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期 | 2003年12月]

忙、盲、茫--------评析小说《流泪谷》人物石谦

海平


  故事中的石谦既是留守家园辛劳家事的大儿子,却仍是一个未完全归家得享安歇的游子(注一)。石谦的确折射出华人教会"众生百像"中的一像。他在教会有很多事奉,忙得不可开交,是教会的“中坚骨干”。但事奉并没能将他心灵上的沉重脱去,他仍然围陷在自我设定的框架之中,无法进入更大无限的自由和真实。  
  石谦所面对的不仅是受着风,望着云,而是心境比那飘泊无依、思乡成疾的游子还要冰凉。因为,继续走下去有太多的淡漠、太多的残败、太多的颠波、太多的风风雨雨,即使穷尽所有的力量,也无法摆平与妻子儿女,与父母,与教会,更是与神中间的纠纠葛葛。何处才是清静?何处是生命没有沉重的轻?  
  我彷佛感受到在都市的黄昏,石谦那一颗内向,不愿倾诉的孤独而沉重的心,在拥挤不堪的街头跌跌撞撞,情愿躲在教会做事,不愿回到家里听太太吼叱的情景。突然觉得,这是特意为在信主初期的我写的。我彷佛一下子变成为他,正在经历着他所经历的,承受他所承受的,思考他所思考的,最后,疲倦劳累他所疲倦劳累的。
  
  越来越窄之路
  
  这是一个忙碌的时代,人们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忙乱奔波而身心疲倦;在前行与去路之间,苦苦挣扎、徘徊和迷失;在教会和家庭之间,艰难地平衡那复杂而矛盾的心,深感无能为力。  
  忙碌的开始很可能是盲目的开始,因为忙碌,无论家庭生活,教会生活和职业生活,都会变得像一条急流。被这条急流裹着向前,不复有宁静的沈思,闲适的享受,潜心的精神感受。  
  故事中,当戈虹对石谦的事奉不支持,并经常埋怨,动不动以散伙相挟胁:“你的教会万岁,我的家庭破碎”时,事实上,石谦已被逼到最边缘处,在家里已陷入了无人喝采的深渊。  
  而当石谦的父亲郑重宣布:“你们说的那个神,我听着也挺好,但就是没法儿理论联系实际”,更加让石谦面对这个表面和谐美满,爱主又相爱的家庭,以及他竭尽心力投身的教会,不断质疑他所投入的忙碌、忙乱,是否真有意义?是否值得?
  
