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一期 | 2004年1月]

放逐伊甸(第十九、二十章)

施玮

  
  十九 罪恶与赎罪
  
  平息了换演员的风波后,赵溟狠忙了一大通,化尽了工夫为张雁玲改本子。王旗常常笑他,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笑的。心里总觉得亏欠了那女孩,觉得她是那么单纯地听凭他们这帮大男人的阴谋摆布,简直象个小羊羔。他带着一种忏悔的心情努力干着手里的活,直到小女孩的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花儿。
  可是弄完本子后的这些日子,小女孩张雁玲再也不来了,没了那赵哥长赵哥短的叫唤声,他还真有点儿寂寞,想想自己或许真是被人巧妙、甜蜜地利用了。不过他实在是不愿这样想,他不希望把人,特别是这么年轻的女孩想得太复杂,那将使他自己更沮丧更无所适从。他宁愿认为他是为王旗、洪京涛和自己向这单纯的女孩赎了次罪,甚尔又觉得也是为这个复杂的、污浊的社会向这个女孩赎了一点点罪。
  这也许是赵溟的一个赎罪序曲吧?他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就总会想到这事上去。是因为这次带着“糊老实”吗?是他的身影总在进进出出地提醒自己吗?
  这次出外镜前,赵溟问王旗可不可以给自己一个下岗的亲戚发排点活。王旗说是需要干杂活的人,不过他们这次的钱并不宽裕,一般来说到当地再雇能便宜些也不用出路费。赵溟就忙表态说自己愿替这人出路费,王旗最后笑笑说既然是他的亲戚当然就不同了,还是剧组出路费,并给定了个相对比较高的工资。
  赵溟带着这个好消息再去那个胡同时,心里轻松得多了,不由还生出了点施恩者的心情。这之前他也去看过他们二次,送过点钱和水果什么的,“糊老实”虽是对他谢了又谢却总是神情木木的,就弄得他心里终不能得释放。等他到了他们家,把这个工作的机会告诉了对面这个男人,才见那男人的脸上显出点表情来。赵溟以为他会为了还算较高的酬金而欢喜,他却似乎并不在意,而只是一再地问,“哦,不是在北京?是去别处吗?那太好了!太好了!”赵溟就问他走了以后有没有人替他去精神病院看望他的妻子,“糊老实”就含含糊糊地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也不便去多问。
  “糊老实”跟他们来到了这个小镇,人象是活了过来,勤快得让王旗直叫好,说他一个人顶过去雇的三个人,常拍着他的肩说要给他加薪。“糊老实”就纳纳地说:“不用。不用。这样已经很好了。他不仅包下了所有搬搬扛扛的活,还包下了大伙的饭食。他的手艺十分地好,大家一边吃着一边就一个劲地称赞。他有时会随口冒出句──小菊她就爱吃这个。但话一出口神情立刻就黯了。大家后来也就知道了他们家的事,知道原来他不是赵溟的亲戚而是那个报上登的被烧死的女孩的父亲。王旗和洪京涛一商量就决定给他加一倍的薪水,其实这点钱对这次的投资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却让“糊老实”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最感激的当然还是赵溟,这反而让赵溟更难对他说出自己“见死不救”的事,也更难从一个恩人的地位转到一个请求饶恕者的地位上去了。
  不过今天赵溟是决心要去找“糊老实”谈一谈,他觉得那罪恶感压得他太难受了,尤其是在这个宁静的小镇里,在这个美丽的夜晚,他渴望自己能更清洁、轻松些。
  他见“糊老实”搭着衣服去洗澡了,就坐下来竭力平静着跳动的心打开圣经来看。他过去并不常看圣经,只是在心里无法平安的时候来翻翻,觉得效果还真不错。近来他不平安的时候越来越多,这本圣经也就翻得多了些。可是今天他却翻不到什么安慰他的故事,倒是看了关于所多玛因罪被灭的故事。
  耶和华神告诉亚伯拉罕说:“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罪恶甚重,声闻于我。我现在要下去,察看他们所行的。果然尽象那达到我耳中的一样吗?若是不然我也必知道。”亚伯拉罕就向神祈求,若有十个义人在那城里,就因着那十个义人不要灭了那城。耶和华应允了他。
  耶和华所差的二个天使到了那城,除了正坐在城门口,看见他们就起来迎接,并脸伏于地下拜的罗得,并不见一个义人。并且城里的众人也不许罗得行义,围着他的屋子让他交出天使来任他们所为。罗得却立意行善,宁愿交出自己的两个还是处女的女儿。天使保护了罗得的家,使恶众们不能摸着他家的门。并告诉他耶和华神要灭所多玛,让他带着家人离开。他就将这话告诉了他的女儿女婿们,女婿们却并不信他以为他是戏言。天使们就因着耶和华怜恤罗得,不愿他与这城里的罪恶一同被剿灭,拉着他的手和他妻子的手,并他俩个女儿的手,把他们领出来安置在城外,并许他们逃至琐珥,只是不可回头观看。罗得到了琐珥,日头已经出来了。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处降于所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并地上所生长的都毁灭了。罗得的妻子却没能存活,因她不信天使的警告且顾恋那必毁灭的罪恶城市,她在后面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赵溟看着心中甚是惶惶,觉得自己好象就住在所多玛,当然自己不会是义人罗得,心想若神今天来察视这城,恐怕并没有一个罗得脸伏于地吧?会有十个义人在这地上而让这地、这国、这城免了神的毁灭吗?或者五个?
