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三期 | 2004年3月]

放逐伊甸(21-22)

施玮

  21、房子里的婚姻
  
  
  赵溟离天北京的这段日子里王玲觉得自己看清了许多事。看清楚了这个社会;看清楚了自己的婚姻;看清楚了自己和丈夫赵溟。等赵溟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跟她谈准备举家迁往家乡县城时,她已经觉得跟他动怒是毫无意义的。她只是觉得可笑,荒诞得可笑。这就是她的丈夫!这个男人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梦里。十年了,这十年来她跟着他两耳不闻窗外事,躲进“梦”里成一统。而现在想想自己并不是一个属于梦的女人。说到底,她只是在别人的荒诞梦里过了十年。一觉醒来,身边空无一物。
  王玲淡淡地对赵溟说:“我不想去。”赵溟甚至惊讶地问她:“为什么?”王玲更觉得对他再无话可说了,就说:“我正忙着。反正你就回来了,回来再说吧。”赵溟还要说什么,她心里就添了许多恼怒。说:“总不急在这一时吧?”然后他们就道了再见收了线,双方都觉得对方简直是不可理喻。愤怒之后,忧愁中就有了许多的茫然。不明白夫妻一场的人,竟也是如此隔离而陌生。
  今天晚上赵溟回来。王玲没去火车站接他,她在家里做了好几个菜等他。下午还去买了只烤鸭和一瓶中国红葡萄酒,并且到西单最好的美发店里把一头大波浪又烫成了“清汤挂面”。
  现在她就在镜子里对着她那头“清汤挂面”。可是怎么看都不再是原先的自己了。飞逝的十年时光所留在她脸上、身上、心上的一切痕迹,竟在这一刻如此清晰地呈现出来。十年!多少个日月?十年!这几乎是她的整个青春。可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呢?不要说为社会,就是为自己她也几乎什么都没做。十年来,她只是在追着一个梦;只是在守着一个做梦的人。爱与梦难道真就值得一个人付出这么多吗?她这么问着自己的时候,另有一个细小的声音也在心里问她:你现在追求的就值得付出了?哪一个更值?或者都不值?王玲不知道但也不想深思,生命的意义简直是个缠人又残忍的问题。王玲和所有的人一样只想行动,似乎行动能免去思想。
  也许真是到了结束的时候了!三十多岁了。自己已经是个女人而不再是少女,生活应该有些新的安排,更有“意义”的安排,而不能仅仅只是梦。可等她和赵溟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时,她又一时不知该怎么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了,她发觉那个梦似乎已渗入了自己的骨头,并不能简单地说是对面这个人的“梦”了。
  赵溟一回来就注意到了王玲的头发,可并没有感觉到他想象中的欣喜与亲切。重新变成“清汤挂面”的妻子并没有回复到她重前的样子。现在她成了第三个王玲。再看看就觉得这“清汤挂面”也未必就比大波浪好看,他就打算对她说:你喜欢烫头就还是烫头吧!可今天不适合说,今天说了就等于没领她这份情。
  王玲虽然没说什么可敏感的赵溟还是感觉到了那份严峻。他脑子里不由地晃过洪京涛这个人,他已经知道洪京涛就是王玲的老板了。凭心而论,他对这个人映象不错,有时甚至有点自惭形秽。与此人相比他更觉得自己无能,而对自己的无能他又只能是无奈。他在等王玲说话,他主观地认为她要说的话一定与那个姓洪的有关。
  “你不在北京的这段日子里,我想了许多。”
  赵溟想她终于说话了,看她说些什么?总不会告诉我他们已经勾搭成奸了吧?王玲见他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一副审讯者等着犯人坦白的样子,心里就有点恼火了。她说:
  “不瞒你说,------”
  “没让你瞒。”赵溟插了一句,心里更是火冒冒的。他把鸭片和大葱卷在薄饼里恶狠狠地咬着,心说:你他妈的就那么急啊!不让我吃顿好饭。
  “是啊!本来就没打算瞒你。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过得挺轻松。”
  “继续说。”赵溟没敢抬头,他想到了“糊老实”心里就对自己的愤怒很不满意。
  王玲心里很难过,她没想到会是这样。可又能怎样呢?总不可能夫妻两人和颜悦色地谈到分居吧?只是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该等吃完了再说。不过,既然开了头,还是说下去吧!王玲狠了狠心,干脆直接说道:
  “我想我们也许该分开一段时间。我觉得我们俩都需要冷静一下,好好想想我们的生活、婚姻和将来。”王玲好不容易说出了这句话,就不知接下去说什么了。
  赵溟等了一会听她不往下说了,就冷笑了一声道:“完了?就这么一句?我倒是不用想。一直活得清清楚楚地。其实我看你也早想清楚了吧?干吗还费这周折?你是怕现在突然提出离婚我不同意?”赵溟说着就后悔自己说出口的话,可又抓不回来。心里那演戏似的英雄劲就把真实夸张成了荒诞。
  王玲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心里冰冷冰冷的早忘了今天是自己提起这些话题的,倒觉得是中了他的计、称了他的心。她立时就又想起了那只扶在黑发上的手。没准这半年里已经------
  王玲说:“我没这个意思!如果你实在是等不及我也不反对。”
  赵溟正在自我的夸张中,当然没去推敲王玲话里的含义。何况他和王雁玲啥事没有,他也根本不可能想到那上面去。他只是觉得被王玲将了一军。他真想直着脖子吼一句:我就是想离!可这句话又哪里吼得出来。内心底总有一抹温柔的东西让他硬不起来。他鲠了半天才说:
  “我急什么?是怕你着急。也好!你就想吧!什么时候想好了通知我一声。我照办就是。”
  王玲心里正怕他突然就真说出那个“离”字。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绷着的劲就一松,眼泪差点掉下来。想想今夜是没法睡了,就去胡乱从柜子里理衣服。一边理一边还是希望他会说点什么,可再想想这半年来的思量又觉得当断则断,他还是不要说什么的好。赵溟也确实没说半句挽留的话。他不是不想说,他甚至不在乎什么男人的“尊严”,只是他不敢钻出“人生如戏的壳子,生怕一出来就碎了。这勾起了他心中对自己的自怜、自惭。这一点击倒了他,使他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王玲一点点收拾东西,然后走出家门。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没有资格来喊住她。
  一个势利的社会就容不得一个人的不势利。你就别想自善其身,屏弃一切实利的念头。赵溟是个不看重金钱、也不看重一切所谓社会公认的“价值”的,可这并不代表着他能不受这一切的影响。也不代表着他能真正完好地保存他对自己(包括他所选择的生活,他所坚持的信念)的那份自信。也就是说他和那些夸耀金钱的暴发户没有太大的区别,他心中的那座供奉“梦想”的神殿也已瘫塌了。只是他还处在祭奠的哀伤中,并没有甚至也绝不想另奉新神,另拜金殿。也许,在今天这样功利的社会里,这一份哀伤也就算得上一种高贵的精神了。又有几个人能为艺术、为梦想供奉得起这份精神呢?