  个人的盲、茫点:为石谦个性把脉
  
  石谦小时候,父母天天吵架,邻舍“扒着窗户看热闹”,让石谦没面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这些在他生命成长中形成了一个大结,导致石谦不擅长表达,不愿意和人深交。他虽然信了主,也参与事奉,但他把过去和人相处的原则,以及与父母的结,仍窝藏在内心深处,没有真正地饶恕和释放,这很可能是石谦的病根。  
  在信主重生之前,我们每个人必然带有一些先天性,或后天养成的性格与习惯上的优点长处,信主之后不能直接将之视为圣灵所结的果子或基督化的德行。靠赖着这样未经圣化的优点长处直接事奉,迟早会出现难以为继的窘境。  
  石谦温和内敛的个性是他的优点长处,却是以长期一味自我压抑所换来的成果。首先,男女性别差异本就表现在面对冲突上:女人不吐不快,男人逃之夭夭。其次,石谦由于儿时当众受辱的经验实在太刻骨铭心,更加重了这倾向。他“最怕吵,即使是探讨问题,他也见不得高声大气”。我们发现他面对问题的招数只有一个,就是“哄”(取悦他人,以免冲突发生)。为什么?他怕“高声大气”,怕闹出声音会招人围观。只要能维持表面的和平,他愿作出任何让步,包括屈己从人。  
  然而屈己从人不表示没有“己”。在石谦的“己”中,我想,更深于他的无奈、无助、受挫的是,他有极大的忿怒。他忿怒的原因是:“为什么都得是我哄着你们?为什么你们就不在乎我怎么想?我在你们心目中究竟有没有一席之地”?这忿怒中满是被操控、被误解、被轻看的委屈。石谦把自己的需要深锁内心,然后默默地憎恨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回报却是那么少。他努力地维持表面的和平,但心头里却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不被认同、孤独寂寞。  
  但石谦不会容许自己直接释放这忿怒,因为他不经反思地盲目相信,并穷自己一切的精力来维护的,就是:“和为贵”。但是,他的父母及太太,反而是有什么情绪就发泄出来。这样,石谦长期积压下来极大的忿怒,只好以各种其它较温和、较间接、但后遗症也许一样严重的形式表现出来:疲倦、焦虑、失眠、抑郁、力不从心、无所适从。  
  然后石谦又会因为这些负面情绪深感不安与自责,为了平衡,他非常尽心地投入教会的事奉,“没人愿意干的活儿他全干”。可是在家里与妻子,与父母有冲突矛盾时,则潜意识地感到逃离他们越远越好,于是更超时超力地把自己“摆”在教会的事物上。如此,造成了一个恶性的循环。  
  另外,石谦接父母来美国,本意是希望他们信主后,可以免去下半生的争吵。结果他父母没有信主,他的希望落了空。而他也一如往昔的继续接受父母的指控,以及无尽的自责,认为都是自己言行不一,没有好的生活见证,成为父母信主的绊脚石。其实,他所有自我指责的背后,是无法合理出现与发泄的怒气。  
  要解决石谦的盲、茫点,使他得到心灵的释放,他必须要理解,他的无助感、沮丧感、受害感,是来自心中长期压抑的忿怒。从理解自己隐藏的怒气,到接受,将是一段不容易的过程;要承认自己忿怒的对像,是从小就惧怕、又有养育之恩的父母更是不容易;再要进一步承认,并接纳父母对自己造成极大伤害的事实,对许多人来说,是几乎作不到的事。然而,除非我认为别人对不起我,否则何来可原谅之事?因此,若不能面对自己的忿怒,他就不能面对饶恕的课题;若不能饶恕,则心中的郁结就永远无法得到解开。饶恕是指,“肇事者”的行为仍然受到指责,但是当我选择饶恕他们时,我自己也从这个捆绑中得到释放。饶恕绝非不计较是非,也不一定等于复合,而是选择不报复,并决意从原来的伤害中,看见并接纳神的恩典、饶恕与医治。“当你明了自己受到家人多么严重的伤害时,你最不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饶恕他们。但是,事实上,饶恕对你在灵性上和情绪上的健全至关紧要。它是使我们从过去的痛苦中得自由的关键。”(注二) (注三)
  
  事奉的盲、茫点:为石谦灵命把脉:
  
  忠心的事奉抑或无奈的遵命
  
  石谦在生活与事奉上,产生了各种阻力与张力,成为心灵与心理上的压力,终于引致身心枯竭。让我们来探讨一下他的情形:  
  信主六年,他在教会中承担许多重责:“开放家庭查经班”,“他们家就像走马灯似的,一个聚会连着一个聚会”,后来又加入教会同工会,再加上“逢年过节,聚餐,报佳音等等活动,...样样都报名。”。这样一位“你办事、我放心”的弟兄,各教会中,岂不都羡慕且期盼有更多位来承担事务性的事工?  
  一般来说,教会多是注重外面可见的工作能力与表现,认为这样的人若愿意服事,就表示他爱主;且往往越有能力与表现的人,对他的要求也就越多。这主要是因为外面的工作,才能为人所见所知;而教会也实在有作不完的工作,愿意作的人永远是少数。因此,石谦在没有清楚的委身,事先没有接受培训,也没有很好的属灵追求和培育的情况下,竟茫然的栽进服事的漩涡中。
  这六年来,他连一遍圣经都没读完,他每天的读经,“只是为带查经做准备”。至于祷告,“只能是就事论事的祷告”。石谦不是没有文化的信徒,也不像是对自己的信仰漠不关心的信徒,但他“很羡慕那些每天可以定时灵修,晨更祷告的人”。  
  不少的信徒,特别是初信主的,灵命尚未达成熟,不清楚自己的能力与恩赐,又不懂得推拒要求。只因有工作表现机会,就一厢情愿的热心投入,因此受到教会长执牧者的重视,于是一件一件的事奉工作就临到身上来。就这样,石谦在忙碌中失落了意义,在事奉中失去了主,事工成为偶像,几乎成为今天事奉的不幸。此时的石谦,“无论是体力上还是心力上,都觉得累;无论是工作还是教会的事,都觉得压力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顶着,撑着”。  
  石谦的性格内向,需要较多个人的空间与时间,来整理内心所充塞的混杂思绪,检讨与妻子、儿女及父母的关系,并寻得自己在属灵生命中的欠缺,从而理出一条恢复之路来;本不适宜从事太多的事奉,尤其是事务性的工作,造成身心过度的忙碌疲惫。但他却遇到一些以事工为主导的牧者或教会的领导,他们习惯不断的工作,从忙碌中获得鼓舞和满足,石谦这样的人就很容易被动式的被汲进去了。虽然他“有时候...也想过撂挑子。但...他又能推给谁呢?”他就继续在这个漩涡中翻滚。
  现代人生活的忙碌紧张,石谦的生理与心理的状态原本已经不太稳定,加上教会服事的过劳,家庭中的争闹怨气,如此“撑着”之下的事奉,最多只能流于外表和人所能见之形式了。不难想象,终有“心力衰竭,燃尽枯竭,精神崩溃”爆发的一天。摩西的急躁,伊莱贾的灰心,都表明了这一点。
  
