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网刊 | 创刊号 | 2003年3月]

无字碑(小说)

夏维东

  天空是铅灰色的,看上去伸手就能摸得到。村口那株不知道多少年岁的老树更显得苍老,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要落雪了.

  有一个人顺着山道歪歪斜斜地朝村口走来。他身上那件灰布棉袍又脏又破,有几处口子大,棉絮都龇在外面,他背着一个捆得紧紧的铺盖卷,右肩上挎着一个黑包袱,一看就是个外乡人。他不是一般的外乡人,而且是个外国人,一脸的络腮胡子也盖不住那高高的鼻梁和深深的眼窝。

  那人一到村口的老树下,就把铺盖卷和包袱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上面,舒畅地喘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脱下靴子,来回揉着两只脚后跟,边揉边滋滋地抽着气,脚跟又红又肿,左脚都磨出了水泡。他想要是有一盆温水泡泡脚,那该有多么舒服呀!他咬咬牙,把袜子往上拉了拉,然后用绑腿带扎紧。

  他摸了摸只剩下层布的靴底,叹了口气。当看见树根下散落着一摊稻草,他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他拾了些稻草起来,先在树桩上摔打一阵,再用手把稻草搓得软一些,垫在靴底。他穿上靴子站起来,感觉舒服些了。

  他这才站起身,朝村子里打量。村子看上去不小,那些高高低低的灰色屋顶一眼望不到头,他想今夜哪一扇门会为我这个外乡人打开?他实在太疲倦了,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两天来,风餐露宿,百来里的山路把他折腾得简直散了架。

  他清楚想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大概是妄想了,他敢肯定村子人这阵子来没有一个人能安心睡上一觉的。偌大的村子,安静得糁人,一点声息都听不见,死了一般,天空中偶尔传来几声沙哑急促的寒鸦鸣叫。他感到一股寒意雾水一样里里外外把他浸透了。透过薄薄的雾霭,隐约可见有几处屋顶不是灰色,而是焦黑的,如同乌鸦的羽毛。

  他不禁为自己想睡个好觉的念头羞愧,那些焦黑的屋顶下是否也有一具具大大小小的焦黑尸体?这个想象中的凄惨画面让他不知不觉中流下泪来。

  三天前,他在县城里听说了这个叫做义庄的事。

  义庄与一山之隔的王家庙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积下百余年的仇怨,纠纷械斗不断,但从未发生过像这次大规模的屠杀事件。事情的起因简单得和骇人听闻的惨杀不成比例。王家庙的一个小伙子和义庄族长的女儿私奔了,于是族长甫永仁率领二百多个男人翻山越岭去王家庙兴师问罪。王家庙的人丁不如义庄兴旺,再加上理亏,就避不

迎战,任凭义庄的男人们在村口叫骂出气,但也拒不交出族长的女儿和那个小伙子。

  甫永仁气红了眼,对一个个跃跃欲试的村民们说,他们狗日的敢偷咱们的女儿,咱们也抢他们的女人!这句话就像扔进炸桶里的一点火星,人群顿时炸了,尤其是那些仍然单身的青壮汉子饿虎扑食般地冲进村子里。

  王家庙男人势单力薄,无能保护自己的女人们,在不到一个小时的肉搏战中,王家的男人伤亡过半,再打下去,王家的男人将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不得已,断了一条胳膊的村长王虎喝令撤退,没有一个人愿意走,谁也舍不得丢下自己的亲人逃亡。

  王虎于是跪下来,手捧着血淋淋的断臂,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哭喊,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不肖子孙,难道要让王家从此断了香火吗?说完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甫永仁,用残存的一条手臂抱住他的腿。两边的人群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呆住,甫永仁也有些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地上这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老人,一身是血,血把

脸上的五官堵糊住了,只有目光,锥子一样的目光,火焰一般的目光射出来。

  甫永仁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只听身下的血人回头叫了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滚!甫永仁接着感到腿上一阵剧痛,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厉声暴跳起来,他手伸向痛处抚摸,发现那里空空的少了一块肉。

