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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告白——忏悔文学之探讨
作者: 莫非 [信仰之门/www.GODoor.net]    



深渊中的翻滚

外在现世宇宙
  一般文学多来自生活,是作家眼中对世界、对人生的一种表述。作家用文字解释、批判这个世界的种种现象,也用文学来推敲、推演可能的未来世界,但终究还是离不开眼下这个世界。
  所以我们所读到的大部分文学,多半是反映现世人生,是「往外看」,呈现人性互动中所产生的复杂和伤害。换句话说,大部分的文学是在处理这个接触得到、看得见的宇宙世界。
然而奇幻文学则提供另一个向度思维,不再描写眼前的现世人生,而用想象力跳跃到另一个宇宙世界,且多半是「往上跳」。故事多半发生在另一个架空的大世界中,有许多超自然的事情,充满神仙妖魔、法宝、神奇的事件与个人的探险。

另一超然宇宙
  令人无限向往的是人可以超越自身限制,突破环境险阻,靠着神仙、魔术师的帮助寻到宝藏,去到某个仙境或桃花源,人在其中可以得到暂时的逃避和休息,无需面对现世的压力和苦难。
  不只如此,在许多奇幻文学中,当想象力跳跃到最极致时,会有人与神接触,人与神直接对话的描写。神的形象因而被展现,天堂、地狱是人可以进出的场所。很多人死后到哪里的疑问和恐惧,都被推想、实现和解释,像西方的《神曲》、《浮士德》、《失乐园》,东方的《西游记》、《聊斋》等等。
  因而也可以说,奇幻文学带我们飞上天,飞到彩虹的尽头,我们可以拾取灿烂的金钥匙。
人的内在宇宙
  但另外还有一文学层面,是我们接触较少的一面,便是我们的内在宇宙。对人生的疑问,人生处境的不确定,所有的发生,所有的风暴,所有的恐惧、不安和挣扎,全是来自灵魂的内里深处。
  这一宇宙人们看不见,也不见得为人所知。外在也许度日如常,内里却翻搅得厉害,在黑夜与白天、黑暗与光明、神圣与魔鬼之间,不断地挣扎。灵魂就好似一个战场,两边不断相争,人在一种撕裂中苟延残喘。
  这和奇幻文学带我们在天上飞翔的经验完全不同,是带我们在地底黑暗的深渊里翻滚,深深凝视人最深、最里面的幽微思想、感觉,以及痛苦挣扎。
  这内在宇宙的描述,在文学中占极为重要的分量。其关怀面广,描写多属于用宏观方式来思考生命。我们看得最多的,是叩问人的存在处境和人的存在意义。存在主义文学和现代文学,便是这样产生的。
  但也有一部分内在描写数量不大,却多半成为伟大的文学作品。作品带进人类灵魂层面的探讨,揭露灵魂在光明与黑暗中犹疑不决的搏斗,甚至在灵魂摔跌后,有忏悔方面的描述。
  然而「忏悔文学」这一名词,在文学辞典中并不存在。初见这一名词,是在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柯慈的一篇论文〈忏悔和双重思考(Confession and Double Thoughts)〉中。柯慈在文中探讨托尔斯泰、鲁索、杜斯妥也夫斯基三人作品中忏悔的部分,提出「忏悔文体(confession genre)」一词。后来又接触到大陆学者刘再复《罪与文学》一书,也提到「忏悔文学」一名,因而开启了作者在这方面的思维。
  不过在深入前要先澄清一点,忏悔文学和一般文学中的人性描写,并不完全相同。人性写实,是反映人与人互动时激发的反应,有正面、也有负面。但「描写」常常只停留在呈现,最多作者笔下带有悲悯,让人读了觉得人物可笑、可悲、或可怜。但人物自己不见得对罪有挣扎,或在行为上曾做选择。即使有挣扎,也只停留在心理或潜意识层面,而未进入灵魂的深层。
  因此,故事中人物对一件事做与不做的决定,是停留在怕害人害己,而非感觉到要对一位对象──上帝交代。即使触到罪感,也是倾向于做了会不会被抓、被发现、被兜出来,而非在本质上深知这是得罪上帝,而且会自我追究:不管人知或不知,只要得罪了上帝,都是犯罪。
  这方面基督徒最清楚,所以学习如何解读此类文学,对我们看人生与自己的生命,都会增加不同的内情和深度。
但在探讨忏悔文学前,首先让我们先探讨一下,人为何会有忏悔意识?

