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第十期 | 2003年12月]

《放逐伊甸》(15-16)

施玮


15、黄酒温热的爱情


  戴航走进房间时李亚正侧伏在床上,眼睛半睁着对向门口,却毫无视线可言,整个人象一条翻着白眼的比目鱼。
  “是不是晚宴海鲜吃多了?怎么自己也成了条鱼呢?”
  戴航说着用手里的坤包擦了擦他的脚底心。见他的白袜子底上十分干净心里很是喜欢。男人穿着干干净净的白棉袜总能让她生出温暖的好感来,当然男人的袜底她不会常见,也不敢常见。总是怕这属于小节的事情使她失去一个优秀的朋友。不过就是再好的朋友,只要他是个男人,再还没考查过他的袜底之前总是不能让她彻底地放心,总象仍是隔着这么一层。虽不能说异性成为知已非得做把爱,但在戴航来说至少也得见见他的袜底。
  “你袜子还挺干净的啊?!”她不由地这么说了句。
  李亚把那比目鱼的眼睛闭了,换上他的小眼睛睁开来,有气无力地看着戴航道:“这是我的一个隐秘的优点。”
  他的身子纹丝未动地伏着,眼睛也只是懒懒地睁了松弛的一线。但那目光仍是活跃愉快的,闪着狡黠地越过自己瘦削的左肩,从自己穿着雪白棉袜的脚跟移上去看她。
  “从来不敢被女人们发现,就怕她们止不住地来爱上我。”
  戴航被他说的哈哈笑了,心里却不禁是怦怦地跳,便就笑得更响地伸手去抓他的脚底。
  李亚被她一抓猛地跳起来,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嘴里嚷叫道:“这下被你知道了,你可别缠上我呀!”
  戴航看着扑到跟前的他一点没躲,笑呤呤地歪头瞧着。李亚终于还是在脸对脸仅两三寸的地方又弹回去了。他呈大字地仰躺在床上问戴航:
  “一个人上那去遛了?又勾搭了几个?”
  戴航说:“转了一大圈。看电影吃饭样样都有了,就缺还没勾搭人!这就正想着要补上呢!”
  李亚直直地坐起上半身说:“看来我得牺牲一回了。勾搭我上哪去呀?最好是吃饭!我还饿着呢。”
  戴航回头翻了翻样书,见塑料盒里的名片已少了一大半就问:“发得怎么样啊?有没有人要?”
  李亚听她一问,立刻兴奋地从床上跳起来,一边叫着:“大发了!大发了!”一边跑去把房门关上并反锁了一下。回头一个立定跳跃跪到床上,从胸口的大兜里一把把地往外抓钱。那口袋可也真大,等全掏空了床上直堆起了一大堆。
  “那么多呀?!这有多少?”戴航望着这个大钱堆可是一点数字概念都没有,只是觉得真是多得很。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反正是很多了吧?”李亚从旁边又抓过一个笔记本来翻开道:“这都记着呢!你帮着点点,看对不对?”
  戴航道:“哟!你发货还得雇人点钱哪?”
  李亚不以为然地说:“你在外面遛达一天了还不该劳动劳动?何况点钱还不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劳动啊?不是人人都能点到一大堆票子的,同志!”
  “你干吗不去银行当个出纳呢?那还不是天天能过瘾?!”
  戴航说着也象他一样盘腿坐上了床,两个人一边哈哈笑着相互打趣,一边整理着这一大堆钱。
  李亚道:“过去熊兵跟我说他特爱数钱。有瘾!说是不管大钱小钱都一律以现款交易。特别是去交印刷费,一叠叠数好放在小密码箱里拎了去,往桌了一放。坐旁边悠悠地点支烟,看女出纳——最好是漂亮的小丫头,一遍遍一张张地点,那感觉简直是好极了!”
  “整个一黑社会!还只是个香港片子。”戴航轻蔑地插了一句。
  “你别这么说。我还真就体会到了一点。这一万万地数惯了,回到北京手里就那么一两张,还就说不定要闹点失落呢!”李亚半是认真半是自嘲地说。
  戴航道:“那没关系!把一百的换成一毛的。再不行,还有一分的纸币呢!可不就够数了?”
  李亚也不在意她的冷嘲热讽,仍是笑嘻嘻地道:“这倒是个办法!只怕是不好找。”
  戴航说:“你那么爱数钱,干吗还把这美差让给我呢?”
  “那不是有福同享吗?这才透着爱你呢!”李亚觉得戴航今天好象格外地可爱,当然不是她变了,倒是因为隔着堆钱看她,就觉得可以放纵自己地看她为可爱了。
  戴航听他这么说就把正数着的钱往他那一推,道:“你这‘爱’咱可是无福消受,别让你的钱把我淹死了。”说着,一别嘴里嘟噜了句“不识好歹的贱坯一个。”一边就站起来,一步跳到旁边的那张床上躺下了,闭上眼睛道:“躺着可比什么都强!”
  李亚一边恨这女人太过明白了,一边做出不在意地叫喊着:“别罢工呀!赶紧整理完了我们喝酒去!”
  “你不是爱数吗?那你快数呗。数它个十七八遍,酒也不用喝了!”
  “看你教条了不是?爱数钱是为什么?就是觉着能嗅出酒香肉香呢!”李亚见戴航眼睛虽然还是闭着,脸上却已经在憋不住地透出乐来,就又道:“再说我数也没用啊!我虽然是爱数钱,但也就仅限于那个动作。至于那点出来的数字是绝对不准确的。”
  戴航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着睁眼来瞧他:“就这水平,还吹牛说爱点钱?”