  赵溟虽然也知道世界未日绝不会在今天晚上来到,但他还是有一种如处于所多玛将灭前夜一样的惶惶,当他看见“糊老实”已洗完澡回他房间时,就急急地跟了去,他只是想了一笔欠债。
  
  赵溟进去后一脸肃然地在“糊老实”面前坐下,对正巴巴地要起身要去泡荼的“糊老实”摆了摆手说:“你别忙!我今天有事要跟您谈。”
  不知不觉中他把你变成了您,“糊老实”就被唬着了似地僵在了那里,半个屁股在床沿上,另半个就只是悬沾着点床单。
  赵溟就泄了那股严肃的劲,露出他的忧郁来。他盘腿上了另一张床,把身子靠在被垛上为自己点了支烟,又抛了一支给“糊老实”并讷讷地说:“别,别紧张!咱哥俩随便聊聊。”
  “糊老实”就把屁股坐实了说:“咱是想跟您说说呢!只是咱嘴拙,不知该怎么来谢您。------”
  赵溟一听他又说这个谢字就怕他再说下去,忙打断他说:“老胡,您千万别再说这个谢字!您知道我为什么总掂着帮您吗?”
  “------”那男人就茫茫然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垂了头说:“您是好人,这世上也是有不少好人,只是咱孩子没命遇上。”
  “糊老实”的话让赵溟象触了电似地从床上跳下来,嘴里嚷了一句:“我不是好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激动,但还是借机去水瓶里倒水,好避开那男人疑惑的目光。然后他鼓足勇气地说了句:“我可不是你们家的恩人,我是罪人。”说完这句话后,他才回过头来重新对着他,却见“糊老实”眼里有一种恐惧的乞求,似乎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但他好不容易开了个头,哪会不说下去呢?不管怎样他今天都要把心里这个负重给卸了。
  赵溟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水杯,一口气地说下去。从那天的事到自己里面的罪恶颠三倒四地说了有大半个小时,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夸张了?可越说也越发现自己里面那不为人知也不为己知的“恶”处。在说之前他真是还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坏”,只是为了一种更“高尚”、更可自我标榜的道德来做这“忏悔”,或者说这仅是一种虚假的忏悔吧?但此刻,随着这忏悔的延续,他里面的自持却一点点崩溃消溶了。
  当赵溟越来越加重自身沉下去的时候,对面的“糊老实”却在做减法,越来越轻地浮起来了。他的心态也影响了往下沉的赵溟,在间隔的一瞥中,赵溟就渐渐沉不踏实了。心忽沉忽浮地言语也混乱起来,时不时有个声音出来说“别做了!至于吗?什么忏悔就跟演戏似的。”被这声音搅着,他的忏悔中就时时溜出几句自我保护的辨解,这么软弱地又说了一会,估摸着有一个小时了他就突然停下来抬头看着“糊老实”,一副停止挣扎待宰的模样。
  “糊老实”倒是如释重负的欢喜,见了他的神情就很是过意不去,忙起身去给他杯里续了水,然后坐下来叹了口气说:
  “其实您对我那么好,我心里也实在是不得安宁。想着您必是有,有点什么亏心的事。也不怪我这么想,您说谁见了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唉!只有无缘无故找你碴的人。所以您越是好我就越想着那事的重大,可也怎么都想不出来。就想着大约您是那目击者中的一个,虽说我心里不能说不恨,可这些日子想想也就妥贴了许多。想人家无亲无故地何苦来冒这个险?就说是替咱那女人扑扑火没什么生命危险,可也得搭上件衣服不是。再说还没准给缠上了,这种事也没少听说呢!谁还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说着眼里流出两滴浑浊的眼泪,睁着无奈的眼神看向赵溟。“可我心里就还是恨啊!不满您说,我往那一带跑了好几趟。我知道我不敢做什么,再说我也没理由去烧人铺子,但我就这么黑夜里去那遛几圈,想想那事心里都能痛快点。唉!您说我这人------咋就这样呢?”
  “我------”赵溟抬头还想说什么,被“糊老实”一摆手挡住了。
  “您这根本就算不上啥事!您真是读书多了做圣人呢!”
