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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忽视了马勒的信仰
作者: 张小册 [信仰之门/www.GODoor.net]    



20世纪无疑是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复兴的时代,目前不仅有大量的唱片、音乐会和传记性的书籍,甚至评论界也把他视为焦点话题,因为谈论他,人们自以为对音乐有深邃的领悟。可是他活着的时候只是人们眼中的“怪物”,说得好听一点,他是一位勇敢的殉道者。马勒的成就集中体现在他对19世纪以前交响乐体制的改良上,他想尽了办法来改革传统交响乐的声音图景,然后向那些包括保守者在内的听众做贝多芬的最新演绎,这肯定要伤害大多数人的耳朵,甚至让人最后觉得他自己的创作也滑稽可笑。马勒的困窘在于他一条腿虽已迈到半空,但另一条腿还是原地不动,因此他遭到了传统的强烈攻讦。直到20世纪60年代,伴随着商业技术的开发,立体声电子定位录音给了马勒复调音乐最大的实惠,从此,马勒的盛典从天降临了。究其复兴的外因,乃是由于马勒交响曲中对技术性斤斤计较的要求,正给今天的数码复制时代预留下最迫切的共容空间,使得他的音乐与我们今天商业性的复制领域的理想目标不谋而合,因此,马勒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唱片业一场旷日持久的科技大战的绚丽战果,甚至他的音乐随着制造商们口味的上扬,几乎变成了一道音效大餐了。如果马勒活着,想必他一定要为这种物极必反的恶果而暴跳如雷的。
诚然,马勒的交响世界素以新颖的配器和宏大的音效为重,但这恰恰是他得以特立独行于乐史的出发点,而且仅只是出发点而已,对于任何人而言这都只是进入马勒心灵宇宙的第一步。马勒自己便常说:“音乐的精髓并不在音符之中。”熟知马勒作品的朋友们,当十分清楚他的音乐之所以令人心荡神驰,是因为那里至少还有许多无法言传的神秘莫测的多义性蕴藏着,例如他的第二和第八交响曲,就显示了天性不羁的作曲家对神圣的基督世界的终极体认与呼告,那是20世纪以来最精彩的宗教化的音乐史诗之一,是最宏大的返身而诚。而他的第四交响曲又名“极乐世界”(Das Himmlische Leben),仅仅是标题,已令我们无法忽视一个虔诚的作曲家对世界特有的感知方式和情感特征(虽然这些特有的方式特征看起来几乎像是媚俗的),然而许多当代的艺术家对此则略见疏忽,以至于我们有理由怀疑某些较为优秀的演录因为新颖而脱离了马勒的本意。尤其对于中国的听众而言,在熟悉马勒以前,首先去树立起一套有玄奥沉谧色彩的信仰体系,似乎是我们最大的盲点……当然,马勒首先是一位音乐家,其次他也不是原旨主义教徒,那就是说他最终也还是一位音乐家,但我想没有人会怀疑他的作品具备对上帝的终极体认这一事实。
马勒的信仰显得颇为微妙,为了出任维也纳宫廷乐长一职,马勒在1897年变成了天主教徒,当有人问他感想如何时,他反诘道:难道我变成另一个人了吗?显然,他的信仰需要是受他的音乐理想左右着的。按照他的助手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Bruno Walter)的说法,马勒既非无神论者,也非那种希图在音乐里进一步逡巡信仰依据的艺术家,而是那种必须把人类的文艺升华到宗教境界的人。也许是因为他的作品时常让人们想到了信仰问题,故而“当有人问他信仰什么时,他总是说:‘我是个音乐家,这就说明了一切。’”现在如果让我们来明确马勒的音乐与宗教的关系,那么答案必然是:他并不是以音乐来诠释信仰,而是以信仰来深化他的音乐。他的宗教观是面向我们现代社会的。正因为瓦尔特深谙此道,故而他对马勒的演绎听起来才更忠实可信。
从第二交响曲开始,马勒始终是作为一个漂泊者与寻找者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他始终沉浸于寻找与解脱的自我幻象中,甚至到了他创作声乐套曲《大地之歌》之际,他又将那个理想中的解脱方式渗入了东方的宗教观。无论他的这些想法是否合理或有任何意义,已足见出他寻求的意志、思想是多么的严肃与坚毅了。他的宗教观可以说既开放又面向着时代的未来。
马勒以他的全部作品作抵押,来倾心探讨传统的信仰在现代社会的藩篱下得以解脱的方式,虽不见得他最终从容地把握住了一个被普遍认知的答案,但显然可以说,他已承担起历来只有圣人才去承担的使命。交响曲发展到了他那个年头,一切技术性的语言已然在这位天才的笔下驾轻就熟了,因此上马勒自然会考虑赋予音乐更多题外的含义,进而交响乐被其视为灵魂的宙宇和一部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对于那些执迷的倾听者而言,最重要的工作已决非是沿着他所留下的那些节外生枝、百般迂回的乐念去追逐他的思辩对象,最重要的收获莫
过于从马勒的身上得到寻找的启示,得到努力贴近真理的勇气。即不在于寻找什么或怎样寻找,而是寻找本身的含义和价值,他以他的音乐向我们提出这项暗示(同时他也向我们具体暗示出,精神的谋求必须被放到朴茂的自然境界中去,既不能孤立对待又不能将其与物欲世界同构)。其次,他的音乐也一再向我们显示出强烈的个身特征,他通过这项暗示实际上是指示了我们当今社会的哲学性归宿:即在繁荣的物化王国里,灵魂必须达到高度的个体自足。正因为如此,虽说马勒已被视同于今天这个技术化无所不在的时代的天之骄子,倘若他的
倾听者们仍旧一味地消费他的声响,消费他的技术,甚至于消费他的苦难,那么我们可能将错失认识马勒的天赐良机,从而与他虽近在咫尺,却有着天壤之遥……这正是我们今天的时代极易罹患的一种误读往事的症结。
与他的恩师和瓦格纳的有力支持者布鲁克纳(Anton Bruckner)相比,马勒的交响曲的确显得不够隐忍,它们太冲动,远远达不到一位圣徒所必需的超脱。因此有人曾认为他的音乐摆脱不掉媚俗的瑕疵,可是这些缺欠恰恰成就了他的入世态度,常常会以血淋林的代价感召凡夫俗子,他把对上帝的信仰深切地贯注于自己的情爱历程之中,最突出的例子便是第三交响曲的末乐章。只可惜当代的指挥家们把它演绎得过分缠绵悱恻了,以致于缺少了单纯的升华动机,比方说马勒作品的权威指挥家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即是这样。20世纪下半叶虽说是马勒的天下,但大多数人更热衷于对他音乐中的颓废意识,抑或是儿女情长大发兴致,只有很少的艺术家传承了布鲁诺·瓦尔特的尺标,把马勒仍旧归于一位单纯与质朴的信仰者。
也许在新的世纪里,人们会对他有新的切入点,并会真正地返躬自省,他对死亡之拷问以及对大地景观的深切关怀之寓意何在?因为在日益物化的时代进程之中,他始终不放弃受难的责任,这也是当代人往往忽视或漠视的做人的职责。

来 源: 《中华读书报》