  李亚说:“但咱这点钱的速度可是过了关了!”见戴航笑得更凶,他又道:“今个白天没事的时候我就练这了。要不你看着手表我给你演示一回?”
  戴航笑得伏在床上大喘气。“得了!……你可就算了吧!”
  李亚说:“这有啥好笑的?傻丫头!干活!干活!你要真是不肯帮忙呀,我们今天这黄酒可是喝不成了。”
  戴航一下子跳了起来。“走了!……走了!喝酒去!”
  “那不行!先工作,后娱乐。”李亚仍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点着钱,嘴里数了个颠三倒四,心里也是痒痒地,却还故意绷着。
  戴航说:“得了!全交给我吧,回来我帮你数!”
  李亚立刻从床上跳下来道:“这可是你说得!大丈夫,不,大女子说话可得算数!”
  戴航被李亚推着就往外走,回头见床上乱堆着钱就说:“这么堆着还不被人拿走?收箱子里吧!”
  “箱里是数好的钱,放进去就乱了。再说小偷来了把箱子一拎,就更不废功夫了?”他向屋里四处瞧了瞧,突然奔过去掀起了另一张床的席梦思床垫,把钱一古老儿地铺上去再把床垫压上放好。然后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笑了笑就拉着戴航冲出去了。
  戴航跑到门口时向隔壁撩了一眼,见房门半开着也不知兴安熊兵他们在不在?可她又不想问。能单独两个人跑去喝黄酒,当然是一大乐事。但每次喝酒大家总是一块的,今天这么放了单飞总好象缺点理由。
  电梯下到最底层时戴航还是问了句:“他们都去吃饭了?就留你看家?”
  李亚说:“我们那间跟人对换了,换到华苑宾馆去了。他俩在那边守着呢。”
  “住一块好好的,弄那么大老远的还不把钱都化打的上了?”
  “这次一共有四家宾馆住着人主发呢!华苑和我们这里情况最好。大家守一处还不是白白浪费战斗力?”李亚说着,一边跟大厅里遇到的书商们打着招呼,一边拽着戴航的手往外跑。
  过了大马路就窜进对面的小巷,进去只四五步就看到右面一片三角形的空地。钝角上是二棵大树,那巨大的树冠现在黑黢黢的,戴航也就无从辩认它的树种了。那么就算它们是两棵老榕树吧——她在心里这样假设着。三角形的那条长边上一溜排着好几家简陋的小吃店。敞亮亮的店门口都摆着几只玻璃的大鱼缸,各种古里古怪的鱼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故作悠闲地摆动着,显示着它们诱人的身段。 
  他们在一家客人最稀落的店里坐下。店主人殷勤中便带了许多的感激,忙忙地去为他们杀鱼烫酒。旁边几家店子的凉棚下三三二二地也坐了不少书商,时不时有码洋、折扣等词儿伴着蚊蝇嗡嗡地飞来,扰得人不能真正地静下来。李亚更是时不时地要探头瞧上一眼某个说话的人,脸上神情动荡变化着。
  烫烫的酒菜陆续上来以后,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聊。总是李亚说得多,笑语连珠地透着讨好的意思。不知怎么,戴航心里总疑他有点心不在焉,并为此弄得自己心不在焉起来。李亚依然热情似火地大侃着白天发货的种种趣闻,维妙维肖地扮着几个朋友发货时的不同风格。或沉默寡言的权威式;或滔滔不绝的轰炸式;或软言细语;或旁证博引,真是各具特色各显其能。再看戴航却仍是笑得勉强、听得模糊,一点也没有共鸣的意思。原本让他乐不可支的事这么说着说着就显得无聊了,自己也不想说了。只管去喝酒。菜的味道还真不错。再抬头的时侯见戴航正微微笑着看他,他就更不知该说什么了。这时旁边吃饭的人陆续都走了。有认识李亚的招呼他去酒吧。李亚摇摇头,他们就意味深长地向俩人来回看上几眼,见戴航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调笑的话在喉咙里上下了几趟终于没出口便走了。
  四周终于静下来后老树巨大的树冠就更浓黑了。没人的店都熄了大灯,戴航觉得立时清静了许多,心情便欢悦起来。见李亚仍闷着头极端仔细地品菜饮酒就想逗逗他。
  “吃那么认真呀?真是尊重人家的劳动成果呢!”
  李亚更加认真地把鱼头吮吸干净后,才抬头笑道:“我李亚一身最尊重两种人。一是厨师,二是女人。”                            
  “好呀!那你就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尊重的。”
  “是厨师还是女人?”
  李亚脸上透着几乎是顽皮的笑容,一边喝酒一边从酒杯的缘上去看戴航。这沉静的南国的夜晚让他的心也飘飘地充满恍惚的愉悦。
  “当然是女人。”戴航刚说了一句心中就是一荡,脸上热起来。忙说:“要听以前的,很久以前的。从头坦白!”
  “哇!从头啊?这个头吗……”
  “怎么?你这个大情圣纵然头绪再繁杂,也该不会忘了初恋情人吧?”
  戴航一边说着一边心里不禁去想他的初恋情人会是什么样子呢?那时的他又是什么样子呢?
