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一期 | 2004年1月]

《放逐伊甸》(17-18)

施玮

  
  17、向南飞逝的女人
  
  上车后戴航和李亚一直还没说过话。起初李亚还想着找个什么话题来逗她说两句,可突然就不耐烦这份累了,干脆自个爬到上铺躺下。等他把身子舒舒服服地放平后,心中不禁想:这是干嘛吗?本来人就活得他妈地够累的了。男人找女人,女人找男人,不就是为了快快活活、轻轻松松吗?何必那么累心呢?
  李亚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又不禁去想昨晚的那些女人。李亚并不是第一次知道有这种女人的存在,但昨晚却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们。他和所有尝试过她们的男人一样,一下子就体会到了她们的“好处”。李亚对“刺激”的感受并不深。但她们的另一项优点却让他体会颇深,那就是“简单”。李亚是个善与女人打交道的人,身边也总是围着大大小小、性格各异的女人。他与她们进行着由“情”到“性”深浅不一、历时不等的尝试。如果把他的精力分为十份的话,那么可以说他用了五份在诗上,用了四份在女人上,其余的最多也就占了一份了。当然,酒是滋润一切的。可他虽然体会过“情”的单纯(也不是常有的事),却从来没能体会到“性”的单纯。从“情”到“性”这个过程更是漫漫征途、上下求索,绝无单纯可言。在与戴航的交往中,风流公子李亚更是感受到了那份心力交瘁。
  也许这就是“爱”!对此李亚并不想否认。可这“爱”似乎不太适合现代社会。至少,对于现代社会中我们这些疲与奔命的小人物来说显得过于奢侈了。如果真是非得有了“情”、有了“爱”才能继而有“性”,那“性”也就变得奢侈起来。当然讨老婆是男人可以走的一条捷径,不过那也同样轻松不了、简单不得。
  真是好!简单明了!李亚在睡梦的边缘又一次感叹着。
  是呀!只要你快快乐乐地把钱扔出去,一切“快乐”就都轻轻松松地来了。你只管尽情享用后毫无牵挂地走。对方是否也是轻轻松松接钱后,轻轻松松恢复那个原来的自己呢?李亚一丝一毫都没去想,也不愿意去想。那些女人对于他毕竟是陌生到象画片儿一般。他并不曾感到自己心里的冷漠,反倒觉得自己对她们也是热情似火呢!
  李亚首先在心中摒除了良心的目光,然后就终于也在外面摒除了戴航的目光,卸掉了这两重目光所带来的沉重,他就轻轻松松地进入了梦乡。而那个沉默寡言,等着他去“自首”、“反省”,目前代表着“爱情”及“正义”的女人则被抛到了睡梦之外。
  戴航虽然没和李亚说话,但却一直看着他。有时是用眼睛,更多的时候是用心。经过昨晚的事以后,这个男人对于她来说是陌生了。再看着他说熟悉的话、做熟悉的事就觉得十分地异样。非但恢复不了那份曾经有过的亲切,反而更觉得这男人不但是陌生,简直就是高深莫测得让人惧怕。她一向以为自己对男人是十分了解的,并因此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当然,这份信心绝不仅仅是指爱情而言。因为戴航认为一个女人若是了解了男人也就了解了社会,从而也就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所以说这种信心是全方位的、对自己生命本身的信心。现在她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它。失去它意味着什么呢?也许就意味着一切!也许仅仅意味着她将落回到普通女人的阶层。也就是说成为一个百分之百的女人。戴航在心里自嘲地想着,不管怎么说,女人的定义就该是个不了解男人并惧怕男人的人。
  过了一会,卧铺车厢就熄灯了。李亚睡的上铺毫无动静,从下面看上去什么都看不见,根本就不象有人在上面睡着。戴航看着看着也就厌了,回头掀开窗帘的缝隙去看外面。外面和里面一样;事物和人一样,一切都是惊人的陌生。此刻,火车正徐徐地驰进一个站台。
  这是个大站,停的时间比较长。上上下下的人大都是后半截硬座车厢的,人们很快地也都散尽了。只有黄黄的灯光充满着整个月台,显出空蒙蒙的凄清来。几分钟后,另一道月台也滑入了一列火车。戴航的眼睛不由地被车厢侧面的一行字摄住了。
  “成都──上海”这趟车是回家乡的。戴航立刻就想到了那座小镇,她突然想到了她的父亲。从一个男人身上失望了的女人大多会去渴望另一个,特别是父亲。戴航在心里有点故意地模糊了她对父亲的感受,好象那不是一个在她尚未出生就抛弃她的男人,不是一个与她从未见过面,对她的生活从未发生过作用的男人。她只是单纯地渴望父亲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一切。她在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中把行李从架子上拿下来,打算回到那片应该是埋着她的根的土地去,渴望在那里重新获得滋养。戴航一回头见兴安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起来了,他利索地收拾了一袋东西递给她说:
  “带些吃的在路上。”
  戴航看着他想解释几句,又没什么可说的。说自己打算换对面的车回家,这已经成了句废话。兴安显然是明白她要干什么。当然,王旗他们也正在那里等着她一起拍电视剧,这绝对是自己这次突然行动的正当理由,可不知怎么自己都觉得不那么理直气壮。可是关于父亲的事她是一字都不想从嘴里说出来,更不愿被人觉出她的软弱来。
  “要走就快走!别误了车。回头我们电话联系。”兴安探头看了看对面的车催了她一句。戴航就什么都没说转头急急地去了。兴安又冲着已经下了车的戴航说:“回头我就让他过去。”
  戴航回头看了看车窗里兴安模糊的脸,笑了笑说:“随他吧!其实也没他什么事。”
  兴安一直看着她穿过月台跑向那趟车。先是到了卧铺车厢的门口,列车员不让上,戴航就急急地往后面硬座车厢跑。她为什么不拿出记者证来唬一唬呢?兴安急得真想向她大声喊一句。列车就开动了,离向后面跑着的戴航越来越远。不过,兴安还是看见她跨上了那辆火车。他抬头看了眼李亚睡着的上铺,不禁笑自己是不是关心得有点过份了。
  李亚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来,洗了脸回来就找吃的。他一边吃一边对兴安说:“这可没来的时候丰盛呀!”兴安就对他说了昨晚戴航换乘另一趟火车的事。李亚这才发觉是少了个人,但他并没有多少惊异的样子,独自想了想笑起来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兴安看着他笑嘻嘻地突然就很烦他,气呼呼地冲了他一句。
  李亚倒是并不在意,仍是笑嘻嘻地说:“我是好象听着动静的,只是我以为我睡着做梦呢!”
