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四期 | 2004年4月]

放逐伊甸(23、24)

施玮



23、凭吊生命

  自从戴航回到北京后几乎就没再见过李亚。不过,关于李亚的“新”生活她却听说了不少。这些道听途说比起真实的来又更渲染得生动了许多。起初她还常常去兴安酒吧,虽说自己不愿对自己承认却也还是想见到他。李亚却并不来这里。李亚虽然不来,戴航这酒却还是喝得不清静。一忽儿是从前的他坐在对面;一忽儿是现在的他左拥右抱、狂喝烂饮。其实戴航并没有见过他那种姿态,但想着却是真切到了种种细微之处。
  以后她就再不去酒吧了。那里的灯光音乐还有酒都让她想到他。想到他时已不能再会心地一笑,而是徒惹一份无奈的痛苦。好象是看着自己在堕落、在腐烂。其实这堕落、这腐烂是充满了整个世界的,所有的生命都因着罪而在这堕落与腐烂的过程中。并非今天才有,更不是李亚一人的状态,只是那缓慢模糊的过程,那藏在纷繁中的隐约让绝大多数人可以安泰处之,而李亚却把这“人生”腐烂的过程给浓缩了,明晃晃地在台上演着,这就让还算有点敏感的,并且爱他的女人戴航有点不忍目睹了。
  不去兴安酒吧不见李亚她的生活就只剩下写字了。那就写吧!戴航开始写一本新的长篇《相识在旗语中》。男主人公当然是李亚。写他是为了尽情地思念他也是为了彻底地结束这种思念。可她随手写出的第一句话竟是“他死了”。这句话很不吉利,可一经写出却怎么也无法抹掉了。好象不写这么一句整个长篇就无法开头似的。
  戴航只得留下这孤零零的一句,换了一行写道:

  冬哥领我去的时候他就躺在被单下。颈部以下被白色的布纹掩去,几乎没有更多的隆凸能使人想到他的肌体。
  他已经不能说话了。眼睛半闭着,就和每次睡着了一样。那些灰淡、柔和的光就从眼缝里淌出来。他的睡姿是与醒时极不谐调的,而我总是一次次莫名其妙地被织物下单薄的身躯感动。对于我来说,抹去眼神和语言的他才是真实的。而他的“活着”是那样地夸张、用力,使我总在不由自主地为他感到疲惫。现在他终于双膝放松地躺下了。我坐在他温暖的睡姿旁,直到完全被那些灰淡柔和的光溶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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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航不歇气地写了大半个月,眼泪在心里涌成了汪洋之状。凭吊的心情始终缠绕于她。起初是凭吊李亚;然后是自己;再以后便成了为整个死亡的世界来凭吊梦和乐园!
  王旗的电话打断了她如痴如狂的写作。他告诉她,她的电视剧获准播映了。那是她的小说也是她演的,可她并不觉得那是她的。她的心此刻正完全沉浸在“旗语”里。想了半天她说:“祝贺你!”王旗也在电话那头大声地祝贺她。与王旗的兴奋比起来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淡漠了,就又说了一句:“祝贺你!”然后似乎就没话说了。王旗见她这边沉默着就得意地哈哈笑,然后说:“怎么样?太兴奋了吧!女作家戴航马上就要成大明星了。”
  戴航听了这句话便愣在那里,心里突然地一阵反胃。把自己的名子和“大明星”三个字连在一起令她禁不住有点毛骨耸然。真是过于敏感了!她鄙视地笑了笑自己的心,对着话筒说了句这时该说的话。“那该多谢你了!”
  王旗说:“要谢就谢你的好朋友萧苇吧!我们都得谢她呢!”
  “是她?”
  戴航听到萧苇的名子心里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在她刚回北京时萧苇约过她几次,还请她一起去洗了次桑拿。那种滑腻暧昧的感受弄得她很不自在。洗完桑拿后戴航就一直在想用什么理由拒绝萧苇的下一次邀请,可她却没再约她。戴航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敏感与圆滑。
  “你打电话谢谢她啊!并且约她这个周末一起吃饭。洪老板请客。全聚得。”王旗听戴航没吱声就又叮嘱道:“拿笔记一记。千万别忘了!”