人为何有忏悔意识?
  在基督教信仰中,《圣经》里所有与「忏悔」相关的字眼,都是要求我们要对上帝认罪,或进圣殿前要伏地认罪。可见我们与上帝关系的第一大要求,就是要把人与上帝间的关系搞对,而且要从认罪开始。
  其实忏悔对灵魂有其洁净的作用。每一次认罪,都会洁净我们的灵魂。同时,也会对我们的罪性产生一种管制和督察的作用。
  因凡属上帝的人,在人性中都会有圣灵与情欲两部分。不断地,圣灵会与情欲相争。在这挣扎的过程中,圣灵与情欲之间便产生对话,不断彼此反驳、交兵,过程可以是一场十分激烈的搏斗。
  交斗后,如果人抵挡不住,一顺服情欲,罪便产生。但吊诡的是,欲望一旦满足,圣灵马上又开始责问,不断地骚扰灵魂的安宁,人就感到有罪,于是又会为罪、为义、为审判,自己责备自己。但奇妙的是,忏悔常有安慰我们灵魂的作用。每一次忏悔,都会带来希望,想要求好、求圣洁,在生命中求更上一层楼。
  然而这些原本很私密,是在人与上帝之间的行为,却在中古世纪宗教专制下,成为一种宗教仪式。一二一五年,罗马教庭要求教友一年一次「办告解」[注1],成为辨别纯正信仰的一部分。而办告解好像也提供了一个方式,把隐藏的行为与思念用言语表达出来,因而揭露一个人的内在,也允许这个人被处罚,免罪,和上帝、和人复合,从而再回到社会之中。
  随着办告解的提出,也强化了「自我」意识的出现[注2]。相对于中古世纪的神本中心,人开始被突显,各人要为个人的行为、意念、动机负责。借着忏悔述说这一行动,赤裸裸地敞开自己的内心世界,供人检验。
  渐渐地,忏悔进入西方的日常生活,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法国后现代结构主义大师傅柯曾说:「西方人是坦白的忏悔动物[注3]。」因为不论大事小事,西方人都会忏悔。不论是法律审判、医学、教育、家庭关系与爱情关系,都有忏悔的一面。
  他说忏悔「在日常生活的最平常小事,以及最庄严的仪式上无不插上一手;人们要坦白自己的罪行,坦白自己的罪愆,坦露自己的思想与欲望,还要坦白自己的疾病与麻烦;人们精确地叙述那些最难述说的东西。人们当众忏悔或私下忏悔,对着长辈忏悔,对着教育者忏悔,对医生忏悔,对自己的情人也忏悔;人们向自己承认,无论是带着快感还是带着痛感,承认那些不可告人之事,承认人们写进书中的那些事[注4]。」
  傅柯是站在异端的位置,批判宗教太专制,会强迫人认罪。但无可否认,忏悔确是出自信仰,之后又成为人与上帝之外的宗教仪式,再后来进入西方社会生活,最后深植在西方文化之中,成为自我表达的一个重要形式。
忏悔书写,也因此成为对个人真实承载的一个特别见证。