  兴安生气地盯着他,他仍是自管自地大吃大喝。兴安的气也就没了,肚子便饿起来。他一边开始和他一起吃着,一边叹了口气说:“你呀!醒着和睡着也没啥大区别。”李亚只是有滋有味地吃着并不去理会他。
  其实李亚心里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戴航这一走恐怕是真的“走”了,也许就此从自己的生命中走了出去?不过,真就这么简单?李亚不相信缠人的“命运”这次会这么简单,他也不相信在戴航这种女人身上会有那么简单的事。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得必需要她回来,回来了又如何呢?自然又得他全副身心地去“应付”、去“爱”。可她的离去还是让他感到十分痛苦,而这痛苦中又掺了丝轻松,轻松里又泛出无穷的空落来。其实戴航本身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但她此刻在李亚的心中却代表着一种认真诚实的感情。
  火车仍在向北驶,并不觉着怎么地快,却只见树木、田舍飞一般地掠过去。李亚想着那个向南飞逝的女人,心中却模糊地痛惜着飞逝而去的不仅仅是这一个他心中爱着的女人。
  几天以前他俩还坐在纯静的凌晨三时里,爱情似乎就象热腾腾的黄酒般实在。喝进嘴里、流时肚里。其实认真想起来,酒,本就不是什么实在的东西。散了那股“气”,就成了平平淡淡的水。何况凌晨三时也是一个属于梦的时刻。
  这样想着他也还是不能真正地释然,想着人若散了那股吹进来的气又是如何呢?自己是否已经散了呢?
  
  戴航并不是象兴安想的那么没社会经验。等她踏上火车后,回头看着刚才那辆车已徐徐开动,也就是说一种随机性的选择已显出它决定性的、不可更改的结果时,戴航开始想到自己的那张记者证。(当然,她并不在那个报社工作,就象每个文人或仅是“准文人”都有张莫名其妙的记者证一样,她自然也有一张。这即是为了图个方便,也是最为简单、最为有效地向广大人民群众证明自己是个写文章的。)不过,戴航暂时并不想用它。带着一种自罚的心情,她挤到列车长席位上补了张硬座票。
  火车轰轰隆隆地向前驶,戴航此刻很想去想一想李亚的睡姿。他知道自己下了车吗?她希望他知道;希望他是在暗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开;希望现在正有月光从窗缝中射入,照得他辗转难眠。可是车里浓浓的烟雾浑浊地挤压着她的神经,使她不能去做这种美妙的设想。她怀着对烟臭、体臭的强烈厌恶,在心中说:哼!一个嫖妓的男人哪还有情趣去弄这些不实惠的情调?!现在准是呼呼大睡去弥补昨晚的亏损呢。
  戴航这么恨恨地想着,心中却并无多少酸楚的感觉。起初她对此有些诧异,继而就自嘲地想到:原来自己也是个感情上很坚强、很实际的人呢!