  戴航只得拿来纸笔记下了时间地点,说:“行了!你放下电话我就给她打。不会误的。”
  王旗虽是兴奋得有点意犹未尽也只得挂了电话。最后又添了一句:“时间凑她的空。我们可以改。”
  戴航放下电话就拨了萧苇的手机。等她在那头应了声她就说了道谢和请她吃饭的事,萧苇倒是没推托地就应了。然后俩人便沉默了好一会。戴航突然就很想问问李亚的事,可在电话里实在不便问出口。那边萧苇却说道:
  “你最近见过他吗?”
  “没有。”戴航答了句又赶紧说道:“我一回北京就忙着写小说了,一直没空跟他们玩。”
  电话那边停了一会,戴航就把电话线在指头上绕了又松开地等着。
  “他病了。”
  萧苇似乎在等戴航的反应,而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就象皇帝在大臣奏则上批的那个“知道了”。萧苇不相信她能真的这样无动于衷,不甘心地等了等终于还是说了下去:
  “他病得挺重。你最好去看看他。”
  “惠桥?”
  “他已经回西单了!”
  “那看来是真的病了!不病也躺不回那里去。”戴航说着自己也觉得过于刻薄了点。就泄了那无名的怨气,添了许多关心地问道:“什么病?要不要紧?”
  萧苇踌躇了一会还是没有说他得了什么病,只是说:“这病本来倒是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拖着总是个麻烦。再说这病又不难医,不知他又触动了哪根神经就是不肯医治。我劝他好几回了,医生都请到他家门口了也还是没用。再劝就招烦了。”
  戴航心说:有病不医?好!还真是有点他李亚过去的痴气。想着他并没有完全变成个陌生的李亚,她心里就生出股温柔来。
  “你最好是去趟西单劝劝他。要面子也不是这种要法,何况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潇洒的人。怎么现在真的就怯了?”
  萧苇的话戴航听得胡里胡涂的。不过想着又要去甲八号心里便一波一波地荡起来,就没太在意。道:
  “行!我去看看他。”
  “最好喊他一起去吃饭。这次要谢还该谢他呢!是他来让我帮忙的。”
  戴航挂了电话后没有立刻就去甲八号,但她熬来熬去熬到了傍晚还是忍不住出了门。门外夕阳如血她就突然想起了那句话:
  “他死了。”
  真是一句不吉利的话。她在心里把写着那句话的稿纸撕撕碎、扔出去。可还是禁不住地添了份焦虑,步子也快了起来。等她坐着面的停在胡同口时她甚至已经想象着救护车的警报声了。“他会自杀吗?”这个念头一起她就等不及出租司机找钱了,匆匆忙地奔进胡同推开了他的门。
  门里的情景真是大大地出乎她的意外。血腥的自杀当然是没有的,连一丝狂乱和病痛的痕迹都没有。李亚比任何时候都更安泰地坐靠在床上专心致志地读书。喜多郎的《星空》在屋里悠悠地飘绕着,那只冬天都常常熄火的煤炉此刻正把一壶水烧得滋滋地响。
  李亚抬头看了眼慌慌张张的戴航只是微微一笑,一点都没有惊奇的样子。说:“正好一壶水烧开你就来了。我这有好茶叶,沏了你喝。”这么说了他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闲闲地望着她,倒好象她是天天来串门的。戴航也不介意,把开水沏了两杯茶后就都灌进了热水瓶。这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把她痴了、溶了,溶在了这杯清清绿绿的茶里。
  李亚指了指书桌前现在正空着的椅子说:“请坐!请上坐!”
  戴航一边把茶递过去一边也戏谑地道:“上茶!上香茶!”
  两人都轻松地笑了。一种事实上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往昔”又回到了他们之间。戴航坐到椅子上后就看见了桌上的稿纸。很新鲜的稿纸很新鲜的字。是诗。
  “你又写诗了?”
  “是首长诗。”
  “写什么?”
  “失乐园!”
  戴航微微一惊,心中流射过一道暖色的电波。
  “你也在凭吊?”