  李亚想了想道:“好!就说给你听听。除我之外你可是唯一的知情者了。”
  李亚的脸上浮现出极温柔的微笑,目光越过戴航的右肩遥遥地飘向那浓浓的树影。戴航看他的样子突然感到害怕,害怕真从他嘴里听到段铬心刻骨的爱情故事来。刚才这么一问她只是想听他胡扯些风流史,调笑调笑他罢了。没想到……
  李亚瞧着戴航紧张的眼神故意不急着说,道:“是爱情故事,不是恐怖故事。你怕什么?里面可没有倩女还魂。”
  戴航不好意思地笑了,催他道:“贫什么嘴?快说吧,您那!”
  “我喜欢的那个女孩最爱戴蝴蝶结。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各种各样。全都飘飘地轮流顶在她的头上。我最喜欢她戴那朵粉红的。特别大,半透明的轻纱。被阳光一照就成了模模糊糊的一抹红云飘飘地简直要飞起来。那时我总是为她担心,怕她被带的飞起来……”
  “飞起来不好吗?不就成了仙女了?”
  戴航嘴里虽然嘲笑着,心中却是忍不往地去想那个美丽的戴粉红蝴蝶结的女孩。回想自己过去似乎一直是留着男孩似的短发,头发上也从无任何装饰。当时,自己可是一直看不起那些“轻浮”的戴蝴蝶结的女孩子,也从不肯与她们交往。那时,成绩单上漂亮的100分就是她的蝴蝶结。此刻她却突然后悔起来。可惜戴蝴蝶结的岁月就真的象那只粉红色的蝴蝶结般化作一抹云霞飞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飞起来是好!那摔下来不就跌痛了吗?”李亚憨憨地笑了。
  “那你们在一起玩什么呢?”
  “打游击!她总是当司令。一个很美丽很温柔的司令。”
  “为什么是她当司令呢?你们男孩都服吗?”
  “服!她比我们每个人都高。而且,她有一把黑色的小手枪。是我给她的。我爸给我的生日礼物。”
  “那你拿什么呢?”
  “她的旧步枪。不过,那上面有一把刺刀呢!竖起来比我人还高。”
  “比你人还高?”戴航突然领悟到什么。忙大笑着问:“你那时多大?”
  “已经上学了。”李亚含糊地答了句。
  戴航哈哈地大笑着说:“好你个李亚!生怕露了馅,拿这来蒙我呢!”
  李亚一脸正色地道:“谁蒙你?这真的是我的初恋!只不过仅仅是单相思而已。戴大小姐这一辈子有没有单相思过啊?”
  “有呀!”
  戴航歪着头靠在椅背上,滚烫的酒意被这凉凉的夜色一溶,就象是整个人浸在温水里。若是稍不留神,就会连人都融了。
  “是谁?”
  “我不认识。”
  戴航脸上融着醉意的笑容,游向记忆深处的那扇遮着红窗帘的整夜亮着灯的窗户。那窗户旁边似乎还有些别的记忆,象一些小小的灰蛾子般飞来飞去,但她根本不想去看清楚。她看着李亚在夜色中奕奕的脸说:
  “在我读高中的时侯,我家对面的那幢楼上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他很少到阳台上来,只有早上会出来做做操。我就总是起大早坐在窗口的书桌前背英语单词。我们两幢楼隔得很远,我总是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不过他身材看上去很棒。”
  “脸都没看清就单相思上了?”
  李亚笑望戴航,不知是酒还是这夜色让面前的这个女人融化了,融成模糊的一抹光亮,一个模糊的属于共性的美丽女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很爱她。这种爱超过了对任何一个特定的女人的爱,而是对女性这个整体的爱,是对美的爱。
  戴航没有注意到李亚的神情变化,她的心被那扇遥远的,记忆深处的窗子吸引住了。喃喃地道:
  “很晚很晚那灯都是亮着的。很晚!被窗帘遮着透出深红的光来。只要这灯亮着我就能彻夜苦读。累了就抬头看看那深红色的灯光。”戴航突然自己笑了笑,把眼睛从记忆深处拉回来看着李亚道:“要不是这灯光我哪会那么用功?唉!”
  “原来是这红色的灯光让你考上北大成为作家。真是诗意!怎么没见你写过?”
  戴航没有回答。那些灰色的小飞蛾几乎要飞到她的脸上来了,但她打定主意不理它们,也就真的看不见它们了。
  “你怎么没想法子去认识认识那个男孩呢?”
  “我想等我们都考上大学。”
  “那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他……他们家突然搬走了。”戴航的语音变得模糊空洞起来。
  “就这么简单呀?”
  李亚觉得那红窗帘后面一定还有些什么。是什么呢?
  “就这么简单!不好吗?只有简单的才美好!”戴航觉得自己有点儿醉了。
  李亚不想再问了,酒意令他思维飘飘忽忽的。忽然内心中涌起一股对美和艺术的热情来。这种热情真是久违了,此刻几乎是莫名其妙地燃烧起来,燃烧成熊熊大火。他不由自主地滔滔不绝起来。“对!简单就是美!是真美!……”他觉得自己的话象大火上飘出的火星,又一朵朵在清凉的夜空中晕开来,飘成轻盈的蝴蝶结。
  戴航起初还觉得李亚的兴奋有点儿突兀,甚至有些儿可笑。毕竟现在文人们在一起常常是谈酒谈性谈钱,甚至可以谈任何荒诞无聊的事儿,就是不谈艺术。这似乎成了一种时尚,而时尚又总是莫名其妙。不过,戴航也很快被他的热情点燃了。这也许是得助于她体内同样有着大量的酒精吧?又也许不是!