  再到一个大站时,戴航对这场“孔雀东南飞”已经麻木了。她有点后悔坐上这趟车。如果能把这场对失恋的体味留到北京去,一定绵长、悱恻得多了。如果说女人们怕痛苦,不如说她们喜欢痛苦。犹其是文化女人们。其实女人们真正怕的只有饥饿,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穷”!一但穷了,并且穷得有些时日了,那么再优雅的女人也优雅不起来,再纯情的女人也纯情不起来。环境对一个女人的影响往往比对一个男人的影响更大。谁又能靠着怎样的力量来脱离这令人沮丧的真实呢?此刻,充满小资情调的戴航正受着大众车厢的改造。但她是个宁愿逃避也不愿意接受改造的人。
  第二个大站开出去有一半的时候,戴航又挤到了列车长跟前。她终于还是拿出那张记者证来为自己弄个卧铺。而酒糟鼻子上又长了几大颗红红粉刺的列车长对她说:这玩艺现在多得是,车上根本不认了。除非是中央几大报的才管用。给她铺是因为看她是个女同志,且看着还象个有文化的。另处最重要的一点是车上还有空铺。
  戴航收起了那张没用的证,并一直笑着聆听了他长达半个小时的关于文化人的演说。她真想问他:你怎么不困呢?等她一边往卧铺车厢挤时,一边还在心里不由地感到一种羞辱。即使是舒服地躺到铺上了,她也丝毫没有感激那个酒糟鼻子。其实正是这只熟(俗)透了的酒糟鼻子给了她个抓住忧伤尾巴的机会。她平躺着身子试图想一想那个男人的睡姿,继而伤感一番。只是那睡姿模模糊糊的,越想越远。伤感虽不太淡,却四处流溢并不能聚成锥心的忧思。
  戴航到那个小镇时,王旗和洪京涛之间正处于僵持局面。洪京涛比戴航早到一天半,他是从北京坐飞机到上海然后转小巴来的。时间上并没比坐火车省多少,不过就特显出一种风尘仆仆的领导样子。以往拍电影导演都是绝对的领导,赞助单位是只管掏了钱等那屏幕上的几个字就行了。这次洪京涛却不同,事事都要管一手。现在又跑到外镜地来了。而且在来的当晚看了前两天拍的片子后就坚决地让他们停拍,要求换女主角。这让王旗很不舒服。
  其实对张雁玲的表演王旗自己也很不满意。原本戴航写的是个小镇上充满梦想、清高而又颇为风流的“文化”女人。张雁玲一演就成了个小镇的交际花。后来经过王旗和赵溟的再三辅导,特别向她强调了“文化”二字。不过她最终也末能演出“文化”二字,只是勉强演出了她心中的“知识”二字。于是戴航笔下的蔓茵就成了个大都市里公关小姐的模样。唯一相象的是两者都与作为背景的小镇格格不入。不过,蔓茵的格格不入下面隐着层血肉相联的关系。而张雁玲的“蔓茵”却象从一张画片上剪下来贴到了另一张上。
  但这说到底都是些细节之处。张雁玲的“蔓茵”确实是极为年轻、极为美丽的。这张年轻美丽的脸自然会讨观众的好。再加上曲折的故事、适当暴露的镜头,这部电视剧便绝对具备了“火”的因素。王旗认为美人和情节才是电视剧取胜的关键,并没有太多人在那一小方屏幕里观注你的艺术与真实。这也是他一直不想拍电视剧的原因。虽然这次他是想拍个精品,可是钱呢?请大牌得有大牌的价!王旗真想问问洪京涛:你出得起那个价吗?何况大牌又怎么样?巩丽演的大学教授不也就象个公关小姐吗?再说又有谁能肯定老百姓喜欢的“蔓茵”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洪京涛的学历、见识使王旗无法将他当作一般的“凯子”。这就大大影响了他作为大导演的好感觉。反过来呢,他又觉得他们在一起合作真能弄出点好东西。但重要的是现在怎么办?上哪去找这么个现成的好演员呢?何况洪京涛一直也没松口说追加投资。
  聪明的王雁玲没有觉得自己很委屈。样片上自己的形象几乎就已经是自己心目中完美的“蔓茵”了,可是这姓洪的竟如此不满意。其实她也知道这不满意的人绝不止他一个,从开拍到现在王旗一直就没停过冲她吼叫,赵溟也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着“蔓茵”这个人物。可她就是无法明白他们所说的那个“蔓茵”。不要说是演出来,她想都没法想出个那种的“蔓茵”来。而事实上王旗和赵溟也从没能向她清楚地描述过那个真正的“蔓茵”。当她哭着责备他们说不清楚时,他俩也就渐渐沉默了。其实他们也不能清楚地说出她该是个什么样子,但他们又都至少能感到王雁玲演的这个“蔓茵”绝不是戴航笔下的那一个。
  正在这个时候戴航自己就来了,这自然让大家大大地松了口气。王旗相信只要有戴航来给她说戏,王雁玲这个电影学院的高材生怎么着也能演个八九不离十。可没想到的是戴航这戏没把别人说进去却把自己给说进去了。入了戏的戴航比洪京涛还挑剔,她对王雁玲是一百个不满意,最后弄得王雁玲自己也没了信心。她气冲冲地道:“演电影本来就有个再创造的过程吗!她演的是她小说里的‘蔓茵’,我演的是我理解的‘蔓茵’。有什么对错?你们要她那个‘蔓茵’就让她演好了!”
  本来王雁玲是说了句气话,也是句撂挑子的话,但却让两个人动了心。洪京涛当晚就向王旗提出干脆就让戴航来演的建议。王旗白天在镜头后面看了看,也正觉得戴航挺上镜。而且就这个难以划类的‘蔓茵’来说,还真只有她自己来演才传神。他一直犹豫着没说只是在担心戴航晕不晕镜头,何况弄个外行演主角总是有点玄的。现在他见洪京涛提了出来倒是有点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就忘了这几天的别扭兴高采烈地响应着。他想了想说是还得留条后路,就喊来赵溟让他明天带小王去城里买点东西。然后他又跑到戴航家里去跟她商量。没想到女作家并不象他想的那么怕“露脸”,一口就答应了明天试镜。她答应得那么干脆,他也就只好走得干脆了。等戴航把他送到巷口道别时,他真想和她一块走走,说点什么。但戴航客气地道了别就进去了。她一点都不讨厌他,只是也丝毫没有要陪他走走的意思。
  他们之间能说些什么呢?王旗一个人走在小镇诗意的窄巷里时也这么问自己。娇美的月光、幽幽的花香,王旗自嘲地笑自己只是想找个女人说说话而已。剩下来的半个夜晚干些什么呢?他没有安排。他也不想现在回去,生怕王雁玲来找自己。现在一切都还没决定,他就不好设定对她的说词了。这个女孩还是挺聪明、挺漂亮的。也许是月光的作用吧?他想着这个也被他“爱”过的女孩心里就有了股温柔的意思。要不,让赵溟再给戏里的女二角添添份量?那个角色倒是挺适合她的。想到赵溟,他心中那由月光引发的柔情自然就散了。不过,也没什么醋意。在“情场”上他的确是个真正潇洒的男人。他常在心里笑别的看不开的男人们,别看平日有多沉稳,一上“情场”就象是毛没长全的小公鸡。行!就等着把这个人情卖给赵溟吧。王旗有句名言:男人要深交,女人要浅交。一个动心劲,一个动嘴劲。
  
  戴航回到屋里,听隔壁表姐表姐夫又开始吵上了。从她回到这里起他们就没停止过争吵,刚才王旗来的时候他们是真给她面子。现在想想连她都奇怪他们怎么就能将这争吵象收音机一样,说关上就关上,说打开就打开?