  她问了一句抬眼去看李亚,他却并没有看她,也没注意到她所用的“也”字。他的脑袋被细长的脖子挂着吊在胸前,一动不动。戴航刚才一进屋时所得到的生动就一下子消失了,好象回光返照的夕阳让她在灰黑色的夜里渐渐心痛。再想想那“生动”实在是一种幻觉,于是她就收拾起那因幻觉而生出的缠绵来,恢复了中性的声音问道:
  “你是在凭吊自己吧?诗于梦实在是值得我们化点时间来凭吊一番的,久了,只怕就更远了,没了凭吊的心情。------”戴航是把自己放在里面说的,可说着说着就好象是仅仅在说别人,她忙就停下了话头,心里鄙视自己这份如影随身的虚假与伪装。
  李亚当然感到了她说的话里面自己撇清的意思,只是平日早就听惯了,并不以为然,今天听她自己停了下来,反倒有点稀罕,笑了抬头去看看她。不过那笑也就只一瞬,他重又垂下头说:
  “我凭吊的是生命。诗和梦就象长在树上花和叶子,树被砍下了,花和叶子终究也要枯死的。可它们生命的结束不是因为吹干它们的风,而是因为那树被砍下了,它们的生命早已在枯萎之前就死亡了。我们该凭吊的日子当然也不是那枯萎的日子,而是被砍下的日子。可是我们终究迟了许多!既砍下了也就接不上了,何况我这片叶子枯得已经发脆了。” 
  李亚说着就抬头来笑笑,见戴航愣愣地看着他,就觉得自己没必要说这严肃的话,对面坐的必竟是个女士,是个泡在“梦”这汪营养液中的美丽女人,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点残酷,可想想自己过去也是泡在这营养液中的,如今一不留神蹦出来,就枯死了,便看着与他隔了个天地的戴航有些不平,终忍不住又倜侃着添了句:“不过你这朵花还有点观赏价值,千万别离了你那盛着水的瓶儿。”
  说完他就后悔,觉得自己象头乱咬人的狗。见戴航显然是把这番话全听进去了,默默地吮茶,心里就更是后悔。想解释解释,又无从说起,越想反倒越觉得刚才随口说出的这番话实在是难得说出的事实。知道是事实就也悲伤起来,不想那话是自己说的,反倒好象是被别人教训了一番。
  以后的时间里俩个人都是静静的。戴航静静地翻着诗稿却什么也没看,只觉得是一汪茫然;李亚静静地继续看书,也是什么都看不见,象是对着叠白纸。俩人都在心里想着“真是死了!”却总不敢再开口说这个话题。没有罩上水壶的炉子烧得格外热,戴航眼里的字就都化了。不再是一个个的,融成浊滞的河。一波一波很沉重地汹涌着,令她心中有点承受不起了,她便起身告辞。李亚也没留她,拎了水壶跟她出来在院里打水。
  戴航出院门的时候还是问了句:“听说你病了?”
  李亚只是淡淡地道:“慢性病。”
  “也好。”
  戴航莫明其妙地吐了这两个字就出来了。再想便真得觉得:也好!
  真是需要一种慢性病来消减一些儿“健康”,减减速。减减速后就可以想一想,想一想又能怎样呢?似乎就也还是个死。不过以戴航的心思总是“想着死”比“跑着死”强,停下来想着也许就能想出什么来呢!不管怎么说她也不愿有什么事把李亚叫出甲八号来。怕只怕他出来了又再不想回去,跑起来就又难得能停下来。
  戴航一直向外面走去,心里重又流动着《失乐园》的句子。弥尔顿的。李亚的。自己的。她想着那有四条灿烂河流的乐园,突然觉得自己万分饥渴。
  她打了辆面的直奔兴安酒吧。当然那里绝对不是什么乐园,可她觉得此刻特别需要几杯混着音乐的酒来滋润自己的心,以便去寻那失去的乐园的蛛丝马迹。可没等她推开那仿着深山柴屋做就的门,门就从里面拉开了。出来的正是兴安。
  “你来了?正好一块去!”
  兴安见是戴航就拉了她返身走,戴航此刻却哪都不想去。就道:
  “去哪?我可是来喝酒的!你忙你的。我自己进去喝就行了。”
  “你不来也要去找你呢!刚才给你家里打电话你妈说你下午就出去了。你知道吗?赵溟病了!”
  “又是一个生病的。”戴航自言自语了句。并不跟他走,站在那里问道:“慢性?急性?”
  “什么慢性、急性?是视网膜剥落!”兴安一边挥手拦车一边说:“真到霉!让一个写字的用不成眼睛。”
  “有这种事?”戴航一听也着急了,一边跟着兴安往出租车里钻一边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兴安对司机说了要去的医院后才踏实地坐下来回答她: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前些日子赵溟和他老婆分开后我想喊他出来散散心,他说在写东西。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创伤的样子,我想着别打扰他就再没找过他。今天为了跟他约全聚得吃饭的事打电话找他,找了一串才得知他整上这个怪病了。听说已在医院里呆了一阵了。动了两次手术,说是把那个视网膜给焊上了。”兴安说到这里见戴航表情怪怪的就道:“听着惨了点是吧?他们就是这么说的。给‘焊’上了。这字用的!嗨!”