  王虎摇摇晃晃站起来,把那块血糊糊的肉朝他脸上吐去,然后疯了一般大笑起来,那张血嘴将永远留在义庄人的噩梦里和王家庙幸存者的记忆中。

  当甫永仁的棍棒击下的时候,王家庙的男人们开始流着眼泪逃亡了,村长的死唤醒了他们生的欲望。

  义庄的男人似乎对追击逃兵没有兴趣,他们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战利品。他们仅仅对逃兵报以粗鲁的嘲骂就冲向那些已无处可躲无处可逃的女人们。村子里哭声震天,风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逃至山坡上的男人们,一个个呆立如山上风化的石头,巨大的悲痛与深刻的仇恨仿佛地狱之火熔铸着他们,把他们变得象石头一样坚硬,那一张张模糊的脸上,血水、汗水和泪水溶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村长的儿子王彪望着父亲倒下的方向,狼一般地嚎叫起来,他无词的吼叫和村子里隐隐传来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此时的王家庙成了地狱的现场。村里的地上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腿和尸体,义庄也付出了代价,二三十个来时生龙活虎的汉子们再也回不到山那边去了。甫永仁指著王虎的尸身对族人说,这个老头有种,别难为了他家的人,他做鬼怕也是只厉鬼。那一具具血迹尚未干透的尸体令他遍体生寒,骨髓被抽空了似的,连腰都直不起来,心里翻江倒海,他佝偻着,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好像把五脏六肺都吐了出来,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就一个劲地干呕。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族人在光天化日下杀人和强暴女人,他想不起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了。他并不希望看到眼前这幅情景,他不是要他们杀人的,只不过想吓唬吓唬王家庙的人逼他们叫出自己的爱女来。对,我来找女儿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们不把女儿还我就是天理不容,就是该死!那个千刀万剐的混帐小子把女儿藏到哪里去了?找到了,要把他皮扒下来祭奠义庄,还有王家庙的老少爷们!百来号人为他死了,他这条狗命真值啦!想到这里他挺起了腰杆,拿起棍棒在一块大石头上狠狠地击打了一下,说打死你这个小混帐。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发麻,腿部的创口愈发地疼痛起来。他从袄里子上撕下块布紧紧扎住伤口,再也没心思想别的了,何况他也不需要想别的了,因为他确信自己师出有名。

  没有人注意在一旁抚摸伤口的族长了,那些疯了一样的人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义庄的那些平日看起来敦厚老实的后生汉子们,在情欲和仇恨的驱使下嗜血如狂,那时变得和野兽一样,甚至比野兽更为凶残,没有哪一种野兽会像他们那样变着法地折磨、羞辱着自己的同类。

  他们挨家挨户逞够了淫威还觉得意犹未尽,外号叫做二呆子的甫存善想出了令众人哄然叫好的绝妙主意,族人无不对他刮目相看来。他们将那些被摧残得已无力站起来的女人,拖稻把子似的拖到打谷场场上,然后用斧头和利刃逼着那些受伤未能逃脱的男人去强暴他们自己的女人┄┄有个叫做水根的汉子,因为不堪受辱,气得鼻子喷血,厉吼一声,就没声息了,竟被活活气死!义庄的男人们围成一个圈子,又叫又笑,还有人把犁头卸下来,敲敲打打助兴。远远望去,打谷场上的人们似乎在欢度一个盛大的节日。

  甫永仁一瘸一拐地来到打谷场,看着眼前的一幕,脸色变得煞白。有个族人眉飞色舞地说,族长,这回咱们义庄可赚了!看他们狗娘养的敢不把小姐交出来!甫永仁低声问是谁唆使这么干的,那个族人拍着大腿叫起来,族长,您猜猜是谁?二呆子!他一点都不呆,比我们谁都聪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甫永仁招手把二呆子

唤来,举起棒子照他头上砸去,骂道,我日你先人,作孽呀!他因手臂颤抖,棒子失了准头,否则二呆子肯定脑浆迸裂,那棒子落在二呆子肩膀上,把他砸得杀猪似的叫喊不停。众人面面相觑,就听见甫永仁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畜生!谁教你们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子巴不得死在地上的是你们!把他们都放了,跟老子回庄!二呆子,你个混逑,看家法怎么治你!