  设立框架
  
  信主本是进入一个无限真实的自由中,本没有框架的限制,但根深蒂固的以行为行动来报答神恩的方式,却在我们与神之间,又重新设立一些不该有的框框。于是陷在新的框架下,在属灵的“标志”中“忙、盲、茫”,不仅没有成熟长大,在身心灵各方面更是疲惫不堪。
  
  1. 以事奉的忙碌与否,为他灵命成长的指标。
  他“尽心教会的事奉,没人愿意干的活儿他全干”,很可能认为自己很爱主。的确,事奉神确能帮助一个人的灵命成长。但是若将“为主辛苦为主忙”的现象,当作是灵命成长的唯一指标,这就大有问题。
  我们若用一个人在教会内、外所参与事奉的多寡,或每日灵修的严谨遵行,或家庭的和谐与子女听话,甚至事业的顺利等,作为一个基督徒属灵与否,灵命是否长进的指标,是很不妥当,且更可能误导人走向拘守规条的“世上小学”上(注四)。
  
  2. 讨人的喜悦胜过讨神的喜悦。
  
  “石谦从上大学后就没和父母在一起生活过,但心里对父母还是很怕的”,他“哄”人的努力,其实也是他寻求父母接纳赞许的方法。当他来到教会中,又把牧师与长执视作长辈,需要尊敬与听从的。因此,在家中,小心翼翼的讨好妻子及父母;在教会中又要讨好牧师及长执。当这些取悦的努力及要求彼此相冲撞时,他应如何取舍?难怪他觉得,“实在没办法可以面面俱到”,并且“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他能否理出究竟在这一团乱堆中,上帝在那里?到底上帝所喜悦的是什么?
  
  3. 还不懂得爱自己以前,先去爱别人。
  
  “一周就一个周末,陪了家人,就不能陪有需要的人”。当他不能坦然的接纳自己,老是把自己的需要:得到家人的肯定、爱护、睡眠、饮食、娱乐、亲情、不受打扰等搁置一边,来应付他人的要求。到后来,甚至推己及人的“暂时把妻子,女儿先放在一边儿”时,家中的冲突就越来越紧张。

  拆除自设框架
  
  1.全面化的灵命培养
  
  神创造我们每个人,有不同的性向、兴趣、恩赐,我们往往会顺着神所赐的天性,寻找追求个人属灵成长的路向。  
  王春安牧师讲到四种不同的属灵追求型态时提到,“每一种方式都有它的重点,但也有它的危险。...我们也都有可能...,站在自己的倾向里批判别人,这是很多纷争的来源。”(注六)
  所以在个人的属灵追求中,我们也要注意全面化的灵命培养。(注七)
  