  “胡大哥你千万不能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求您原谅!我实在是有罪的。”赵溟急急地说。
  “原谅,原谅。您哪是有罪于我们家?您是有恩于我们家呢!要不是您这次安排我出来,我就断不了去那一带遛达。其实我心里也紧张,怕自己一个糊涂做了点什么。”这老实的男人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赵溟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心中却十分想逃出去。人的内心实在是难以面对的,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我真是怕去医院啊,我是不敢看我那苦命的女人,看着她疯疯颠颠的样子,我就控制不住地要往‘新疆村’那儿跑。------可我又常常在梦里梦到她和我那丫头一起被烧死了。我这真不是人的想法!我心里其实也是恨她啊,总觉得她不该这么自己一个人活下来。唉!我被这些念头压得透不过气来。我真是害怕,好象自己变了一个人。------”
  “糊老实”不停地说下去,赵溟努力地什么都不听,可那话就象小蝌蚪般游进他的耳朵里,然后不是变成只青蛙而是变成一只只硕大无比丑陋的赖哈蚂,让他触目惊心。
  当赵溟终于逃进夜空中时,他沮丧地感到自己里面的污秽一点没有因这“忏悔”而稍有稀淡。他漫无目的地在繁星下游荡着,感到自己象一首诗里那个“寻找”释放的人,但他并未体会到什么滑稽幽默中的美感,而是一种彻底的悲哀与茫然。
  他后悔没有带上圣经,但他又不愿意回到招待所去,他就一边沿着小镇唯一的主干道走着,一边想着那书摆放的位置,并努力的让心灵钻进去渴望想起些赦罪的话来。但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即使有点什么也总是模模糊糊的。可事实上有些话他不用想就已在他里面了,只是太简单让他不能相信,也就不肯把它算在这深思的范畴里了。他这么走着,两边紧闭的店门露着毫不同情的神色,他被拒绝着一直走到了镇的那头。在大榕树下站了一会,抬头隔着稀疏的枝条向天上叹了口气。
  “你就赦免我吧!”赵溟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从嘴里冒出来,但这话一出口他就感到了一点轻松,忍不住又再三地说了几遍。这么说着的时候他就觉得高天之上真有位神在倾听,心想自己这是不是就是祷告呢?于是他怯怯地补了一句:“奉耶稣基督的名。”说完后就好象在等待什么似地站在那里看着天空发傻。一会后,见天空依旧,星星也是依旧,并没有什么声音从天上传下来,他就悻悻地向回走了。
  他向回走着,再没有去看天,叹息着一成不变的泥土地和漠漠然的建筑物,却不知道天却因着多情而动了容。天上的星星聚向两处,聚成一双悲悯的眼睛。从高天之外,从冰冷的黑暗之外,从浩渺之外,一束爱的波流倏然临到,快过时光,快过我们意念的转动。它在接近星层之上时化作了一对洁白光耀的鸽子,它们的身子透明如水晶又孕着暖玉的温柔,那贞洁的翅膀灿烂地浮动在夜空中,将凝冻的夜融成了怜悯的泉流。它们飘然地停泊在那双星星聚成的眼睛中,好似一缕爱的叹息,那些星星就一颗颗地滴下来,缓缓地,象是从古老而神圣的创口中流出的血。其中一滴落在了赵溟的头上,接着又是一滴。
  赵溟以为是下雨了,就伸手去接那雨点,果然接着一颗,却是晶莹地含着血色。一种爱的声息从高天降下,是那鸽子巨大的翅膀,宛若光耀的白云。当这翅膀临近赵溟的时候,四周黑沉沉的夜色突然就消失了,他里面的夜色也随即消失。
  “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得安息,得安息,安息──”
  这声音在光辉的云朵中向四处漫溢,赵溟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了那云的怀中,他的灵魂被这慈爱的声波振颤着,流出忏悔的泪来。当这泪滴在他手中的红宝石上时,那红宝石的里面就流淌着,他手掌所聚的泪终于浸没了它,这血色、晶莹的星晨竟缓缓绽放,开成一朵血色的百合。在绽放的过程中,血色一瓣瓣褪尽,从里到外。赵溟的眼睛就望着这朵洁白的百合收了泪滴。他的心晶莹如镜,也映着一朵同样洁白的百合。那朵百合在他的心里开口对他说:
  “你们的罪虽象(朱)红,必变成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
  赵溟对着心中的百合十分惊讶:“你是真实,亦或只是映象?”
  “是映象,更是真实。”
  “我看你似陌生,你却视我如熟识。难道你是今日的映象?是短暂的真实?”
  “我是永恒的映象又是永恒的真实。在你肉体成为真实之前,我已是你灵魂的真实!”