  甫永仁在族人的搀扶下,爬到山坡上,他回头朝王家庙看了一眼。房屋基本上没有被毁的,那群失心疯的混蛋们是没时间也没心思烧房打劫,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料想王家庙残余的劳力们没什么力量能够报复义庄,就算报到官府那里他们也未必占理,至于那些女子,她们未必有脸把丑事说出来,只是女儿怎么办?这个死妮子!

  甫永仁大队人马翻过山头,义庄在望。

  竹影后面的村庄安安静静,炊烟袅袅地飘向半空,远远看上去,那方景致宛若一幅水墨画。甫永仁第一次发现,自己管辖的家园是如此美丽。村子越来越近,不知为什么甫永仁的心却“砰砰”跳得厉害,一股难言的恐惧如山谷里的薄雾包住了他。
                     

  村口的那人三天前在县城听人说起甫王两姓的残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官府就不管吗?报信人一脸苦涩地说,官府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军阀打来打去,县老爷还不知道听谁的差,哪里有心思管这些事?再说,衙门哪里干得过土匪?

  甫永仁做梦也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更未想到王彪倾家荡产雇来几十里外乱石岗的土匪作为帮手来报仇雪恨。

  两天后的深夜,甫永仁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忽听见村外远远传来闷雷一般的声音,他心直往下沉,他听得出来那是马蹄声,而且马蹄上裹了厚布。那可怕的声音越来越响,连炕下的地面都颤动起来。甫永仁哆哆嗦嗦爬下炕,朝窗外望去,只见村口一字排开火把的长龙,把山头都照红了。甫永仁婆娘从睡梦中惊醒,问是不是地震了?甫永仁嘶哑地说,要是地震倒好了,你快带闺女和媳妇跑,王家人杀来了,快跑!

  乱石岗的土匪干惯了打家劫舍的营生,迅速将义庄的几个出口封住。后来甫永仁才知道那一晚除了住在村后的几户人家跑掉了,其余全被从热被窝揪出来,还有的尚未从炕上爬起来便稀里糊涂死了。

  浸了洋油的火把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把黑夜都撕裂了。被押在最前面的甫永仁听见女人们凄厉的喊叫在村子的上空呼啸,他甚至能听得出来哪些声音是他婆娘、大女儿和儿媳妇发出来的,他闭上眼睛,脸上爬满泪水。

  王彪举着火把,狞笑着看着甫永仁,他看见他比两天前老了二十岁还不止,心中顿时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快感,那种快感令他手足都痉挛起来。他本来想一棍毙了这个杀死父亲的凶手,现在他改变主意了。他提起马鞭朝甫永仁脸上抽去,喝道老东西你现在知道什么叫恶有恶报了吧?你睁开眼睛看看老子!甫永仁的眼泪淌得更凶了,仍然闭着眼说,你动手吧。王彪狂笑道,我不杀你,你家的人我一个都不杀,我要你慢慢地死,要你死得闭不上眼!然后又抽了他一鞭子,甫永仁面部抽搐了一下,眼睛却不肯睁开。王彪气疯了,喊道,好好好!你不睁开你的狗眼,老子就大开杀戒,把你们庄子上的男人全部杀光!弟兄们,给我杀!

