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一期 | 2004年1月]

握住永恒伸来的手——失重的上帝之三

杨天道

  
  台湾诗人余光中的名篇<与永恒拔河>,暗喻人生是有限与无限的对抗,实质上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因为“输是最后总归要输的/连人带绳都跌过界去/于是游戏终止” 。但人生亦可以偶尔征服永恒、创造不朽,这是人在永恒的另一端竭力坚持下去的动机。但诗人没有说明这场竞赛由谁发起,我们的对手拥有怎样的情感。实际上,人们渴望着永恒,又惧怕着永恒。表现在对时间的态度上,常常不是绝望叹息,便是刻意忘记时间的飞逝。但圣经说,神“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传道书3:11) 这表明人是为永恒而受造,即便我们仍不得不住在有限的今生。
  永恒的体验是怎样?施蕴道(Charles R. Swindoll)建议我们想象一个圆周长二万五千英里,与地球同样大小的纯钢制成的巨球。每隔一百万年,有一只小麻雀飞来在其上擦拭喙尖。等钢球磨损到垒球大小的时候,永恒方才开启序幕。[注一] 虽然永恒对我们而言仍然是过于抽象的概念,但圣经最初提到永恒的观念,便同真实有位格的上帝联系在一起。创世记21章31节记录亚伯拉罕 “求告耶和华永生神的名” ,以赛亚书40章28节则称呼神是“永在的耶和华,创造地极的主” 。提摩太前书1章17节,将上帝称作“永世的君王,独一的神” 。这些经文都清楚地描述神的永恒,即神在过去和在将来都始终存在。神的永恒是向过去与未来两极延伸的,他既非从无到有,也不会停止存在。但永恒与时间有怎样的关系?永恒的神存在于时间之内还是在时间之外?这种种问题,圣经并没有进一步说明,却是我们始终感到好奇和困惑的。
  从奥古斯丁开始,传统的基督教神学家常用超越时间(timeless)的观念来理解永恒,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回答的一个问题是:上帝创造天地之前在做什么?换言之,假如神在永恒里便计划了创造的工程,为什么他不提前更早开始?当时流行的一个谐谑多过严肃的答案是,神在那时正为这些好奇的笨伯预备地狱。奥古斯丁回答道,假如在创造宇宙之前有时间存在,那么神创造这段时间;假如在创造宇宙之前时间不存在,则神在“那时” 做什么的提问根本不能成立。因为若没有时间,也就没有“那时” 。[注二] 奥古斯丁进一步提出,神看千年如一日,但神的年日并非来而复去,而始终是今天。这就是为什么圣父可以对圣子说“你是我的儿子,我今日生你” (诗2:7),并不改变圣子在永恒里与圣父同在的真理。
  这观念的发展成熟,是在公元4世纪教会与亚流主义异端的论战中。后者认为曾有一个时刻圣子并不存在,而正统神学家回答说圣父和圣子都在时间之前存在,时间是神的创造,所以圣父和圣子自身是不属于时间的。[注三] 阿奎那继承了这一传统,并且第一次探讨了永恒的定义。在他看来,任何在永恒中的存在不会停止,无始也无终。此外,永恒是没有连继的瞬间的全部(instantaneous whole)。[注四] 阿奎那将神理解为非时间性的永恒,是他主张神的不变性之结果。对恒久不动始终相同的存在,没有既往和来兹。从逻辑上说,非时间性的永恒,也保证了任何变化都无从发生。
  今天许多基督徒也同样认为,对于神而言不存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别,而只有永恒的现在(eternal now)。过去和未来在神的眼中,始终都是相同的现在。福音派作家陶恕就说,“因为神是住在永远的现在,所以他没有所谓过去也没有将来。在圣经中所有的时间一语皆指我们的时间,而不是神的时间。” [注五] 鲁益师在<返璞归真>中也确信上帝不在时间之内,而是“握有全部永恒” 。鲁益师甚至想象,上帝“用整个永恒来听一位飞机驾驶员在机身撞毁着火时,向他做的一个短到不能再短的祈祷。” 用纯粹逻辑的推理方法分析,如果神存在于时间之内,则时间便不可能是被创造的。若时间不是被创造的,则它向过去无限延伸,在神创造世界前有无限的时间。但假如这是真的,那么创世记就永远不会发生。现在既然我们确凿知道创世记的真实,那么神便存在于时间之外。[注六]
  假如神置身时间之外,他何以得知人类历史在每一瞬间的全部事实?鲁益师提议我们将时间看成一条直线,而我们是沿着这条直线行走的旅客,只能按顺序从直线的一端到达另一端。但上帝仿佛观看画有这条直线的整个一页,所以前前后后都分明在目。另外还有人将神比喻为站在检阅台上的观众,可以看到游行队列的每一细节。神观看宇宙和人间的历史,也好象展开一卷电影胶片。他毋须一帧接一帧地察阅,而可以在一望之下就见到全部的内容。在这里,时间的观念对神不适用,事件的顺序也对神没有任何实质的差别。