  2. 建立并深化与神的关系
  
  明白“将身体献上当作活祭”,确是每个信徒的本份,但必须在每日生活中操练,不效法世界的潮流与价值观,并借着随时的“心意更新而变化”,来明白并遵行神的旨意,且知道神的旨意是“善良,纯全,可喜悦的”。  
  一个服事神的人,不只是要每天灵修,祷告,有时必须要作较长一段时期的退下。利用工作休假或公众节假日,放下一切的忙乱忙碌,远离热闹干扰,一个人或与几个有同样心志的同工,一起祷告,读经,默想,聆听,分享,亲近神,来深化与神的关系。
  
  3. 学习爱自己,接纳自己。
  
  “在我们向其它人表示关怀之前,我们需要先关怀自己。自私说:‘我优先,谁管你?适当地爱惜自己却说:‘我必须先照顾自己,这样我才能关心。’”(注五)灵命成长的四重装备中,第一个层次就是:“灵命塑造/重育生命(SpiritualFormation /Reparenting):这是指灵性培育、内在重建与医治,处理成长中曾受到的创伤和心灵的包袱。重育生命...是基督徒在最完美的天父之培育下,再次经历生命成长的过程。”(注八)石谦需要有一位或一对属灵“家长”,在他们的呵护“养育”下,经历再成长的过程,清理内心深处的污秽与创伤,转而承接由神而来的医治与重整。(注九)
  
  教会的挑战
  
  教会当中,有不少弟兄姊妹都是背负着极为沉重的包袱来到教会,而这些包袱确实成为他们灵命成长与事奉上很大的障碍。现实一点的来看,当牧师与少数几位领袖疲于奔命的投身事奉时,如何看见重育弟兄姊妹的重要,并进而帮助信徒再成长、“脱去容易缠累他们的(包袱)”,实非易事。事实上,可能这些牧师与教会领袖本身也需要被重育,那么谁来重育他们呢?有不少的教会,在成长到一个阶段后就停顿,或是分裂,其中信徒灵命的肤浅、各人所背负包袱的牵制是很大的原因。这可能是今日华人的教会一项极待解决的问题,为生活在后现代社会中的信徒,找出一条灵命成长的出路来。当牧师被教会永远作不完的事务缠绕而分身乏术时,如何同时又兼顾信徒的培育、重育,以至灵命成长?
  
  
  参考文献
  
  一 路十五11-32浪子与大儿子的比喻
  二 David Stoop & James Masteller,顾琼华译《饶恕:生命更新的秘诀(Forgiving Our Parents Forgiving Ourselves)》,校园书房,2000.7。页141
  三 区祥江,《走自己的路 - 男人成长之旅》,(突破出版社,1997)。书中详述父母如何影响男性的成长,尤其提到“常见的母子情意结有四个典型:1.对母亲的欠债心态;2.夹在婆媳关系之间;3.躲在母亲的荫庇下;4.担当母亲的拯救者。”本书虽是以香港人的背景写的,但其中分析的原则,很值得弟兄们仔细阅读反思。
  四 西二21-21
  五 同注二。页146
  六 《举目》杂志2003年9月第11期。页5
  七 王志学,《灵命塑造》,(海外校园杂志,2002),18页。书中提出“神国子民的塑造与操练”模式,要点是指出“事工需要平衡地顾及四方面的塑造”。
  八 加拿大校园团契〈校园通讯〉2003年9月号
  九 参Neil T. Anderson,何国强译《胜过黑暗:明白你在基督里的身份和权柄(Victory over the Darkness)》,学园传道会,2003.1。
  