  午夜之后,树木清涩的香味渐渐弥漫开来,浸润着他们的皮肤。时而又会有零星的食客来光顾旁边的小店,然后又再走开。其它几家小店也都陆续熄了灯火。他们却都已聊得酣畅至醉,全未在意。
  ……
  “酒没了。怎么样再来一坛?”
  李亚拎着空酒坛在椅子上转了个90度,面向店里。见那个伙计早不在了,只剩那个瘦瘦的小老板倚在一张桌上眯糊着。
  “哟!都快四点了!”戴航看了看手表道。
  “老板!真是抱歉了,耽误你休息了。”
  李亚走过去把手轻轻放在那个瘦瘦的男人肩上,另一只手里拿着二张一百元的票子。那男人已经抬起了头却并没醒透,迷迷糊糊地对着李亚那过于和善的笑容发愣。李亚的笑容更是诚恳到十二万分。他觉得这个夜晚太美丽了,是一个真正充满芳香的夜晚。而这美丽的夜晚正是得益于这个瘦男人的“容忍”。何况现在无论是谁站在他的面前,他心中的微笑都会膨湃而泄。
  “没事!没事!是你们照顾我生意呢。多谢二位!以后常来啊。我们这里24小时都开门,随时想吃了就来。拍拍这门我就醒了,保证您满意!”瘦瘦的男人这时已经彻底醒了,指着卷起的铝制拉门说道。
  “那就多谢了!”
  李亚说着回身和戴航一起往回走去。男人突然在身后叫道:
  “先生!等一下!找你钱。”
  “不用找了!”
  李亚伸了伸双臂,湿湿的夜风立刻鼓满了衣袖。
  “太多了!一张也用不着呀!”男人仍在钱盒里忙乱地找着钱。
  “存着吧!明天还来!”
  “那再见啊!明天来!”
  都说广东话听着象鸟叫,在这明净的夜色中听来却是十分相宜。李亚向戴航看过去,她的眼睛在夜色中亮亮地闪着。
  他俩走到路边时,李亚习惯地拉住了戴航的手。他们笑着跑过大街,这才发现路上根本没有车辆。李亚的手松了松却并没有放开戴航的手,他侧了头看了她道:
  “再过一次?”
  戴航瞧着他深深地点了点头,李亚的手便似乎是更理直气壮地握紧了。他俩相顾大笑着又跑回马路另一边。等再过来时笑声轻了,步子也慢了。宽宽的大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路灯散出宁静的月白色的光晕,投在露湿的街面上,反射出一片片明净、柔和的光芒。
  终于还是又到了马路的这一边,在他们跨上马路沿之前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他们的眼睛都看着前面高耸的京都宾馆。这座庞大的建筑物完全是美国化的现代风格,雄伟、简洁,毫无浪漫的奢华装饰。它那么冷静地充满自信地立着,正代表了现代生活本身。
  李亚的手在一阵迟疑后终是缓缓松开了,他觉得自己正被面前这坐建筑物所征服。但戴航的手却一下子反过来抓住了他,滚烫的掌心湿湿地贴住了他的掌心。那只小手掌心纤细的纹路突然如此清晰地印入他的心里,这令他无比地感动。他们向对方转过头去,双唇便自然地贴在了一起。
  那幢黢黑的大楼被撇在了他们的视线之外,但它仍是毫不动容地伫立着,微笑地看着这两个坐在马路沿上相吻的人。或许,它的宽容正来自于它的自信。它知道他们终归要走进来,他们的热吻也终归要被它的冷漠所吞没。



             16、失重的男女


  李亚独自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远处似乎已经有些晨曦的晕染,只是淡淡的并不真切。他带着一身的浑浊在这稀薄而透明的夜空中缓缓而行,努力把那些污浊的感受转嫁给这显得过于纯净的夜。
  是的!这夜色是过于纯净了!它是那么从容地呆在这个污浊的世上,自信于自己的一尘不染。它残酷地提醒着你感受自己心灵与肉体上的尘埃;嗅闻自己灵魂变质腐臭的气味。它清香的气息进出于你的肉体,游走于你的呼息和血液。你以为它能为你洗涤?你以为能与它融合?不!它拒绝你。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它只是冷漠地注视着你的满身污垢,并以自己纯净的光芒显现它。
  李亚狠狠地踢了脚路边的废物筒。(它做成了一只可爱的熊猫样子。)他在心中懊丧地想:一切都毁了!一切!仅仅是一瞬间,那份美好就蒙上了阴影。不,岂止是蒙上了阴影?根本就只是在这瞬间美丽竟变成了丑陋!这清朗的夜色也突然变得如此可憎、如此冷漠了。
  李亚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会那么敏感、那么极端。以自己这个浪荡公子的身份被女人拒绝本是家常便饭,何况就是这个戴航也不是第一次拒绝自己。但是,这次却完全不同!
  他无法忘记她那眼神,当他俩几乎是赤裸相对时她看他的眼神。是的,她拒绝他!