  鲁益师承认这个理念虽看来合理,但圣经中没有明言,也未见诸各种信经。其实他和许多基督徒坚持神在时间之外的重要原因,是假若上帝在时间之内,就必然受时间限制。为要保证神能够准确预见人的行动,势必要牺牲人不行动或者做其他事的自由。但如果上帝在时间之外,不受时间限制,那么对我们来说尚未到来的明天,已经在上帝那里被看见。我们在任何时候行动的自由,却不会因为上帝知道这一切而稍减。
  将永恒的神与时间对立,将神的永恒理解为超越时间的观念,却带来相当多的困难和反驳。库尔曼就认为,最初的基督教信仰中,并没有凌越时间的神的概念。他在<基督和时间>一书中,指出圣经所论到的永恒不是超越时间,而是瞬间的无限延续,是“时间的不停止的延伸,在向后与向前的方向上都不受限制。” [注七] 但不断延伸的瞬间,是否足以表达时间与永恒的分别呢?神的永恒与人的时间是否只有量的不同?我们现在所能认识和记录的时间,是以宇宙作为座标,以物质连续的变动作为刻度的(通俗者如日出日落,精细者如原子的跃迁) 。物质被创造之前是什么样,我们无法想象。因为那时没有物质的动作,只有不改变的神。库尔曼的缺陷是,假若我们将时间理解为两点之间的延续,则顺序或前后的观念就不是时间必须有的要素。这样,我们似乎可以理解没有时间的神,但如此一来,神的行动象创造世界、道成肉身、战胜邪恶等等就失去了意义。因为对于他每个时间段都同样重要和同样有效,某一行动在什么时候发生都没有差别。所以时间必须包含顺序或连续的“之前和之后” 的关系,神的作为也不能须臾脱离时间。
  库尔曼注意到,圣经说“耶稣基督昨日今日,一直到永远,是一样的。” (希伯来书13:8) 这表明神是在时间之内工作。范伯格也提醒我们圣经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神在世界上的奇妙作为:创造宇宙、分开红海、领以色列民出埃及、从天上降下火来、道成肉身、死里复活、垂听人的祷告,等等。首先,神做这些事都需要时间,也要有开始、进行和结束的阶段,这一切对没有时间概念的神便是不可能的事。其次,圣经告诉我们神准确地在特定的时间工作。加拉太书4章4节便宣称,“及至时候满足,神就差遣他的儿子。” 要在人类历史的某些特定时刻工作,不但要求神定出时间的位置,他也必须准确知道这世界到了什么时间。如果在神只有现在可言,他便无从知道今天是公元2003年还是2004年。[注八] 正如范伯格所说的,“为了在我们的历史的恰当时间作出反应,神必须知道从我们的角度现在是何时间,以保证其超时间的作为能够在我们的世界里、在预计的时刻影响我们。” [注九]
  雷蒙也发现,假如神没有时间的观念,新旧约圣经里神用来启示他的思想、言语和行动时一再使用的各种时态,就变得毫无意义。圣经里提到的“预先”、“然后” 这些词也不再有效。他还指出, “永恒的现在” 一词其实是自相矛盾的用法,因为所谓“现在”必须在同时包含过去和未来的范畴中才会真正成立。[注十] 否则,神某一次所做的事,就变成他永远都在进行的行动。经验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顺序极其重要的另一个原因,是如果不能记忆和计划某些事,一个存在很难称为具备位格。但只有在时间之内的存在,才能知道带有时态的事实。[注十一] 如果神永远在空间和时间之外观看受造之物,他就不能真的感受我们所感受到的。换言之,没有时间的神也是没有生命的神。因此,现代的许多神学家不再说没有时间的神(timeless God),而是使用“永在的神” (everlasting God) 这一称呼。
  圣经中描述的时间流程是有分明的顺序,在神的计划中,上一个行动与下一个行动之间的关联也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例如在以弗所书1章4节中,“神从创立世界以前,在基督里拣选了我们,使我们在他面前成为圣洁,无有瑕疵。” 罗马书8章30节则说,“预先定下的人又召他们来,所召来的人又称他们为义,所称为义的人又叫他们得荣耀。” 虽然神自己不被这些顺序影响,但根据“之前与之后” 的关系或时间的顺序,是神的工作的基本特征。上帝在时间的范畴里感知世界,也在时间的洪流中启示自己。
  假如神临在时间之内,又如何不被时间限制?帕吉特说,神是时间的主宰,因为他拥有一个计划。[注十二] 传统神论也认为,神一切所作的是出於永恒的计划。[注十三] 正如雷蒙说的,“永在的神虽然在任何时刻、每一个瞬间都临在这世界里,他仍然是世界之上的全能的创造者和主宰。世界对神绝不陌生,整个历史----过去、现在、将来----都是神永恒的计划的作品。” [注十四] 这计划不是单项的行动,而是一整套在时间里实施的顺序性的计划。神也对历史中的任何单一事件随时作出回应,但在他的意念中始终有一幅历史的图画。在这一意义上,神是超越时间的。神的超越性和临在性在耶稣身上汇合。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是永恒的上帝进入时间。弗洛姆说得好,“在基督里,神并非进入一个对他陌生的世界,而是进入一个他一直都居住在其中的世界。” [注十五]