文学忏悔vs.宗教忏悔
  忏悔进入文学书写是由奥古斯丁开始。他提出了一个先例,个人阐述自己的真实一生,包括他在罪中挣扎的几年,以及后来如何走向信仰,直接对上帝忏悔。
  奥古斯丁写《忏悔录》时是四世纪,下一个便是十八世纪的鲁索。但由奥古斯丁到鲁索却有一大转移,奥古斯丁写作的时代,是中世纪宗教统治时期,其对话的对象是上帝,一切是神本,是真正地向上帝认罪;而鲁索写作却在启蒙时代,开始突显个人,追求人性解放。所以他书写的内容,是呈现他的真实面目,黑暗和弱点毫无保留,强调自我,赤裸裸地真实揭露。而且主要的对话对象是读者,是人。在他书中更不无傲意地提到,写书的目的是要看,有没有读者读了他的忏悔录后还敢说:「我比他更好。」
  后来又出了许多忏悔录,托尔斯泰,田纳西?威廉等等。若一一细读,会发现文学忏悔和宗教忏悔并不完全相同[注5],有哪些不同呢?
  宗教忏悔:是人面向上帝,自我谴责,求救赎,求与上帝、与人和好。在忏悔中很快跳入结果,定论,有罪,需要悔改,不见得会一个一个过程来推论,去回溯沦落的原因与细节。
  文学忏悔:是个人自剖,强调良知,但不见得有谴责,反而还成为一个辩白的过程。实际上揭露内心冲突的过程,比直指标准结论──罪──更重要,是一个持续的自我对话过程。
  所以宗教忏悔有一个前提,以上帝为标准,也有一个结论:「我有罪!」犯罪便是得罪上帝。文学忏悔则着重在揭露灵魂辩论的过程:「我为何会犯罪?」是长长的一个叙述和解释,才写成一本书。通常在书写中对所犯的罪会倒述,重演一遍,读者因而了解主角为何会走到今天;有时甚至下不了定论,到底这算不算犯罪。
忏悔文学的基本型态
自奥古斯丁至今,忏悔文学已有一千六百年的历史。按照刘再复先生在《罪与文学》的分类,忏悔文学可以分四种[注6]:

一、忏悔文体的自传
  此类忏悔录是描述作家真实的经历,用第一人称,带出心灵告白,通常都带有小说色彩。奥古斯丁与鲁索的《忏悔录》最为典型。
  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不只有灵魂自白,还有许多对上帝的特性赞美,对原罪、时间、创造等神学上的诠释。他叙述的对象是上帝,以与上帝对话的方式认罪。上帝是他整本《忏悔录》的主轴线。
  但在他这本《忏悔录》中,不大有灵魂辩论,他只有一个价值观──上帝的标准,问题只在他要不要服从?不服从就是犯罪。所以他的挣扎不在理智上要被说服,反而在灵魂上能不能归向上帝。因而他在叙述上,不大强调发生的过程,重点摆在结论:人在所有小地方都可能亏欠上帝的荣耀。倾向宗教性的忏悔。
  鲁索比较是人本,以他个人为主轴线。他的《忏悔录》是他个人的自传,从童年到五十三岁完全展示出来,任读者去判断。他会细细数说他曾如何偷了丝带,嫁祸于另一个侍女,当时却未认罪的经过。而且还会自我辩护,说他嫁祸给侍女玛丽,是出自他暗恋她的一种移情作用。所以当别人逼问时,那女侍的影像一浮出,便不自觉地指称是她,再加上旁人没给他机会认罪,他年龄又小,一被骂就不知所措等等。
许多时候,这自我辩护和辩解比忏悔还多。很明显的,鲁索写的对象是人,用的标准也是人的标准,要人(读者)来评他是善是恶。

二、虚构故事,但实为作家的灵魂自白
  这个忏悔文学型态是把自己的忏悔告白,投射在作品中的人物来代替他完成。也就是用人物来代替作者表达忏悔的情感。像托尔斯泰的《复活》,托尔斯泰塑造了小说人物聂赫留道夫,形象虽是虚构,却是作者的人格化身。《复活》成为作者托尔斯泰间接形式的《忏悔录》。
  此外还有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自画像》,夏目漱石的《心》和曹雪芹的《红楼梦》等。这类作品的特色是,作品中的人物在长相、身世和故事中发生的细节都是虚构,但人格、思考和忏悔情怀却是作者自己切身的投射。因为是小说,在艺术化与文学境界上可以推得更高。
  比如说,托尔斯泰写《复活》时已是晚年,心境上有许多变化,世界观也发生根本转变。他脱离贵族阶层,与农民站同一立场,而且追求基督的爱,他把这些观点都放入他的小说中。
  他写聂赫留道夫是上层社会阶级的人,在法庭上担任陪审员时,发现所审的妓女是十年前在他家当婢女,被他欺负又抛弃,因怀孕走投无路而沦落为妓女,后来又因涉嫌谋杀而被抓的真正受害者。现在他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罪人,于是产生忏悔之心,寻求各种赎罪的方式而发生的种种故事。
  在《复活》中,托尔斯泰把忏悔又推大了一层,犯罪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在俄国社会中,整个上层社会的阶级。席上被审判的,才是真正揭露罪的审判者,呈现灵魂要能自我忏悔。故事中,妓女了解聂赫留道夫的所作所为后,选择原谅他,但拒绝嫁给他,带出人能因爱而自我牺牲。
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自画像》,是自传体的小说,也是乔伊斯青少年的灵魂自白。书中描写一个少年史帝芬在求学时,本来是一个纯洁善良的少年,却因初试云雨嫖妓而堕落,从此心中有了巨大阴影,便开始了一连串忏悔又反忏悔的冲突。而这些精神挣扎与事件,又是乔伊斯的亲身经历。与前面《忏悔录》不同的是文学形式,他把每一次的忏悔都写得很诗意、很细腻,刘再复说「每一段忏悔情感流,都是散文诗[注7]。」