  兴安和戴航到医院时幸好探视时间还没过,填探视单时才知道039房是特护房。护士便对他们十分地热情一直指引了过去。过了两道楼与楼连接的通道,她向前一指说前面就是了这才笑容可掬地走开。这里与别处真是不同,静悄悄的,四周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他们俩个也不由地尽量放轻了脚步。
  “我们该带束鲜花来的。”戴航对兴安说。
  兴安低头看了看手里提着的一大袋罐头和水果说:“谁想到小子住起高干病房来了。他们单位能给报?”
  说着他俩已经到了039的门口。听到里面有女人的说话声,好象是王玲的声音。两人互相吃惊地瞧了一眼,就没敢直接推门进去。从门上的那块玻璃往里看,却看见赵溟戴了副墨镜坐靠在床上,王玲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正给他读着小说。最让他们吃惊的是床沿上两只交叠放着的手。
  两人正尴尬着不知该不该此刻推门进去,走廊那头却又走来了一个人。是洪京涛。他怎么来了?戴航的眉头不由皱了皱。戴航对洪京涛的印象一直不坏,后来听说王玲的老板就是这个人,而王玲似乎又是为了他而跟赵溟分居了。心里虽是有点不以为然,再想想又觉得多少有点情有可原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出现在这里总有点儿不妥。何况现在屋里面又是这番情景。
  洪京涛低着头慢慢走过来,到了跟前才发现他俩。忙收了那副沉重的脸,笑道:“怎么不进去呵?”这一问倒问得戴航他们尴尬起来。忙说也是刚到。说着三个人就一起进了屋。
  赵溟见到兴安和戴航特别地高兴下了床来招呼他们。
  “哈!总算是想起老朋友了?”
  兴安忙又把他推到床上坐下说:“我们可是时时想着你的!你小子一直不露面都以为你在整大部头的,谁敢来打扰?”
  “这下可是啥都整不成了。”赵溟说着有点而神色沮丧,可立刻又眉飞色舞起来。他从枕头下摸出包烟来说:“来我陪你抽一支。屋里不行。我们去阳台站站。”
  “是你自己想抽还是陪人家抽啊?”王玲笑眯眯地问道。
  “嘿嘿!都是。”
  赵溟与王玲之间的神情显然十分亲昵。洪京涛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手里倒拎着一束鲜花。赵溟转过身来对着他,脸上并没有显出什么来。说:“一起出去抽一支?”
  洪京涛是不抽烟的,便赶紧摇了摇头把手里的花递过去道:“快出院了吧?”
  “说是还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出院。”赵溟用眼角瞥了眼妻子王玲,转而对洪京涛说:“那你坐会,我们出去抽支烟就回来。蹩急了!”
  戴航喊着也要来一支就跟了出去。等屋里就剩下王玲和洪京涛了,他便有点后悔刚才没跟着出去。回头看看王玲,她眼睛并没看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你坐。”就拿出只苹果来削。薄薄的皮连成曲曲长长的一条。似乎觉得静默的过于久了些,王玲递过苹果来,说:“对不起!是不是我假请得太长了?”
  “不长!不长!你尽管忙你的!等他全好了再来上班。”
  “那多谢了!”