  戴航童年时的一大部分是在这渡过的。那时外婆还在,她妈就把她扔在这里跟着外婆和大姨妈过,故而她跟大姨妈比跟自己妈还亲。有时就省了那个姨字,喊她妈。为此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很不高兴,后来就把她带走了。时间一长,她对那个妈淡忘了,对这个妈却也总是亲近不起来。她母亲无计可施总疑着姐姐在自己女儿面前说了点什么,就恨恨地与老家断了联系。而戴航自己却还是把这里当了自己的老家。
  不过,这个老家从来都不是平静而美丽的。在表姐夫“嫁”进来之前,这个小院里没有一个男人,几个女人之间也并非十分地和睦。这个院子里人丁向来不旺。外婆只有这两个女儿,大姨妈和戴航的母亲又各只得了一个女孩。表姐比戴航大了十二岁,读过个中专。当年,这个在镇上唯一一家厂子──东方红拖拉机厂里当技术员的表姐是很红火的。镇上那些自我感觉还不错的适龄男青年们多多少少都对她动过点心思,没想到的是她嫁了个农民。一个真正的农民。表姐夫“嫁”进了这个院门,按说这该合了外婆和大姨妈的心愿,也解决了这个家里缺少男人的实际困难。但事实上却并非这样。外婆只是不置可否,而大姨妈却是气得要死。当然,也是难怪她。算算真是大大地失本。
  大姨妈说得多了,外婆就劝上她一句:“你别那么在乎了!看着顺不顺眼都呆不长。这院子呀!阴气太重。”外婆这话让另外两个女人都听着不顺,可想想也是。来的都走了。不过,也没把谁克死,都是活着走的。要说表姐挑上这么个男人还真是为了这个家。她想着只有这么个男人才能老老实实地嫁进来,并老老实实地呆下去。何况这个男人很能干,家里的事样样拿得起来。眉眼、身材、力道都不是镇上那帮小子能比的。表姐本想依着自己对他的知遇之恩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可被外婆说得心里也不甚踏实了,就在私下里两个人的时候,丢了小镇名花的架子对丈夫很是有些迎奉。而丈母娘却弊着心里的那股气,经年地对那男人严词厉声下去。这个男人就在这两面夹攻下过着,倒是一直也没有再走出去。后来外婆就死了。到死她也还是只把这外孙女婿当成这院里的过客,一直待他客客气气的。事实上,她和她女儿们所经历过的男人全都是过客!难道这个就例外了?她常自叹着说:唉!这是咱家女人们的命呢!戴航对外婆最深的印象也就是这句话。
  丈夫和妻子就象两个政党似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难说什么时候就该着谁“执政”了。表姐夫跟着表姐住到了城里,从此也就不算是农民了。他先是给人干木匠活,后来小青年结婚兴买组合的了,他也就停了手。不过,说起来他真是巧。木匠不干了又做起了裁缝。没出一年,这镇上爱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就都往这跑熟了。再看他可就全没了农民本色,不过他的户口却还是农村户口。大姨妈虽说已经收敛多了,可一个不顺心却还是要揪住他的这根小辫。
  再后来他又回头干了木匠。但不是那种给人做家具的小木匠,而是收了几个徒弟拉起队伍给人搞装修。小镇上处处开店,家里有两钱的人也都首先忙着在家里开墙打洞,表姐夫的活自然就干不完了。赚了钱后他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买了张城市户口,虽说在这事上他是挨了宰,但他自此可就真正在家里抬了头。表姐便又温顺了许多,并开始得意起自己当年的眼光来,只大姨妈仍不以为然。不过这男人却就此再没什么发展了。看来他到底是个农民。不是这镇上的人,呆上多少年也没底气。最后他的徒弟们一批批出去拉队伍,他手上的人没了,活也就接不下来了,只能小打小闹地挣些辛苦钱。不过他在家里的地位却反而高升了,原因是表姐竟然下了岗。
  农民分了田拖拉机就卖不出几台,守着发不出工资的厂子熬了又熬总算有外商来合资了。可合资后就是转产,转产后就是裁员。表姐想着自己是个技术员,下岗怎么也轮不到她头上。可没想到的是外商只需要熟练技工,不需要技术人员。加上她的年龄和性别她就成了第一批被裁掉的人。表姐夫让她接下自己的裁缝摊,可她学不来。又让她出去摆个点卖衣服,都联系好了她又打了退堂鼓。表姐夫便大骂她是看不起自己干的这些行当,并把这些年低她一等的怨忿都发泄出来道:“你不要看不起什么!你们现在全家吃的穿的可都从这中间来呢!”表姐便只是低着头一口咬定是自己干不来。究竟是干不来还是不屑去干呢?谁都不知道,也许两者都有点吧。人到了一定年纪后是最怕重头开始的,下岗却把很多人逼上了梁山。也有上不去的,大都是因为家里还没饿着,孩子也还有学上。
  年初大姨妈中了风,瘫了半边身子。气焰却并没有灭。她想不通这中专生的女儿怎么就下了岗,农民的女婿却化钱把他自己买进了城里。可现在吃着那人的,尽管她火气大的很,天天对女儿骂骂咧咧的,她也不敢清楚地说上他几句。只是嘴唇不停地动动着,拖了身子去弄饭菜。
  “我对你说!我现在可是在拖着你,也拖着这个家往前走。你要是赖着不走,我可也有拖不动的一天。”隔壁又传来表姐夫威严的声音。
  “拖不动?拖不动怎么样?!”表姐的气恼中仍是有着太多的怯懦。
  “你说怎么样?”