  赵溟一眼不发地看着它,不能稍微移动他的目光。他的心在叹息着:“这是我的良心?!它是这般美丽。”
  百合象是听见了他心里的叹息,含羞地向他微笑着。
  赵溟受了一种喜乐的鼓舞,又用心声对它说:“原来是因了你这初始的,又是不变的美丽,人类的生命才终不失美丽。”
  如同在应和他的心声,四周的光芒更炽热地放出光辉:“哈利路亚,赞美至善之源,荣耀归于创造的父神。”
  赵溟的眼睛久久地不能离开他的百合,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抬头望天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在屋子里了。只有窗口大的一片夜空向他微笑着,那几颗星星和一轮貌似平淡的月儿,意味深长地与他共享着一份秘密。他没有开灯,坐在黑乎乎的屋子里问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若是在梦里,他就不想醒过来;若是醒着,他就觉得前面的一生都成了梦。他坐了许久,但想想这么坐着也不是个事。自己一生都是逃避但终究也还是要面对。他摸摸索索地去拿了自己的圣经,很难说清为什么他不想去开灯,只是走到窗前,就着外面明亮的月光翻找着什么。终于他找到了那句话:“你们的罪虽象(朱)红,必变成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等赵溟从自已的圣经上看到这句话时,心中回应似的被刚才的光辉再次震动,他对着这句话一直地流泪。他一会儿觉得自己里面的污垢随着这狂泄的泪流出去了些,一会儿又觉得没有。
  到凌晨的时候,赵溟终于精疲力尽地跪在了床头,他怀着对自己的全无指望向灵魂上空的十字架伸出了双手;向那神圣的钉创伸出了双手;向那赐给他良心与生命的神伸出了双手。求他帮助自己来相信“你们的罪虽象(朱)红,必变成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想要这句话,可又无法靠自己来完全地相信它。
  
  二十 沉沦中的引力
  
  李亚从广州回来后整个地就失重了。他就住在“惠桥饭店”,根本一次都没有再回西单甲八号。不过他的心是极想回去的,只是那身子由不得他,旋风似地在惠桥饭店和印刷厂之间转,在金钱和酒色中转。他新买了大哥大和BP机,也习惯了一出门就抻手拦出租。他跑印刷、办发货、再征订、再加印------。周身的BP机、大哥大不停地响着,他就象只陀螺般被抽得乱转。
  在这种心态中他觉得无法回甲八号去。他越是想那块旧地,就越是在心里把它神圣化了。总想着忙完了这一阵静下心来再回去。可他的运气好得出奇,发一本火一本。大家便都想来沾这份运气,纷纷拿了选题来与他合作。真是财运逼人!就算他不在乎钱,他也没法不在乎这份信赖。商人的信赖不值得你感动,但却令你自豪。他们是把他们视作立命之本的“钱”放到你手上,不为了任何别的因素,只是佩服你、相信你能为他们生出成倍的利来。李亚还从不曾被人作为有实际用处的人来敬佩信服过,这种感受真是太特别了。他的成就感得到了大大的满足。他也就更不能停下了。
  与这疯狂的赚钱相匹配的也就该是疯狂的花钱。李亚几乎是天天晚上都泡在酒吧,只不过从来没再去过兴安的酒吧。兴安回北京后就和他分开了,他又回复了过去的兴安。李亚几次打电话想跟他再合作,他都没等他说完就表示不想再干书了。他说他守着这酒吧,赚的钱也够吃喝了,不想再开辟新战场。兴安的语气是淡淡的,李亚就大了声音说:“当初不是你让我干书的?怎么?现在又看着不顺眼了?叫我怎么说你们这些人------”
  兴安知道他这“你们”中带了那个戴航,但只作不懂。他不想再跟他谈任何关于戴航的话题。自从她由火车上走掉后他俩一次都没谈过她,相互之间连关于她的玩笑都不开。
  “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有什么看不顺眼?你干书、我干酒吧都是弃文从商嘛!我还比你更干脆了呢。只是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商业天赋。是个人材!------”兴安听对方不说话就笑着又道:“不过,你小子突然暴发了,钱象洪水似地向你涌,还真难让我看着心平气和。”
  “你得了吧!”李亚当然知道兴安不会是因他钱多了而看不顺眼,只是------他也就不想再说穿了。能讨论出个究竟吗?
  兴安也怕跟他往“深”里、“真”里说。这许多事情自己跟自己还说不明白呢,朋友之间说了也是徒伤和气。“有空来喝酒吧!怎么有钱了倒不来照顾生意了?”
  “有钱了上哪都能买酒。再上你那去我可不知道该不该会酒账?”
  “那当然要付!哈哈!还得把过去欠的补上呢。”
  “那不就都清算了?不行!我还想欠着你的呢!”
  俩人说着都哈哈地笑。各自都尝到了那笑中的苦涩,又都庆幸着这是通电话。以后他们又常常通电话只是并不见面。
  李亚给兴安打电话的时候通常是他在想戴航。现在他几乎是落入了另一个生活圈子,与昔日的唯一联系是心中尚存的这份爱情。与戴航的唯一联系又似乎只有这个兴安,虽然他们都避而不谈她。那个女人的突然离去分明是对他的极度失望、极度轻视。正是这一点击伤了他,使他在她离开的那个晚上只能装睡,没有信心去挽留她。他很想对她作些解释,其实那天晚上自己的所做所为正好是因了她。何况嫖妓也并不是象她想的那么可怕,或者他也可以就此不再去了。但这些解释真的会有用吗?事实上这一切的解释对他自己都只有极短暂的安慰作用,并且就象一些麻醉剂,效果越来越差。李亚清楚地知道戴航对自己的轻视、失望与他那晚去没去嫖妓并没有本质上的因果关系。难道一种生活的腐烂仅与一次行为有关吗?