  她爱他。但却无法克制自己拒绝他!她那对爱情、对她自己痛感绝望的眼神,象一面镜子般突然映显出李亚,使他猛地为自己丑陋的裸体而羞愧。他敏锐地感受到了她心中对自己无法抑制的鄙视。正是这无法抑制的对自己爱人的鄙视使她感到痛苦、感到绝望。她那样痛苦地看着他,绝望地轻轻摇着头。但她没有逃开,李亚甚至感到她潜意识里有种被他强暴的欲望。一种玉石俱焚的为“爱情”献身的壮烈念头。戴航的这种念头令他几乎在羞愧中生出愤恨来,就象他现在恨这美丽的夜色一样。
  他匆匆忙忙地穿上所有的衣服,又匆匆忙忙地冲出那间屋子、那幢楼。在这整个过程中那个拒绝他的女人都一动不动地毫无声息。他不知道她是在默默地流泪,还是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冲出房门他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不是因为憎恨,而只是无法再触及她。目光。手。
  
  李亚冲出屋子后,戴航觉得自己可以放声痛哭了。但她却放不出声来,只有泪水代替那释放不出的嚎哭汹涌奔流。她无力移动自己,任凭灼烫的身子仰躺在床上。高涨的情欲仍在脖子以下的肉体中纵横奔窜,只有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是这样地清醒,这样地不可理喻!它简直象个怪物被荒诞地安放在这具情欲沸腾的肉体上。
  戴航感觉到两侧的耳轮中蓄满了不断汹涌流出的泪水。空调仍轻佻地嗡嗡着,不停地将一股股冷风吹向她仰呈的胸腹。灼热的身躯上是空的,无限的寒冷的空。刚才悬在上面的男人走了,留下一个空气无法填补的空洞。她不停地在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在那个男人离开遮敝她的上空,一件一件重新穿戴整齐,并且也顺手戴上平日戴惯了的面具走出去时,她一直在问自己:这是为什么?这一切都只能由她回答,由她负责。
  身体仍是灼热、骚动的。她无法让它平静下来。就象刚才头脑背叛身体一样现在身体也背叛了头脑,它执拗地固守着在它之中沸腾的情欲,并恶作剧地显呈它。用它来嘲笑这颗冷静的自以为是的头脑。
  这个夜晚原本是多么美丽啊!当他们在路边,坐在人行道矮矮的台阶上相吻的时候,一切都柔和得象流水。如果他们不走进这幢象一只矗起来的棺材似的大楼;如果他们不是在贴满了广告画的走道里穿行;如果他们不是正好躺在这张床上——下面铺满了又脏又旧经过无数形形色色人捏摸过的纸币;如果!如果他们就在那湿露的夜风中;如果他们能真真地忘记尘世的一切俗定陋规。他们,二个相爱着的男人和女人的融和,将必定如晚风和夜露的融和,自然,飘扬。
  可是他们走进了这幢大楼!他们以为自己的爱情足够把两颗心维护起来,留在那个与世隔绝的童话里。可是他们错了!走进这幢大楼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跨出了爱情的童话。但不走进来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天不会亮吗?又有谁能永永远远地留在梦中?难道真能顺着时间隧道回到原始吗?难道我们心灵与肉体的归宿不都在那城市的鸽笼中,依靠着那些横的或竖的、奢华的或简陋的钢筋水泥的众“棺材”庇护着吗?……
  戴航在那颗古怪而泠漠的头脑中愤愤地想着。那样地复杂,那样地夸夸其谈,那样地与真实的爱情毫不相关。直到沸腾的情欲终于屈服,从她的体内彻底退出;直到她那疲惫的苍白的空洞的躯体重新归属头脑,她才翻身起床。等她坐到椅子里,把双手放在矮柜上,从镜子里望着自己时,在对自己无奈的同时对李亚的敏感也深觉遗憾。
  也许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心一直在排拆他,缓缓地,却又是毫不容情地排拆他。为什么要排拆、鄙视他?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与金钱有了越来越亲密的关系?仅仅是因为他竟然能够享受赚钱的乐趣?仅仅是因为他俗了,他不再“绷”着了?还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某种已然十分虚弱的信念?戴航不愿意去想这些,她宁愿把刚才的事看成一次不成功的性尝试。
  一切感性的东西都是美丽而脆弱的;一切理性的东西都是那样坚不可摧地强壮。虽然我们不一定喜欢它,甚至厌恶它,但它却主宰着我们的所有。
  戴航悲哀地感到今晚凌晨时分那场美丽的对饮,也许正是她与李亚之间毫无结果的爱情的回光返照。她突然觉得该为它写点什么。当她在有着“京都宾馆”字样的信笺上写下这样几行字的时候,她又一次泪如雨下,并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这时晨曦已从窗外射入,照耀着白纸上那几行干净的字迹。痛哭着的戴航并没有让泪水沾染它们。
  “凌晨三时,在心灵最纯净的时刻
   饮酒并说话
   语音象一枚枚李花的孩子
   飘飘地浮在明寂的夜里
   让我们的爱情充满芳香。”

  从“京都”到“华苑”路程并不算太远,平常打的也就是一刻钟的事。但等李亚走到“华苑”门口时,天色已是蒙蒙亮了。路边的小摊已经炸出了第一锅炸糕。随着心情的渐渐平静他觉得肚子饿了起来。
  当半碗稀粥和一块炸糕下肚后,他开始觉得那个女人心中对他的鄙视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完全是可以置之不理的。不是吗?如果他当时不是那么敏感、那么自尊,又有什么能阻止自己要了她呢?与其说是她鄙视自己,还不如说是自己在心中看不起自己。可又有什么可以让自己看不起的呢?对金钱的热衷?对艺术的淡忘?