  随着表姐夫这句气凶凶的话是一件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你!你想离婚呀?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年你是个什么?可是我------”表姐又开始哭诉起来。
  戴航闷坐在那里,心想京城那帮有点儿不平常的人物都叫嚷着要做个平平常常的人,过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这平平常常的日子未必就是他们想的那样,更贴切些该是眼前这种日子呢!
  “离又怎么样?我可是够对得起你们家的!你姨的那个呢?结婚没一年就跑了,孩子都不要呢!可见你们家的女人就是个留不住男人的命。还不反省反省------”
  “哼!跑了以为就好了?到头来是谁风光?谁寒碜啊?晃悠几年还不是越晃悠越落破。晃悠回家了不算,都快晃成个要饭的了。就你个种田的,晃出这道门就作兴还不如他呢!”表姐想是被那男人激怒了,话语里愤愤地带着讥讽。
  “好不好地也是个风流啊?总比窝在这院里受你娘的气好。------”
  戴航知道他们在说她的亲生父亲,原来他真的已回到这镇上了。当她小时候待在这镇上时,那男人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城里风光着,是个造反派头头还组进了什么革委会。外面有孩子吵架时骂她是父亲不要的,还说他们家的女人都是男人不要的,可外婆、妈妈、大姨她们都一致地对她说她的父亲早就死了。她虽然知道她们是在骗她,但她还是很懂事地不去问她们,也不把别人骂的话传给她们听。后来在她离开小镇很久以后,她就渐渐地把那男人与这个小镇连在一起了,总在意识里觉得他是一直住在这个镇上的。她觉得妈妈也是这个感觉,因为她也从不提要回老家看看。以至外婆死的那年她们也只是匆匆回来了半天,就连夜坐夜车离开了。大姨为此跟母亲很不高兴,认为她太薄情了,但戴航知道她妈妈心里实在也是伤痛的。回北京一夜的火车上她的头发就白了三分之一,并且有了些真实的皱纹。
  大姨妈的屋门响动了一下,戴航听到她悉悉嗦嗦地穿过院子。
  “你们疯了,吵!吵!就晓得不停格吵。格个咀巴就没把门格?小航勒(在)屋里厢,那(你们)瞎讲格啥?”
  大姨妈压低声音地吼了几句,隔壁终于静了下来。女人哭累了,男人听累了。谁更累呢?戴航想想表姐夫也真不是个坏男人。他也是挣钱挣的累,看着年纪一天天往老字上靠,心里自然是大大地不落实。若是他真有了许多的钱,恐怕也就没功夫在家骂老婆了。他会把老婆安排得好好的,可也没准又安排好别的一些女人们。有钱没钱哪种更好呢?真是说不清!
  对她来说,是有了钱的李亚好?还是过去那个穷光蛋好呢?至少是两个都不合适嫁。戴航突然想到,这些年她和他感情发展的缓慢原来是因了都在回避婚姻这个实际的目标!在广州的一夜倾情、正面交锋,难道不是借助了金钱的力量?戴航在心里冷笑着对自己说:这年头就没什么能离得开个钱字。可若是这样她又有什么必要去爱李亚呢?身边可选择的有钱人多的是,何必去等个穷光蛋发财?岂不是绕了道?
  戴航又想到萧苇,也许只有这样的女人适合“嫁”李亚。养着他的那份令女人动心的“不俗”,来配合自己的梦,来供自己“灵魂”欣赏。可那真能让你欣赏的男人却末必甘心只做个被女人欣赏的男人,在他们内心底里都觉得那不是真正的男人。可那不是男人又是什么呢?难道男人就是那种不断为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忙碌的人?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明白那个最简单的“情”字呢?也许“事业”是男人自己制造的一个梦,而“情”是女人自己制造的一个梦?
  也许本来这二者就都不存在。世间人生的真谛仅仅是“饮食男女”?!戴航不禁对着自己散乱的思想叹气,对那个造男造女的神叹气,对那望而不及的美丽关系叹气。她只得从远处回到近处,想一想李亚。
  可想到李亚,她就感到了一点心痛,但却不是锥心的痛而只是无奈的痛、散乱的痛。为他痛?为自己痛?为清醒痛,还是为沉迷痛?也许只是一个人需要“痛”!无论苦乐,它都是一种比较深的感受。在“生活”──这麻醉的失重中,在地上这“真实”生命中,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要求吗?生命的真实究竟在哪里呢?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是那初始所定的还是如今所面对的?