  王玲抬眼看了看他,眼里只是一份让他心凉的客气。虽然今天她的态度一点也没有出乎他的意外,并且他此番也就是想清楚了来的。但他还是感到心中说不出的灰冷。王玲自然知道他心里的那份灰冷,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可也毫无办法。与赵溟的一分一合使她更清楚地感受到了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虽然这个丈夫实在是一无所用,却是她不可忽缺的心灵所依。如果说她当初嫁给他只是嫁给了自己的一个梦;这些年伴着他也只是伴着个毫无实际用处的梦。那么在她“梦醒”之后,她才发觉其实自己还是个离不开梦的女人。即使没有赵溟的这次发病王玲也在想着回来。但这次事件仍可说是一剂催化剂。它让王玲丢开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具体考虑。
  两人都再没什么话可说,直到赵溟他们三个从阳台进来。
  洪京涛见赵溟进来就从身边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些文件。说:“这次我们电视剧刚一开禁就有不少电视台来买我们的拷贝,广告也拉得很不错。没想到这禁一禁倒把我们给禁发了。你回北京后还一直没向我拿稿费,我现在决定把原先的一集五千元提到一集一万。再加上今年王玲该得的分成,就是一套商品房的价了。你们正好缺房子,我呢也正好有一套空着。如果你们不反对我想就把王玲现在住的那套商品房转给你们。这些是转户的文件,我都弄好了只要你在上面一签字就可以生效。”
  洪京涛见赵溟和王玲都愣在那里,心中不禁轻轻地对自己叹了口气。又说:“二套钥匙本来就都在王玲的手上。当然,如果你们不想买那房子,我也可以另付现金。另外也希望你有新作,我们能再次合作。”
  王玲眼睛盯着搁在床上的那些文件,心里真是狂跳不已。由最初的震惊很快转到了不可抑制的惊喜。她眼睛亮亮的,脸上忍不住地神采飞扬起来。但她看看床上的那叠文件又看看丈夫赵溟却不敢出声说什么。赵溟久久地看着妻子王玲的脸,苦涩地笑了笑开口道:
  “好!房子我们收下。不过,这绝对超出了我们俩该得的。我手上这部小说已经快完了。写的时候我就考虑到了拍电视剧,一章一集稍做改动就成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就把这影视版权卖给你。你不用另外给钱了,就一起算在这套房子里。你看好吗?”
  洪京涛道:“那当然好!哈哈!这样一来是我大赚了。你们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我可是个商人噢!”
  等赵溟趴床上在几份文件上都签了字后,洪京涛拿起一份收进包里就告辞了。他直到出门也没再看王玲一眼。他是不希望看到她感激的或是别的更复杂的眼神。他对自己说:和这个女人的事就此结束了。这次“爱情”应该说是失败了。对于洪京涛这个从来没有承认过失败的人来说,他很高兴自己能承认得既迅速又坦率。



               24、哭泣在旷野


   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因耶和华的眷顾就在年老衰败的时候为亚伯拉罕生了儿子以撒,她说:“神使我喜笑,凡听见的必与我一同喜笑。”可当她看见埃及人夏甲为亚伯拉罕所生的儿子在玩耍戏笑时,心中就甚不喜悦,她对亚伯拉罕说:“你把这使女和她的儿子赶出去!因为这使女的儿子,不可以和我的儿子以撒,一同承受产业。”
   亚伯拉罕心中就甚是忧愁,可是神却安慰他,让他按妻子的话行,赶出他的使女及她的儿子,神应允他会亲自去看顾她与那孩子。
   亚伯拉罕就清早起来,拿饼和一皮袋水给夏甲。当他把这一些亲自替她搭上肩头又把孩子交给她时,他心中就生出离情。虽然自己不能再为这女子与这儿子做什么了,可他相信神会看顾他们。可是夏甲却不知道,她并不能明白这临到的事情,但她仍只能走了。当她在别示巴那地方的旷野里走迷了路,皮袋里的水也用尽了时,她就把孩子撇在小树底下,自己走开约一箭之远,相对而坐。说:“我不忍见孩子死。”然后便放声大哭。孩子便在一箭之远仰置在天空下同样放声大哭,因为他母亲的怀抱远离了。
   神听见了童子的声音,神的使者就从天上呼叫夏甲说:“夏甲,你为何这样呢?不要害怕,神已经听见童子的声音了。起来,把童子抱在怀中,我必使他的后裔成为大国。”夏甲知道神已垂顾了她的苦情,并且他的目光也不曾离开他们母子,心中就得了安慰,起来把孩子又抱进了怀里。神使她的眼睛明亮,她就看见一口水井,便去将皮袋盛满了,给孩子喝。那孩子喝了神赐给的水,又一直被神护佑着,就渐渐长大,住在旷野,成了强壮并有智慧的弓箭手。后来神为他成就了那曾指着他对他父母许下的祝福。
  
    赵溟读这个故事是在那套崭新的商品房里。他是被妻子王玲直接接到新的三室一厅去的。这屋子的美仑美奂令他十分吃惊,当然也十分欣喜。特别是妻子那张笑逐颜开的脸给了他一种比新婚时更强烈感受。他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其实从来不曾真正想过她需要什么,也就更谈不上给予她了。