  几声撕肝裂胆的残呼应声而起,甫永仁感到耳朵里象是被雷声穿过,然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脑海里全是大风刮动的声响,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不知从什么地方喷到他脸上。

  他睁开眼,抹了一把糊在面上的血水,嘶喊着王家小子,你要杀要剐朝老子一个人来,你爸爸是老子杀的,你要报仇只管取了老子头去,老子眨一下眼是你灰孙子!他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王彪和他的族人都被这声歇斯底里的喊叫震住了,连乱石岗的土匪都慑于甫永仁的刚烈,一时间周围静得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甫永仁那股无畏的豪勇让王彪想起了父亲,也想起了父亲惨死的情景,他恨恨地想我绝不让你象个人一样死去,我要你象条狗趴在我脚下,我要让你再没脸见人,我要你丑死,我要你气死!他生怕自己狠不下心来,跺了跺脚,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是要见你女儿吗?我把她带来了。

  他不知道甫永仁已经失聪了,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面色没有任何变化。王彪被激得跳起来,怪叫道,把那个小妖精带上来!

  甫永仁看见一个女人丛黑暗深处浮上来,那个女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甫永仁怔怔地看着她,不晓得王彪葫芦里卖什么药。

  王彪用马鞭撩开那女子面上的乱发,说你糊涂啦,连你女儿都不认识?

  甫永仁认出了那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女儿,可是女儿却好像不认识他这个父亲了,呆呆地看着父亲,看见他朝自己冲过来,她哭着说,别打我,我脱我脱。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拽开棉袄的扣子。

  当女儿白花花的胸膛露出来的时候,甫永仁只觉得嗓子眼一甜,大口鲜血吐在女儿身体上。他想扑向王彪,却被两条大汉摁倒在地,他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王家小子,我做鬼都饶不了你!她是你们王家的媳妇,你们为什么要作贱她?

  王彪蹲下去贴着甫永仁耳朵,咬牙切齿地说,谁让她是你女儿?没有这个小妖精我父亲又怎么会死?你怎么会生下这么个害人精,多少人被她克死!甫永仁看着小女儿就象野地的一朵被霜打蔫了的花朵蜷缩着,抖成一团,他猛地喉了一声,奋力朝王彪撞去。

  王彪一边擦着嘴角的血水,一边“嘿嘿”地怪笑起来,说你真是老糊涂了,把女儿嫁出去,连女婿的面都没见过,实在太说不过去了,麒麟,来见见你岳父!过了好一会,一个鼻青眼肿的年轻人被推搡过来,看了她一眼,马上象被火烫了似的收回目光,呜呜地哭起来,彪哥,你放过她吧,我,我不,不娶她就是了┄┄王彪瞪了他

一眼,然后走过去伸手拽着他的耳垂说,麒麟,你可别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可别忘了村长是怎么死的!他们两位老人家的在天之灵现在正望着你哩,他们正等着你报仇哩!

  王彪的眼睛让王麒麟害怕,这位他一向敬若兄长的彪哥短短几天里变得象传说里的魔王一样,他还记得他带爱眉去镇上,彪哥还给了他一串钱,还说等风头过去要为他们补办喜酒。哪知道前天晚上王彪带着人找到他在镇上的临时住处,见面就给了他一巴掌,然后恶狠狠地说,我父亲死了,你父亲也没了!都是给这个小妖精害的!爱眉从里间出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王彪揪住按倒在地。在爱眉惊恐的呼喊声中,王麒麟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却被庄上其他人拦住一顿暴打,王彪一边撕扯爱眉的衣裳,一边恶狠狠地说你们跟他讲庄上发生了啥事!┄┄后来他被拖到屋外,断断续续听说了村子里发生的惨事和老父被杀的噩耗,在他听着这些事的时候,爱眉的哭喊从门缝里钻出来,先是尖锐,然后沙哑,最后若有若无。他完全痴傻了,木呆呆地望着他的本家兄弟在爱眉的房门口进进出出,王彪何时来到身边都不知道。当天晚上,他和不省人事的爱眉被挟持到乱石岗┄┄王彪把王麒麟牵到甫永仁面前,满面都是变了形的笑容,说甫老爷子,你好好瞧瞧,这就是你女婿,你女儿有眼光,他可是王家庙最俊的后生。他太不懂事了,婚姻大事哪能背着父母苟且的,你说对不对?甫永仁听不见他说什么,也不知道王麒麟是谁,但清楚不会是什么好事,就怒目而视,一言不发。王彪见他动了气,笑得更欢了,你虽待我们王家不仁,我们王家却不愿意对你不义,你要是看不到你女儿成婚你大概死不瞑目吧?今天我就成全你,你不但能看到你女儿拜堂,你还能看到你女儿女婿洞房哩!麒麟,待会你可得卖力点,别让你老丈人瞧不起。来呀,把新娘子带过来。