  
  附小说:流泪谷(4)
  天婴
  
  一
  “老婆,你倒是说话呀?有什么话你说呀,别哭坏了身子”石谦轻轻地拍着妻子戈虹。
  “我已经说过一千遍了,最后,你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你想想,自从你加入了同工会,我们家还像家吗?”戈虹就差从床上跳起来了。
  “嘘,小点声,别吵醒了孩子们,”石谦赶忙给妻子打手势。
  “孩子?你还有孩子?”戈虹的气不打一处来。
  “别说傻话了,明天再谈吧”石谦赶忙替妻子掖掀开了的被子。
  戈虹甩开丈夫正在掖被子的手,拉着被子就往客厅走,边走边叫:“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最后的结局就是,你的教会万岁,我的家庭破碎!”。
  “唉,唉,别说气话好不好,”石谦跟着妻子到了客厅。
  “少碰我,离我远点儿”戈虹没好气地说,一头扎到沙发上,给石谦一个冰脊背。
  结婚差不多快十年了,每当石谦看到妻子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的架势,就傻眼了。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石谦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高招儿来,只好一个人回到卧室去了。
  石谦躺在空空的床上无法入睡,他越来越搞不懂妻子到底是怎么了。在别人看来,他们是爱主又相爱的一对儿。但自从他参加同工会的服事以来,戈虹就三天两头儿地发无名火,而且还问不得,稍不注意,小姐脾气就往上冒。动不动就以“散伙”要胁。他不明白戈虹为什么抱怨,说实话,比起团契其它的学生家庭,他们算是条件好的了。他和妻子在学校都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双胞胎的女儿也快上学了,他们虽不是富户,也算是稳定下来了。比起大部分还在读书的人,他们的负担可要轻多了。
  二
  石谦是出了名的老实疙瘩,用戈虹的话说就是实心眼儿,从来听不出好坏话,从来都是后知后觉。石谦最怕吵,即使是探讨问题,他也见不得高声大气。小的时候,父母关系不好,天天在家吵架,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唯一的盼望就是父母千万可别吵架。但他们家可没有一天是清闲的。而且,父母一吵,就惹得整个家属院儿的人来看热闹,每当别人扒着窗户看热闹时,也是让石谦觉得最没面子的时候。因为老是这样丢人现眼,从小石谦就觉得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以至于在出国前他没有什么朋友。考大学时,生活在天津的石谦第一志愿就是广州的暨南大学,他当时的想法就是走的越远越好。
  真的,也就是从那时起,石谦再也没在天津生活过。大学毕业,石谦就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广州工作,接着和戈虹结婚,刚一年,他就到比利时读博士了。石谦属于厚道但不愿意和人深交的类型,也许是因自己不擅长表达的缘故,总之,他和人相处的原则就是“咱井水别犯河水”。如果当年不是戈虹连拉带求硬把他拖来团契,这一辈子他也不会想着有个信仰,也更不可能这么积极地参与服事。
  他们最早的服事就是开放家庭,每个星期五,一个以单身为主的查经班就开在他们家,由另外一位弟兄来带,他和戈虹的主要任务就是联络和接待。每个周五,他们回到家,就张罗着打扫客厅,打电话安排接送,因为来的人都是学生,戈虹通常会准备些吃的。一开始,石谦很紧张,见人只会傻笑。时间久了,大家彼此熟了,石谦也可以慢慢地敞开自己,聚会的时候,也可以放松自如地发言。带领的弟兄并不是口才很好,也并不是可以回答所有的问题,但从他的身上,石谦看到了来自上帝的谦卑柔和,虽然石谦不大讲话,但那位弟兄对他有极大影响和吸引力。