  头一个星期的日子过得几乎可以称之完美。王玲的满意自不必说了,就连赵溟自己也感叹着在心里说: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过日子”才真的能上升为“生活”。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却有点六神无主起来。他的书房里有八个顶天立地,锃光油黑的大书架。紧贴两侧的墙壁庄严地排列着。它们之间是一个称得上巨大的老板桌,上面还放置了台电脑。
  窗下放了张躺椅,总是沐浴在阳光中。这显然是王玲特地安排让他看书用的。可他整日里闲坐在上面就是看不了任何一本他的旧书。王玲已经把他过去塞在床底下的书全搬来了,整齐地码在书架上。现在赵溟透过晶亮的玻璃看它们却觉得十分地陌生。过去他靠在床上,顺手从床下抽出本书来看,有时翻到哪一页便从哪一页看起。他对书并不是十分的珍惜、保护,完全是一种随意、自由的心态。而正是在这种随意自由的心境中,书中的精神便细流似地渗进他心里去。可是现在让他握住金光灿灿的把手打开橱门,再从一排排整齐、紧密、排列有序的书中抽出一本来读,总有点过于慎重的味道。立时就有了负重感。再看那些书堂堂皇皇地陈列在玻璃后面,就似乎比卷握在自己手中更合适了。何况抽出一本来,那整个一排就都松了散了,不复庄严完美了。
  赵溟不看这些书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觉得与那书与自己整个的文字生命有了隔阂,那是他自生软弱躯体的疾病,也是这所屋子所代表的物质社会,它们阻挡了他,它们使他遥望着自己的梦,而不敢去拥抱。他一直思恋着眼疾发生前,在那个小屋恢复写作后灿烂的日子,想着那时神与他同在的辉煌情景。可是现在神似乎又走了,他重又深深地陷入社会与自身的围困中,重又变得毫无力量。他为了重新寻回那个似乎来过他身边如今又走开了的神;那个能使他超出自身软弱取死的肉体、超出浊浪滚滚淹没一切的物质世界的神;那个使他安宁、坚强、喜乐的神,他一直渴望着打开圣经。可是他沮丧的情绪一直阻止着他,至到有一天,阳光格外地温暖宽厚,有一个声音从天上下来,如巨大的翅羽覆盖了他。
  “孩子,你为什么这样呢?”
  当赵溟在这种超乎寻常的温暖保护下,以一种重新渴望、重新追求的微弱力量重新打开圣经时,他看到了夏甲的故事。他感到自己就是那个夏甲,他把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生命放在一箭远的小树底下,望着它们哭泣。他疲惫地坐着等待它们死去,只求不死在他的怀里。使她和他不敢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中,并期盼他活下去的原因同样是环境与自身。一个是令她迷失的旷野,无水也无粮;一个是令他迷失的世界,没有空气也没有光。一个是饥渴衰弱的身躯;一个是窒息瞎眼的肉体。他们都对着一箭远外的“孩子”哭泣,他们不能得安慰,也没有力量去走过这一箭之远,因为他们觉得神已经离开了。
  当赵溟看到神的使者对夏甲说:“起来,把童子抱在怀中。”时,他伤病的眼中流出泪来,这泪滋润了他的双眼。他要起来,把他的“孩子”、他的希望、他的梦、他的文字,他与神的关系抱在怀中。因为神会让他眼睛明亮,并看见他的井,饮他的水。
  赵溟呆呆地坐在那着思想着,努力地去走那一箭之地。王玲并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却也为赵溟能够遵守医嘱不多看书而高兴。不能看书就听听音乐吧。王玲为赵溟买回来了各个音乐大师的经典名作。坐在这庄严的书房里听着高级音响里播出的乐曲,赵溟却觉得一箭之地又远了点,那些辉煌美丽的音乐也远在一箭之外的小树底下,他不能“看”见她们,只是十分地模糊地知道她们的美丽。这令他更生急切与悲伤,阻隔着他们的是那些穿着黑礼服的乐队,豪华的欧洲剧院,是精致的大提琴、小提琴、长笛等等。这些东西都遮挡在他和音乐之间,让他看不见她。
  这种感觉令他很痛苦并想起曾在一些音乐欣赏讲座里听到过教人如何从一部交响乐中分辩出各种乐器的声音;又是怎样把那些河流似的旋律割开,分成逻辑命题似的三段式。真是愚蠢!真是罪恶!赵溟怒气冲冲地想着,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摆脱不了这些令他憎恨的理论。一切的一切都阻挡着他重新拥抱“美”与“生命”本身。但他并没有再次疲惫地跌坐下来,他一边向他的神呼求着,一边穿过一切的阻拦要去把他的“孩子”重新抱进怀里。
  这样又过了差不多一星期后,赵溟觉得只剩一步之遥了,他渴望回到他原来的那个小屋去。回到他那张抽屉里、桌肚下都堆满了各种完成或未完成书稿的桌子前去。回到那一方窗外的星空前去。为什么需要如此,他毫无理由,只是觉得离开得太匆忙,觉得灵魂中对那里有一份渴念,他决定要回去住两天。在晚上的饭桌上,赵溟正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跟王玲说这事,王玲却先开口了。
  “那孙大头真不是东西!”