三、非自传式的忏悔文学
  前面所讲的无论是直接忏悔或间接忏悔,都是作家的灵魂自传。此外还有一种是与作家本人身世无关的忏悔文体,完全虚构,写的是作家之外、另一个人的灵魂挣扎。如褚威格《同情之罪》,描写因为一时的同情,而引发不能善后的人性反应,以致到最后收拾不了的忏悔。
褚威格《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写的则是作者渡假时遇到一个老太太,她对作者自剖,年轻时曾因一时冲动,不顾身分、地位,爱上一个比她年轻的赌徒,倾囊相授她的财产与感情,后又被甩掉,使她后悔一辈子的过往。

四、忏悔非主题,但带有忏悔情感与罪责意识的作品
  有些作品里,忏悔不是整个作品的主轴线,但在作品中却有忏悔的意识,丰富了人物的内心刻划,也使情节更多曲折。
  如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主题是复仇,哈姆雷特是复仇王子。他的叔父杀害哈姆雷特的父亲,篡夺皇位与皇后,哈姆雷特原本应该报杀父之仇,却因叔父是个基督徒,且后来因深感罪恶而忏悔,这个忏悔使得哈姆雷特复仇的剑开始犹疑,也增加了人物性格的丰富。
莎士比亚另一戏剧《麦克白》,不只有灵魂挣扎,还有灵魂搏斗。麦克白谋杀国王后,也「谋杀了他的睡眠」,陷入激烈的不安,虽然一再洗刷沾着国王鲜血的手,总觉洗不干净,好像灵魂沾满了血。

为何中国文学缺少忏悔意识?
  在了解忏悔文学为何后,回头读我们的中国文学,会发现中国文学好像缺少忏悔意识这一层,为何如此呢?
一、中国重人的世界,超过上帝的世界
  鲁迅说:「中国,没有俄国的基督。在中国,君临的是『礼』,不是神[注8]。」
没错,中国人讲天人合一、人神合一,使人不仅可以接近神,也可以直接成为神。传统中有许多神仙、菩萨,但多像《西游记》中把神拟人化,长得像人、穿衣、吃饭,同时也有人的软弱。要不就称神为「大化」,神的面目飘渺不清。在信仰上可有可无,自然不大有灵魂方面的探讨。中国在乎的是看得到的这个世界,君临的是「礼」。

二、中国重儒释道,没有灵魂呼告
  儒家是处理现世和谐的问题,讲究经世济民、人伦五常。「吾日三省吾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属于人外在的世界,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伦理道德。
  而庄子道家则处理人的存在叩问,提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提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一切要自然无为。不要坚持是非、生死的境界,然后要逍遥游,一种做神仙的出世精神,也没有「灵魂呼告」[注9]。屈原的〈离骚〉是对现实人生的感叹,〈天问〉也是对大自然、对政治、对历史的叩问,不是灵魂深处的冲突与吶喊。
所以西洋文学的代表作多有灵魂呼喊,而中国文学则是人生感叹、悲欢离合、沧海桑田。

三、中国人重内省,而非忏悔
  中国人有内省,但只是一个人修身养性之事,拿日常行为、传统道德、礼仪等一般人为道德原则,或自己良知来相对照,都是人的标准。自己要求自己,不觉得真正欠谁,所以也比较停留在理性层面,立志求好,感情不见得波动[注10]。
而忏悔则是基督徒感到要对一外在对象──上帝──负责,用上帝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行为,会有感情上的伤痛,也会有负了谁、欠了谁的亏欠感,想要偿还。