  最后的问题是,既然时间不是神本来拥有,而是他计划的结果和创造的作品,神又如何在时间之内而不与他的本性矛盾呢?柯瑞格提出的设想是:在没有受造世界时,神独自存在,既不改变也没有时间;但当创造宇宙时,神便进入时间,与时间性的宇宙发生关系。假若时间曾经一度出现,最合理的结论是在创造前没有时间的神,在创造后成为有时间性的神。[注十六] 换言之,创造启动了宇宙的时间,也启动了神的时间。柯氏的猜测当然无法证明,但不失为保持所谓神的超越性和临在性之间张力的成功尝试。
  爱立森注意到在探讨神与空间的关系时,神的超越性和临在性似乎不显得矛盾重重。虽然神没有身体,当并不妨碍我们谈到神的临在特别是在空间内工作。[注十七] 现代科学理论特别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告诉我们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割的维度。时间的同时性也适用于空间,无所不在的存在也必然是无时不在。[注十八] 按照爱立森的推测,我们虽然不能象影片<回到未来>的主人公那样,乘坐超级快车穿梭于历史之中(因为超越光速是不可能的事) ,但神却完全可以做到。这似乎可以解释神临在全部空间,也临在全部时间。
  即将迈入新的一年,总让我们多少对生命的流逝感到遗憾,计划着时间,也困惑于时间的奥秘。诗篇90篇中,诗人将神的永恒无垠与人生的短暂空然对照,来提醒我们 “数算自己的日子,得着智慧的心”。的确,只有神的智慧才能勘透神的奥秘。当我们试图思索神与时间、永恒的关系时,仿佛踏入一片神秘的领域,甚至会迷失来时的路径。在教会历史上,路德和加尔文等伟大的神学家似乎都对普遍地探讨神的属性兴趣不大,也未曾尝试给永恒下个定义。今天,多数人宁愿关心具体而微的现实,而不愿深思默想宏大庄严的真理。但对基督徒来说,圣经中的神是超越自然和历史的神,又是甘愿为将世界带进超越历史的终点,而进入人类历史的神。绝对的上帝可以同动荡、朽坏和创伤的世界发生关联,这是我们拥抱世界也继续思考神的原因。我们不是与永恒拔河,而是握住永恒伸来的手。
  [注一] Charles R. Swindoll, Swindoll’s Ultimate Book of Illustrations & Quotes (Nashville, Tennessee: Thomas Nelson, Inc., 1998), 183.
  [注二] John S. Feinberg, No One Like Him (Wheaton, Illinois: Crossway Books, 2001), 380.
  [注三] John M. Frame, The Doctrine of God (Phillipsburg, New Jersey: P&R Publishing, 2002), 546.
  [注四]Feinberg, 383.
  [注五]陶恕,认识至圣者。页55。
  [注六] Frame, 552.
  [注七]Oscar Cullmann, Christ and Time (Philadelphia: Westminster Press, 1950), 65.
  [注八]Feinberg, 400.
  [注九] Feinberg, 403.
  [注十] Robert L. Reymond, A New Systematic Theology of The Christian Faith (Nashville: Thomas Nelson Publishers, 1998), 174-175.
  [注十一] Gregory E. Ganssle edited, God and Time: Four Views (Downers Grove, Illinois: InterVasity Press, 2001), 178.
  [注十二] God and Time,108.
  [注十三] Wayne Grudem, Systematic Theology (Grand Rapids, Michigan: Zondervan Publishing House, 1994), 333.
  [注十四] Reymond, 177.
  [注十五] Frame, 559.
  [注十六] God and Time: Four Views, 160.
  [注十七] Millard J. Erickson, God the Father Almighty (Grand Rapids, Michigan: Baker Books, 1998), 136.
  [注十八] Erickson, 138-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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