  王麒麟的脸色在火光照耀下,白得象死人,他戟指怒骂,王彪,你不要欺人太甚!王彪一愣,继而大怒,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有种你就对你父亲在天之灵说你不想报仇了!王麒麟惨然地说,我已经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他推开两个拖着爱眉的人,说你们别再碰她了,我不准你们碰她。他把爱眉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脸,象哄孩子睡觉似地,轻声轻气地说,眉眉,是我害了你,我不敢要你饶恕我,让老天来生把我变成你的牛马吧。他在爱眉的额上亲了一下,然后把她轻轻放在甫永仁身边,跪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甫永仁把女儿抱在怀中,泣不成声,作┄┄作孽┄┄呀┄┄乱石岗当家的看不过去,对王彪说,王老大,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要报仇,我帮你给他们一个痛快,不作兴这么干法。

  王彪正在气头上,谁的帐都不买,冷冷地说,你拿你的钱,我报我的仇,两不相干┄┄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团黑影急撞而来,接着他感到腹部一凉,眼前的火光刹那间都熄灭了,整个世界顿时黑不见底。

  王麒麟乘人不备,夺刀刺倒王彪,他抽出利刃,对乱哄哄的本家们说,你们别怕,我谁也不杀,我杀我自己。说完,挥刀朝脖项抹去,一排红色的血箭射向前方的黑暗┄┄谁也料不到事情会落到这般田地,不论是王家庙的男人还是作为俘虏的义庄人,以及乱石岗的匪众,全都鸦雀无声,失神地望着场子中央那两具还在冒血的尸体。

  乱石岗当家的翻身上了马,对王家庙的男人说,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了,那一半佣金老子不要了,弟兄们,扯呼!

  乱石岗的土匪一撤,王家庙就失去倚靠了,再说群龙无首,他们也不知道再干什么好,土匪前脚走,他们后脚也溜了。


  此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村口的那人就不知道了。

  三天前他听了义庄和王家庙的惨祸,当天曾去了县衙门。衙门倒是不敢怠慢他这个洋人,县太爷在书房接见他的时候,官服不整,眼睛好像还未完全睁开。他不知道县太爷脸上那错愕、悲痛的表情有几份是真的,连他这个只是暂住在县城的外乡人都听说了,身为一县父母官怎会对如此严重的杀戮事件一无所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谢谢阁下接见我。

  县太爷望着他憔悴的面容,又打量着他那一身非常中国化的棉布长袍,突然问道你官话讲得如此好,你是在中国长大的吧?有很多好奇的人问过他这个同样的问题,他还是认认真真回答了,不是,我是五年前来中国的,来之前我已经学了四年多的中文,中国话真难,到现在我写还是不行。县太爷问他是那个国家的,他说他的祖国是法兰西。县太爷的好奇心比一般人还要强烈,又问他以前在法兰西是干什么的,他扶了扶眼睛,说在大学里教书,教物理,中国叫做格物,就是追究事物来龙去脉的学问。他见县太爷茫茫然的样子,就拿起桌上的茶解释道,比如说一壶冷水为什么加热到一定程度就沸腾了可以泡茶,为什么热水放在桌子上隔一段时间又变成凉水了。县太爷象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有意思,水一烧当然就热了,不烧当然就冷了。他也笑了笑,没再多说了。县太爷说,你为何要到中国来?他说我要把上帝的福音带给这个古老的国家和它的人民。县太爷问,什么是上帝?他说,上帝是爱,甘愿为人去死。