  赵溟没有去伏在窗前看王玲,他强忍着直挺挺地站在屋子的中央。但他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看着她瘦小的身子在今晚淡淡的月光下飘移。她走得是缓缓的还是急急的?他想她应该是走得忧伤而缓慢,至少他是这样希望的。现在她应该正在绕过院子里的那座花坛。那些猫脸花的影子会在她的小腿肚上映出道秀气的花边。再走几步,花坛的尽头是一排小树。(也就只是三棵。)树影会把她的脸弄得忽明忽暗的。前面又是一幢楼,拐过去她就再见不着自己家里的这扇窗了。
  她会在那树影的间隙中回头向这边看吗?如果她发现窗子是空的,他并没有在张望自己是不是很失望?赵溟想着她的失望与留恋,心里竟有了丝安慰。他的脚步不由地在往窗口移,心里对自己说,也许她正坐在花坛的水泥台子上哭呢!可是外面黑乎乎地他什么都看不见,赵溟的心里一下子就着急了。他急急地向黑洞洞的夜空招了招手,又赶紧跑回去手忙脚乱地关了灯。再到窗前时,院子里的一切开始渐渐清晰了。等那月光几乎是显得过于明亮,而院里的一草一木也已被照耀得失去了丝毫朦胧时,他伤心地对自己说:她走了!她早就走了!她甚至没有回过头!
  外面是空的。身边是空的。心也是空的。自怨自艾的心绪充满了他,刚才王玲在时尚有的那份嫉妒愤怒早就寻不见踪迹了。这时他看到了那片星空,和在小镇上看到的几乎一样,只是略微远了点。一种巨大的真实与真实中的爱使他渐渐从那壳里钻了出来,他的泪水开始流下,冲刷着灵魂的粉墨。他的真实从巨大的虚夸中从来后,是这样地渺小,这样地柔弱。但他的心却体验着一份超乎寻常的安全与稳定。
  “你是谁?”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向一个仅存于概念中的“神”发出呼问,他感到这个神是真实而贴近的。唯有他是望着他的真实并接纳他的,唯有在他的面前存在着真实的境界。赵溟在这真实中喘息着,他委曲的伤痛渐渐消失,他自恨无奈的伤痛也渐渐消失了。他感到暴露自己的本相是人类心灵深处多么大的渴望啊,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文学艺术的原因吧?此刻他觉得有一种完全的爱包围着他,使他能够接受并欣喜这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切生命的真实。
  当他的双臂自然地搁在桌子上时,他感到了一种写作的自信与欲望。因为他可以面对真实并感激这生命的真实了。这是他这么多年所渴望却得不到的,他一真遗憾自己不是个真正的疯子,他以为除了疯子,谁也无力从虚伪中走出来。但一种爱,一种人间所不可能有的完全的爱使他走了出来并面对了自己。
  “你们的罪虽象(朱)红,必变成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
  他向窗外的天喃喃着,又向自己的心字字吐出。这句话就以一种生命的力量在他里面涌动并更新着。他没有象上次那样流泪,而是惊喜地看着自己如同冬去春来的土地般,生出绒绒的绿来。四周的一切也都如春天的万物般令人喜乐。他这才发现这张书桌真的与他久违了。
  书桌被擦得十分干净,一尘不染,就好象这一年来他仍是天天坐在这里伏案而书似地。看着桌面正中的那叠空白稿纸,他就觉得又面对了她。是的!她真的等过他!那个刚才“无情”地离开了他的女人真的曾经等过他、希望过他。赵溟望着这干干净净的书桌、崭新诱人的稿纸,心中突然就涌起自责来。他想起了妻子王玲种种的好,想起了那份被他忽略了的等待。他渴望她能回来站在他的面前,他渴望一切重新开始。可是重新开始后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能变成个“有用”的人吗?他能不再做梦吗?他能真正愿意拆除与社会之间的那道隔离吗?他真得愿意他自己和他这个家溶入这世俗的洪流吗?