  戴航走到院子里时见其它几间的灯都已熄了。她觉得自己刚才的那些想法真是奢侈、无聊,可她又离不开这份无聊的奢侈。就好象有的人离不开另一种奢侈一样。可是命运常常就是要让人离开他自己的奢侈,或者没有离开的也终在死亡那儿彻底分了手。那个风光过的男人如今怎能样了呢?戴航想着那个从血缘上说可称为她父亲的人,想到他身上的故事,突然决定明天要想法去看看他,但最好别让他发现自己是谁。
  
  
  18、 心意两茫茫
  
  赵溟这些日子在想王玲。来到小镇后,他感到一下子清爽了。心情就象是从三伏天一下子进入了秋季,真是秋高气爽。心情一好人便十分地善意,何况他本就是个太善良的人。他在路上见了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是笑眯眯的,觉得这小镇上的人都说不出地让人觉得可亲。再想到妻子王玲,也就回忆起她许许多多的好来。他给她办公室里打过好几次电话。她或是不在,或是正忙着。她从电话中传来的职业妇女的声音让赵溟没法抒情,他只能恨恨地想一回北京就拿这稿费给家里整部电话。
  王玲一拿起电话就会用很职业化的声音自报公司名号,赵溟便很不舒服。有时他一慌竟会挂了线。有一次,他为了不让她说那句话,就紧紧张张地拨电话刚一通忙大喊道:“我是你丈夫。”对方显然愣了愣,然后传来一个沉稳的男中音道:“您是找王玲吧?请等一下!”赵溟顿时就呆住了,每次都是王玲来接的电话,每想到这次换了个人。那男人极有礼貌的声音更令他在窘迫上又添了十分的羞愧,他竟嚅嚅着说不是便慌忙按下了话筒。然后又觉得不对,再打过去,这次倒是王玲接的电话。他没再敢造次,便老老实实地听完了那句令他厌恶透顶的话,才说:“我想找王玲。”
  “刚才是你吧?你在搞什么名堂?──”王玲冲着他一通嚷嚷就把他搞昏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气,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刚才的不得体给妻子丢了面子。等她声音轻下来问他有什么事时,他只是悻悻的说没什么就挂了电话。
  当晚他躺在床上,又重新感受到了在那座巨大的城市里天天围绕着他的压抑与烦躁。其实赵溟是非常热爱北京的,这种热爱可以说是到了极端的地步。如果说他从小到大有什么志愿的话,那就是──到北京去!他还记得在他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常常爱问同学们:“你们长大后要做个什么人啊?”他总是大声地说:“我要做个北京人!”老师第一次听到这个与众不同的新奇回答时曾问他:“为什么?”他当时觉得老师问的真是奇怪,谁不想去北京呢?这还有为什么吗?然后他答了一句:“因为有天安门。”直到现在,他都认为天安门不仅标志着北京城,而且确实概括了北京所有的优点──端庄、朴素、鲜明。
  赵溟是个没什么绘画天赋的人,他小时候最爱画也画得最好的就是天安门城楼。他自己都感到自己画得好极了!那样地色彩鲜明,用的是最明亮也是最朴实的正红色;又是那样地端正,线条横平竖直、城楼四平八稳。而且随便你从哪个角度画,也不管你把它画成侧的还是斜的,它都是同样地端正。看着它你就会热爱北京。你就会想,做个北京人心里一定是四平八稳地舒坦。
  但没想到的是,等赵溟终于进了北京并且留下来拿到那张北京户口时,北京却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北京了。没有了过去的鲜红也没有了过去的朴素。虽然现在五颜六色的大都市,却让人觉得有点光怪陆离。当然,日新月异的城建也毁尽了那份宽阔与四平八稳。住在这座新的北京城里,赵溟越来越感到不踏实了。虽然,他常常要去天安门看看那座城楼。可渐渐地,他心中这座四平八稳的城楼被大批的、“奇形怪状”的、显示现代艺术的楼群所淹没了。他的心也就失重了。
  赵溟曾痛苦地对兴安和李亚说:“北京真象个‘黑洞’。比‘黑洞’还‘黑洞’!”李亚笑着说他这话要是早说了几年就得进局子了。赵溟没听他逗笑,只是浸在他自己的想法里。“它把你吸进去。无止无尽地往里吸。就象电影里进时空隧道的那个样子。不过,四周不是黑的,生活万态旋目地斑斓着。但比黑暗还可怕。不容你自省自觉,不容你从自省自觉中生出保护自己灵魂的力量来。”兴安说:“那还不跟从摩天大楼上跳下来一个滋味?”赵溟说“嗯!差不多吧。不过那很短暂,要不了一会儿也就到地了。而这可是没个尽头。”他们俩听了就都没再答他的话。
  是呀!没个尽头!赵溟不是没想过离开北京。而妻子王玲对他说:“去哪都一样!你怕的可不是个北京。”赵溟觉得她说的似乎有点道理,但也说得很无情。不过,现在!他呆在这个小镇上不是就感觉好极了吗?对!这次回京后要跟她好好谈一谈。赵溟觉得自己是真的再也不能生活在大都市里了。对于他这样一个“羸弱”的人(他出于不得已已经对自己承认了这一点),大都市实在是过于凶悍了。当然,为了这个家考虑,他不可能让王玲跟他隐居深山去。但也许他们可以去个小县城。他可以调到文化馆里。王玲吗?也总能找到个合适的工作。
  赵溟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实际可行。越想就越觉得非这么办不可。搬到小县城了他们家里房子自然会大些,就可以把女儿接来了。赵溟觉得自己这次真是尽了一家之主的责任,想了个好办法。从此他和他的这个家就一定能四平八稳了。
  赵溟昨晚想了一夜,今天一早王雁玲来找他时他仍是迷迷糊糊的。
  “那么早就走啊?”赵溟一边用冷水冲了冲头一边说。
  “还早呀?都快十点了!赶到城里就该吃中饭了。”
  王雁玲今天打扮得很漂亮,黑色的长统靴、紧身裤,上面是件斗蓬式的红色羊绒短大衣。
  这红色真是正!赵溟随着她走进冬日阳光里时在心中赞叹了一声。他的眼睛又不由地去看那红色上面乌乌的黑发,和着迈步的节奏微微起伏,泛出幽幽的光泽。跟着这熟悉的光泽赵溟又回到了城市,噪杂声重又浑浊地向他的心灌注。赵溟狼狈地被人群涌得东倒西跌。其实这里人虽然多总不比京城西单,何况也并没有什么人真正撞着了他。王雁玲看着他那样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
  她说:“又没人撞着你,看你东倒西歪的紧张样?”