  李亚茫然地感到他现在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被另一种生活包围着。一个女人她只会存活于你的某一种生活形态。如果你自己的生活形态变了,你也就失去了她。既使还留在你身边那也隔着心。既使心勉强还在,那魂儿也已是各自漂的远远的。在她离开自己之前自己难道不是早已做了选择吗?这样想想,男人心中那被轻视、被遗弃的感觉就减弱了些。
  再说就是从前那个李亚也并不合适她戴航,这不正是他俩始终转着圈子不敢深入的原因吗?何况是现在。现在,既使她没有走,既使她仍跟在自己身边。自己又能有这份精力去应付这份感情吗?又能有这份勇气去时时面对她所代表的一切吗?李亚忍不住地加大了解释的剂量,并希望迁怒于戴航。就象每一个无法正视自己的男人或女人渴望迁怒与对方一样。他尖刻地想着:其实戴航这样的女人就和那高贵的“艺术”一样,只能给闲适的人增添一份美的享受,却不能真正为那些“搏命”的人带来一份安慰。
  “搏命”,这个词真有意思!真形象!一个搏命的人最好的休息处能在哪里呢?自然也是女人,这段时间王瑛让他体会到了一个充满母性的、象一张大床似的女人的好处。
  这些日子李亚一直和王瑛在一起。不,准确的应该说是这些日子王瑛频繁地出现在李亚的身边。大约是在一个不超过两、三米的范围内。李亚已经习惯了这个女人的伴随左右,并且深刻体会和依赖着有她在身边的好处。她真是一点不让你觉得累,当然也就一点不会让你讨厌。她是那种能够“娇纵”男人的女人。如果说女人都是男人的一面镜子的话,那她绝不是戴航那种过于清净、端正,不放过你一丝尘垢的镜子;而是一面可爱的、正附合你愿望的哈哈镜。她美化了男人心中所有丑陋的欲望,进行一种欺骗性的反映。以此纵容你放肆、舒适地活着。
  王瑛对男人采取“娇纵”的手段是有着各式各样目的的,而这次对李亚的娇纵则完全是出于爱情。他在文学上的才华使他成为王瑛心中的白马王子,成为一个突然跨越时空飞过来的梦。这个梦原本该是属于青春的,但青春时代的王瑛从不曾靠近它、拥有它。对她来说象李亚这类人(包括他们的艺术,和需要以他们为主角的梦)一直是遥不可极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然而,现在他出现了。他让她走近他,亲近他,甚至让她安排他的生活锁事。她觉得他简直就是突然从天上扔下来的一件宝贝。她并不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又要收回这个宝贝,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不会永远属于她,除非在他落地的这段日子里真正变成了个属于这块土地的男人。
  王瑛喜欢这个突然落到地上的“天使”,要想让“天使”不再飞走只有剪掉他的翅膀。她其实并没有这样去想,但她正这样做着。这是因为每个女人都有一种为抓住自己男人而行动的本能。能妨碍这种行动本能的只有思想,而王瑛正好缺乏这方面的思想。至于剪掉了翅膀的“天使”还是不是“天使”?不是“天使”了的李亚与别的(那些原本就在地上的)男人是否还有什么不同?王瑛当然更不会去想。事实上人们谁还在认真思考爱情呢?人类一直在放纵着私欲,混淆爱情,把不是爱情的东西当爱情追求着。但这似乎并不能怪他们,因为向哪里去寻爱的真面目呢?因此王瑛也是十分可爱又可怜的,她在认真地捕风捉影。
  习惯于享受别人的服待和娇纵真是件很容易的事。这些日子以来,李亚觉得顺心、舒畅极了。每天的节目都会有人安排好,疏密有致地纵情逐欲。去歌厅,王瑛会为他们点酒水、叫小姐;洗桑拿,出浴后也总有菊花茶或热汤面在候着他们。王瑛做的不光是这些,有时她还会把他们请到她在北京的家里,做上一桌家常菜来款待他们。王瑛的家里只有她一个,她的丈夫和孩子都还在东北。她的菜又做的实在好,也从不劝他们少喝一口,于是他们这帮真假光棍们就常常醉卧在她的客厅里。
  王瑛从来不单独请李亚,她是怕和他单独在一起会没话说。她也常常会想到戴航。她在心里也只得承认那个女人才是和李亚同属于一个世界的人,可这并不代表着她更有权力得到他。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比她付出得更多。金钱、精力、心力。这难道不说明自己比她更爱他吗?虽然这些都是实物性的东西,但“爱”这个抽象的概念不通过它们又怎么来表现呢?何况这个男人不正极愉快地享受着她为他做的一切吗?