  大约过了一年,那位带领的弟兄在别的州找到工作,在石谦家的聚会面临着需要一个带领的弟兄。由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当时的同工会主席就和石谦谈,请他先帮忙带几个星期。没想到,这一代替就是六年,家里也由一个团契变成两个团契,再加上同工祷告会,有时候,教会的祷告会也要来他们家。每个星期,从周四的晚上开始,他们家就像走马灯似的,一个聚会连着一个聚会,送走了一拨儿又来一拨儿。
  石谦非常地投入,也很尽心教会的事奉。没人愿意干的活儿他全干,他总是跟戈虹说:“我们条件好,压力没那么大,牧师一个人也忙不过来这么多人,我们就多分担一点儿。”所以,慢慢地,石谦就成了教会的“不管部部长”,尤其是逢年过节,聚餐,报佳音等等活动,石谦从打扫场地到接送,从准备食物到陪谈,样样都报名。并不是石谦比别人能干,而是,很多碎活儿如果没个牵头儿的,就没人干。石谦有个想法:自己没有什么教导的恩赐,圣经从头到尾还没读完一遍,灵里也没什么太多的经历,即使有,也不会像别人那样讲得头头是道。那么,自己就多干点儿粗活儿重活儿,让像吴佳恩这种在灵里面有经历的弟兄多点儿时间教导,多点儿时间进修。
  三
  由于从小和父母的隔阂,石谦一直很犹豫是否担保父母出来探亲。眼看父母年纪一天天大了,体力也一天不如一天,按中国人的俗语是到了“过一天少一天”的年纪了,接他们出来看看,也算是尽做儿子的一点儿孝心。但另一方面,虽然,石谦从上大学后就没和父母在一起生活过,但心里对父母还是很怕的。尤其,石谦的母亲非常能干,也爱处处显山露水。石谦对母亲的记忆就是,讲话高八度,做事快一拍,从来也没把父亲放在眼里过。现在,再加上妻子又是刀子嘴豆腐心,能不能和他父母处好,也是个令石谦担心的问题。但挣扎到最后,石谦还是决定担保父母来,因为,他希望父母可以通过探亲来教会,很多人的父母都是通过来探亲信主的。如果父母能信主,不但解决了永生的问题,而且对父母晚年的生活也有益处,对父母之间的关系更有好处。石谦认为,他的父母一辈子也没好好相爱过,结婚多少年,就吵了多少年。
  父母好不容易来了,可是石谦做梦也没想到,住了不到半年,父母就闹着要回去。母亲说:“在美国没自由,花钱要向儿子要,吃饭要看媳妇的脸,根本没享什么福”,还说,“听起来是出国了,但只不过是来做‘国际保姆’的”。父母临走的那天晚上,父亲把石谦单独叫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要走了,爸有几句话要跟你讲,也许,这是爸最后一次和你面对面说话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悲凉。
  “爸,您可别这么说,以后,你们想来,可以再来嘛”石谦安慰着父亲。
  “唉,不想来了,真是龙床不如狗窝啊,算了,不说这些了。”父亲的眼里流出一丝无奈,百感交集地哀叹着。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谦儿,不过爸还是很高兴的,你小的时候,爸没太关心你,也没好好教你,现在,你能为人处事落落大方,我也就放心了。你媳妇呢,嘴坏了点儿,但心眼儿还实在,做男人的,就多担待点儿,女同志爱耍个脾气什么的,多哄哄就没事儿了。”
  “对了,还有件事儿,我本来不想提了,但还是忍不住想说说。”石谦可以看出,父亲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的,“就是,我就是想说,想说,关于你们说的那个神,我听着也挺好,但就是没法儿‘理论联系实际’。按说,你们这么信,我和你妈多多少少也该有点儿感觉才对。可是,我们心里不痛快,儿啊,你知道吗?我们不痛快啊……”