  “没人撞着我是因为我避得快!”赵溟一边说一边急急地避开一个对面来的行人,却又差点撞到了旁边另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象看怪物似地看了他一眼。赵溟赶紧陪了个笑脸,刚想解释一句,却见那人从他身边一擦就过前面去了。
  “哈哈!”王雁玲笑得更响了。“我说你可不象是个北京人。倒象是哪个山沟沟里出来的。赵哥!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夸张了?”
  “夸张?是夸张!也许是老天爷把我这人造得夸张了点。”赵溟自嘲地说。转而又想到昨晚对北京的思之怨之,又说了句:“我本来就不是个北京人!你猜对了,还真是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
  王雁玲看着他在阳光中根根竖起的头发,又不禁嘻嘻地笑。赵溟看着也就苦笑了笑,道:“真没见过你这么爱笑的。”
  “我也不是对什么人都爱笑嘛!是你这人太好玩了!嘻嘻。”王雁玲故意这么说了仍是冲着他笑。她就是爱看他的这副尬尴样子,心说这个男人倒是永远象个大男孩。
  她有多久不这么笑了?赵溟突然想到妻子王玲。然后再仔细想想,真是想不起王玲的笑容了。不要说现在的大波浪,就是过去那个“清汤挂面”的王玲似乎也早就不太笑了。等他呆站着费劲地想了再想,那个笑的王玲终于显了出来,远远地站在一片青春的阳光里不近前来。
  “是不是女人一当老婆就不笑了?”赵溟冒冒然地这么问了一句。
  “不知道!说不定是当丈夫的根本不看呢!丈夫不看笑给别人看那不就糟了?”
  王雁玲一边顺口答着一边把眼睛往四处瞧,重要的事还没办呢!在这关键时刻可没功夫跟他闲扯。
  “那就又是男人的不对了。这‘丈夫’二字真是跟‘错误’二字连着的呢。”
  赵溟也试着学说句幽默的话,可这话由他说出来却一点不幽默,反倒透着沉重。好在王雁玲并没在意他说什么。
  “我肚子可是饿了!赵哥,我们到这上面吃点什么,再听你的教诲好吗?”
  王雁玲指着路边的一个灯箱招牌。“月光酒巴”四个字下面画着只撬起兰花指的女人手,指着旁边一道窄窄的楼梯。
  “饿了上面馆。这咖啡酒水的能喝饱吗?”
  “这不是写着中午供应西式快餐吗?价格都写着了,还怕斩你呀?”
  “哈哈!行行!我哪能是个怕斩的人呢?就怕没人看上咱这几斤肉。只是怕那西式的玩艺儿不中吃罢了。”
  赵溟一边领头向楼梯上走,一边又开了句玩笑,算是补上了刚才的,这才又开心轻快起来。这些日子他确实觉得和这个女孩在一起挺开心。她真是简单的很!和她在一起他觉得很轻松。他也跟王旗赞叹过这帮年轻姑娘的简单轻松,王旗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轻松是轻松,简单却未必!你不是够简单的吗?还用羡慕别人‘简单’?”他却一点不觉得自己简单,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复杂的就象长了一身丑陋的老茧皮。
  赵溟和王雁玲是傍晚回来的。那时戴航早已成功地试过镜了,但她还没有跟王旗签合约,她说一定要王雁玲同意演女二角了她才能接她的戏。王旗再三向她解释导演有这个权力不用去等王雁玲的同意。可戴航就是认定一条理,不想背着人干这种“无情”的事。王旗只得在心里恨恨地说:你们这帮文人呀啥正事都办不成。
  吃过晚饭后,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跟赵溟说说。不管怎么说,赵溟一直在这里,对王雁玲的表演和洪京涛的态度都了解的比较清楚。跟他说通了也好一起去找王雁玲,狂风暴雨来时多个人总是好的。王旗对此是太有经验了。哪次换女主角不是大动干戈?女人哭闹起来可真是了不得!犹其是女演员。
  让王旗没想到的是暴风雨竟然提前来了。赵溟的反应简直是太过份了!整整有一个小时四十分钟,赵溟都在大叫大嚷地指责王旗。把他形容成个无情无意的大骗子、彻头彻尾的拜金主义者、畏强凌弱的小人。赵溟的一通指责夸张到了令人可笑的地步,而且不光是说王旗连带他自己也毫不留情地捎上了。倒好象是他赵溟和王旗早就密谋好的,玩弄手段背信弃义。看他这个样子王旗不知是该生气还是好笑,就说:“赵兄!八成是你真的看上这妞了吧?”