  一天深夜醉酒后的李亚朦胧醒来,看着四周横七竖八躺着的爷们,浓浓的酒气随着呼噜声被他们吞吐着。这时王瑛端着杯热茶递过来。他不禁大大地感动了,眼里噙着泪对她说:“哥们可真是离不开你了!”李亚说的“哥们”是复数,王瑛听的却是单数。那一夜她没有睡着,她甚至断断断续续地流了一夜的泪。用这么多的泪来报答李亚刚才眼里闪着的那两滴,她仍觉得自己是喜极而泣。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走得更近了,他们开始经常地单独在一起。当然他们之间已经做过爱了。可这种“做爱”好象与爱情并没有什么关系,事实上男女之间的做爱与爱情有关的还真不多,完全出于爱情的几乎就没有,李亚常常会想当初造人的神所定义的爱是怎样的呢?他为人设定的“做爱”这件事是为了繁衍人类还是为了男女间的爱情?或者男女间的爱情就是为了繁衍人类?或者繁衍人类就是为了繁衍爱?------
  李亚与王瑛做爱就好象一个在外面玩累了的孩子被母亲放怀里抱了一抱。因此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归入“性”的范畴,也就没有增添什么压力。让他俩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可以交谈,而且有着谈不完的话。这主要是李亚现在已经落到了“地”上,就有了许许多多属于“地”上的烦恼。对于这些烦恼王瑛当然能够给予最明智的安慰、劝告。再后来,他们之间谈的越来越多。不仅涉及“地”上的事也开始涉及“天”上的事。不光是生活也谈及了心灵。当然这大都是李亚说,王瑛听。
  现在李亚对王瑛几乎是无所不谈。而王瑛和萧苇、戴航也都绝然不同,她确实是个好听众。萧苇是不屑也没兴趣仔细听李亚说话,她只要他陪自己玩、陪自己做爱。而戴航是喜欢和他谈话的,但她最喜欢的是“说”和“想”,听仅仅是为了那二项服务。她听李亚说“一”,就去想他那没说也不愿说的“二”、“三”,然后分析了来说给他听。虽然这也时常会给他带来知音的欣喜,但也免不了内心隐密遭到干预的尬尴。而王瑛是你说“一”她听“一”,绝不会去想、去猜测那个“二”与“三”。(当然她也想不出,猜不到。)她也就不可能蛮横地去窥视你心中的隐私了。李亚觉得和她谈话是轻松的,这个轻松来自于一份安全。间或地,她也会循着一些最普通的、或说是泛泛的道理来劝说他几句,这倒给了他意想不到的温暖。就象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一些泛泛的劝导一样,你会觉得十分温暖。虽然她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女人,说的也只是平平常常的道理。
  李亚和王瑛就这么亲密而温和地过了几个月。他们俩做爱的次数并不多,李亚仍是一直住在惠桥,和熊兵一伙吃喝玩乐着。前些日子王瑛说是有些事要办就回了东北,李亚也没觉得生活中有什么变化。可这几天他特别地盼着她回来,因为戴航这几天要回北京了。李亚对这次与戴航的重逢心里特别地慌乱,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虽然已经过去快半年了,但广州发生的一切和那个现在都不知道名子的火车站台,突然间就回到了他的眼前、他的心里。原来这些日子的声色犬马并未曾让他能稍忘点滴。他急着等王瑛回来,跟她说说。按说女人最懂女人,即使是她俩这样完全不同的女人也该有相似之处吧?现在也许真的只有王瑛才能帮助他弄清戴航心里的想法。
  王瑛是在长春机场给李亚打的电话。听着王瑛的声音李亚就能感受到她那份明朗,心里也就跟着愉快地落到了实处。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和戴航的事王瑛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有三个小时王瑛就可以出现在这间屋里,可以听他说一说,这还是给了他很大的安慰。王瑛所做的一直就仅仅是听他说一说,而这竟使他有了一份对她的依赖。好象她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
  李亚大咧咧地在电话里叫着:“快点!快点!妈的,跑回去那么久!我真有事跟你说呢!”
  王瑛的声音更是温柔、和煦地说:“看你!急什么?这不就要上飞机了吗,一会就见到了。又是逮着什么好选题了?我已经听熊兵说了。”
  “什么选题不选题的!咱就不兴有点别的问题?是------”
  “行了!回来再说吧!已经开始剪票了。我挂了!”
  “好吧!我在1616等你。”
  李亚说着也挂了电话,想想就暗笑自己真是沉不住气。和王瑛在一起使他觉得自己退化了。那层成熟男人的茧皮儿蜕了不少。知道她马上就回来他的心就定了个大概,心情愉快地想到她的声音真好听。李亚并不喜欢女人们对他说话的声音太温柔,但王瑛是个例外。他觉得王瑛的声音温柔中有份慈祥和坦然。不象其它一些女人,声音一温柔就让你心里惴惴不安。那温柔的声音就象是在借给你高利贷。
  李亚正这么靠在床上瞎想着,熊兵冲了澡从卫生间里出来。他站在镜子跟前一边往头上抹摩丝一边招呼李亚道:“我说你收拾收拾吧!好歹出门也得洗个脸吧?”