四、中国人是耻感,而非罪感文化
  中国人说:「人皆有羞耻之心」,但这羞耻与我们的罪恶感不一样。是人言可畏下,受舆论影响,不敢让家门蒙羞的那种羞耻感。
若没人知道,不被人指责,就还可以放过自己的良心。所以中国人只求生前长寿、高贵,身后留下好名,没有忏悔的必要,没有需要救赎的认知。

五、中国文学里的挣扎在对外权威
  中国文学重对外在权威的挣扎,缺少内在的搏斗。一方面没有佛洛伊德的潜意识学说,也没有基督教的原罪观,文学重现世批判,较少往人的内心去挖掘,但恰恰是往内挖的文学才会深刻。
  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卡拉马助夫兄弟们》中说:「每一个人的灵魂世界里,都有两种不同、互相对立的深渊。」
  文学便在展示这两种深渊的对话与冲突,使人必须正视自己里面的黑暗深渊,靠自己又跨不过,人会往下掉,同时又有渴望想接近神性,想往上升的那一部分。
灵魂挣扎造成里面两个对立面的不断对话、相争,到最后如果体贴了肉体,便有了忏悔,这与那些完全讴歌英雄、或完全揭露黑暗的文学相比,更为丰富、深刻。因完全讴歌英雄,就走向造神;只是揭露黑暗,又成了造鬼文学[注11],都太扁平,不够深、不够广。

六、中国文学缺少超越语言与神秘的经验[注12]
  中国人注重现世、今生、看得见的世界,没有明显的宗教,神的面目模糊不清,所以中国文学里很少形而上探讨,没有超出经验、超自然的语言、或与神相交的神秘经验。很自然地,灵魂里的辩论与对话也就在中国文学中缺席了。
缺少忏悔意识的中国文学
  刘再复先生提出,从中国文学中很容易看出缺少自我反省这一层面[注13]。他列出一些比较:
  话本小说模式:罪在前世,罪不在我,向前世讨回夙债。
  谴责小说模式:罪在社会,罪不在我,向社会讨回鬼债。
  革命小说模式:罪在敌人,罪不在我,向历史罪人讨回血债。
  伤痕小说模式:罪在时代,罪不在我,向时代讨回冤债。
  可以看出中国文学有一个共同点,都把罪恶归在外在力量,要寻求谁是凶手,谁是罪魁祸首,而未内求己身,寻找人类普遍性的软弱。作者好像站在一个超然地位,成为法官、局外人、审判者,而非罪人,也不是共同罪恶中的承担人。中国人不是个很有反省力的民族。
中国文学中解释人生也倾向浅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报应被用来讽世喻人,读了好像读一个教训,不大有回味深思的空间。比如说那些功成名就后,背情另娶的公子哥,在他心里原来那份情的分量是怎样?另娶时有没有心里挣扎?很多留白没有探讨就直接跳入说教,缺少一个超越的视角,也没有灵魂方面的对话。

如何读忏悔文学?
自白文学
  忏悔文学是探讨人的灵魂层面,是属于灵魂方面的思考,呈现灵魂方面的冲突。然而我们常读到的忏悔文学,实际上有些应称为「自白文学」。如傅柯在《性史》里说到,西方人都是忏悔动物,而且从中世纪开始的忏悔主题,都是性真相的自白,鲁索《忏悔录》是一例;五四时郁达夫的《沉沦》,也有很多是性方面的自白。
这些作品强调的不是忏悔,而是撕下面具、揭露自身的弱点,惟一的特点是坦白的勇气,但没有形而上的冲突与反思,也没有悔意[注14]。