  他只是渴望回到重前,回到那美丽的爱情时代。可是他能做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力量去做什么,也无法去弥和自己与王玲之间的裂痕。这裂痕是缓缓形成的,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此刻,当他面对这张干净的书桌时,他突然就面对了那整个裂缝形成的过程。在这过程中他自己的冷淡、自私、麻木,令他深感震惊。
  赵溟在他的书桌前,面对着一段失败的婚姻向神久久祷告着。那天晚上他发现自己亏欠最多的不是那个火中烧死的女孩而是今晚与他分居的妻子。这是他第一次在想到王玲的时候没有去责备她的不是,没有把他们婚姻的失败完全归疚于她的世俗。
  “你们做丈夫的,要爱你们的妻子,如同爱自己的身子,爱妻子便是爱自己了。”
  爱妻子便是爱自己了,爱他人便也就是爱自己了。因为恨增添了罪污,而爱却为你洗净。赵溟面对着这句话,更面对爱和圣洁的神。他不由地问神为什么你刚才不对我说话呢?那样我就不会让她走掉了。可是神却对他说:孩子,我一直在对你说话,可是你听不见啊,你在你自己的里面。
  我在我自己的里面!赵溟想到自己刚才里面的恨,想到自己多年来对人、对单位、对社会、对一切的恨与防备,自己在心灵中竖起的围墙阻挡了箭矢也阻挡了爱,阻挡了真理与光。
  那天晚上赵溟梦到了老迈的亚佰拉罕坐在他的帐棚前;梦到了耶和华神说要赐他一个儿子,并让他的后裔多如天上的星海边的沙;梦到了绝经的撒拉生出了以撒;梦到了他和王玲与百岁的亚佰拉罕同坐在美丽的星空下,听着新生儿以撒的哭声。那哭声极为甜美,好象一首歌向着高空飞舞。那天晚上,他看到亚伯拉罕光辉的胡子和上面晶亮的泪珠。
  当他在亚伯拉罕颂歌似的祈祷声中醒来时,朝霞已挤满了窗外。他推开窗说了句:谢谢你!不知是谢这朝霞还是谢那答应他的神。他以重未有过的清新坐到书桌前轻轻地拿起了桌上那支久违了的英雄牌金笔。粗黑的笔身握在手上的感觉和过去完全一样,亲切、温润,可又似乎完全不一样。当那微粗的笔头在稿纸上流畅地滑动时,这支笔似乎是完全崭新的,它自有它自己活泼的生命。当一排排黑色的漂亮的字仪态端状地出现在红色框格里时,赵溟的心里满溢着一份说不出的安宁与喜乐。一种全新的写作感受隐隐地令他惊奇,他听任着这支死而复活的笔,欢快地如鹿奔跑在溪边。
  
  王玲离开家以后起初并没有接受洪京涛的安排,而是在北大的旁边自己租了间民房。一间潮湿的南房,屋里有个小的洗手池,这是唯一的显得比较先进的装置。屋里的家具只是一张席梦思床。房东说是买给儿子结婚用的,儿子嫌不好另买了整套的家具。老两口又舍不得用就搁在这里了。他们问王玲能不能把这床买下来,王玲没同意。买了这床就好象她真的开始要安置另一个家了,而她心里好象一时还没法接受这种想法。
  不管怎么样这个小房间还是让王玲很开心。其实长这么大了她还从来没有过一间自己的房间。过去没结婚前是住集体宿舍,结了婚后又是和丈夫挤在一间屋子里。从来就不曾有过“闺房”这一说。王玲把窗子用绿漆重新刷了两遍,又剪了两块淡绿的确良布挂上个窗帘。洪京涛在劝说无效之后只得任她住在这里。他给她弄了张白色的电脑桌和一个白色的小铁架子放书和杂物。因为这两样都是公办室里多余不用的,王玲也就接受了。
  但一个月以后,王玲就觉得再也无法在这间当初她认为十分可爱的小屋里住下去了。因为随着雨季的到来,小屋的地上不仅泛潮而且屋里到处爬着一团团的红蚯蚓。王玲吓得大呼小叫,房东却告诉她这东西完全没害,只是顺着那个白瓷洗手池的下水道爬上来的。房东为她清理了几次后,她也就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家了,自己忍着恶心头皮发麻地去清理这些红蚯蚓。可每天回来后地上总是又爬满了这些红红的细长扭动的东西,王玲就只好三步二步地跳到床上。这张暂时以每月二十元租给她的席梦思双人床现在成了她的诺亚方舟。
  等洪京涛再次劝她搬家时她立刻就答应了,并且觉得这个建议真是个救命的建议。王玲搬进这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后,充足的阳光、美丽的植物、舒适的家具以及音乐都令她不禁想到当初的那份坚持是不是自找苦吃的做态?
  洪京涛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和她一起谈谈工作、听听音乐或是做顿饭。但他总是彬彬有礼地在12点之前告辞。他临走时的眼神王玲是懂的,但她从不曾对他说一句:再坐一会吧!
