甚至曾经试图建立一个比比这个偶像更大的偶像来拜。直到我被生命绝望的创痛击中,直到我渴望坐进更深的黑暗。
  那时候你们很可能想到了自杀。至少我知道我的浙江同胞的被子里是常常夹着刀的。但是我的浙江同胞有一段时间并没有达到彻底的绝望。也许是那时由于爱情的春风拂面而来。他的学生许广平正以崇拜的口气给他写信呢?出于小小的男人的自尊,他说了一些黑色幽默的话,比如,如果遇到没有路可走了,他绝对不会痛哭而返,要到荆棘地里闯一闯,或者可以闯出一条路来。比如路上遇到了老虎,那么就爬上树去,如果老虎一直不走,那么就解下裤腰带,死了也不让老虎吃到。我知道,那时候我的浙江同胞还年轻,年轻人总是能够用前头玖瑰色的希望说服自己。更何况面对崇拜自己的异性,年轻的人装出勇敢与幽默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后来你被彻底的绝望击中了,你不再把生命的意义寄托于“死了也不让老虎吃到”这样的“人来疯”,当你把目光从假想的观众中收回时,你说了:“盾牌的前方是空虚,盾牌的后方也是空虚。”你摆出了独自远行的姿势。
  在绝望这个问题上我的浙江同胞摆出了一个令人满意的姿势。然而,在绝望之后,他摆出了一个不正确的姿势,他说:“只能由我来肉博这黑暗中的空虚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
  绝望是能够肉博的吗?
  他在恒河边流浪,他不准备选择肉搏。在伤害了自己年轻而美丽的妻子和年老的父王后,他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放弃了任何血气的挣扎。
  这一点令我和我的浙江同胞惭愧。
  在那一颗菩提树下坐了整个七七四十九天后,他看见了那一缕黎明的星光。
  星光不能长久地解决我的问题。
  “纵使我们的心灵要在宇宙里寂灭。”我骄傲地说:“纵使我毁灭了也比你强,因为我自觉到了即将来临的寂灭,自觉到了本身的虚无,纵使我寂灭于你内部的虚无,而你并不知道你的寂灭和虚无。”
  当心灵觉醒,寻觅自己永恒的居所时,如果寻觅而不可得,那么心灵就会走向它的反面——渴望毁灭,我设想过一千种离开此地,结束这一种生活的方式。比如从跨海大桥上跳下去,比如迎向那飞驶的汽车。但是这一切都只是自杀的方式而己,当一个人在设想自杀的方式时,他在心中已经事先完成了杀死自己的工作。寻觅永恒而不可得,人就寻求当下的毁灭。
  是什么使人要自己要毁灭自己?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株小草或一只动物要毁灭它自己,我曾经如此地羡慕它们生命的“健康”。就像佛教与中国的先人所看见的,他们羡慕甚至崇拜小草和自然中万物的自如与自足。如弘一法师在圆寂前所说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当然,一株小草或一只小鸟从来不曾去思考过生命的意义。而人一旦开始思考,他将开始了一场心灵永久的流浪,直到他找到了真正的家,或者没有找到心灵的家而死在流浪的中途。
  我们忧伤是因为我们会思考,但是我们的忧伤却不是来自思考。我们渴望找到心灵的故乡,所以我们思考。但是心灵的故乡从来不是思考所能抵达。
  人的生命有着与万物不同的来源,所以他求索,他自觉地发问和思考。人的生命与万物都不同的那一部分曾经发生了一场变故,所以他陷入比万物更深的黑暗和不安。其实万物是多么的美好,它们根本就没有黑暗与不安。在那一场变故中,人性中与万物不同的部分发生了亏缺,当人的求索没有结果时,他又使自己的这个自觉和主动转过来要主动地选择毁灭。那一场变故发生在美丽的伊甸园。
  人在寻求对于永恒的回归,但是人凭着自己不知道永恒在哪里,不是吗?金圣叹说:“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对于永恒的故乡,人可以不自觉地主动寻求,但是无法自觉而主动地抵达。所以人就自觉地选择毁灭,选择毁灭自己或者别人。
  因为没有光,心灵被黑暗所吞没。因为吞没于黑暗,心灵不知道寻找光,却只是渴望黑暗。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真的是这样的吗?黑夜不能给予我们黑色的眼睛,真相是我们的心灵本是黑暗的,所以我们有一颗黑色的眼睛。我们本来黑色的眼睛曾经找到过光明吗?至少靠着我自己,从来没有找到过光明。其实我自己从来没有自觉地寻找过光明。但是我寻找过黑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就用它来寻找黑夜。
  这黑夜就在人的心里。
  这心灵的暗夜从来都不是外在的黑暗给我们的,不是政治的高压,不是经济的贫穷,不是道德的败坏,不是人情的冷漠。在一个漂流的时代里,这一切只是帮助我们暴露了我们心灵的虚空和黑暗。
  黑夜不能给我们黑色的眼睛。因为我来自乡村的暗夜。
  心中一片黑暗,却以为是这个世界一片黑暗。忧愁和黑暗总是从心中升起的,从心中升起的忧愁和黑暗盖住了天空,也盖住了青春。
  来自心灵的黑暗是不能挣脱的,从心中涌起的黑暗怎么可能挣脱呢?当忧愁周期性上涨,当黑暗周期性地遮住了天空,就坐进这无边的黑暗与忧愁吧!它们从我的心底升起来,并将我遮盖。
  在青春里,我富有激情和浪漫,然而激情只留下燃烧的焦灼,浪漫是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怪物。
  在青春里,我向往征服和建功立业,然而这是一个不需要英雄也产生不了英雄的时代。
  在青春里,我上下求索,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
  青春里,总是缺少了什么,但是却不知道缺少什么。青春里,你一直出现在我火光闪烁的墙壁上,但是你是谁呢?我等候你,等候你的来临,等候你带着你和你的仆人,留下经卷和盐,等候你带上我出发上去远方的路。
  那时我还年轻,却在一次次酒醉后对同伴神秘地说:我早年必将窘困。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有一个拿撒勒人也曾经对他的朋友们说:“人子必须受许多的苦,被长老、祭司长,和文士弃绝,并且被杀,第三日复活。”那个人叫耶稣。
  在我们时代的荒原上,我伸出手臂,然而却始终不见第一缕晨光照亮我那已经冰凉的手掌。
  在我们时代的荒原上,我听到了,海那一边传来的声音:“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我的青春却没有光。那时我也不是在这光里头吗?不是这个世界都是籍着他造的吗?然而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那时我在这光里头,但是我无法认识这光。直等到有一天这光找到了我,这光就是拿撒勒人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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