  “出什么门?”
  李亚一边问一边也就想起来了。昨天他们跟鲁讯文学院的几个小子约了,今天去看他们的稿子。一本是写小保姆进城家庭裂变的,另一本是反贪的小说,听选题还不错值得去看看。听说还有二本擦着“黄”边儿的小说。都一块翻翻,这些日子正好空着。不过他现在可是没这份心情。李亚就扮着嘻皮笑脸的样子哀求道:
  “熊哥!还是你辛苦一趟吧!我,我还有点事。”
  “开什么玩笑?别懒了!做书的成败可就在选稿子。那帮小子现在鬼着呢!得当场拍板不让拿回来。”
  “钱你带去,一切由你定夺!有你熊哥在,我去管什么用呀?”
  “少耍嘴皮子!钱付出去可收不回来。你不就是等她吗?”
  李亚嘿嘿地笑着说:“行了!我真的有事等她。你就快走吧!晚上我请客,等你回来噢!”
  熊兵看着他那个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胸有成竹地道:
  “你呀,还是跟我走!你想问她什么呢我都知道。今晚用不着你请客。我给王姐接风也给你俩庆贺庆贺!”说着熊兵神秘地冲他笑了笑。“若按这速度,我看你请客的日子绝对远不了。”
  李亚简直被他弄糊涂了。说:“你在胡说八道些啥呢?玄乎乎的我都听不明白。”
  熊兵一边打开箱子拿出些钱放小包里,一边道:“你这就不够哥们了!还用瞒着我?这次王瑛办离婚要是没我同学帮忙,哪能这么快?”
  熊兵的话对李亚说来简直就是头顶上炸个闷雷,让他回不过神来。他结结巴巴地道:“你是说王瑛离婚了?为什么?刚才我们,我们通电话她好象还高高兴兴的嘛。”
  熊兵说:“那当然高高兴兴!要有那后悔的心呀也是在以后。虽然我们是哥们,不过说句公道话,她原来那位可是比你实惠多了。嘿!想不到她还真是个情种!这年头可不多了。好女人呀!不过,你,------嘿!我还真是没想到你会有这心。”
  “你是说她离婚跟我有关?!”李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熊兵不以为然地道:“废话!不跟你有关跟我有关啊?我倒是想呢!可惜没这福。你别这么惊惶失措的好不好?!没谁跟你算这道德账。”
  熊兵说着说着见李亚垂了头呆坐在床沿,心里也就觉得有点不太对经。就问:“你?你真的不知道呀?”
  李亚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了头闷声不响。
  “这,这可有点麻烦了!小子哎!看来你这次是被套住了。不过,男人嘛!终归是这么个结果。你也晃荡够了!我看王瑛还真挺适合你的。”
  “这哪对哪的事吗?她?她是个好人!我承认。但------我可从来没想过!也没这感觉嘛!真他妈的!这女人那,个个麻烦!没一个是省事的!”
  李亚又从床上跳了起来,在屋里象困兽似地来回乱窜。突然又颓然地倒在床上不吭声了。熊兵看着他也无话可说,心想这一会儿王瑛可就回来了,还不定闹出场什么戏呢。要知道是这么回事真该早跟他聊聊、通通气。其实熊兵也是昨天刚知道事情妥了的,还没顾上跟李亚开玩笑呢!
  熊兵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那你好好想想吧!想定了就行!她也吃不死你。不过,我真觉得她还不错呢!你要真是想开始过日子呢,就是这个了!”
  熊兵轻轻带上门后,自己也高兴不起来了。想想王瑛和李亚也确实不象放一堆的人,可这金童玉女的未必就能过好日子。自己是过来人心里明白着呢!可李亚就未必了。看这样子说不定还掂着那戴航。要按熊兵的心思象戴航这样的女人是最不宜娶回家的。那不是明摆着自己找累吗?没任何实际用处!
  熊兵正这么想着电梯门开了。随熊兵一起进电梯的还有李亚,他神情颓丧着说:“一起去吧!”熊兵没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轻轻摇了摇头。在李亚和王瑛的这件事上他不知道自己该帮谁?但虽然他心里更同情王瑛,可最后恐怕还是会帮李亚的。男人吗!所有的男人都根深蒂固地认为被女人套住不是件好事,至于其它更糟的事反不太在意了。
  
  李亚和王瑛见了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冲突、大难堪。王瑛还是那那么神情坦然。他们随了熊兵等一大伙人去吃饭,然后是歌厅。王瑛或熊兵都始终没提她离婚的事,她甚至都没向李亚投来任何一个略含深意的眼神。李亚心里就放松了许多,想刚才那事最好是熊兵跟他开了个玩笑。等从歌厅回来,熊兵跑1618去玩牌了,1616就只剩了李亚和王瑛。熊兵临走时向李亚眨了眨眼睛,李亚的心就又不踏实起来。
  他靠在床上故作若无其事地说:“熊兵这小子整天胡说八道,没个正经话。他刚才还开玩笑说你离婚了呢。”
  李亚说话的时候王瑛正从小箱子里拿出盒包装很精致的男式领带来。她的手只是轻轻地一颤略停了停,她还是把领带递过去说:
  “你看怎么样?是我们那里领带厂的新产品。专供出口的!不错吧?”