  而此刻,王玲正斜躺在沙发上呷着一杯咖啡,目光无聊地在植物的叶子上扫抚着。仅仅只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她就已经失去了对这间屋子的欣喜若狂,失去了那份沉醉的享受。这大房子真是显得太大了,虽然有着这许多完美葱绿的植物,却仍是间没有多少生机的屋子。何况她在这里是这样的陌生,甚至找不到什么事情来干。她没法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却又没法去想象回到那个真正的自己的家。这并不是因为和赵溟的争吵,而只是觉得无法再忍受生活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虽然只是在这里住了这么大半个月,但她却立刻就养成了许多只能属于这里的“好”习惯。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每天早晚冲个热水澡。她绝对无法再象过去那样每天带着一身的灰尘钻进被子里去,更无法想象过去怎么能一个星期甚至再长些日子才洗一次澡。当然,她也觉得自己不可能再适应那种进门就坐床上,厨卫共用的生活。
  也许,与这些相比空虚与无聊是不足道的。王玲虽然明白却无法不去想那个家,那个她虽然只离开了一个来月却已经“遥远”了的家。还有那个男人!当那个男人不再与她一起生活,不再与她有任何实际的、具体的关联后,他便重新又回到了“天上”。他很快地恢复了他的“形象”,而她也就毫不困难地立刻想起了他的好处。她坐在这张宽大的沙发上呷咖啡时,心里竟能够很轻松地并带着丝优雅的忧伤对自己说:我还是爱他的!并且她觉得自己不愿放弃他,毕竟当那些生活中的俗事、俗扰不再迫在眉睫时他仍是她内心深处的梦!是她的骄傲。
  想到“骄傲”两个字王玲自己就有了种怪异的感觉。她对自己说:这恐怕只是你作为女人的一厢情愿罢了,再怎么说那个男人也无法再跟这两个字相连了。何必自欺欺人呢!承认爱他你就会回去?回去后又如何呢?继续从前的生活还是跟他去小县城?------王玲用遥控器打开了音响,并且逐渐地把声音越调越大,直到盖过心中的那些自问。
  门德尔松的交响乐轰轰轰烈烈地澎胀开来,却怎么也充不满这空旷的三室一厅和她空旷的心。在那不断出现的一句句低徊的旋律中她感到了无法忍受的落寞。这时她又想到了她的女儿。其实这几天她一直在想她,看来只有把她接来和自己一起住,这个不是家的地方才会象个家。但这事一定得先和洪京涛谈,这里毕竟是他的房子,他会让她们住多久?女儿今年要上学了,当然最好是能在北京读书。
  想到要和洪京涛谈女儿的事,王玲这才想起洪京涛已经有四天晚上没来这里了,并且他也一直没去电脑公司的那两间铺子。出了什么事吗?王玲突然想自己的烦躁、空虚是不是与他这几天一直没来有关呢?想想,却又不象。其实真就是和他有关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又确实不是。要不是想到女儿的事她还就真的没想起过他来。
  女人真是奇怪!过去住在自己的那间屋子里常常会偷偷地想起这个男人。现在就住在他的房子里了,他又几乎是天天晚上来陪她,她却好象已忘记了他的存在。更不要说用心去想他了。以前她不由自主地拿这两个男人来比,越比越对赵溟失望生气。现在她却怕拿这两个男人来比,心里虽还是认定了赵溟是个弱者,生出的却不是厌弃愤怒而是带了许多温柔的怜悯。但她能让这温柔的怜悯在心里泛滥成不顾一切的爱吗?恐怕又不能!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要的是所有具有实际效用的东西,包括人和情。但她又无法也舍不得抹去那心底的许许多多“毫无用处”的梦与温情。这也正因为她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越成熟就越是丝丝缕缕地丢不开、抹不尽。
  王玲正想着,门铃却响了。她去开门进来的是洪京涛。她不由地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12点了。王玲向洪京涛脸上看了一眼,他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只是在他一如既往的平静表情中有那么一丝被掩饰着的不平静。作为女人的王玲本能地以为这丝不平静是为了自己。在四天的回避后突然深夜来访,难道是他终于决心要对她说些什么了?她因这种想法而心慌意乱起来。不!现在她还不能决定什么。她希望推迟这个选择!
  洪京涛也看到了王玲看钟的动作,但他没有因此停在门边,而是径直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后才说:
  “对不起!是不是时间晚了?”
  对于他俩这样孤男寡女地共处一室,王玲觉得时间确实是有点晚了,何况他这种反常的举动更加深了她对刚才那一闪之念的担忧。不过一来洪京涛显然只是礼节性地这么问一句,并无任何动身离开的意思;二来这毕竟是他的房子,她当然不便请他离开。王玲微笑着什么也没说,去冲了杯热腾腾的咖啡来放在他的面前。
  洪京涛抬头看了眼王玲,王玲突然觉得这一眼里有种自己十份熟悉的神情。但她马上否认了自己的感觉。在洪京涛这样的男人身上怎么会出现赵溟那种“乞怜”的眼神呢?不过刚才那个错觉中的眼神确实触动了她的一根心弦,心中溢开一大片的温柔。但这片温柔却没有对着洪京涛来,倒是远远地生发在了赵溟的身上。她忽然间觉得自己真是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她真想把他们都接到这里来,护在她母鸡似的双翼下。不过,这里并不是她的。严格地说她并没有能庇护他们的温暖双翼。这间三室一厅是他的。她也只是受到了他的护佑,又哪里有资格去护佑别人呢?但她至少可以把女儿先接过来。
  一来王玲的心思都在自己身上也就没再去注意洪京涛的神情;二来在这样的一个钟点,两个人又是这么地坐着,她也不便去关切对面的这个男人。她需要一个话题来回避他。她下了下决心还是开始跟他说起了想把女儿接来住的事。
  其实,洪京涛今天上这来还真就有点“乞怜”的意思,或者说是寻求安慰。他投注了巨大心血和资金的电视剧《小镇上的女人》被砍了,禁止放映。这几天他就在跑这事,可越跑越觉得毫无希望、心力交瘁。起先还只是说这名子不行,后来就把名子改了,叫做《小镇风云》。可最后还是没通过,说是主要人物太灰。按说这部电视剧也没多大问题,既不擦“黄”的边,也不沾政治,更没有什么民族问题。仅仅是个“灰”。倒霉的是他们正好赶上了个浪头。整顿。上面整顿的意思原是说要整顿质量、出精品。可又有谁说得清哪一部是精品?哪一部是劣品呢?最后能抓明白的就还是个思想内容。
  这次砍的不是他们一家而是一大批。真正的一大批。就连报上早就大吹大擂,以王朔挑头,云集众多明星大腕的两部长篇巨制的连续剧也落了个停拍散伙的下场。还听说王朔的电影公司就因此破产了。跟这些比比,他们这事还真就不算最糟的。好歹他们的电视剧都拍完了,只说不让演,片子在手上也就终有能上映的这一天。中国的事就这样,紧一阵松一阵,只有瞅空不能着急!导演王旗就是这样劝洪京涛的。与那些拍了一半就被下令解散摄制组的同行比起来他觉得自己真是幸运的。毕竟东西还在,钱和心血也就没有白白扔进水里。何况他们只是“灰色”,是界于黑白之间的。托托人通通关系也不是毫无转机。
  可洪京涛却没王旗这份从容。他毕竟是个商人,投了资就得有利有回报。何况他也不是不想等而是等不得。投在电视剧上的钱对他来说不是笔小钱,虽算不上倾其所有却也是动用了几乎所有能动用的资金。这样子搁进去收不回来,他公司的周转资金就成问题了。特别是这段日子电脑、股票、房地产样样都不看好,要转产要维持都需要钱。这些日子洪京涛一边四处奔走一边心里大骂自己。怎么就断不了这根弦呢?这文学的梦是再不能做的,沾一沾都要让你付出代价来。这年头梦实在是太贵了!他恨自己在那个“冷酷”的资本主义社会什么都想明白了,可一回来就又忍不住做起了梦?