忏悔背后的复杂真相
  但在真正忏悔式的文学里,必须更进一步地分辨,作者忏悔的是什么?
  在后现代里,常会颠覆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现象,会提出问题:什么是真正的真相?当作者以为是真相时,是否一定是真相?当故事中的人物在忏悔时,他所说出自己的罪,是否真的是他所犯的错误?
  果然,诺贝尔文学奖得奖作家柯慈在〈忏悔与双重思考(Confession and Double Thoughts)〉一文中,提出一个观念「更深一层的真相(deeper truth)」。他在读托尔斯泰、鲁索、杜斯妥也夫斯基三人作品中忏悔的部分时,提出疑问:一个人如何能自以为知道自我?当人忏悔时,是一层层往回推他当初犯罪的原始动机与犯罪原因,但这可以成为「一个不断自我喂养的病,在每一个动机后又发现另一个动机,每一个面具后又发现另一个面具[注15]。」
  什么时候才能触到真正的真相?在未触到真正的真相前,谈不到真正的赦免。
  比如说在托尔斯泰的《克鲁采奏鸣曲》故事中,主角在火车上遇到一个曾经谋杀自己妻子的凶手,向他忏悔他的过往。那旅客说他因为杀了妻子,在法庭上有纪录、坐过牢。但照这旅客说,他是一个前半生与女人充满错误关系的男人,曾嫖过妓,这使他无法与女人有正常的关系。后来结婚,夫妻俩对彼此又爱又恨,爱的是他们之间的感官快乐,恨的是他们的兽性常战胜他们的人性。
  后来一位小提琴乐师闯进他们的生活,先生便故意鼓励小提琴乐师和自己的太太交往。然后隐藏自己的妒意,带着微笑在旁边看着他们合奏。直到有一天他离家,忽然嫉妒到受不了便提早回家,果然妻子和小提琴乐师在合奏。他拿出刀就杀,虽然妻子说他们什么都没做。
  但当他被送进监狱时,他眼睛忽然张开了,看到过去没看到的东西。一种道德的改变在他心里,他说:「如果我早知道,事情就完全会不一样……,我应该不要结婚的。」这就是小说中人物所说的「真相」。
  后来托尔斯泰被问到时,他居然说自己要表达的是未婚男女不应该发生性关系,人应该学着自然地生活、适度地吃,这样便会发现禁欲不难。而且人也应该被教导:动物性会使人退化,避孕与喂奶时的性交应停止,守贞比结婚要好。这是托尔斯泰的「真相」,所以他强调主角说的没错。
  但柯慈在故事中描写的主角,却满心都是淫念,会嘲笑、偷窥或突出男女的肉体。他结婚是为了学到关于性的秘密,但失望了。后来对他太太的怀孕,以及看到太太与乐师的友谊,愤怒于太太的身体不完全属于他。他把太太故意让给另一个男人,是想控制他们,但他们并没有照他所想的去做,因而他失控杀人。这才是故事中呈现的更深一层的「真相」。
  所以一个是主角与作者有意识呈现的真相,其实后面还有他们无意识呈现,却更深一层的真相。再读下去,又会有其它版本的真相出现。
  另外一例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痴》。其中有三幕谈到忏悔。各有其复杂和更进一步的真相。第一幕是退职中尉凯勒来找米希金王子忏悔,明明讲的是羞耻的事,却又好像有点骄傲。但当米希金谢谢他完全的诚实,并问为何要向他忏悔,是不是需要钱时,凯勒承认了。这里开始有更深一层的真相了,凯勒忏悔表面上是为了灵命成长,但后面又带着借钱的动机,第三个目的则是为了米希金会因为他的坦白而称赞他。所以忏悔本身有其复杂的心理。
  另外一个人莱伯地耶夫也找米希金忏悔。他和凯勒都解释说,因为米希金是用人性方式来判断他们(Judge them like a man)。而且,米希金在此书中就是那个白痴,有简单的头脑,像小老鼠,不会把听来的真话拿来利用。他既不像上帝一样严格,也不像人会为欲望而委屈真理。找米希金忏悔本身就有双重动机,他们寻求的是饶恕,而非审判;他们要的是基督,而非上帝。
  第三个是在一次宴会中玩讲实话的游戏。另一人物伊波里,在他还没读出悔过书前,他的动机已被故事中其它人猜测。米希金猜他是用一种手段,强迫自己实现哲学理念的自杀。另一人罗格辛则猜他是为了说出来后,会让听到的人阻止他自杀。这两个人都看他的忏悔不是为说出实话,而是为了更深的欲望,或者是去死,或是去活。
  但伊波里强调他因肺结核,只有一个月的生命,虽然有人解读他的忏悔是为了求饶恕或自我开脱,但他否认,他只是单纯地想忏悔,这是他临终前要解决的事之一。他的自杀也是为了证明他有生死决定权,而非荒谬地被决定,他要自己决定什么时候死。所以他的论点是「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他希望在死前能传递一粒真理的种子,最后会长出伟大的结果。如果他可以在人的脑海里,种下一个像他这种哲学性的死亡,他的死在这无意义的宇宙里,也许可以有一点意义。
  但更深一层的「真相」是,说他只剩一个月生命的不是医生,而是医科学生。当时听到他解释的宾客,也一点不隐藏他们的厌烦,觉得是一个年轻人想赢得注意的搞怪,不相信他真的会做。但他却觉得他们不是真的不关心,而是想激他真的去自杀。两边好像都在赌,看谁下的注高。甚至莱伯地耶夫还拿了一把枪给他,结果他真开枪了,枪里却没有子弹,反而更被别人嘲笑。所以伊波里的理论,人在死前可以说出绝对的真相,便可笑地流产了。
  因此《白痴》里呈现人的意志,并不能完全带出真相。即使死前一刻给出的启示,也可能隐藏有双重的思考在其中[注16]。
所以柯慈结论,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中,指出一个人无法不带有自我欺骗地,对自我说出关于自我的真话。真正的忏悔,不是出于枯燥无味的独白,或是与自我怀疑的对话,而是来自「信仰与恩典」。只有告解式的忏悔,才能带来自我的真相[注17]。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指出此点的柯慈并不是基督徒。