  这是根用小珍珠串制的领带,白色为底中间用深紫色的珍珠拼出龙形的图案。李亚接过领带顺手放在旁边,只把眼睛死死地盯牢了王瑛。王瑛就转过了身去,他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盆冰水兜头儿浇下来,他腾地跳起,没迈上三二步又跌坐在了窗边的沙发椅里。
  王瑛一直背对着他,听着身后的动静心里十分难过,也觉得是冰凉凉的。她回头看了看象只淋湿了的小公鸡的李亚。道:“送我回去吧!”
  李亚茫然地抬头看着她,她就指了指搁在旁边的小旅行箱。李亚就拎了它跟着出门。王瑛的家离惠桥饭店不远,他俩没叫车,穿着小巷子走。一前一后,谁都不说话。李亚起先还怒火冲天,后来就木木的了。拎着箱子跟在后面,只是一步随着一步地象个俘虏。前面的女人在想什么?他又哪里还能顾得了。
  到了王瑛家里李亚还是不说话,只在沙发的一角坐了,把王瑛倒给他的热茶放在膝上用两手捂着。别看他一副木呆呆的可怜样,脑子里却也转的飞快。这场战役他肯定用不上先发制人的策略,最好的办法也就只有以静制动了。他一边这么盘算着,一边回想了自己与她在一起时的言行。是否有什么让她误以为自己想娶她呢?没有!绝对没有!可是他们做过爱,而且不止一次。李亚在心里愤愤地想:这“做爱”真他妈地是件往脖子上套绳索的事!你说它简单也简单,可只要女人一跟你较真,你可就没话说了。
  王瑛给他倒了杯茶后也没再理他。她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又一件件放好。间或看上他一眼,心里就止不住地发酸。以她这么聪明的成熟女性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那副可怜样子的背后是一颗跟她战斗的心。不过,她还是被他的可怜样弄得心里柔柔的。最后,她终于还是向他走了过去。她伸手摸了摸他梗着的脖子,又去摸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把他的头发捋顺。李亚硬挺挺的头就象只被顺着毛抚摸的猫,卧了下去。
  王瑛叹了口气道:“看你紧张的!别这样。我们还是和过去一样,我不会要你做什么的。你从来没向我承诺什么,不是吗?”
  李亚不知道这个女人想干什么,他警惕地抬头看了看她,他根本不相信她就这么放了他。
  王瑛的心里又是一酸,她退后二步离开了他说:“我是离了婚。不过,这并不代表着必须要你来娶我呀!”她回头见他正愣愣地看着自己,就故意轻松地笑了笑说:“你不会以为女人是婚姻的接力棒吧?我只是想过过单身而已。”
  李亚觉得自己是被大赦了,心里轻松得不行。不管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有她这么句话这事也就跟他无关了。他心里一轻松就不再绷着了,不由地对她也生出份关心来。
  他说:“你这又是何必?女人吗!还是有个丈夫好些。”
  王瑛走得远远的与他隔了层装饰的花架。她拿了一只小小的喷壶,一边给植物的叶子上喷水一边悠悠地道:
  “我知道你不属于我,只是偶然地聚这么一段时间罢了。不过我很珍惜!觉得很难得。就算是个梦吧,我也希望好好地体会它。虽然不可能再做个少女了,可也想清清净净、心无杂念地去体会。这是女人的心思,你不懂也不用懂。你只管和从前一样,用不着有什么负担。说到底,我也不是为你离的婚。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好好地做个梦。”
  王瑛说得越来越轻,象是在自言自语。李亚轻松的心就有了份恍惚,有了份酸意。可这并没有生出爱情来。不管怎么说,在解除了危险警报后,男人总是对爱他们的女人心存感激的。
  当晚,李亚没有走。与身边这个女人做爱后他彻夜睁着眼睛。女人睡得平静、安然。白胖的身子亮亮地起伏着。李亚突然就哭了,悄无声息地哭了。他感到了一种身不由已的陷落。爱与不爱;恨与不恨,一切都是模糊的。他毫无斗志地接受着一切内心排拆的事物,昏然地生活在一种浑浊的、温暖的泥淖里。天亮的时候他闭了闭眼睛,竟然就有了个小小的梦。梦里戴航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抓不着她。后来抓住了,也是飘飘地借不着半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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