  洪京涛觉得这是爱情的原故,王玲这样的一个女人让他忍不住想表现点什么。洪京涛对王玲比王玲对自己看得还清楚,他清楚地知道她不管有多实际、有多能干,其实骨子里却是个爱梦的女人。当然,她现在不一定爱做“梦”,但这并不影响她热爱“梦”。洪京涛认为王玲对自己始终没能从欣赏跨进到爱情,就是因为他身上缺一样东西,那就是梦。对此,这个曾经是文学博士的男人感到伤心而不服气。正因为他是个曾经有过梦享受过梦的人,他就无法对自己也对王玲去解释说:赚大钱发大财也是梦。也许那还真是个梦,却不是王玲心底的那个梦。也不是他洪京涛自己心底的梦。
  洪京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爱这个让人越爱越累的女人,或者说为什么终免不了俗要去干“爱”这件累人的事。但他却无法抗拒。也许这也是因为他的心里并未能真正根除“做梦”与“爱梦”吧!
  这些天他都很想见见王玲,把自己的疲惫与沮丧一股脑儿投在她怀里。可是他一直没来。对于洪京涛这样一个骄傲的男人来说,向一个并不爱自己也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倾诉失败、裸露软弱,寻求她那也许会赐于他的安慰,真无异于一种乞怜。一种精神上的投降。过去洪京涛一直认为,在自己爱的女人面前男人应该永远都是坚强的、战无不胜的。可等他今天真的爱上以后,他的软弱却如洪水般决堤而泄。今天的事在他的奋斗生涯中真算不得什么大危大难,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无法独自承受。这只是因为有了这么一扇门,有了这么个他渴望向她倾诉的女人。哦,男人和女人加上爱,这是一个怎样奇妙的关系啊。为什么有了爱就“软弱”起来,没有爱的时候或是心里充满恨的时候,反倒似乎坚强得象钢铁。但作为一块岩石存在着,实在是虽简洁却悲哀的人生。
  洪京涛在黑黑的楼道里上下来回几趟后终于敲了门、进了屋、面对了她。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静静地听着王玲说她的孩子,热灼灼的心渐渐就凉了下来。凉下来的心就变得坚强了,再想那些事情就觉得影响不了他了。洪京涛平静地安慰了王玲,并肯定地告诉她这房子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然后他告辞走了。
  洪京涛走了以后王玲一直在为马上能把女儿接来而高兴,继而就有点不忍地想到赵溟。当然她不可能把赵溟也接过来。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去设想他们一家三口住进这里的情景。她首先想到的竟是赵溟的书房。她甚至想到了自己端着点心、牛奶悄悄走进去的样子,想着他伏案而书的背影。然后他们也许会去女儿的房间看看酣睡的女儿,为她整理一下明天的书包。真是美好的生活!可没有了房子一切就都不一样了。缩在那间小屋里,人只能说是活着,哪还谈得上什么生活的情趣?唉,为什么一个人、一个家生命生活的美丽与否,就这么取决于冷冰冰的金钱、房子呢?
  可怜一切纯粹属于情感的事物最后也必然会落实到现实的物质问题上。想着这套房子王玲才想到了洪京涛。他真是个很不错的人!今天自己一定是冷了他的心。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当断则断是一句至理名言,但事实上你却不可能在某天醒来时成为另一个人。王玲想着洪京涛仍然觉得这个男人十分优秀,而且几乎是找不出缺点来。当然,她知道他在爱她。她会爱他吗?有时她真的希望会这样。如果跟上这个男人至少生活会变得容易得多。这是一个很功利的理由,但你又不得不承认它很重要。可就是有点什么让她无法割舍的东西阻在他们之间。最适当的解释当然是她的女儿,但其实又不是。看来功利和情感一样都无法对生命拥有绝对的权威。
  洪京涛离开王玲以后一个人开着车很慢地在空空的大街上遛着。起初他很伤心,甚至觉得眼睛都潮了。然后,他就很果断地对自己承认了爱情上的失败。在王玲身上他确实很用了心,但这个女人却没有爱上他。是的!她的心里并没有装着他。赢得她的心已经成了不太可能的事,甚至起初似乎有的那份希望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尽了。明白了这份爱情的毫无希望,他却仍下不了决心退出,他真的有点儿恋恋不舍。他在想也许动用一些经济手段他能把这个女人娶到手,可他又觉得那真是没意思。
  天蒙蒙亮的时候洪京涛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浑浑浊浊地就入睡了。一觉醒来后他得到了一个想法:一切顺其自然吧!包括电视剧的事还有那个女人。一切顺其自然这绝对不是洪京涛惯有的做法。可现在他回到了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上特有的文化便又重新浸染了他。这真是一块大得无边、厚得无底的土地。它能消融一切。它能让所有的异物归为同一。他能牢牢地吸住你,使你的身体心灵都陷在里面。真是亲切!也真是可怕! 