  在他开始喝第二碗稀粥时,他勇敢地对自己承认道:正是在这段充满铜臭的日子里,他感受到了充实,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难道就仅仅因为这乐趣来自于应该为“君子”所不屑的经商,就要回避?就不敢承认?他一边咬着第三块炸糕,一边对自己说:我可不想做那种人,为了“高贵”而牺牲自己一生的快乐与诚实。我必须对自己诚实!这比对别人“诚实”重要得多。
  李亚在这个早晨吃得特别的多。一共喝了四碗稀粥,八块炸糕。他甚至还可以吃下一二块炸糕,但他觉得“八”这个数字十分吉利,故而就此结了账,气宇轩昂地走进“华宛”。
阳光和肚子里这份充足的食物都向他提供了非常良好的感觉,与刚才夜风中既怒气冲冲又如丧家之犬的自己相比真成了绝然的两个人。再想到那个情意绵绵饮酒的李亚,不禁就想笑了。仅仅只是一个夜晚,就有这三个不同的李亚,三种绝然不同的心境。一时喜到极点,一时悲到极点;一时以为身在天堂,一时又似乎入了地狱。其实他李亚还是李亚,毫发未伤。
  在电梯直升十八楼时,他飘飘然地想道:只要自己别跟自己过不去,生活就一定会美好。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戴航哪都没有去,就坐在屋里看着来来去去的书商们。这些一眼瞅去都似乎不该与书有任何缘份的人,十分老道地顺手一一翻看桌上摊着的书,然后或不屑一顾或开出个价码。戴航觉得他们就象是在菜市场挑选鸡鸭,当然比那要慎重些,或者就比如是在人口市场挑女人吧。有的只注重外表的妍丑;有的要察视一下口齿、舌色;更有透着懂行些的要捏一把屁股,摸一摸腰腿,观其是否有肥硕的内涵。
  同样是个“挑”,在书店里挑书的人和在这里挑书的人则是大大的不同。书店里挑书的人购书多为自享,便在买的同时有了点“求”的意思。因此上,书们大多如待嫁的少女般尊贵矜持。而这里挑书的人都不是为了娶回家中自用的,便弃绝了恋慕的感情色彩,绝对理性地品评预测着这些“女人”们将为自己带来的利润。在他们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个个美妙的“少女”,而是一堆堆大小不一的银子。这就令书们失去了少女的尊严,一个个都浓妆艳抹地等待着顾主。就算是那你争我夺的主儿,也不过摆出个名妓的风范罢了。
  这么瞧着戴航就不由地为自己那本《都市男女》叫起屈来。也幸亏现在叫了“都市男女”,与她便似乎隔了一层。若还叫做什么“此情可待”那真就如自己在倚门卖笑一般。辛辛苦苦一年的心血,不敢说字字呕心沥血也是句句真情实意。如今往那里一放连个名妓的风范也争不到,倒象是个小城里新红的娼儿。戴航直在心里想着:还不如就来他个“门前冷落鞍马稀”,倒能显出些失意的清高来。
  这二天兴安和李亚都没过这边来,自然是正在那儿热火朝天地“拉皮条”呢!熊兵倒是常来,只是坐不定,门里门外地乱窜。他的几本书发得都不好,一个劲地跟王瑛嘀咕着让她帮忙,也没功夫也没心情对戴航多应付了。戴航听他和王瑛的嘀咕中常常有李亚的名字,责备她只照顾了他而忘了自己。那神情那语气就好象李亚和他是王瑛养在宫中的两个宠男,又象是她的两个儿子。这就让戴航很是不舒服,神情间也就凉了。其实熊兵看着她又哪里会舒服呢?她那本书卖得火就好象是从自己嘴里夺了“食”,虽说这次发行的新书有上千种,可这一屋子里呆着就见钱都进了别人的口袋,难免心气儿要燥起来。想着若不是那本书,总会有些钱落到自己口袋里。
  最让他生气的是绝大多数进货的人都是冲着他熊兵来的,可临了又都定了李亚的货。钱归了别人不算,连那份殷勤都归了别人。心里就直骂自己不该做这“好人”,恨到极点时甚而就觉得自己是那个被蛇咬死的农夫,生出股做好人的悲壮来。
  眼不见为净,熊兵就干脆跟兴安李亚说自己上“京都”守着。兴安对他的心思自然也看出了几份,倒也是很觉得对不住他,心想等分账时得算他一份。只是现在不便说,这档口说了便等于是对他说自己全清楚了他的不痛快。现在见他要去“京都”自然说好。李亚却是个浑的,哪里会想到这么多?这二天的大获全胜早就让他心花怒放了,听熊兵要去“京都”还一个劲地嚷嚷着让他为《都市男女》多多收钱。倒不是李亚这人特自私,只顾自己的书忘了别人,而是在他心里跟本就没跟熊兵分彼此。以他现在热哄哄的脑袋想来,总是大伙一块儿收钱一块儿用,所谓用也就是一起喝酒什么的。不过,熊兵去了“京都”他也就不用去了,这令他感到一阵轻松。不管怎么说他都希望暂时别见到戴航,至少避免单独见面,当然他不会希望永远不见她。
  
  戴航再见到李亚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的晚上。那天是王瑛和一个叫金嫂的女人在望江楼请大家吃海鲜,一共有三桌二十几个人。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他们都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王瑛硬是把戴航拖了来,说是来广州一不吃海鲜二不看珠江夜色那就等于白来了。其实近几天不断地有人请客,但戴航都没去。就在房里守着那部电话机。她总觉得李亚会对她说点什么,先在电话里说上几句再见面似乎就好些。但李亚一直没来过电话。