  “噢!”
  赵溟随口应了一声心里觉得很奇怪。他们和老孙家同挤在一套二室一厅里有些年头了,王玲总是忍让为先。两家几乎没红过脸。这事连赵溟都对她有些叹服,今天这是怎么了?
  王玲又说:“不知道那姓孙的怎么就升了官了?就没见他出过什么作品,倒评上个二级作家了。运气好是他的。可别踩人呵!哼!转脸就把我们买房子的事给告上去了。”
  赵溟一向不清楚单位里的人事调动,对职称评定更是毫不关心。甚至觉得作家评职称是件十可笑的事。他一边继续吃着饭一边说:“不会吧?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王玲的眼睛睁大了。说:“就你一个人糊涂!有什么好处?你们单位早就有规定,有私房的不给公房。他可是早就掂着我们那间房子了。”
  赵溟说:“他升了自然分大房子。他们一家三口挤着也是有点不象话了。”
  “分大房子?就你们那个一贫如洗的破单位还有钱建新房子?猴年马月吧!”
  “那?那你是说要收了我们那间给他?”
  赵溟象是刚省过神来地慌了。王玲见他慌了急了心里倒是满意了,反而放松了下来往四周看看道:
  “收就收吧!你也用不着急!咱们有那么好的房子住,就算赏他一间破屋吧。留着也没人会去住了。当仓库还赚远呢!气就是气他事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还算是那么多年的好邻居呢!------不过呢!一触到房子这个命根子上,个个全都是六亲不认的。想想也就怪不得他了。”
  王玲的火早消了,赵溟倒是大难临头似地呆怔在了那里。王玲一边收拾了碗筷去洗一边说:
  “你们单位的头也是有点过意不去了,巴巴地一定要派人来帮着搬。其实早就没什么可搬的了。那张大床我已经卖了,就剩你的那张桌子和一把破椅子了。那些东西我们也用不上了,放这也不配。原来想等你好些了,一起去理理那些个稿子,有用没用的分一分。现在放着不用白不用的劳力就让他们全搬来算了,省得丢了什么重要的稿子。”
  王玲说着洗了一大盘红黄相间的苹果端出来,又手脚麻利地把屋子收拾了一边。她满意地环视了一下说:
  “也让他们见识见识!别以为我们是专门受欺侮的人。看看谁的日子过得好?!那我走了!你就在家里别去了。”王玲说着就打算出门了,回头见赵溟仍脸色苍白地愣在那里,心中倒是一柔。说:“你也别生气了。医生说了,你的眼病最忌生气上火。我也就是跟你一说,让你别把人想得太好了。全是背后使坏的。看看我们现在的家!若真为那间小破屋生气就不值了。”
  “那可是我的家!”赵溟突然愣愣地冒出这么一句,然后就自己进了书房。
  王玲被他喊得怔住了,心里就涌上一股委曲来。这些日子她也看出赵溟住在这里心情并不好。在她认为那都是他小心眼,掂着她和洪京涛的事自己给自己找别扭。当然也是给她找别扭。她想跟他解释解释,可又觉得没什么可解释的。本来嘛!她跟洪京涛之间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洪京涛是为她做了不少。这房子,还有赵溟的特护病房。但她王玲也为他挣了不少钱。公司的业务发展得那么好她就不该得到回报?她觉得赵溟是根本不会相信她能靠自己的工作能力挣来这些的。
  她这么自己想着,自己再委屈着。而赵溟对这些却是根本没想到。他的不快不适应中有没有这些因素呢?也许有也许没有。不过至少他是没这么想,他只是觉得这最后一步似乎又出了叉子。看来人和人之间真是无法沟通的。事实上,在世纪未的今天我们的心灵早已失去了结伴同行的能力。即使有这份盼望也不行。
  王玲和两个小伙子回来时赵溟还呆在他的书房里。他们把大堆大叠用细麻绳捆着的稿纸搬进他的书房,他一直戴着副墨镜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小伙子们并不介意他这个病人,都轻轻地退回到宽大的客厅里。只有王玲知道他早不用戴那个墨镜了。她觉得他没必要这样,但当着别人的面也不便说什么。就一边谦虚地领受着客人们对她房子的赞叹,一边把书房的门关上了。