  
  
  
  22、腐烂中的诗人
  
  
  兴安一直在看着李亚。
  今晚傍黑的时候李亚带着一伙人进了兴安酒吧,四男三女,占了两张桌子。李亚一进来就冲兴安道:“怎么样?哥们来照顾你生意了!”兴安只是笑笑,不知为什么他并不希望看见今天的李亚在他这里狂喝滥饮,而过去他却是很喜欢看他喝酒的。
  他们一伙坐下来以后就要了瓶XO。李亚只喝了一小杯就叫着太不过瘾要换大杯喝啤。兴安问他要哪种的,他说当然是最好的。他就给他们上了进口的百威扎啤。100元一大扎,李亚一次就要了五扎。
  等他们真正安顿下来开喝了,兴安便呆在吧台后面看他们。李亚之外的三个男人虽然都在三四十岁之间却是各具特色。一个看着是江浙人,苍白干瘦,象个白色的塑料衣架。另一个油黑多脂,粗脖子下的金利来衬衫包着一大堆超重的肠肚。第三个显然与他们不同。很有些书卷气,虽然不够纯。他的头发有点长耷拉在眼睛上,中庸的身材象团碱搁多了的面,没骨没架地泛着黄。现在虽说是尊严地挺着,但仍是给人一种蜷缩的感觉。不过与前面那两个人相比他还是让兴安看着舒服得多。这种熟悉的形象便让他猜他肯定是出版社杂志社的人。
  果然李亚他们三个都有点讨好他的意思,不断地劝他喝酒。三个小姐中倒有二个紧挨着他坐。不一会,那人的气就粗了些,中庸的身材也澎胀了些。他拍着胸脯显出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不过,对身边那两个显然是酒廊里带来的女人却不敢有丝毫动静。碍手碍脚地绕开她们去拍那几个男人的肩,兄弟长兄弟短的一副要罩着他们的样子。兴安看见李亚不以为然地避开了他拍过来的手,说声去添酒就起身向这边走来。
  “哼!以为自己是个人了!罩谁呀?还不是靠我们赏他两钱!”李亚的脸上一副鄙夷的神情。兴安发现李亚的脸色灰黄灰黄的,喝了那么多酒也没见透出点红来。就说:“还要啊?喝的差不多就行了!一会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喝呗!不喝酒跟这帮家伙呆一块干吗?再来五扎。”李亚脸上的表情厌倦而疲惫。
  “见好就收吧!听说你也整了不少钱了。何必还这么耗下去?你脸色可不好!”
  “收?怎么收?”李亚的头无力地垂了垂,斜斜地耷拉着被长长的脖子挂向吧台。但旋即他又把那颗灰黄的脑袋甩了起来,用力从眼里射出光来,嘿嘿地笑着说:“老哥,您就甭操心了!我劲头足着呢。这花天酒地的,多好!人哪有嫌钱多的?”
  兴安冷眼瞧着他,脸上掠过了丝无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呀!少在我面前迸那股虚火!绷得什么劲呀。唉,我也就是这么一说,谁能管得了谁?人那!也就只靠自己给自己掂着。不过,还是少喝点!一会你那边事完了别走。”
  “继续教育?”李亚仍是扯着副笑嘻嘻的脸。
  “没那份闲心!是有正事跟你谈。”兴安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行!少喝点。就两扎吧?”
  李亚拿了两扎啤酒回到桌前,把两大扎酒往桌上狠狠一顿道:“来!来!喝!喝醉散伙。”
  再看那三个刚才绝然不同的爷们早已喝得融为一体了。李亚怔怔地看着,突然心里就产生了克制不住的厌恶感。厌恶他们!更厌恶自己!厌恶一切!李亚觉得那清清亮亮、飘着麦香的啤酒,一旦倒入他们的嘴里,就立刻被体内的那股浊气熏成了马尿。他有点可惜那些啤酒,可他并没有停止去“糟蹋”它们。
  为了加强这种“糟蹋”的快感与恶感,他顺手搂过一个女人来。其实这个女人一直就偎在他的身边,等着他一张手就溶进他身体里去。李亚很讨厌这种感觉,甚至也很讨厌身边的这个女人。她很脏。就象这喝进去的“马尿”一样,散发着腥臭的气味。那是无数个满身铜臭的男人留给她的体味,是沼泽腐烂的气味。那中间也有我李亚自己的气味!李亚搂着她心里充满敌意地对自己说。
  他和这个女人相处有一段时间了。起初与这个女人混在一起只是为了逃避王瑛。逃避自己情欲,也逃避那真诚的余光。他是成功了。他从王瑛的“包围圈”中杀了出来。(事实上,当他和这个连王瑛都不屑的女人混在一起后,王瑛自己便失望地离开了他。)可等他很快地陷入进这个沼泽时,他才认识到王瑛的爱虽不是在天上也至少是在地上。而现在他却是真正地陷入了地狱。可这个女人象一大团污秽的“原油”燃烧着情欲的火焰。对于李亚这个在金钱场上(或说是在生活中)失重的人,这团烈焰正好给了他自焚的可能。失败的壮烈、自我毁灭的壮烈使他那行将就木的“精神”进入回光返照的境界。诗的灵感、哲理的灵感都如夏季的暴雨般,向他倾盘而下。其猛烈的程度使他无法以文字记述。何况那些文字在久已不用之后变得字字珍奇,却又飘摇难及。
  这些日子李亚一直在希望着一种契机,渴望一种外力把他从“金钱生活”这匹飞奔的马上掀下来。他并不是想自救,而只是渴望弥留于一种静静的腐烂。现在他越来越经常地想到“梦”这个字,而过去在他还是个诗人的时候他却极少用到它,他认为它是浅薄而平庸的。从精神上他排拆它,从肉体上他也排拆它。因为它使他的睡眠变得忙碌。他甚至写过一大堆文章来阐述自己的所谓“以冷静摒除梦想”的艺术观点,而他现在却想念它。
  李亚自嘲地想到过去那个排拆“梦”的李亚其实正是生活在梦里的李亚,而现在这个李亚却是个再也跨不进梦里的人。其实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一个人跨进梦里,除了他自己。李亚正是自己感到不配跨进梦里,正是他自己,如同高山般阻挡了他,如同沼泽般没陷着他。事实上,他现在正象他过去所希望的那样冷静、有效地生活着,他却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强烈地鄙视着自己、厌恶着自己。他认定自己是不配再拥有“梦”的,可他还渴望着能够遥望“梦”。但这一点也难以实现!