  县太爷沉吟一会,问道,有人信你说的吗?他有些羞赫地答道,信的少,不信的多,但总有人信,这就好。他捧起茶杯猛喝了几口,再次谢了县太爷,就起身告辞。县太爷送他出门,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脱口而出,去义庄和王家庙。县太爷怔怔地说,你要去那里?你能做什么?他想都没想说,不知道,但我必须去。县太爷想起了这个人说的“冷水热水”理论,心想这真是个怪人,他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这个怪人搅动了,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可你何必要去那里送命呢?你知不知道,即使你把命搭上也于事无补,你中国话虽然说得好,可你也许并不了解两个仇杀的家族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甫王两姓的世仇已经有百来年了,谁能把他们的怨仇解开过?眼下出了这么多人命,雪上加霜啊,你去那里两面都不讨好┄┄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后果。再说,那两个庄子都偏僻得很,交通不便,天气又冷,百来里的山路你走得到吗?

  他用手在胡子上抹了一把,淡淡地地说,如果我怕死,我留在法兰西教书就可以了。县太爷摸出几块银元递给他,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收下。那笔钱足够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开销,他没有推脱就收下了,只说了句,愿神祝福您。

  县太爷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叫来一个衙役说,你跟着他。

  衙役晌午回来禀报,那人先去了一趟城关镇的孤儿院,呆了约莫个把时辰,然后在陈记面馆吃了两碗阳春面,买了十张葱油饼就朝西出城了。衙役见县太爷心神不宁,讨好地说,要不要把那个洋鬼子抓回来?他步行走不了多远┄┄县太爷拍案道,你给我住口!他不是鬼子,是人!虽千万人,吾往矣,我服了他!

  那人背起行囊,离开古树,朝村子里走去。

  雪说下就下,雪花大若鹅毛,密集地飘落,似乎急着要把流血的黑土遮盖起来,几步开外的地方就看不见状况,那人只好走一步停一步,摸索着往前行。

  那人来到一排草房前,心跳得厉害,这时他才想到他不知道该如何劝慰那些不幸的人才得体,他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他明白,对于那些遭受巨大痛苦的人,任何廉价的安慰都是没有用的,那怕这种安慰是出自肺腑。

  房门虚掩着,他拍了拍门,里面没人答应。他又喊,有人吗?还是没有回应。他推开门,朝里望去,又叫了两声,才迟迟疑疑迈进屋。桌子子东倒西歪,碗盆的碎片洒了一地,他没走几步,感到脚底一疼。他拽下刺穿靴底的一块三角形铁片,发现没什么大碍,继续挨屋查看,几间屋子都找遍了,也没看见一个人。

  他从倾倒的米缸里抓了把米放在嘴里,那些冰凉坚硬的米粒就象小砂石一样,咯得牙床疼,实在嚼不动。他含着满嘴的米粒,在地上捡了一只破碗,在水缸里舀了水,就着水总算把米囫囵吞咽下去。他为自己想出这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高兴,如法炮制,又吞了好几把米。肚子饱了,身体好像也暖和了,但是特别想睡觉。他在袍子里摸索了一会,才摸出几枚铜版,然后把米缸扶起来,放了一枚铜版在盖子上。

  他犹豫了一下,拉开门走出去。寒风凛冽袭来,把他的睡意也赶跑了。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山峰和大地披著洁白的银装,他深一脚浅一脚踏上雪地,没有注意他走过的地方流下了一个个清晰的红色脚印。那是血,他那只被铁片割破的脚心正流着血,因为脚冻木了,他不感到疼痛。

  他一连走了五户,都是人去房空。屋子虽然乱得一塌糊涂,但吃的穿的都在,因此他们不可能是弃家逃亡的,再说天寒地冻又能往哪里跑?这加重了他的疑虑:难道王家庙勾结土匪把整个庄子里的人都杀光了?他飞快地跑出屋,站在雪地上,哭着说:主啊!怜悯您的仆人吧!他的哭泣湮没在风中,寂静的村落愈发寂静。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有人吗?快出来!快出来!那短促的喊声传得很远,在山谷里发出嗡嗡的回声┄┄但没有人回答他,或者说回答的是他自己。

  他无意中发现了地上的血迹,吓了一跳,赶紧四下张望,未见任何异常之处。他小心翼翼地步步后退时,终于弄清血是从自己脚上来的。可他已经没有时间包扎伤口了,因为他隐隐约约听见了人声!