  对于那天晚上的事,他是根本不在乎呢?还是太在乎了呢?她怎么也猜不透。只是心里不由地有些后悔。第二天晚上她曾一个人又去了那家小酒店,想亲近一下那个美丽的“凌晨三时”,可那一切却遥遥地不肯近前来,总与她隔着些什么。
  熊兵是前一天坐飞机走的,他急着回去处理那些发得不好的书。幸亏其中二本还只是假样书,就此停手损失并不大。另外二本需要赶紧去和出版社洽商,由他们接过去做最好,实在不行也得弄个真正的合作出版。国营出版社财大气粗,不怕拖款,这书就不怕死在手里了。最麻烦的是另一本已经印好的,看来只有换个火一点的封面试试了。
  他临走的那天晚上兴安跟他说了三人合做《都市男女》的意思。起先熊兵还有点不便接受,后来听兴安说这以后的印刷、发货等事全得靠他了,也就心安理得起来。于是就急急地带了书款飞回去安排开机。这样一来他又有点后悔自己没在这本书的发行上多下功夫。虽说这书已经发得够火的了,但若是他再来添把劲肯定能发暴。于是乎他就迫不急待地在飞机上写好了几张订货单,一到北京就在机场寄出。
  李亚这两天真是乐疯了,他没想到书会竟真得比笔会还热闹。过去写诗的不少哥们都在各地开了或大或小的书店,还有一些就成了如他这般空手套白狼的主发户。过去开笔会时他们一起喝酒一起疯,而现在各人心中都多了一份失落又多了一份拥有,就疯得更狂喝得更多了。他们口袋中突然澎胀的金钱更是做了这一番放纵的保障。这几天真称得上是“纸醉金迷”。他几乎觉得自己忘了那天晚上的事,甚至象是被神仙的金血开了眼,平生第一次对女人对爱看得那么清楚。他不禁嘲笑自己这一二年来与戴航之间的徘徊、纠缠,简直就象一本落伍了的言情小说。
  书、酒、女人这三样李亚最喜欢的东西,如今都和金钱做了最紧密、最简单、然而又是最为“真理”性的结合。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也许正是内心那抹隐隐的失落的痛苦激化、扩张了这份轻松,但对此他并没有去体会。他只是感到轻松!在看到戴航第一眼时李亚的这份轻松就突然有点要离他而去了,于是他便加倍地放浪形骸起来以巩固他心中的轻松。
  席上男人们都开怀畅饮,精致的海鲜被他们象猪头肉般大嚼大咽着。窗外珠江上的一片美丽灯火并没有得到他们的过多青睐,他们喝得微红的眼珠都直直地盯着饭厅中央妖冶舞蹈的女人们。她们不时地会舞过来,扭动系着金银丝带的胯部向男人们媚笑,但又不等他伸手抓住就旋了回去。男人那充满酒气的飞吻便如暴风雨般泼出去。
  王瑛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今天她请的大都是些文人,或者说是“前文人”。王瑛在初中的时候曾狂热地爱过诗歌,然后就去了广阔天地。既便在脱胎换骨之时,也没死了当作家的心。直到嫁了个干部回了城连着生下三个儿子后,母性终于彻底战胜了诗性。但等她手上终于有些闲钱后,她立刻订了各种诗歌杂志。这使她那个原本平庸的,却因改革开放、经济搞活而叱咤风云起来的丈夫对她另眼相看,不敢随着潮流兴起换妻的念头。这也让王瑛对诗歌、文学有了更不合常理的爱慕与崇拜。
  其实杂志上的那些个诗句早就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但越是看不懂也就越是觉得这些句子金光闪闪、神密莫测。她比任何一个懂诗写诗的人都更深地记住了那些诗人们的名子,并在心里悄悄地崇拜这些能把名子变成铅字的人。这也是她为什么后来选择当书商的原因。有着她丈夫的雄厚实力做后盾,她很快成了首曲一指的大书商。经过八年的努力虽然她没能识得更多的字,也没能最终写出一句半句,但她的名子在不少书上变成了铅字。更了不起的是她在全国五六个大城市里都注册开办了书刊发行部,成了书刊发行二渠道祖母级的人物。虽然其时她不过四十出头。
  这些日子王瑛格外地高兴。她没想到过去那些在她心里神密闪光的名子,都会变成这一个个生动的男人坐在她的面前,并都对她这般殷勤。她充满慈爱地注视着他们,比对她自己的三个儿子更宽容、关怀。
  王瑛的这份慈爱让金嫂很是不以为然。在她眼里这帮有了一点钱的“文化人”真比暴发户还要象暴发户,恣意放纵到夸张而令人好笑的地步。喝酒、赌钱、嫖妓,一切都以夸张的姿态醉生梦死着。但她只是王瑛在广州的批发部经理,既然王瑛喜欢他们,她自然是竭尽地主之谊了。
  戴航似乎是这些人里面唯一真正对这精美食物感兴趣的人。她一点都没去注意丑态百出的男人们,也没去注意李亚。她很想问李亚点什么,但她甚至一直没去多看他一眼。她完全能想象的出他此时的样子。她全神贯注地品尝着,感叹粤菜的美味。
  ------
  另外两桌的人都先散了,王瑛和金嫂有事也先走了,留下金嫂的儿子毛哥陪着一块喝。李亚他们显然都已跟那毛哥十分熟络,等王瑛她们一走就挤眉弄眼地调笑起来。从他们一句半句的话里,戴航便有点儿猜出是什么勾当让这些毫不相同的男人在两天时间里迅速融洽了。那几个都急火火地催毛哥,因为有戴航在毛哥便总是有点犹豫着不好答腔。
  就有一个戴航过去也挺熟的哥们对她说:“你先走吧!咱老爷们还有事呢。”
  戴航不理他只把眼睛看着李亚道:“有什么事?我也去!”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着说她不能去。她还是不理他们,只盯着李亚问:
  “那你去不去?”