  今天的自己就象一颗被声色犬马紧紧包住的“电子”,在“生活”这个巨大的电场里飞速地、又是毫无意义地驰掠着。那是身不由已,那是盲眼与失聪,那是与宏观的壮美遥远得几乎毫无关联。那便是绝望!“梦”或者说是“美”在生活中仅仅成了一个字,一个失去了实在意义的字,甚至不会有海市蜃楼的那一瞬。而他──李亚却又不是个能拿些不是梦的东西充做梦的人。这也许就是他最大的不幸。
  李亚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在一种自我意识中清醒地腐烂自己。直到兴安来招呼他,他才发现身边的人都已走光了。他刚才在做什么?他是否与他们道了别?他都不知道。其实也不需要知道。处在这样的生活中,你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都只是依凭着一种惯性,根本不需要你的心知道。李亚只是庆幸那个女人也走了。(而实际上刚才是他给了双倍的钱才打发走了那个缠住他的女人。)
  “就这么混下去了?”
  李亚抬头见兴安坐在了他的对面,目光只是呆愣了片刻便立马又活跃起来说:
  “混呀!你看我这不是混得挺得意?”
  兴安看着他,脸上平平静静地。
  他说:“好不好你自己知道。我也没这闲心来管你了。不过,看你这样要想停下来也难了。”
  “那是。活嘛!就是一个猛子扎下去。谁掂着停下都难!”李亚说着脸上就泄了劲,绽出片茫然来。
  兴安不以为然地哼了声却没再对他说什么,只是招来一个小伙子把桌上的酒撤了。
  “哎!哎!那还没喝完呢!”李亚大叫着。
  兴安说:“没喝完就不用喝了。少算你半扎酒钱。”
  “当酒吧老板的劝人不喝酒?就你这样做生意还不赔钱?”
  “赚还是赔都不差你那半扎酒钱。”
  “那也是!你们这些开吧的黑着呢!”李亚看了看兴安那张不怎么和悦的脸,问道: “怎么?今天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谈吗?是打算好好教育我一顿?”
  “我?得了!还是留给你自己教育自己吧!不过,别太晚了。”
  听了兴安的话,李亚心里不由一动。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跟他聊聊心里的话。不过他可真是没这个习惯,闷了半天刚想开口兴安却先出了声。
  “你最近没碰到戴航吧?”
  “那当然!留出空隙让哥们你发展呢!”
  提到戴航,李亚心中的那份隐痛又使他重新嘻皮笑脸起来。
  “要发展也用不着你留空隙。我是说戴航那个电视剧出问题了。”
  接着兴安把电视剧被封的事跟李亚说了。李亚只是大声地骂着发牢骚。兴安就又说:
  “骂也没用。我们早骂过了!现在是找你这个大能人想办法呢!”
  “我能有屁的办法?咱这种小人物也就擦着边儿挣点小钱。跟上层人物是一丝边儿都沾不上。我能出什么力你就照直了说。也就能掏两钱贿赂了。要多少?”
  李亚拍钱包的样子倒是把兴安给逗笑了。
  “哈!还真以为自己有钱了?就你那两钱,最多能贿赂个厂长村长什么的。”
  “嗨!嘿嘿!那你说我能干啥?咱也就一条命加两小把钱。就是看中咱这条命咱也没啥好含糊的。”
  “就你现在那条命呀还不如那两把小钱管用呢!”兴安愤愤地嘀咕了一句:“整个一条酒色命。早没了早好!”
  李亚也不生气,神情暗了暗讪讪地道:“我说也是吗。派不上啥正经用场。”
  “不过,这次还非你不可!以前我好象听你说过萧苇在广电部有人?再说那女人可不一般。”
  李亚突然大喜道:“对了!对了!就找她!甭管她广电部有没有人,她认识的上层人物多着呢!一准行!”
  “这次虽说是风头上,可咱这部片子处在两可的位置。也没关键问题。我看纯粹是凑了个数。只要有人从上面过问一下,兴许就成了。”
  “那就没问题了!前些日子她正找我呢。我这就去给她打电话。”李亚说着就站起了身。
  兴安说:“怎么?跟她也是好久没见了?是不是用不着别人的饭局球局了?”
  “瞧你说的!咱可是充满革命友情的人。只是现在咱不是‘堕落’了吗?嘿嘿!可不敢拿这一身铜臭熏了小姐们。”
  兴安把事情说了心里也就轻松了,就觉得刚才对李亚有点那个。不管自己看得上看不上他现在的生活,但那毕竟是他李亚自己的事。劝了也就尽了朋友的心意,再说就没意思了。何况自己还不是个混?这样想着他便在脸上透了些笑,语气轻松了许多说:
  “人家那‘铜’可比你的‘铜’多得多!”
  李亚说:“这就是人家的本事了,一身清香地使金唤银。不象咱,钱没两个铜臭熏天。这绝对是劳心与劳力的区别。行了!什么事都只有认着。我这就用你的电话给她打。”
  “哎,你的手机呢?”
  “掉了!”
  “真行!什么都能掉。”兴安对着李亚的背后嘀咕了句。
  李亚头也不回地说:“那是因为哥们什么都敢掉。”
  “气派?”
  “本性!”