结论
  忏悔文学可说是文学与灵魂的关系,在忏悔文学中可以发挥几种功用:
一、忏悔,可创造一个新的自我:
  在忏悔中,我们听到的是一个人悔不当初,在其中我们可以听到一个新的「我」在被投射,也可以说一个新的「我」在被创造[注18],创造一个内心中渴慕成为的「我」,但存在于过去的时间中。
  但也有些人不但创造了过去的「我」,也真的因此而得到新生的机会,成为一个新造的人,今后可以重新开始。
二、忏悔,可以显出灵魂的深:
  在忏悔中常有种痛定思痛、悔不当初的味道。写《老残游记》的刘鹗说:「文学的本质是哭泣」,文学的事业就是眼泪的事业。但光哭不构成文学,刘再复说:「浅薄的哭泣会使文学变成控诉、谴责或伤痕文学。不能只是宣泄眼泪、排遣痛苦,而没有《红楼梦》中欠泪的罪感与还泪的救赎意义,因此,也难展示人性之深与灵魂之深[注19]。」
  所以,真正的忏悔文学要有眼泪,也有还泪;有忏悔情感,也有赎罪过程。
三、灵魂伟大的审问者,一定是伟大的犯人:
  鲁迅说:「凡是人灵魂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台上举核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
  这里,审问者与犯人是同一位。我们是自我的审问者与犯人,在忏悔中我们发觉污秽,也发觉光明。所以我们在自己与别人的灵魂中,学习所有的软弱不堪。
  至终,我们一生的软弱,都成为我们读或写忏悔文学的土壤。好比《圣经》中戴维的七篇悔改诗,在眼泪与痛苦中,他创造新的自我,也创造别人。盼藉此文可以开启一些读者阅读忏悔文学的兴趣和思考角度。

注1:天主教中会友向神父忏悔的仪式。
注2:Peter Brooks:“Troubling Confessions”,p.102
注3:米歇尔、傅柯:《性史》,p.58
注4:ibid
注5:刘再复《罪与文学》,p.120
注6:刘再复《罪与文学》,p.57 以下忏悔文学的基本型态,例子解释许多皆引用刘再复先生一书,读者有兴趣可找书来细读。并藉此向刘先生致敬。
注7:刘再复《罪与文学》,p.74
注8: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陀思妥夫斯基的事》,《鲁迅全集》第六卷,p.411-412
注9:刘再复:《罪与文学》,p.4
注10:刘再复:《罪与文学》,p.219
注11:刘再复:《罪与文学》,p.148
注12:刘再复:《罪与文学》,p.259
注13:刘再复:《罪与文学》,p.162
注14:刘再复:《罪与文学》,p.205
注15:J.M. Coetzee:”Doubling the Point”,p.280
注16:J.M. Coetzee:”Doubling the Point”,p.287
注17:J.M. Coetzee:”Doubling the Point”,p.291
注18:Peter Brooks: “Troubling Confessions”,p.97
注19:刘再复《罪与文学》,p.211

来 源: 感谢著者惠寄信仰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