  他仔细地倾听,声音模糊嘈杂,似有不少人。他敢肯定不是幻听,急忙循着声音跑去。他对村子的地形不熟,不时被一堵墙或一道沟挡住,不得不绕道而行。

  他跑得快,血也流得快,那一个个红色的脚印串成了一道弯弯曲曲的血线,在纯白的雪地构成一幅谁也读不透的巨大图画。

  当他终于跑到村后半山腰的甫家祠堂前,再也没力气了,双膝一软,软绵绵地跌倒在雪地里。祠堂门前的空地上,脚印凌乱,雪都踩化了,露出黑色的土。显然他的喊叫曾惊动了里面的人,众人都跑出来查看。

  此刻祠堂大门紧闭,昏黄的灯光从门缝细细地渗出来,里面众声喧哗,语气激昂。他听得出来,他们是在商量复仇的计划。

  他想站起来,可是双腿不听使唤,他清楚这是失血过多肌肉缺氧所致,可眼下他找不到包扎之物,行李里倒是有不少药棉和纱布,可刚才跑丢了。他试图从棉袍上撕下一块布来,可他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想起了县太爷的忠告,心中一酸:我真的是个废物,连他们的面都见不上,还如何调解?

  他用力喊了几声,可微弱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再说屋子里面吵吵闹闹的,谁能听见他的声音呢?

  他缓缓地朝祠堂门口爬去。他无力的身躯仿佛是一支巨大的画笔,在雪地上粗犷有力地书写着。

  他忽然听见了马蹄的声音,不一会,祠堂的门大开:显然里面的人也听见了。他扬起手朝他们打招呼。义庄的男人们显然都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屏住声息,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和他身后绵延不绝的血迹。

  他们没有时间盘问他了,因为马队已经冲了上来,呈扇形把祠堂围了起来。甫永仁刚骂了三个字“狗日的”就住了口,因为他发现这队人马不是土匪,而是官兵!

  领头的官喊道,把武器都给我放下,你们放心,我来不是抓你们的。

  他听着那声音很耳熟,回头看去,忍不住笑了:发话的是县太爷。

  县太爷也认出他了,跳下马朝他奔过来,把他抱在怀里,失声道,你怎么啦?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坐起来笑着说,我不要紧,不小心把脚扎破了。你到底来

了,你不是说不能来吗?

  县太爷凝视着他那白得象雪般的脸色,说,是你把我引来的,你忘了吗?哎,你伤着哪里了?我让人给你治治。

  他脸上笑容依旧,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良久,县太爷把他轻轻放下,似乎怕吵醒了他,低语道,我答应你,如果我不能阻止甫王两大家族的仇杀,我就不是人!

  县太爷在义庄和王家庙两个庄子逗留了七天,对两边软硬兼施,他说得最多的还是“他”的事,他后悔连“他”的名字都没问过。

  七天之后,县太爷率领众官兵和两个庄子所有的人把“他”葬在山顶,那次盛大的葬礼记录在县志里,一直流传至今。大约一个月后,甫王两姓共同出资请了一个有名的石匠打造了一座精美的大理石碑,但是谁也不知道如何撰写碑文,据说甫永仁曾专程去县衙请教县太爷,进士出身的县太爷黯然地说,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碑文?

  所以那块碑就只好空着,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干干净净。县志载,碑立不久,县太爷下令撤回驻守在两村的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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