  其实赵溟在墨镜之后心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他重新听到神对他说:“孩子,你为何这样呢?”他问自己为何要这样恐慌呢?神在他肉体似乎健壮的时候与他在一起,神不也在他肉体残病的时候与他在一起吗?神在那个小屋里与他同处让他看见他的荣光,难道在这套商品房里就会不同吗?当书房里只剩下赵溟一个人后,他安然地相信并没有什么能使他与神的爱隔绝。他摘掉了墨镜坐在地上把细麻绳小心地解开,然后就一页页地读起那些大多数末完成或仅只是只言片语的稿子来。这些东西跨越的时间很长,他根本无法弄清它们都是什么时候写的。但他却真实地面对了一个灵魂追求寻索中的美丽与甘苦,面对了在他无知无觉时神做在他身上的事,面对了神一直的爱与等候。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已爬满了泪珠。
  时间飞快地过去。这中间王玲叫过他两次,一次是送客,一次是睡觉。他出去、进来,为了掩饰流泪的眼睛仍戴着墨镜,但他的温顺,他的好心情令王玲生出温暖,她就在这温暖中睡下了,不敢去搅扰丈夫,一种安宁充满了这套屋子,使这里的陌生变得熟悉起来。等赵溟一直看到住院前写的那本长篇时,隔壁已传来了妻子极轻微的鼾声。他轻轻开门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静静地听了一会这鼾声,他也不知道妻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打鼾的,不过他觉得这鼾声很好听、很安详,他心中因着这鼾声就充满了对她的温柔与怜惜。
  赵溟在浴室里冲了个热水澡。在这些温暖的水流流遍他全身的时候,他感到了这屋里的生命,但他还是决定要回去与那小屋告个别。赵溟从门后王玲的外套里取出了那枚熟悉的钥匙,然后提着他那叠即将完成的小说稿出了门。
  发出安祥鼾声的王玲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祥,她一直被各种各样的梦缠绕着。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从一个恶梦中惊醒,她刚想翻身再睡却发现丈夫不在身边。她皱了皱眉起身去隔壁书房,他也不在。王玲愣愣地坐在刚才赵溟坐着听她鼾声的沙发上,心里不由地腾起一股火来。然后她也出了门。
  王玲走在清晨的大街上,一夜糟糕的睡眠燃旺了她心中的无名火。但等她上楼梯时她还是放轻了步子,并在脸上挂好了预防碰到熟人的笑容。套间没有窗子的小客厅里还很黑,她熟悉地摸到自家的门轻轻推开。小屋里的窗帘昨晚已经取掉了,屋里充满了晨曦,她不禁愣在了门口。
  赵溟正奋笔疾书着,并未在意有人进来。地上、桌上到处都是一片片写得密密的稿纸。那些稿纸在晨曦中新鲜得几乎散发出馨香来,面对这一切王玲的火气一下子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她一边轻轻地走过去拾起落在地上的纸页一边一张张看着。多年前的王玲、多年前的赵溟、多年前他们曾共有的梦又都向她涌来。在这一切之中有一种她不明白的光与温暖也向她涌来,并覆盖了她,令她安宁得要哭出来。这些阳光般如诗的语言,这些娓娓述说的阳光,都渗进她干枯的骨缝里。
  王玲就站在赵溟的身后,直看到他慎重地画上句号,并在右下角写上:一九九七年初秋九月写于追梦小屋。王玲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刚结婚搬进这里时,他们是多么满足啊!王玲给这小屋取名追梦小屋。赵溟当时说:真是个琼瑶女孩。这名字也太俗了!
  猛然间她觉得其实“梦”并不遥远,就在她的身边。她满眼含泪地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赵溟。一夜未睡的赵溟在晨曦中有一种恍惚,似乎自己是被小说里那个追梦的女孩抱住了。他俩就象被神以阳光般的翅膀全然遮护着,忘记了生活中实际的也是恼人的一切,静静地沉没在太阳越来越浓烈的光芒中。
  也许这是一种永恒,也许你认为这在生活中仅仅只是一瞬。但谁又能说我们辛苦、烦琐地活着不就是为了一个或多个这样美丽的一瞬吗?或者就从这一瞬你可以进入永恒的光明中,或者人活着本就该是这样美丽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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