  四
  石谦已记不清父亲当时还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对父亲说了什么,更不记得当时的谈话是如何结束的,他只记得那个晚上没有睡着。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光想哭。他忽然意识到,父母的美国之行,不但没有化解多年的积怨,却是雪上加霜了。石谦想想,也挺后悔的,觉得对不住父母。扳着指头算算,也没好好在家陪他们几天,自己也很少有机会和他们坐下说说话,除了教会的活动,也没带他们到四周走走转转,更谈不上带他们去洛杉矶了。母亲和戈虹两个人一对儿,都性格强,都得理不饶人,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两边儿调停,两边儿哄,但结果还是两边儿都给得罪了。母亲离开机场的时候,除了亲了亲两个孙女,连他和戈虹看都没看一眼,头都不回地直奔安检大门。唉……怪不得父亲说“理论没法儿联系实际”呢,这是父亲说的客气,说白了,就是讲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
  父母走了以后,石谦本想静下心来,好好读圣经,也很想下功夫读一些属灵的书。但就是静不下来,一天从早到晚,像打仗一样,晚上下班回到家,吃了饭,收拾完,洗刷完,就差不都九点了。帮着妻子把两个女儿安顿好,等给女儿讲完床头故事就快十点了,好不容易有自己的时间了,坐下来,看不到十分钟的书,就开始打瞌睡了。第二天一早,六点钟的闹铃一响,就一咕辘爬起来,给女儿们穿好衣服,陪她们吃了早点,装好每个人的午餐,紧紧张张,出门也得八点了,等他送完孩子,九点,踩着点儿进办公室。接下来,就是铺天盖地的工作,永远也赶不完的deadline,好不容易下了班回到家,另一个班又开始了。石谦很羡慕那些每天可以定时灵修,晨更祷告的人,他想知道他们哪儿来的时间和体力。他每天只能最多保证三十分钟的读经,而且是有目的的读经,只是为带查经做准备,就这三十分钟,还是挤出来的,稍一马虎,可能就没了。至于祷告,只能是就事论事的祷告,求神帮个忙什么的,很少有所谓的“和神沟通”的祷告及“在祷告中聆听”的经历。对他来讲,祷告就是闭着眼睛赶快说,说完就赶快“阿们”。他在教会借过一本王志学牧师的《经历神》,他想通过这本书改变他的灵修生活,遗憾的是,借回来过三次,三次都没能做完第一章就还给了教会。最后,下决心,干脆自己买一本儿,这不,又两年过去了,崭新的书,放在书架上,一页都没翻过。
  五
  石谦也许是到了所谓的中年危机,无论是体力上还是心力上都觉得累,无论是工作还是教会的事儿,他都觉得压力大,无论是对父母还是对妻子及女儿,石谦都有说不出的愧疚和无奈。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纤夫,拉着一条大船,一不小心,稍松一口气,船就会往下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顶着,撑着。有时候,尤其是教会的事儿,也想过撂挑子。但又仔细想想,他又能推给谁呢?教会的每一个同工,哪一个也没闲着,哪一个也不轻松。石谦想,总不能都扔给牧师吧?虽说牧师是全时间的传道人,但牧师不吃不睡也忙不过来这一百好几十人呀。最好是,每一位弟兄姐妹都能参与事奉,但这也只能是理想而已。
  为了教会事奉的事儿,戈虹也没少跟他闹过,而且,现在是越来越频繁了。石谦也想有多一点时间陪家里人,也想周末带着女儿们出去玩儿玩儿。可是,一周就只有一个周末,陪了家人,就不能陪有需要的人,满足了有需要的人,就让妻子,女儿觉得被冷落了。戈虹总是问他:“谁更重要呢?”,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在他看来,都重要,但弟兄姐妹的需要更大,很多人在这里不过只有两三年的时间,他们毕了业,不是在外州找到工作,就是回国,或者是到别的学校继续深造去了。如果不抓紧时间,趁他们来的头一两年把福音传给他们,也许,今后再也没机会了。
  每当想到教会的需要,想到教会人手不够,石谦就不能不暂时把妻子,女儿先放在一边儿。有时,石谦也想,是不是自己太无情了,教会的事儿是永远也干不完的,但是,干一件总是少一件。至于周全吗,石谦觉得,他实在没办法可以面面俱到。
  教会年底要开感恩聚会,很多以前在这里信主的弟兄姐妹都要从外州回来,为了解决住宿问题,同工会动员弟兄姐妹开放自己的家接待。他和戈虹是少有的几家在这里定下来,并且又有自己的房子的会友。石谦想,接待弟兄姐妹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如果两个女儿可以挤一下,至少他们家可以接待一对夫妻,还可以接待一个像方舟这样的单身。但戈虹就是不愿意。这不,今天晚上,他看戈虹情绪好,刚没说两句,小姐又火起来了。石谦真是觉得没脾气,以前哄哄就会好的,现在可好,戈虹是哄也不吃,劝也不睬。而且,现在是说发火就发火,没什么前奏的,弄得他时常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有时,石谦也想找个人谈谈,说说家里的这些事儿,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尤其在同工会上,大家都讨论的是正事儿,如果他这么俗气地提个私事儿,一是,觉得浪费大伙儿的时间,二是,人家一定会建议他找个婚姻辅导谈谈。其实,石谦不是没想过找辅导,但他知道,如果让戈虹知道他去找婚姻辅导,一定就会卷铺盖离家出走的。石谦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六
  石谦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烦,越想越没有头绪。难道自己不应该热心事奉吗?“身体献上当作活祭”不是每个信徒的本分吗?难道就该顺着妻子,跟着她爱世界,对神家里的事儿不闻不问吗?他实在不明白,戈虹以前不是这样儿,戈虹比他先信主,是戈虹带他来教会的,他信主的时候,戈虹拉着他的手哭得像个泪人似的。他受洗的时候,戈虹又是送花又是送书,就连开放家庭也是戈虹张罗的,不但如此,还一个劲儿鼓励他带团契带查经。为什么,现在全变了呢?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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