  还没等李亚说话刚才那个让她走的人就笑着说:“他哪能不去?他是主将呢!”
  李亚便只好抬头咋呼着:
  “谁说不去?谁不去我都得去呀!我不去还行!”
  见戴航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就不由地有点儿发虚。心里把自己骂了两句后就也干脆转向她嘻皮笑脸地问:
  “瞧着我干吗?是不是也想让哥们带你去观观战啊?”
  没想到戴航竟回答说:“就是!”李亚便呆了呆。戴航又说:“怕了?是不是水平不够怕露怯?”
  李亚便雄纠纠地一路嚷着:“走!走!走!老爷今天就‘秀’一把让你瞧瞧!”一路出了店们。
  这个‘秀’字也就是表演的意思,是香港引入的外来语,如今成了广州的流行口头语。李亚虽是这两天刚刚学会,用得倒也熟练。一伙人吵吵闹闹地涌到路边打的。人太多两辆车坐不下,戴航和兴安就被挤到了第三辆上。戴航想上李亚那辆,大家哄笑着没人肯跟他换。李亚从车里向她做了鬼脸道:“没事!丢不了!跟着吧。”
  戴航一上车就嘱咐司机跟着前面的两辆车,等转了几大圈后自己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再看前面的红车还在又放了心。自己便问自己:这是干什么呢?真想去看李亚嫖妓?这样想着鼻子就不争气地有点酸,心里又发狠地对自己说:今天就是要看看他怎么在我面前嫖!反正一切都够让人恶心的,干脆看到头也就死了心了。死什么心呢?自己还有什么心没死呢?她心里恨恨地骂着又委屈起来。
  前面的车子在一家饭店前停下了,下来的几个人竟不是李亚他们。戴航气得骂司机没本事跟辆车都跟错了。司机倒不生气只把头转来看兴安,兴安赶紧付了钱拉戴航下车。等车开走了,戴航才回过味来,转头问兴安:
  “是你弄得吧?”
  兴安轻轻笑着故作不知道:
  “我弄什么?”
  戴航看他那样就明白了,不再问他只扭头往前走。兴安便在后面跟着。这么走了几步戴航觉得其实没跟上李亚心里反倒是轻松,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去面对的。再走,就不由地去想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怎么干?那些平日里熟悉的嘴脸便在她脑海中呈显出无以复加的丑陋来。
  “他们真去……”
  戴航想说“嫖妓”两个字,突然就觉得说不出口了。好象此时这两个平日常说的字第一次有了真正明确的含意。兴安见她并没回头。这句话也不知是问自己呢?还是她自言自语?再说又怎么回答呢?就干脆没答腔。
  兴安没想到戴航会这么问。在他看来以她平日的风格该是对男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怎么还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呢?看来戴航并不象她平日所表现的那样,她也和许多的女人一样总是不肯正视人的“真实”。在把男人骂得过于肮脏的同时,又把男人想得过于单纯了。兴安这么想着,心里就对前面走着的这个女人生出无限的温情来。
  “一个人怎么就会突然变了呢?怎么会突然地就变了,变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
  戴航嘴里轻轻念叨着,心中一片寒冷的迷惘。她这时倒是没想得到什么回答,兴安却不忍心看她这样,上前一步与她并了肩轻声道:
  “也许并没有什么改变了。……男人是有很多层面的,女人不也是吗?”
  戴航回头看着他,目光中很是疑惑。兴安便冲她尽量轻松地笑了笑说:
  “别把这事看那么严重。人嘛!活到那算那,有时也是清楚不得的。”兴安这么说着不由在心里长叹了一声,但又说不清这叹的是谁。
  戴航只得笑了笑,然后很疲倦地摇了摇头。男人心中自怜着又怜惜着,温情就不由呼呼地烧起来。兴安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了那只小手,又赶紧惶惶地放下了。
  他的手掌很暖很厚实。戴航不由地在心里想。这只很暖很厚实的手掌把小女人心中的凄苦一下子就吸走了大半,她就说:
  “去哪?”
  “随你!”
  兴安的心仍乱窜着没归位。
  “要不?吃饭吧?”
  戴航这句话终于把他给逗乐了。
  “你今天胃口也太好了。刚才就只见你一个人猛吃。”
  “我心无杂念嘛!”
  戴航笑嘻嘻地答着,心中几乎已是一片晴空了。
  他们说说笑笑地往前走,戴航就不禁在心中感叹:人的心真是越来越“轻快”了,任凭什么事都没法让它真正地沉重起来。
       

 非特别注明,本刊所录文稿均为作者惠寄或经特别授权。转载敬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