  兴安看着李亚在那里打电话,不由地想着他这个人和他刚才说是话。心中暗暗道:未必!兴安觉得人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潇洒,总有那不舍得“掉”,也“掉”不了的东西。
  李亚打通了萧苇的手机说有事想见她,她就让他晚上去她那儿。李亚犹豫着说是不是去个酒吧?对方没有回声,他就说:行!就去你那儿。又掩饰地补充了句:不过,可得备好酒呀!萧苇还是没有说话就挂了线。
  
  当天晚上李亚去了萧苇的家,那里曾是他很熟悉的地方。不过今天他上楼的时候心里却有点忐忑着。进门看见萧苇穿了件精致的紫色绣花睡袍他就更加有点不知所措了。刚在沙发上坐下又跳起来去给自己倒酒。端着酒杯回来才发现茶几上早就为他到好了一杯。他很快地把两杯都喝了,再看萧苇已经干脆拿来了一整瓶还有一盘子冰块。
  “你倒是不劝我少喝点。”李亚说。
  萧苇耸了耸肩只是笑呤呤地看着他没说话。李亚就更不自在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今天是想和自己做爱的,但他不能。他一边快速地喝着酒一边就把戴航电视剧的事说了。
  萧苇说:“行!我去想办法吧。是她让你来找我的?她自己跟我说不就行了。”
  “她没跟我说。她哪知道你有办法呢?”
  “那倒是你主动关怀了?”
  “怎么?吃醋了?”李亚本能地开了句玩笑,但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句话与萧苇身上的那件睡衣几乎有着同样的作用。
  “会吗?”
  萧苇淡淡的笑着,眼神里果然就涌起许多亲密的暧昧。李亚便慌慌地站起来道:
  “行了!托给你我也就放心了。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李亚说着就往门口走。背后没有声音他也就没敢走太快。走到门边正犹豫着是不是就这样打开门,后面幽幽地传来了一句话。
  “你不想与我做爱。”
  从这句话的语气里李亚听不出是问号?是感叹号?还是句号?但这句他没有想到会出现的话就把他定在了那里。心里的沮丧中生出一份万念俱灰的痛苦来。
  “不想!”李亚几乎是顺口就说出了这两个字。身后便传来萧苇仍是很平静的声音:“那就走吧。”李亚却突然失去了全身的每一分力气;突然感到疲惫而寒冷;突然十分地留恋身后这间温暖的屋子;突然地没有勇气打开这道门只身投入黑夜。
  李亚拖着步子走回来,把身子深深地埋进沙发里。土黄色松软的真皮沙发使他有一种被埋进土里的踏实感。过了一会他觉得有点缓过劲来了便歉意地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怎么了?”萧苇关切地问。
  不知怎么的萧苇看着面前这个垂头丧气的男人,心中就涌起了一股久违的柔情。她走过去,拿起他面前的那只空酒杯,斟满了酒并细心地放了两粒冰才轻轻放回他的面前。李亚看着那个盈满的酒杯,猛地就抑制不住地想哭并真的大哭起来。而且很快就上升到嚎哭的程度。
  李亚从来没有在萧苇面前哭过。而且也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如此嚎哭过。但她却一点不感到惊诧,只是心中的那股柔情愈发地弥漫着升起浓浓的暖意来。她很想走过去揉揉这个男人的头发,但她没有去做。她被自己心中的那股久违的,既陌生又熟悉的柔情弄得恍惚并有点慌乱起来。
  李亚的嚎哭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在心里对自己解释说这场放纵的嚎哭完全是因为酒精的作用。
  “对不起!喝多了。”
  萧苇走过去轻轻解开他第一颗衬衫钮扣时,他心中不由一冷往一旁闪了闪并立刻伸手又扣上了它。他睁着一双枯冷的眼睛对着满脸疑问的萧苇说:“不是不想是不能。”
  “为什么?”
  “我现在他妈的太脏了。------我他妈现在天天跟妓女睡!”李亚这样说着心里却隐隐地有些自责,想想那妓女未必就比自己脏,何苦把这样说呢?
  萧苇听李亚粗鲁地嚷了这么两句,反倒忍不住笑了。觉得这个男人真是憨得可笑。
  “就为了这呀?男人吗!”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低头去亲吻他。但她突然就停住了。眼睛看着他脖子上的红斑,手和唇都离开了他。
  “你是不是染上病了?”
  “我?”
  李亚虽然一直象有洁癖似地觉得自己肮脏,但这完全是一种心里上的对目前生活厌恶的反应。现在听萧苇这么一问反倒是愣住了。随后就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来。当萧苇解开他的衬衫仔细观察他的前胸后背时,他一直木木地坐着。心里有一种快意的寒冷。
  那天晚上萧苇没有让李亚离开。她让他睡在卧室里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李亚觉得自己会睡不着,可他却大大地酣睡了一场。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将近中午了。萧苇早就走了。她在桌上留了个条,说是让他就在这里看看书,下午她回来陪他去医院。还说性病是很好医的,只需两针青霉素而已。
  李亚折了折将那张纸条点着了并用它燃了根烟。等他静静地抽完这支烟后他便准备走了,他想他是不会再来这里了。他在心里向这个女人告别时觉得自己虽然谈不上怎么爱她,却还是留恋于她的。
  李亚收起了床上的床单、被套和枕套,卷成一大包背着出了门。他就这么背着个大大的包裹漫无目的地走着,等他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走在通往西单的那条路上。他想起上次走在这条路上的情景。记得当时阳光很灿烂,路旁的人似乎也很怡然。还记得当时他心里涌胀着诗情急急地往家里跑。现在阳光也很灿烂。人们也很怡然。
  他觉得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的那份对自己的仇视、厌恶突然就轻松了,有了份得胜的快意。他冷冷地对自己说:真是一个恰当的形式。看来“腐烂”正是上天赐于我的契机。
  一个契机。一个摆脱自己的契机。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李亚念着这句话飞快地向西单甲八号走着。一种能够让心灵与肉体同时腐烂的病症终于把他掀下马来,给予了他平静。
          

 非特别注明,本刊所录文稿均为作者惠寄或经特别授权。转载敬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