  “你这是什么话?!”
  赵溟的脸原本就已经通通红的,现在也就看不出是否有变化了。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呼呼地直喘气。
  “没看上她?那你这么起劲干嘛?不过,没看上她可是你的聪明!这些小丫头又难弄,等你真弄妥了就会发现太没意思了。”
  赵溟看了眼他很不以为然地说:“就你呀,把谁弄妥了都会觉得没意思。”
  王旗笑笑并不理会他言语中的剌,站起来说:“看来你是不愿意陪我去跟她谈了?!”
  “我怎么会去?去了说什么?我劝你再想想!说不定这个挫折就此毁了一个人呢!”赵溟担心地也站了起来,忧心忡忡地说。
  王旗又笑了。“有那么严重?”
  赵溟说:“她还是个小女孩嘛!都象你我这种心上长了茧的人,水火不侵?!”
  王旗笑得更历害了。“小女孩?哈哈!你啊!”然后他看了看表正色道:“那你说她演的蔓茵好不好?”
  “这------这------”赵溟说不出话来了,颓然地又坐回了床上。听王旗开门准备出去又抬起头来说:“可是------”
  “别可是了!艺术总比人情重要吧?何况,她未必象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
  说完王旗就出去了,留下赵溟一个人在房里坐立不安。
  果然,王雁玲并不象赵溟所想的那么脆弱,甚至潇洒得完全出乎了王旗的预料。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完王旗对她说的话,然后轻启朱唇道:“我的意见很简单。第一,演女一号还是演女二号由你导演定。我没意见!不过合同上的片酬不能变。”
  “那当然!按说我还该付你悔约金呢!”王旗心中大大地松了口气,故做大方地道。
  “是吗?”王雁玲抬眼看了看他,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那又怎么敢呢?我又不是什么大明星能摆势作派的。还不是蒙你看得起、抬一把?”
  王旗刚才硬着的心肠被她这么一说竟软了软。“那你说第二个条件吧!只要你王哥能办到的一定照办。”
  王雁玲嫣然一笑,走过去靠在他身边说:“看你说的!我会让你为难吗?------我也是为了这个片子好!它可是你拍的第一部电视剧,还不得求个尽善尽美?”
  “好!好!算你小丫头想着我、为我好。”王旗抻手在她粉脸上弹了一下。
  王雁玲笑着退了一步正色道:“我是想呀,这个女二角红嫣还很有文章可做。现在这么看着可是太单薄了。若是拍电影也还行,可这电视剧二十来集呢!就这么一个蔓茵唱独脚戏恐怕不行吧?”
  “怎么?是嫌戏不够呀?不过,我记得嫣红的镜头够多的了!还不够?再添,可就抢了蔓茵的戏了。”王旗犹豫着微微皱了眉。
  “我又不是说要加镜头。我是说这个人物太单一了,不够丰富。------”
  “不出彩!对吧?”王旗脸上开朗了,心中暗想这小东西看来还真是块可造之材。“但这样一改动静可就大了。现在都出外镜了,来得及吗?我们这次钱可不多!耗得起?”王旗本想说她怎么在北京不说,可想想那时她只盼着她的蔓茵独领风骚,哪会多此一举?突然他灵机一动,说:“行!我同意了!不过,不能耽搁了拍片的进程。前面的镜头还得重拍,我再没时间给你了。你去跟你赵哥商量吧!让他给你加加夜班。可就只有他能救你了。”
  “没问题!只要你同意就成。赵哥那边我去跟他说。”
  “这可是大事!若是说还不够劲的话,你就别吝啬‘做’一‘做’了。得拿出点真功夫噢!”
  王旗向她暧昧地笑着。王雁玲的脸色就变了,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哼!就知道你比我着急。不过,赵哥可不是你这种人!”
  “我是什么人?坏人?”王旗仍是笑眯眯地瞧着她。
  “谈不上什么坏人。只是个------”王雁玲想了想还是没把嘴边的那个词说出口,就笑着回问了他句:“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这么说?你还只是我的女孩了?那我今晚就留这了?”
  王旗说着就走了过来。王雁玲却仍只是静静地坐着,想想赵溟就突然对面前这个曾经得到过她处女之身的男人十分地厌恶。虽然,她是绝对算得上个先锋女孩的,也并不在意那个第一次。但她从来没见过象赵溟这种人,现在见到了才知道自己已成了另一类。
  王雁玲眼皮都不抬一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留不留下来,那随你的便。不过,我没跟他睡也不代表就没跟过别人,你就不用自做多情了。再说,我从来就不曾是别人的女孩。我是我自己的。”
  王旗只得悻悻地出了她的房间。在走道里他不由地再次赞叹了这个女孩的精明。“不错!真不错!前途不可估量。”然后他又回头冲着那扇已经关上的门笑着轻声道:“那也还得你王哥来帮你。”不过,王旗的笑绝对是善意的。他最讨厌的就是那种以权掠色的男人。他自认为他有足够的男性魅力,女人们的投怀送抱完全是仅仅冲着他这个人来的。王旗轻轻松松地走了,王雁玲看他的目光或是任何别的人,都不能使他怀疑自己生活的正确性。这属于那类十分满意地确定了自己的一切,并从不怀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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